船殇(上)
2017-10-23孙建伟
◆ 孙建伟
船殇(上)
◆ 孙建伟
一
邮轮已经在黄浦江东岸靠了几个月,公司的电报仍然重复着那几句话:就地待命,暂时不能返航。
乔凡尼看一眼电报,然后就撕了,随手向江里狠狠地掷去。他记不清已经第几次撕电报了。盛夏傍晚的江风把可怜的碎纸片吹得各自离散,然后坠入,被浑浊的江水吞没。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船长,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江风把乔凡尼一头长长的金发吹成一面飘逸耀眼的旗帜。在渐渐黑下来的暮色中,他坚硬的脸部线条仿佛一尊铜像。铜像慢慢回过头来盯着询问他的这双栗色的眼睛:“小兄弟,你没见我把这份臭狗屎一样的电报扔进江里了吗?它散发着臭气告诉我们,你们在这里等着吧。等着吧,嗯。别想回家的事啦。”
栗色眼睛缓缓低下头,神情沮丧,轻声抽泣起来。
“卡米洛,别这么没出息。既然跟我出来了,就跟着我混。”乔凡尼摸了一下卡米洛的脑袋说,“走吧,跟我上岸,喝酒去。再过几天,想喝都没了。”
这天晚上,乔凡尼喝得酩酊大醉,但他固执地不让卡米洛扶他。他认真地指着卡米洛的鼻子说:“记住,你,是我把你从老家带出来的,你得听我的,明白吗?我用不着你……来扶我。”他夸张地甩着胳膊,一派气宇轩昂的样子。
一路晃着,乔凡尼发现人们看他的眼光有点异样,他尽力做出亲切的样子微笑,但人家更快地从他身边离开了,不,简直疾步如飞地溜走了。他意识到他一定笑得很难看。一个笑得很难看的人在大街上晃悠,一定会给他人带来不安。问题是现在他就很不安,而且越来越感到不安,虽然他大着舌头跟卡米洛充老大。倒也不是充的,他的确一直呵护着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小老乡。
大半年了,“康蒂罗莎”号一直充当着犹太难民的诺亚方舟。就在这一趟鸣笛向上海出发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神经质地大喊,我要下船,下船。不过他的难民同胞并没有指责他,只是诧异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嘈杂被这大喊叫停,连邮轮上空的白云都留住了脚步。卡米洛奔跑到船长室,对乔凡尼耳语了几句。乔凡尼飞快地向船舱奔去。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乔凡尼快步走到男人面前,估计这张脸的主人年龄与自己大致相当。他沉静地说:“先生,我是‘康蒂罗莎’号船长,你有什么事?”
男人似乎没有了喊叫的勇气,迅速瞄了乔凡尼一眼,说:“我要下船。”
乔凡尼问:“你知道你们上这条船有多么不容易吗?”
“我知道。”男人突然抬起头,凶狠地瞪着乔凡尼。
“那你为什么要下船?你难道想妨碍这一船你的同胞吗?”
“不,我不想妨碍谁,但我要下船。”
“那你得给我个理由啊。”
“没什么理由,我不想去上海了。那是个魔都,是个冒险的地方。我不想到一个没有秩序的、混乱的地方去生活。”
这时有个难民插话了:“那你想在集中营等死吗?”
另一个声音又说:“是啊,即便冒险,还有生还的可能,但在集中营,你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男人执拗地说:“你们这些傻瓜,冒险的生活比等死更可怕。”
乔凡尼大声呵斥:“你是个懦夫,连冒险都不敢,还算什么男人?我警告你,下了这条船,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上船了。”
男人怔怔地看着乔凡尼,突然,他歇斯底里地挤开人群,狂怒地喊着:“我不去,我要下船。”他冲向了船舷,人群惊呆了,来不及作出反应。乔凡尼快奔几步,狠狠拽住男人的衣角。男人试图挣脱,乔凡尼铆足力道不松手,就像角力一般,男人像一摊泥一样倒下了。乔凡尼拉住他的衣领,顺势甩出一个耳光。男人又跳了起来,但显然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乔凡尼拉着他,对身后一直跟着他的卡米洛说,把他交给你了,看好他。片刻后,乔凡尼的响亮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播到“康蒂罗莎”号的每一个空间:“启航。”
但这次到了上海,却迟迟不见公司的返航通知。
回到船长室,乔凡尼倒头便躺。仅仅几分钟后,他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目的地是厕所。他趴在马桶上,污秽物声势浩大地倾泻起来。虽然乔凡尼自己不愿承认,但这次他真的喝多了。
不过第二天早上,乔凡尼就完全遗忘了昨晚被人抬进船长室这件事。此刻,他正站在甲板上,船员们围着他。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向来乐观的船长的语气变得十分呆板。“兄弟们,”乔凡尼习惯用这句话作为他的开场白,“我昨天又接到了总公司拍来的臭狗屎电报。真是臭狗屎。上面还是那几句话,让我们等待,等待。”他耸了耸肩,“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兄弟们都想想,接下去,‘康蒂罗莎’号该怎么办?”
“嗨,乔凡尼,我知道你已经有主意了,还卖关子。”大副说。
乔凡尼摇摇头说:“我要是有主意,还用问你们吗?一年多了,我们源源不断地把欧洲犹太人送到上海来,现在自己也困在这里,回不去了。”
大副轻轻搡了一把乔凡尼:“算了吧,不说这些了。说点好玩的事吧。”
乔凡尼盯着大副,做出惊讶的样子:“你还有好玩的事?你想说什么?我竖着耳朵呢。”
“你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吗?”大副神秘兮兮的。
乔凡尼发现,大副和一帮兄弟都坏笑着。大副做了一个趴着的动作,众人轰然大笑。乔凡尼突然一把揪住大副的衣领说:“你喜欢这样,我就让你趴着去。”乔凡尼臂力超群,大副像个小鸡一样被他提溜着,却不告饶。乔凡尼一个转身,紧走几步,避开众人对大副说:“你要是再敢说这件事,我会让你趴一整天的。”他似乎想起了昨天的不堪,但在“康蒂罗莎”号上,他的酒量是无人可敌的。如果被大家当笑话讲,他以后还怎么在这条邮轮上做老大?
乔凡尼重新回到众人面前时,恢复了神气,他看了一眼卡米洛:“小子,你昨天不是问我还回不回得去吗?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我们回不去了。因为那帮家伙不想让我们回去。”
卡米洛问:“究竟是为什么,船长?”
“当初墨索里尼先生向英法宣战,随后,意大利军舰都成了英国皇家空军的攻击目标。遗憾的是,我们的海军连还击能力都没有。真是臭狗屎。”
有个年轻人问:“我们是商船啊,英国人凭什么炸?”
乔凡尼对一旁还在扭着脖子的大副说:“亲爱的大副,你来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大副说:“人家炸的时候只认你挂的国旗,哪管你是什么船呀!”
乔凡尼接着说:“所以我们只能呆在上海,否则也可能成为英国皇家空军的猎物了。前些日子,罗马的海军司令部传出消息来,说墨索里尼可能会被伊曼纽尔三世解除职务。如果真这样的话,意大利跟德国人和日本人也没几天一起混了。”
卡米洛说:“那我们就不是同盟国的敌人了,英国人也不会炸我们的船了。”
乔凡尼说:“你可别忘了,眼下,上海是谁的地盘?是日本人的。罗马一旦宣布退出,日本人一定会来夺我们的船。我们逃得过英国人的轰炸,不一定躲得过日本人的要挟啊。”
甲板上静寂得只听见船员们粗重和不甘的呼吸,像是为乔凡尼这段话加上一个注释。
没过几天,消息成真。意大利宣布正式退出轴心国,向同盟国投降。
“康蒂罗莎”号再次陷入沉寂。
上百个日军和汪伪警察在一名大佐的指挥下登上意大利海军军舰“卡罗托”号的舷梯,满是志在必得的表情,但他们遭到海军士兵的阻拦。精瘦矮小的大佐面对身材高大的意大利海军上校没有丝毫发怵,反而轻蔑地嘲笑着他和他的国家都是孬种。上校虽然不懂对方的语言,但读得懂这两片翻飞的嘴唇的含义。他有点动怒,但不屑与他动嘴,反正互相听不懂,再说他得低下头去才能正视这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嘴脸。上校转身紧走几步,向他的士兵们喊着什么,士兵们跟着后撤,然后迅速列阵,走向各自哨位。双方拉开了距离。大佐疑惑地看着,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枚炮弹就直直地飞了过来,顷刻爆炸。没等他抽出指挥刀,又一枚炮弹在甲板上爆炸。船上顷刻间变成了火海。上校高声命令撤退。就在“卡罗托”号官兵撤的时候,船体开始倾斜。
通海阀打开了。
军舰慢慢沉下去,如同一口蒸腾的大锅突然坠入,溅起来的水雾掺着爆炸物铁黑色的遗骸和殷红的血,在黄浦江面上久久不散。
正在对岸的乔凡尼和船员们高声呼喊起来,直到喊得筋疲力尽。然后,他们低下头来,为“卡罗托”致哀。抬起头来,乔凡尼已是泪流满面,他说,“卡罗托”号没给意大利丢脸,海军也不是“臭狗屎”。一旦日本人过来,沉船就是保持“康蒂罗莎”号尊严的唯一选择。
有人问道:“船沉了以后呢?”
乔凡尼恢复了他的乐天气质:“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回不去,就在这里呆着吧。上海有世界各国的外国人,连二万多犹太难民都乘着我们的船到这里来避难,难道会多了我们这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伙吗?大不了上海再多几个难民而已。反正,我这个船长是当不成了。”
二
董扬仲先生身材健硕,步履轻捷,穿着得体,只有一头露出银丝的头发才些许透露出他的年龄,不过他说自己年过半百,陌生人大多不予认可。但董扬仲的确五十有五了。
虽然有自备轿车,但早晨出门他还是喜欢步行。这天早上黑云压顶,出门前他稍犹豫了一下,可打开门就果断地决定,走着去。接近外滩的时候,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他庆幸自己的选择。人都有惯性,走路也一样。但他发现今天往外滩走的人比平常多,再往前走,沿黄浦江边的防汛墙上趴满了人。人们挥着手,发出嘈杂的声音。董扬仲一向没有看热闹的习惯,连欲望都没有,这一次他的脚步却被拖住了。因为这是一幕远远超出他个人经验的场景。啊呀,这不是报纸上报道过多次的“康蒂罗莎”号邮轮吗?大块的乳白色,线条优雅,很多犹太难民都是乘着这条船过来的。但它现在却姿势难看地倾斜在秽浊不堪的黄浦江水中,露出水面的栏杆上却见几个意大利水手挥着毛巾对围观人群做着滑稽可笑的动作,像是出演行为艺术。不,不。董扬仲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了,哪有这样的行为艺术?
这一整天,董扬仲的大脑全被这条邮轮占据了。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但无心处理业务。这条扬名上海的意大利邮轮斜卧江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按乔凡尼的策划,这是“康蒂罗莎”号散伙饭的前奏。
“卡罗托”号军舰自沉之后,日军扬言报复。日军已到了物资奇缺的地步,对没有武器装备的“康蒂罗莎”号下手是迟早的事。果然有人给乔凡尼报信,说日军很快就会有行动。乔凡尼和大副商量了一夜,对船员来说,“康蒂罗莎”号已经没有价值了,沉船才是保住尊严的选择。虽然一个月前意大利和日本还是亲密的伙伴,但这是罗马和东京那帮臭狗屎官员的事。船员们没有一个愿为日本服务。可船员们兄弟一场,分手前总要吃个散伙饭,然后各奔东西。在上海的黄浦江,一艘倒下的邮轮足以引起全世界的注目,何况是著名的意大利邮轮。船员们在倒下的邮轮上告别,同样会触发人们的关心。
大副提议搞一场假面舞会,就在倾斜的甲板上,如果沉得恰到好处,这个姿势保持几天应该不成问题。乔凡尼和他互击手掌,似乎这不是一次痛彻心扉的分别。在天性乐观的乔凡尼看来,放弃一条船,再获得一次闯荡世界的机会,又有什么呢?虽然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要在上海寻找新的生活,而现在这种生活正向他和他的兄弟们迎面走来,那就坦然相对吧。他忽然想起1937年从欧洲一路远航抵达上海的时候,正是这个城市最热的八月中旬。比起他老家来,这样的当空烈日简直是一种酷刑。就在此刻,一架军用飞机在邮轮上空掠过,邮轮上所有的人目睹了一场剧烈的空中轰炸。挂着“青天白日”的中国霍克战斗机连续向停泊在黄浦江上的美国邮轮“胡佛”号扔掷炸弹。被炮弹激起的黑色烟柱在江上升腾起来,也腾起了人们的恐惧。乔凡尼非常诧异,为什么要攻击邮轮呢?后来报纸披露,由于“胡佛”号邮轮与日本运输船“浅间丸”的船型和涂装十分接近,开战中的中国飞行员把两者混淆了。
乔凡尼庆幸,“康蒂罗莎”号没有成为英国皇家空军的猎物已是万幸。
董扬仲晕了一天的脑袋和身体被他的双脚再次带到了黄浦江边。白色邮轮看上去像一个凫水的白色巨人。围观的人仍然不少。夕阳的余晖下,露出水面的一大片倾泻的白色显得突兀而耀眼,浸泡在浑浊江水中影影绰绰的船体也令人想起上海人常说的那个词,“氽江浮尸”。不过董扬仲尝试着把它看成一幅由不规则线条和大块色系组成的抽象画,倒是别有一番意趣。董扬仲被自己突然出现的灵光闪击了一下,嘴角拧出一丝笑意。但只是一瞬。也许“康蒂罗莎”号的水手并不感到特别难受,至少他们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悲伤。意大利人的开朗和享受生活的处世态度举世皆知,靠邮轮为生的水手沉船以后靠什么谋生呢?不,自己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直到暮色把整个江面罩起来,董扬仲还没有返回的念头。他痴痴地看着那一大块白色完全被吞噬在沉沉夜幕中,内心被这条邮轮撕扯住了,撕得牵肠挂肚。一桩旧事沉渣浮起,把他的心扉搅成乱乱的一团。
董扬仲的父亲生前是洋行买办,当年投资华商航运公司功亏一篑,却不甘心,临死前还念念不忘嘱咐儿子继续他的事业。董扬仲执意全盘接手负债的公司,潜心经营。经过股权重组和业务拓展,成立昌新航运公司。董扬仲久久凝视着“康蒂罗莎”号黑魆魆的轮廓,见父亲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不禁大喊一声,然后又迅速噤声。周围已空无一人,听到的回声竟有点可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揉揉酸涩的眼睛,邮轮模糊了,父亲消失了。罢了,罢了。回去吧。
乔凡尼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邮轮上,即使偶尔上岸也就是沿着外滩走走,所以邮轮来回上海三年多,他其实对上海没多少了解。这次弃船后踏上租界宽阔清洁的马路和狭窄逼仄的弄堂,才发现完全是两个世界。一个进入现代,一个仍然停留在中世纪。不过这并不妨碍外国人对这座城市的青睐。乔凡尼惊讶,租界里衣冠楚楚的英国佬法国佬这么喜欢上海,有人还公开自称“shanghailander(上海人)”。再比如,他带过来的犹太难民开始都是咬牙登上了“康蒂罗莎”号,认为这是一次无奈的冒险,就像那个要跳海的家伙。逃离纳粹,毕竟没有了性命之虞,两相权衡,冒险还值得。但邮轮驶入黄浦江的时候,他们集体沉默了,然后发出了惊呼。一个想象中的封闭帝国中竟有这样一个可以媲美伦敦巴黎或者曼哈顿的地方。他们寄居在虹口拥挤的弄堂里,却也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乔凡尼叹息自己只是个船长,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国人。他只能大致区分英国佬和法国佬。哦,这个迎面过来的不修边幅的胖子也许是个俄国佬。那边,头上缠着一圈又一圈,一张脸除了一双眼睛都被浓密粗壮的胡子包围起来手持警棍的家伙就是传说中的印度巡捕吗?印度人真是英国佬一条温顺的狗。不过话说回来,趾高气扬的墨索里尼先生不是也惧怕英国佬吗?看起来,英国佬在这里活得太滋润了,看看那些拿着尖顶伞的先生们,虽然这里的天气并不像伦敦那样老是挂着一张阴脸。再看那几个戴着考究而繁复的英式小礼帽的女人,帽檐上缀着蝴蝶结、蕾丝和羽毛,一副闲情逸致、恬适优雅的样子。当然,她们的帽子也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景致。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色服装各种眼神各种动作的外国人,在这座城市川流不息。这地方真是太神奇了。不过,街角那边还有流浪汉、乞丐和妓女。哦,他们也都是高鼻蓝眼。现在我们也要在这里混了,不知道能不能混下去。不,别这么悲观。乔凡尼对跟着他的几个船员说:“兄弟们,我们一定可以的。”
有人问:“钱呢?这里用不用里拉?”
乔凡尼说:“你看看街上有没有写着意大利文的店招,有没有?我估计这里只有英镑和美金才能用。”
“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得动脑筋啊。放宽心小伙子,这里是大都市,不会饿死的。别忘了,我们是船员,向来四海为家,没什么可怕的。”尽管他自己才刚满三十,可就是喜欢叫别人小伙子,即使人家年龄比他大。因为他是船长啊。
好在乔凡尼还有点美金,不过几天开销下来,也所剩无几了。大家沮丧地发现,除了他们这一伙,还没见到过自己的同胞,不少人开始打回家的主意。晚餐的时候,乔凡尼对大家说:“我从不勉强别人,兄弟们随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想在这里呆得长一点,我觉得这里很好玩,比我老家好玩多了。”
众人默默,连大副都不怎么兴奋了。
卡米洛说:“船长,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乔凡尼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脸:“小伙子,你当然得跟着我。等你高出了我一个头,再跟我分手吧。”
几天后,大副带着一帮兄弟相继离开了上海,只有乔凡尼和卡米洛留了下来。乔凡尼天天带着卡米洛像旅行者那样到处逛,似乎没有了任何烦恼。
外国人看起来根本不像外人,他们不仅昂首挺胸走在租界的大马路上,还像本地人一样穿梭于弄堂之间。离外滩近在咫尺的那些弄堂充斥着肮脏怪异的空气,居住于此的本地居民处之泰然。他们见多识广,阅人无数,追逐时尚,并不讨厌这些外来的家伙。乔凡尼探头探脑走进弄堂,前面有个戴鸭舌帽的大鼻子男人侧过脸笑嘻嘻地跟倚在门框上的姑娘打招呼,姑娘也微笑着回应着他。乔凡尼觉得自己气壮了,企图像大鼻子那样如法炮制。可是,姑娘突然闪了进去,并关上了门。乔凡尼想,都是高鼻深目,难道意大利人就不受欢迎吗?身后的卡米洛扯了扯他,他回过头,看到了卡米洛落井下石的眼神。他就势拧了一把卡米洛的鼻子。可当他再次回头的时候,发现那扇门又打开了,姑娘正探出半个头向他这边瞄呢。他的心情马上又灿烂起来。
三
百乐门。最新打出的广告在夜色中分外耀眼。
广告上的男人健硕高大,脚下一双皮鞋锃亮的尖头尤其醒目。上端右侧的文字写着:来自意大利的英俊水手带来震撼的塔兰泰拉舞。因为日军占领租界而沉寂多时的娱乐界像是忽然投进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溅起些许涟漪。
乔凡尼没想到,他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上海生存下来,似乎还有可待的前景。
那天他和卡米洛逛到这里时,脚就痒了起来。在成为一个船长前,乔凡尼是家乡民间歌舞的宠儿。这是一个人人皆能歌善舞的地方。有所不同的是,相比大多数矮小的同乡,他长得高大颀长,这种身材跳起舞来独具魅力。后来他去了富有的北方,加入著名的劳埃德-萨福伊船社,从一名水手做到船长。他带着卡米洛进入舞厅的时候,发现跳舞的人堪称稀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市面萧条,昔日的繁荣顷刻化为乌有。娱乐业首当其冲。乔凡尼就在舞厅著名的弹簧地板上独自跳了起来,发觉自己两腿硬邦邦的,完全没有以前那种灵动和轻盈。这些天他的一双脚常常处于超负荷状态,跳舞是勉强了,但又禁不住本能的诱惑。忽然有了音乐伴奏,他的腿渐渐恢复了知觉。一曲甫毕,有掌声响起。不过只是一个人的。舞厅灯光大作。乔凡尼发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此人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清癯,头发油亮,一边倒往后梳去。一身西服妥帖地与他的身材连为一体。乔凡尼在大街上见过的体面的上海男人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装束。他听到中年男人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赞美他的舞姿,说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看到的最好的一场舞。乔凡尼有点受宠若惊,他的英语也不太好,他恰当地表示了谦逊,再说抱歉,没买票就进了舞场。男人说,无所谓了,本来舞场开着也和倒闭没多少区别。像你这样的舞者来这里,是舞场的荣幸,足以使舞场生辉。乔凡尼再次表示了谦逊,但显然没有刚才的矜持了。男人说,我们来谈笔交易吧。也许是乔凡尼的英语的确差劲,也许是男人的洋泾浜发音听得对方一头雾水,反正两人除了半通不通的对话加上比画,较了半天的劲,乔凡尼才弄懂了男人的意思。这太意外了。脚底发痒跳了一场舞,工作机会竟然不请自来。太意外了,太好了。乔凡尼不禁欢呼起来,也为自己留下来的决定庆幸。他是一个喜欢刺激的人,就像当初听说公司总部要运送避难的犹太人来上海。他才不管什么法西斯轴心国的事。作为船长,他对所有乘客一视同仁。眼下这个上海男人也一样,只关心他的生意。上海男人说自己叫余青山,是百乐门的经理。他叫乔凡尼乔先生,你签了合同,就可以来上班了。乔凡尼按余青山的指点签上自己的名字,点着头说自己明天就可以来上班。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卡米洛,我跳舞,他会弹奏。余青山说好,太好了。又说,你明天去照相馆拍照,拿到照片后给我,我要做一个广告。他们的沟通已经非常顺畅了,两人都由衷地笑。卡米洛也跟着笑。乔凡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心想,上帝啊,我要成为广告明星了。船长变成了明星,这太有意思了。这可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一个机会遍地的城市。
乔凡尼旋风一般掀起了百乐门重新的喧闹,人们再回到舞场,眼睛在黑暗中豁然敞亮。这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识过的舞蹈,速度极快,狂热,奔放,乔凡尼就穿着他的水手服出场,实际上他除了西服衬衣,也没有更多的服装。事实证明,这种标新立异加上刺激的音乐的确效果非凡。百乐门又起蓬头了,舞池变成了乔凡尼的表演台。舞客们似乎都忘了他们到这里是来跳舞的。乔凡尼突然向围观的人们发出了邀请。舞客们还是拘谨,哪里跟得上如此快捷的节奏啊。乔凡尼明白了,他打了一个很响的榧子,舞曲慢了下来。慢下来的舞曲显然缺少了劲道,乔凡尼只得对众人做了个怪脸,然后是更爆脆的一个榧子,他更加快速地旋转起来。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身体再转过去的时候,眼神碰了一下,一个姑娘就接住了他伸过来的手。姑娘很快就跟上了他的步子。虽然姑娘的舞步踏得并不精准,但在快速而热烈的舞蹈中几乎可以被忽略。在舞客们眼里,这对舞搭子的匹配程度达到百分之百,而且还是中西结合的。两人越来越默契,眼神交流自然更多,到舞曲结束,姑娘已经徜徉于乔凡尼强壮的臂弯中,片刻后才梦醒一般跳了出来。众人一片欢呼。
这天之后,乔凡尼和姑娘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百乐门的最佳搭档。
不过每次舞曲告毕,姑娘就像快速的舞姿一样快速消失,并不逗留,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的搭档。好像她来百乐门就是为了和他跳一次舞,纯粹得不可理喻。
乔凡尼最多只能以落寞的眼光追随姑娘风一样刮去的背影。
姑娘连续几天不出现,乔凡尼的目光就不仅是落寞了。
那天他跳完,突然迎面生出一株花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搭档。姑娘不容分说,摆了个跳舞的姿势。他感觉气咻咻的,可姑娘的眼神仿佛在问,跳不动了吗?甚至还有挑战的意味。那么继续吧。因为这个眼神,乔凡尼重新打起精神,他发现姑娘跳得越来越好了,简直是天才呀。这一次,乔凡尼跳得忘情而专注。镁光灯连闪,舞客们大呼过瘾。
就在乔凡尼陶醉在人们的欢呼之中时,姑娘再次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落寞再次填满他的眼睛。他刚要转身,记者截住要采访。他面对记者茫然四顾,不知所云。她到底是什么人?来无踪去无影,就像传说中的隐身人。不仅乔凡尼这么想,舞客们也对姑娘颇为离奇的出现和消失议论纷纷。
乔凡尼和姑娘的舞姿出现在报纸娱乐副刊上,不过因为焦距都在旋转的舞姿上,两个舞者面目不清,而且还是侧面。董扬仲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外国舞者的水手服再次把他带回黄浦江边的那一幕。那个伴舞的姑娘也似曾相识,她是谁呢?他像间谍一样把报纸颠来倒去各个角度研究了很久,最后无奈地放在桌上,然后把茶杯覆盖在照片上。
那天晚上回家,他彻夜未眠。邮轮搅得他无法入眠。整整想了一夜,他决定再做一次投资,成立一家造船厂,仿照“康蒂罗莎”号建造一艘小型邮轮。待到战争结束投入运营,一定会带来可观的利润。尽管现在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有点冒险,但为了实现父亲的遗愿,也为了自己的理想,这个险值得冒。再说获利和冒险本来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董扬仲是行动主义者,作出这个决定后,就立即进行资金调配。同时放出风去,寻找有合作意向的合伙人。但他也知道,毕竟时局艰难,融资一定不会很顺。果然。但董扬仲坚信,投资的判断和见识比机遇更重要。在他看来,日本对战事越来越收紧表明已经到了经济支撑匮乏的地步,一旦经济承受力超出了战争预期,必然难以为继。此所谓强弩之末。基于这样的判断,即使他单枪匹马也不会退缩。
机会出现了。有人找上门来寻求合作。
找上门来的人说,他叫朱云轩,是通过一位沪上大亨介绍来拜访董先生的。董扬仲想起来,几天前,一位经年未联系的朋友突然来电,却免了寒暄,告诉他不日将有一位朱先生登门与他共商大事。
朱云轩很直爽,开门见山:“听说董先生要弄造船厂?”
董扬仲说:“我确有此意,不知朱先生有何指教?”
朱云轩说:“指教不敢,但有一问。”
“但问无妨。”
“鄙人想请教董先生对目前局势的看法。”
董扬仲叹一口气:“东洋人猖獗沪上,局势险恶。”
“既如此,董先生觉得造船一事是否可行?”
董扬仲示意朱云轩端起咖啡:“局势确实不容乐观,但也不是铁板一块。”
“怎么讲?”
董扬仲喝了一口咖啡,侃侃而谈:“意大利力不从心,退出了轴心国,德日意三足突然失去一足,国际法西斯力量消耗甚大。日本轰炸珍珠港,惹美国人,自己作死,离失败也不远了。以鄙人之见,航运业向来在上海撑市面,一旦战争告罄,上海航运界肯定会重整旗鼓。所以我想,现在造船是卧薪尝胆、险中求胜。不知云轩先生以为如何?”
朱云轩喝着咖啡,似乎从苦涩中咂出了一丝回甘,感觉手里的杯子顿生分量。他把杯子一放,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董先生,朱某今天来就是想听这些话的。”
“朱先生的意思是……”
“好啦,朱某可以揭开谜底了。朱某上一代有一家造船厂,当年也算上海造船业一块响当当的牌子,造过的海轮最大达到三千五百吨位。”
董扬仲说:“朱先生是朱志尧老前辈的后人?”
“正是朱某。董先生是……”
董扬仲向朱云轩抱拳道:“董某先父曾投资航运,我实现了他的心愿。现在呢,我要造一条邮轮,完成一个新目标。”
两人都兴奋地站起身来,朱云轩接着说:“东洋人进了租界,造船厂也完结了。我是焦头烂额,整天忧心忡忡呀。工资发不出,工人没饭吃,牌子还挂着,其实早就倒闭了。今天听董兄一番话,我心里像开了一扇窗啊。”
“云轩兄,你来加盟,是老天对董某的眷顾啊。我相信,只要你我精诚携手,一定会摆脱困境。到那个辰光,上海航运重起蓬头,指日可待呀。”
两人双手紧握,久久不愿松开。
四
乔凡尼像一枚小型炸弹,他的舞蹈旋风从百乐门舞客和媒体向大街小巷引爆。余青山很高兴,久违了的门庭若市,拜老天所赐啊。这几天他回家就给赵公元帅磕头。
那天是礼拜天,乔凡尼换上一套新行头出场,人群立即发出惊叹,啧啧声起伏不断。
欢呼声停顿片刻,人群中响起闷闷的掌声,孤独、单薄。一个戴着礼帽的小个子男人向乔凡尼走去,向他伸出手。乔凡尼看了小个子一眼,迟疑地把手伸过去。两只手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小个子微笑着示意乔凡尼低下头听他说,两颗上下相距十公分以上的头颅对话的确非常吃力。乔凡尼不明就里,大度地俯下身去。小个子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也许是没听清,小个子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跨前一步径直向后台走去。乔凡尼抬起头来,跟在小个子的身后。
人群中嘁嘁喳喳的声音,留下一团疑问。
正在后台的余青山不知怎么回事,见戴礼帽的小个子男人走过来,后面跟着面带不悦的乔凡尼,便挡着对方的去路。
小个子摘下礼帽,向余青山鞠了个躬。余青山一看这架势,猛然意识到这是个日本人,慌忙对他作揖,一边向后边退去。小个子戴上礼帽,对余青山说:“你是经理先生吗?请带我到你的办公室,我和他……”他指了指乔凡尼,“有要事相商。”余青山看了一眼乔凡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乔凡尼耸了耸肩,两手一摊,什么都没说。
小个子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跟他说了他就知道了。”
余青山仍是不情愿的样子,小个子说:“经理先生是想拒绝吗?”
余青山隐隐感到了压力,只能走在前面带路。到了门口,余青山把门打开,刚要往里走,小个子伸手挡住了他,又向他鞠躬,做了个让他离开的动作。余青山心有不甘,但也只得讪讪而退。小个子接着向乔凡尼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让他先进门。小个子反手把门拉上,又向乔凡尼行鞠躬礼。乔凡尼模仿他的样子回应着。小个子笑了,用英文说:“乔凡尼先生,我叫村田雄义,大日本帝国海军驻上海第三舰队士官。今天的举动有些唐突,但出于无奈,只能如此行事。请接受我的道歉。”说完又是一个鞠躬。
乔凡尼机械地回应着。他有点好笑,刚才身手矫健的舞姿一下子变成了僵硬的鞠躬礼。
“乔凡尼先生,我已经连续一星期看你的表演了。真令人钦佩。”
村田的英语和他的汉语一样流利,让乔凡尼自惭形秽。他疙疙瘩瘩地说:“对不起,先生,请你说得慢一点。”
村田又笑了。原来这个船长兼舞蹈家的英语如此糟糕,但村田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乔凡尼先生,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你的忠实观众。”村田把语速放得很慢,这下乔凡尼明白了,他非常受用,脸色也活络起来。
“啊,乔凡尼先生终于明白了。我今天来的意思是想请先生重操旧业。”
“重操旧业?我不明白。”
“先生不是大名鼎鼎的‘康蒂罗莎’号船长吗?”
乔凡尼颇觉诧异:“你怎么知道?”
“除了那些浑浑噩噩的支那舞客,谁不知道呢?”
乔凡尼十分冷谈地说:“‘康蒂罗莎’号已经沉了。”
“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们把它拖起来了。所以我们特别向乔凡尼先生发出邀请,请你再来掌舵。”
乔凡尼惊讶地看着他。
村田也看着他,慢悠悠地问:“怎么样,令人尊敬的乔凡尼船长?”
“没这可能了。难道你没看到,我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我是这个城市最好的舞厅的舞蹈表演家。”
“我可不这样认为。生活安定,舞蹈表演家,乔凡尼先生,别自我安慰了。我敢保证,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的生活在这艘邮轮上。”
乔凡尼觉得自己悸动了一下。这倒让村田说中了。他当然喜欢邮轮生活,跳舞仅仅是一个借口,但没想到日本人竟然会把“康蒂罗莎”号拖上来。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村田打断了他的思索:“我说得不错吧?你是一个船长,不是什么舞蹈表演家。”
“我承认你说得不错,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安定。”
“很安定吗?你以为这样安定的生活会继续下去吗?”
“你这是威胁吗?”
“不,不是威胁,而是坦诚地告诉你一个事实。时势瞬息万变,就像我们没料到你们的元首会突然宣布脱离轴心国集团,不过这并不妨碍你乔凡尼先生和我们的合作。世界上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一个船长和一个跳舞者的报酬天差地别,而且这还是你的本行,驾轻就熟,你喜欢哪一个呢?”
“你说的这种合作是什么呢?”
“很简单,就是请你驾驶这条邮轮。当然,它现在已经不叫‘康蒂罗莎’号了,它的新名字叫‘千寿丸’,主要用于运输物资。”
“是什么物资?”
“这不在你的知晓范围内,牵涉到军事,你不知道对你更安全。”
“我要是拒绝合作呢?”
“你的拒绝也在我们的考虑之中,所以我们还有第二方案。”
“什么第二方案?”
“这可不便向你透露,在实施之前,这也属于机密。不过,我真诚地劝乔凡尼先生不要拒绝我们的好意,第二方案就不是你我之间的对话那么简单了。”
“这不还是威胁吗?村田先生,我不是军人,我没有义务为贵国海军运送物资,更不能牵涉到军事的物资。”
村田盯着乔凡尼,乔凡尼也不甘示弱,两人互相盯了一会儿,村田突然笑了:“好吧,尊敬的乔凡尼先生,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不过我还会来的。你也不要试图躲藏起来,因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视线之中了。所以我再次请你郑重地考虑与我们合作的建议。记住,千万不要拒绝利益,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告辞了。”
余青山推开门,见乔凡尼一脸颓丧,长发在微微低下的前额飘落下来,泄露了他低落的心情,与先前的潇洒判若两人。其实余青山一直在门口听壁脚。东洋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要他回避,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凭他的蹩脚英语,他最多也就听个五成还要打折扣,但有一点他清楚,乔凡尼受到了东洋人的胁迫。目光追着东洋人的背影,只是一个矮瘦的影子,在渐行渐远中缩成一个点。进了门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慢慢走上前去问:“乔先生,这家伙找你什么事?”
乔凡尼抬起头来,看着余青山说:“余老板,魔鬼来敲门了。”
“魔鬼,对,东洋人就是魔鬼。他要你干什么?”
乔凡尼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我去当船长。”
“当什么船长?你的邮轮不是沉入黄浦江了吗?”
乔凡尼突然提高了声音:“是啊,谁能想到日本海军竟然又把它拖上来变成了运输船。”
“那你决定去吗?”
“你说我该不该去,余老板?”
“我当然不希望你去啊。你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你和我一道发财。”
“可那个魔鬼说我必须去,否则他会让我后悔。”
“册那,东洋人真不是么事(东西)。”余青山脱口而出。
“你在说什么?”
“啊,我说的是上海话,骂东洋人,骂这魔鬼。”
“余老板,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余青山很焦急,百乐门好不容易起了蓬头,他和乔凡尼各自两利,东洋人就来搅局了。册那,呒没好死的东洋乌龟,死特拉一家门的东洋乌龟。但是,怎么才能留住乔凡尼呢?留得住留不住?他试探地说:“乔先生,你考虑好尽快告诉我,你我之间的事情好商量,我还可以加钱的。”
乔凡尼捋了一把飘落下来的头发说:“余老板,不是钱的事。我已经拒绝了矮个子魔鬼。但他说,他们还有第二方案。”
“第二方案,什么意思?”
“无非是威胁罢了。他忘了,我是国际海员,见过的风浪多了,我等着他。”
“乔先生,你是这个,模子。”余青山向乔凡尼伸了伸大拇指。怕他不明白,又说,“你是最好的。厉害。”
乔凡尼笑了,似乎忘了刚才的不快。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张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