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魂灵
2017-10-22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刘 翾/著
钓鱼、围棋、美女,三者之间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我们小区的老钱业余时间有两大爱好:一是钓鱼,二是下围棋。
小区新住进来不久的那个90后小美女也喜欢下围棋,小美女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放生鱼苗。
小美女喜欢下围棋,而且是小区里唯一能赢老钱的棋手。输了棋的老钱答应小美女,钓回来的鱼,无论大小都放进小区大院那个立有假山的大水池里供小美女随意拿去放生。老钱夫妇都不喜欢吃鱼,当初恋爱时老钱正是因为不喜欢吃鱼才赢得了钱夫人的芳心,因而老钱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如此,钓鱼、围棋和美女,原本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情连成了一条有趣的生活轨道。小美女业余时间还有一个安排,她是义工联盟的成员,经常利用休息时间去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义工活动。
也许是小美女在和老钱下棋时说起义工活动的事儿激起了老钱的好奇心,上个月头一个周末的上午,老钱跟着她去了她常去的一个帮扶对象的家。他们去的是渡头村一个老者的家,那天上午他们到达村口时,已经有两女一男三个年轻人在等着他们。小美女向她的伙伴们介绍了老钱,然后一行人说笑着向老者家走去。老者的家是很常见的砖木结构的四合院,四合院前后都是竹子,看起来环境挺不错的,但因为村子里基本都建起了楼房,这唯一的四合院便显得有些落寞。还好,那四合院坐落在村边,从村道穿过一片小竹林就到,因此没见得有多突兀。
第一眼见到老者,老钱觉得他确实很老了。老者满头的白发,手中拄着拐杖,动作很缓慢,看上去总有一种灯油将尽的感觉。老者的衣着整洁干净,他的家也收拾得整齐,特别是他睡的那间屋子,所有的东西都安放得有序,小床铺上的被子更是叠得方方正正的,像个军人的小床。老人的身上也没有难闻的老人味,这让老钱觉得有些意外。老钱想象不出,老者每天做这些事情,得花上多少的时间和精力。
显然,他们几个和老者很熟悉。老者姓张,他们都叫他张爷爷。一到张爷爷家,他们几个就忙开了,年轻的小伙子是个医生,他边和张爷爷说话边给他量血压。三个女孩子忙着打扫房间收拾厨房洗晒衣物清洗尿桶什么的。老钱第一次来参加这种事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爷爷,我们把尿桶抬到菜园里好不好?”三个女孩子边笑边问。四合院没有卫生间,小便都是尿到一个大桶里,等装满了再拿去当肥料种菜。
“可以,可以。哦不,不,小姑娘,那哪是你们做的?放下,放下,明天老头我自己再弄吧。太脏了,太脏了,那不是你们做的。”张爷爷说。
“爷爷,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做。”两个美女抬起尿桶就往菜园走去。
“唉,唉,真是太麻烦你们年轻人了。唉唉,你们都有工作,总是麻烦你们来做这做那的,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张爷爷在那儿不停地埋怨着。看得出来,这帮年轻人一到,张爷爷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神采奕奕,那份高兴都挂在脸上了。
老钱也跟着那三个美女出去。张爷爷的菜园子不远,就在房子的前面。菜园子不大,也就一分地,不过里面种的菜还真不少,有蒜,有扁菜,有红薯叶等。其中长势最好的是那片芥菜,每棵都长有五六张青翠欲滴的大叶子。三个小美女摘下足够他们几个人吃的分量后才给菜园施肥,她们做得并不老练,但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钱哥,张爷爷种的菜没放化肥农药,特好吃。”小美女扬起手中绿油油的菜叶子高兴地说。
老钱也由衷地喜欢起这位老爷爷来了,“这么大的年纪了,真不容易。”老钱心里说。
老者的家本来就收拾得不错,所以没花多大的工夫,他们就全整理好了。收拾好了之后,他们开始弄午饭。他们每次来都会买来张爷爷喜欢的菜陪老人家一起吃餐饭,这让张爷爷非常开心。他们几个人一起忙碌了一阵子后,午饭就弄好了,六个人围着小木桌一起吃饭,就像一家人一样。
“爷爷,这是青椒五花肉, 我炒的, 您多吃点,身体没什么事,都很好的。”年轻的医生说。张爷爷最爱吃的菜就是青椒炒五花肉,青椒必须是带点辣味的那种,用他老人家的话说,香辣带劲!
“老不中用了,但我还能照顾好自己,你们都有工作,你们年轻,你们应该去玩,去恋爱,忙了就不要总来我这里了。哎呀,真是太麻烦你们了。”席间,张爷爷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看得出来, 他非常高兴。然后,他会补充说上这么一句:一会把长好的芥菜都摘了带回去,好吃,菜市买不到的。其实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的身体实在已经说不上硬朗了,他今年已经九十高龄,虽然生活还能基本自理,但全身常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一躺下来后就不想起来。这种情况已经有三四年时间了,去年入冬之后,他感觉情况更严重了。
“爷爷,我们会常来看您的,您能活上一百岁的。”这是他们几个每次离开张爷爷家时经常说的话。
那天从张爷爷家回来,老钱感慨万千。那顿午餐虽然简单,却非常温馨,他真正体会到了最美的亲情是陪伴。日子没有因为老钱去参加了这样一个活动而改变了什么, 除了那一次,老钱再没去过那位张爷爷的家,因为老钱有点儿忙。老钱其实不老,四十五岁,正搭上二孩的末班车,他有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小女儿,目前媳妇正怀有身孕,陪伴媳妇是他必须要做的。每晚吃过晚饭之后,他会陪着媳妇在小区里走走,偶尔还会和棋友们摆下一局。这不,大周末陪着媳妇散步回来后,他和小美女摆上了一局呢。旁边坐着两个棋友,老钱的媳妇儿也陪着看他们下棋。
“钱哥,明天你还有空去钓鱼吗?”小美女问。他们下棋,不是非要分个输赢见个高下,更多的时候是一边下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棋子只是一种道具。
“明早去,怎么,你也想去?”
“想去看看,嫂子,你还批准钱哥去钓鱼啊?”小美女笑着说。
“明天星期天,你钱哥就算待在家里,魂也不在的,眼不见为净,让他去好了。”那位做媳妇的,说话细声细气,一脸的柔情,“你们玩吧,我上去休息了。”她起身准备走向电梯上楼回家。
“钱哥,你陪嫂子回去吧,嫂子小心。”小美女扶着老钱媳妇说。
“没事没事,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妹在家,不用你钱哥回去,你们玩吧。”那个做媳妇的笑着说,然后她自个儿回去了。很显然,做媳妇的也想让先生放松放松。
“钱哥,嫂子准备生了吧?你还敢去钓鱼?”
“还没呢,离预产期还有十几天。小姨是妇产医院的,两边家一帮人把你嫂子当大熊猫侍候。明天星期天,家里多的是人,我是闲人一个。”
“那倒也是,你在家也是碍手碍脚的。明天你去哪儿钓鱼?远不远?”
“去渡头桥桥底那儿玩一下,你嫂子一级战备,不能去太远的地方了。明天你不去参加义工活动?”
“不去了,我感冒两个星期了,去了不方便。”
“嗯,上次跟你去渡头村老张那儿,挺有意思的,我没想到那天会在那儿吃饭。”
“其实张爷爷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我们去他那儿最主要的是陪他吃餐饭聊聊天。你见到了吧,那天他很高兴,到后来还一直要我们把青菜带回来,他人很好的。”
“第一眼见到他,感觉他有点儿老态龙钟,可是见到了你们,他马上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很精神。那天我看到你们两个抬尿桶出去的时候,我很佩服你们,你肯定没做过那样的活吧?”
“没做过,我们四个人只有那个医生是在乡下长大的。说真的,我第一次去乡下做义工的时候吓坏了。最让我接受不了的就是没有卫生间,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才知道,乡下村寨大都是这样的情况。”
“你参加义工活动的感受主要是什么?你什么时候开始参加这个活动的?”
“我第一次参加义工活动是上大学那会儿。一开始是出于好奇心吧,后来参加多了对乡村生活对生命本身多了一些思考。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上政治课的味道?”
“怎么说?”
“简单地说,义工联盟是基于良知、信念和责任,不为物质报酬,自愿为公益事业和弱势群体提供帮助的非营利性社会团体, 这种团体现在在各个城市都有。义工活动分有很多种形式,我参加的主要是对弱势群体提供帮助的那种,特别是为没有能力照顾自己的人提供最基本的帮助。那天在张爷爷那儿你也看到了,张爷爷年纪很大了,你可以想象,每一天的生活,对于他是多么艰难,但他就是不愿意麻烦我们, 他一直坚持着自己照顾自己的那份信念。而对于生活在乡下的他,因为没有足够的基础设施来支撑,大多时候是不尽如人意的。张爷爷还算是好的,起码他还能基本自理,而且他人很乐观。之前我去帮助的很多人都是处在病痛之中,有些甚至最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了,每次见到他们那种难受的样子,我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对生命本身的思考, 最直接地说,生,我们不能选择,死,我们可以选择吗?没有答案。钱哥,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
“顺其自然吧。”
“我是说在生命已经没有任何质量的时候你会做出选择吗?”
“没想过那么多,只怕到时候由不得我选择哩,是吧?”
“没错, 两年前吧,我在凤凰网一个名叫‘在人间’的节目里看到一个叫《我知将死》的故事,非常感人。”
“没看过,是哪种形式的?”
“是关于生和死的,它以图文的形式述说一个生死的故事。”
“你说说。”
“嗯,故事很简单。一个七十二岁的名叫苏姗的老奶奶身患不治之症,那种病非但没有根治的可能,而且都没有缓解的希望,只会更加恶化。老奶奶被病痛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她决定选择有尊严地离去。她是加拿大人,加拿大安乐死不合法,于是老奶奶和亲友们作了最后的告别,在孙媳妇的陪同下前往瑞士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走完生命的历程。那真的是一种生命的悲壮的美,不只是因为老奶奶勇敢的选择,更是因为她的亲友对她的选择的那份尊重,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里面说的那几句话,‘那将是我未来正确的方向,也是我的人生……我将会按照我的意愿,进入那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乡……’”
“西方国家目前都还没有多少个批准安乐死的,更别说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我们了。”
“是啊,不过我们国家也有人在做这方面的工作。有个医生建立了一个名叫‘选择与尊严’的公益网站,鼓励人们建立生前预遗嘱,在生命的尽头不做无谓的过度治疗。记得网站前面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不可以选择生,但是可以选择死,并且能够有尊严地死去。生命的意义在于实现自己的愿望,然后有尊严地死去。但据我了解,目前也只有一万多人在那儿立有预遗嘱,可谓应者寥寥。”
“在我们这里,那更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吧?”
“可我们每个人都将面临那样的时刻,没人可以例外啊。钱哥,前段时间我和义工联盟的朋友去看望一个病人,那个人因为生病,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一年了。他早已没有了自主意识,吃东西是用一根管子灌进去的,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一样,久病成医的家人学会了给他身上插上那些维持生命的坛坛罐罐。整整十一年时间,每天吃喝拉撒睡都需要他家人付出极大的精力和耐心,那不是一两天,那是整整十一年,但他的家人真的把他照顾得非常好,他人很干净,他的房间了除了药味,没有其他的异味。我真不知道他的家人为此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而且现在他人还在,他们还得这样坚持下去,他们不知道还要坚持多久。真的,我经常想起那个病人,有时候我都想,如果是我,我会怎么样。”
“是啊,这个是每个人的问题,而且是必答题。可自古以来,人们更关注的只是求生,没人敢于求死,长生不死是共同的愿望。”
“嗯嗯,长生不老才是人之所愿哩。在我所接触的帮助对象中,他们的亲友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基本都是这样:你在,我们就有爸爸;你在,我们就有妈妈;你在,我们就有什么什么……我知道都没错,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以前读海明威的小说,他说人生来就不是为了被打败,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他说的多带劲!我实在不明白,硬汉如他,生活中还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而非得举枪自杀。还有三毛,她的作品不知感动了多少的人,可如此乐观洒脱的她最终也是选择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时候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我才有点明白了。”
“我也喜欢三毛的作品,现在有闲心时还时常拿来重新读一读。当年知道她结束自己的生命时,非常震惊,心底有一种世界观崩塌了的悲观。刚才听你这样说,感觉那是他们在为自己的生命做出勇敢的选择,无关对错。长生,根本不可能,但人人求之;必死,人人都懂,可没人在意。人有时候真的很怪。”
“是啊钱哥,都说人是万物之灵,有时候实在不怎样哩。噢,我们怎么当起政治老师说起这个来了?下棋,下棋。”小美女笑着摇了摇头。
“钱哥,明天我去看你钓鱼,反正也不远。张爷爷经常跟我们说年轻的时候他也很喜欢钓鱼,他给我们看过,他有五六支钓鱼竿,不过都是竹子做的,很古老的那种,不知钓鱼有没有他老人家说的那么好玩。”
“很好玩的。你是说张爷爷也喜欢钓鱼?”
“嗯,他跟我们说他今年九十岁了,八十岁的时候他还去钓鱼呢。”
“呵呵,老人家厉害。对了,有一点我弄不明白,怎么都是你们去照顾他?他的家人呢?”
“听他说他不是渡头村人,小时候跟随父母逃难过来的,父母很早过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不知因为什么,他也没结过婚。我们没空过去的时候,都是村里的左邻右舍在照顾他。”
“哦,是这样。能够这样对待一个外乡人,渡头村的人心真不错。”
“嗯,我也觉得他们很不错,他们没把他当外乡人。我听他们队长说,老人家的身体一直不错,最近这四五年才开始变差,常常这儿疼那儿痛的,这两年更严重一些。我是前年开始去他那儿的。老爷子人很开明,心情好的时候,他常跟我们说起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不只是喜欢钓鱼,他说年轻的时候喜欢唱山歌,是渡头村里的名歌手哩。”
“你们没让他为你们唱两句?”
“唱了,可惜我听不懂,只听出来都是五个音节一句,而且都是押韵的。有时候看见他们在笑,我也跟着笑,但不知道都笑什么。”
“哈哈,有意思,现在听懂这里的方言了没有?”
“就听懂几句骂人的。”
“有点难,但如果你学会了蛮好玩的,有空我给你当教官吧,包教包会。张爷爷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都快一个月没过去了,前面是有其他的事,这两个星期我一直感冒,不方便过去,应该还是不错的吧。张爷爷非常感谢前去照顾他的人,无论对谁,他都是客客气气的,我们去的时候,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太麻烦你们了。只要我们在那儿,无论身体有多难受,他都不会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他常说他不怕死,他钓了一辈子的鱼,等他死了的那一天,把他放到河里喂鱼了就好。很有趣。”
“看样子这老爷子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有空我再跟你去看看他。”
“好呀,等我感冒好了再说吧。嘻嘻,钱哥,你不行了,你看,你输了,一心两用,不行了吧?还是赶紧回家照顾嫂子去吧,明天我去看你钓鱼哦。”小美女摊了摊手。
张爷爷所在的渡头村就在武缘县城郊,是一个普通而安静的小村落。渡头村和城区之间隔着一条五十来米宽的小河,两者之间由一座年代久远的长满绿色爬山虎的石拱桥相连通,那座石拱桥就叫渡头桥。渡头桥和渡头村,不知是因村得桥名还是因桥得村名,总之桥和村都很有年代了。渡头河的两边河岸长满了柳树,在城区还没扩张到桥边的时候,渡头河环境幽雅,水很清澈,鱼虾众多,因而古老的渡头桥下的那些平整的石阶就是一村人的乐园,洗衣洗菜、游泳钓鱼,一天到晚总少不了人。渡头村一边河岸的桥墩边上有一个小平台,这是只属于渡头村的不是秘密的秘密:村里添丁的时候,无论男女,主人家都会在桥墩边上的小平台挂上一串红灯笼,而且还会有一个小小的放生鱼苗的仪式,以此欢迎新生命的到来和祈祷新生命未来日子的顺利平安。
城区和渡头桥之间原本是一大片的稻田,这几年因为城市扩张,现在的渡头村真正和城区隔河相望了,而且因为前几年为了配合上游住宅小区景观蓄水的需要,政府在距离桥底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建了个小型拦水坝,河面形成一个比较平缓的洄游区,这里便成了钓鱼人的天堂,老钱便是这里的常客。老钱是个钓鱼高手,他喜欢玩海竿,而且喜欢玩那种长柄的海竿。他有个习惯,每钓到一条十斤以上的大鱼,他都会像战场上的神枪手每干掉一个敌人就在枪柄刻上一横以示纪念一样,他会在竿柄上刻上一条小鱼。老钱最近新买了一支价值不菲的海竿,那支海竿运气特别好,他已经连着三个星期在竿柄上刻上三条小鱼了。老钱钓鱼,用他的话说,就为了钓一份好心情。
老钱有点儿迷信,出门常看个黄道吉日什么的。具体到钓鱼这件事儿,老钱的禁忌更多,其中最要紧的一条是出门钓鱼不能被别人打招呼,特别不能说“老钱出去钓鱼啊弄条大的回来”这样的话,偏偏那位心直口快的90后小美女不吃他那一套。小美女每次碰到老钱,管他是不是出去钓鱼,总是嗨一声钱哥你好。刚开始时老钱很有点儿不爽,但有个美女叫他一声钱哥,老钱很受用。后来跟小美女熟了之后,他还真不那么在意了,至少那个于他不可触动的伟大禁忌对她是个例外。
第二天一早,老钱早早就来到渡头桥下下好了海竿,一起来的是平时常来的那几个老熟人,下好钓竿之后他们几个便聊了起来。
“钱哥钓上鱼没有?”
他们几个正聊着,那位小美女到了。
“我们小区的,这是赵师傅。”老钱介绍说。
“哎,老钱,左边那支新竿,有美女来助阵就是不一样,快点。”还没等那位小美女找地方坐下来就听得老赵大声说。
老钱瞬间从钓椅上弹起来抓住那支竿尖几乎弯到水面的海竿一提,很沉,凭感觉是条大鱼。
“放线,放线,放线。”旁边的老赵比老钱还着急。
“哎呀,我没调好泄力,快快,帮我弄一下。”老钱用肚皮吃力地顶着那支海竿,但因为泄力系统压得过紧,没法自动出线,大鱼跟着水流的方向,有种连人拽走的蛮劲。
“怎么搞的?还高手呢。”老赵边骂边上来帮老钱把渔轮上的泄力系统松开。泄力系统一松,大鱼带着渔线一下子冲出去很远,然后才沉沉地慢了下来。
“钱哥你慢点,钱哥你小心啊。”小美女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跟着紧张起来。
老赵和其他钓友都把自己的竿子全都弄起来,好让老钱好好溜溜这条大鱼,现在在自然水域钓鱼,碰上一条大鱼不容易哩。
收线,放线,再收线,再放线,水下的大鱼不紧不慢,到了这个份上,老钱松了一口气。
“哎哟,老钱,你这支竿真神了,你不是说碰上孕妇钓不上鱼的吗?”
看样子收获这条大鱼十拿九稳,老赵开起了玩笑。他们是老熟人,知道老钱的那些臭规矩,什么出门钓鱼不能被别人打招呼不能碰到孕妇,等等。
“哈哈,那是我们家媳妇,不算数,不信明天你让媳妇怀上一个,保证老赵你钓上大鱼。”老钱非常开心。
“钱哥,可不可以让我试试?”小美女跃跃欲试。
“可以,没问题。来来,拿着,慢慢摇这个手柄,对对,很好。”老钱很高兴地把海竿交到了小美女手上并耐心地教她操作。
“好沉啊,一定是条很大的鱼。”小美女很吃力地拿着渔竿摇着渔轮。
“没事的,它跑不了了。”老钱笑呵呵的。
“哎,哎,钱哥,不是鱼,好像是条人腿。”小美女突然失声说。
“不可能,你看花眼了吧?”老钱不信,他把海竿从小美女手上接过来。
“真的,刚才我好像看到是条人腿。”小美女说,不是很肯定。
“老钱你把竿子挺一下,美女,这大白天的还能碰上鬼了?快快,老钱你把竿子挺上来,看看是不是真的钓中鬼了。”老赵不相信会有这么巧,这会儿哪儿来的死人?一定是小美女看错眼了。
老钱心里一惊,他赶紧摇几下渔轮收一下线后用力一挺钓鱼竿。
真真切切,挺出水面的是一条人腿,那副爆炸钩就挂在那只鞋子上。小美女尖叫一声后转过身用双手蒙住脸不敢再看河面,直到老钱失声说是张爷爷后她才转过身来。老钱和小美女都看清楚了,已经被老钱拉到岸边的死者就是渡头村的张爷爷。老钱下到水里很小心地把老人家抱到岸上,小美女的眼里泪水在打转,她真的弄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她和义工联盟的其他同伴前去照顾他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在她的印象中,老人家积极乐观,他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儿?
小美女用老钱递给她的毛巾轻轻拭去张爷爷脸上的水珠。看得出来他很平静,细看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老钱轻轻解下挂在新鞋子上的鱼钩。
小美女给渡头村的队长打了电话并报了警。第二天出殡的时候,老钱和小美女,还有那几个经常和小美女一起去照顾张爷爷的年轻人都去了。因为常去照顾老人,队长和小美女很熟悉,队长给了她一封信,说是张爷爷留下的遗书,遗书写道:
陈队长,渡头村的老少爷们乡亲们: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父母出来讨饭,后来父母先后过世,我成了没人管教的野孩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到底是在哪儿。再后来我一路流浪来到你们村成了你们村中的一员。这么几十年过来,你们没把我当外乡人,你们像兄弟姐妹一样地对待我,特别是这些年我年纪大了,一直都是你们在照顾我,我知足了。我今年九十了,最近这三四年,我病痛增多,有时候会有很长的时间躺在床上不能自理,都是乡亲们和那些不知名的孩子在照顾我,是我这把老骨头在拖累你们拖累那些孩子了,老头我该走了。我从小喜欢钓鱼,那么就让我以我喜欢的方式——向死而生回到鱼群中去吧。再见了乡亲们,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再做渡头村人来报答乡亲们,报答那些一直以来照顾我的孩子!另外,我走了之后,请陈队长和乡亲们按照我们渡头村的风俗到渡头桥那儿挂上一串红灯笼:在这边走了,那一定是在另一边出生了。谢谢乡亲们!也请陈队长代我谢谢那几个经常来照顾我的孩子!再见了!
在张爷爷的坟前,老钱和小美女他们敬献了一个大花篮,花篮的上边挂着挽联:向生命致敬,为逝者送行。
从坟地回来后,老钱没进家,他在自家的车库里默默地在那支鱼竿上刻上一条漂亮的小鱼,然后他带着钓鱼竿再次来到渡头桥。
“钱哥,我和你一起去。”就在老钱在钓鱼竿刻上那条小鱼的时候,小美女到市场上买来一串红灯笼和一袋鲜活的小鱼苗。
他们到达渡头桥的时候,桥墩边上的小平台已经插上了一串红灯笼,那是渡头村的乡亲们为张爷爷插上的。老钱把那支钓鱼竿插在江边上,上面挂着长长的白幡,他在钓鱼竿边上点上香烛摆出供品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烧化纸钱,把供品放入江中,最后把那支钓鱼竿也放入江中。像是法师在招魂,空气中仿佛也全是老钱那喃喃的低语:
老哥,咱哥俩,有缘人,钓鱼竿老哥您老拿着,在那边,好好的……
然后,老钱在桥墩边上的小平台上挂上了一串红灯笼,小美女放生了她带来的鱼苗……
他们做完这一切之后,老钱收到了媳妇发来的微信:小家伙等不及提前来了,是你前世的小情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