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评论两则
2017-10-21汤伟
1.歌剧《惊园》——西学为体,中学为用
2016年夏天林肯中心歌剧节上,歌剧《惊园》大获美国主流媒体好评,这是极少有的情况。在我的印象中,主流美国媒体的艺术评论对来自中国的作品一向比较挑剔,持批评态度居多,只有梅葆玖率团演出的《梅兰芳京剧作品精选》除外。难道总会是“西方中心论”之说作祟?
这次不同了。《惊园》(Paradise Interrupted)在林肯中心艺术节演出三场,场场爆满,门口出现热心的美国老太太手举牌子等着退票的情景。观众绝大部分都是美国人。每次演出后,都获得观众长时间起立鼓掌欢呼。
《纽约时报》在艺术评论专栏里对《惊园》给予了高度评价。评论说:《惊园》将音乐、舞蹈、诗歌等如此多的艺术形式这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实在是了不起。知名乐评人安东尼·托马西利(Anthony Tommasini)在评论中表示:“这部80分钟的歌剧能够如此让观众入迷且富有感染力,主要应当归功于作曲人、出生在中国的39岁的作曲家黄若。黄所创作的音乐充满创意和个人色彩;同时,曾获音乐艾美奖并出任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核心创意小组成员的著名装置艺术家马文担任该剧导演和舞台设计。此外还有曾在1999年在林肯中心连续演出19个小时《牡丹亭》的昆曲名伶钱熠担任主演”。评论也称赞这部作品的音乐指挥、来自台湾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的艺术总监简文彬,他将FIRE乐团的演奏与中国的传统器乐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为整个演出增色不少。
这部艺术作品产生的影响如同1999年演出的长达19小时的昆曲《牡丹亭》、2014年梅葆玖率团演出的梅兰芳京剧经典作品一样,将会在美国主流社会停留很长时间。西方艺术推崇简朴和创新。这部在舞美、灯光、服装、乐队等方面并不华丽、甚至看去十分简朴的歌剧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好的效果,反观为什么来自中国的演出团体常常以高知名度的演员、豪华的阵容、耀眼的服饰、炫目的灯光、大量的投入,却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呢?
《惊园》成功首先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创新。《游园惊梦》是明代文学家汤显祖《牡丹亭》中的一折。描述南宋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十六岁时与侍女春香到后花园春游,见断井颓垣,陡起伤春之感。歸房后,梦中与书生柳梦梅至后园相会,订情而别。《惊园》以杜丽娘的故事为发想,联系到《圣经》中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类似情景,故事从一名女子独立于舞台,幻想着与她理想中的男子相遇——将东西方的元素巧妙地柔和在一起。她采用的是一种西方的歌剧形式,但是唱腔和唱词又是昆曲的调式和词牌。舞台布置是典型的中国传统艺术剪纸的创新,《惊园》融合传统中国音乐及西方当代语汇、昆曲及西方的装饰性唱腔,形成了一个融合剧场与装置艺术的独幕歌剧。
其次是演员表演的创新。为了这部戏,居住在纽约的昆曲名伶钱熠不得不彻底重新思考以前受过的训练。尽管她从小在上海就浸淫于极其优美的戏曲传统——昆曲,但这次她不得不学习新的演唱和表演方法。早在1999年,钱熠在19小时的《牡丹亭》演出中已经开始背离传统。该剧导演陈士争曾长期活跃于美国艺术界,风格大胆,主张一定程度的自然主义(这对昆曲来说是陌生的概念),将歌唱与复杂、流畅的舞蹈融合到一起。昆曲的五声音阶以及精妙细腻、抑扬顿挫的乐句,和西方歌剧这种充满音高和旋律构成的艺术奇妙地柔和在一起,起到了一种刚柔相济的效果。在昆曲中,钱熠是踩着鼓点,基本上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音乐表演。“在中国戏剧中,你不能往别处看。那很痛苦也很奇怪。但是在这里,你表演时必须寻找指挥,”钱熠说。这又是西方歌剧的特点。
我要特别强调舞台的色调。《惊园》没有LED背景的眼花缭乱,色调远离传统中国的大红大绿大黄,以黑白灰为主,不仅简洁而且与主题切合。装置歌剧这个想法最初来自43岁的马文。2012年,她在北京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做了一个装置作品,名叫《空中墨花园》(Hanging Garden in Ink)。她以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为灵感,把植物涂成黑色。之后,她开始从更宽泛的角度思考花园:《牡丹亭》中杜丽娘梦幻想爱情的那个花园以及伊甸园(Garden of Eden)。马文通过灯光设计师萧丽河构想出一部用可折叠的巨大剪纸做成的黑色花园为背景的作品。舞台中,超现实、互动的纸雕花园,为独立于舞台的这名女子的这段心路历程做了很好的诠释。
国际乐坛公认当今最杰出作曲家之一、中国旅美作曲家黄若是阿姆斯特丹皇家大会堂管弦乐队(Royal Concertgebouw Orchestra)和台湾国家交响乐团的常驻作曲家。他呈现出强烈而多样的声音,反映出他的中国渊源以及在西方的广泛经历。“我喜欢用‘集成这个词,而不是‘融合或‘拼贴,”黄若说,“作曲时,我不会考虑哪些听起来像东方,哪些像西方,也不考虑如何将两者放在一起。我只是写出或唱出我自己的声音。《惊园》虽然受到中国传统昆曲的启发,但是所有的音乐——声乐和器乐都是新创作的。”歌词也是全新的,年轻剧作家姬超写出了昆曲背景的歌剧剧本,是用中文唱出。有些用的是黄若发明的语言:他称之为“天语”,它们是为饰演风、空气、地、光和火等元素以及其他一些角色的男歌手设计的。其中一位是著名的假声男高音约翰·霍利迪(John Holiday),他的音域比女中音还高,更接近女高音,而且经常高过钱熠。器乐采用典型的中西结合方式:笛子、笙、箫、琵琶加上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单簧管、双簧管、小号等。
这个剧的创作团队成员都很年轻,都具有中国文化的根底,同时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这使他们不同于仅具有单一优势的艺术家。特别是他们具有的国际视野,十分有助于中国传统文化在世界上的传播。
2.少即是多——我看APEC北京水立方文艺晚会
世界上用大型演出招待来访的国家领导人的国家屈指可数。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就是以大型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招待他,一晃就是四十年过去了,这种方式还没有改变,已经成为典型的中国特色。endprint
2014年11月10日晚,亚太经合组织第二十二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的文艺晚会在北京水立方举行。这次演出了10个节目,囊括了独唱、合唱、舞蹈、鼓乐及戏曲等多种不同的表演形式,动用的演员超过千人。
在装饰成唐代建筑风格的场馆里,舞蹈《盛世牡丹》成了最应景的开场节目。导演解释道:“在中国的历史上,唐代是盛世。”于是无论是舞乐、服饰还是建筑都极力图解盛唐时代的繁荣,意在隐喻中国已经进入新的盛唐时期。参加APEC会议一共有21位国家元首,于是晚会除了要向众人展现国韵之美,也必须考虑各国元首的审美情趣。为此,晚会又要有一些中西合璧的部分。要把政治因素、各国领导人的喜好、五千年宏大中国文化的特点这么多的因素都照顾到,实在是太难为文艺演出的编导了。
果然当这场大型演出落幕之后,和以前看到的其它类似演出的感觉一样:热闹、豪华、眼花缭乱,但是丝毫不精细,而是过于堆砌,中国文化的特点并没有很好展示。
首先是舞蹈:开场舞《盛世牡丹》寓意辉煌盛世,但是无论是舞乐、服饰还是背景都没有留下太深印象,飞天、反弹琵琶等中国元素,仿佛蜻蜓点水,一带而过。另一舞蹈《鱼跃龙门步步高》试图表现中国神话中,黄河鲤鱼成功跃过龙门化身成龙故事。舞蹈演员手持彩扇、长绸与太极大师共舞,也显得五花八门主题杂乱。
其次演唱:女声独唱《板蓝花儿开》是一首没有任何中国文化特点的歌,歌词空洞、曲调平平,还要贴上很多人穿着板蓝根颜色服装伴舞,实在是多余。《青春舞曲》是一首由“西部歌王”王洛宾整理改编的西部歌曲。根据此曲创作的無伴奏合唱作品,台上由五百二十余位合唱演员共同演绎(四百人在幕后)。但是演员的服装是夏威夷人的头饰与Gospel服装的结合,演唱者左右摇摆两手打旋子的演唱方式,都让人不禁想起美国Gospel,实在不伦不类。这个兴师动众,花费大量劳力财力的合唱,结果只是东施效颦。接着导演在芭蕾舞《天宇流芳》这种纯西方艺术形式中,让中国传统民族乐器阮、笛、箫、琴与西方弦乐四重奏和谐对话。但是除了吹箫人上场,芭蕾动作还是那些跨跳、托举、旋转之类,东方不东方,西方不西方,更显得不伦不类。导演极力去显示中西合璧,结果再度诠释了什么叫东施效颦。
本来戏剧是最可以展示中国文化特点的,在中国戏曲集锦《姹紫嫣红梨园春》节目中,导演试图在一个节目中展现有八百多年的中国戏曲历史,展示中国戏曲艺术的多样性与包容性。因为还要以交响乐伴奏,兼顾中西合璧。结果昆剧、京剧、越剧、川剧、晋剧一起上,各种绝活大展示:刀马旦、椅子功、水袖功、翎子功。据说变脸原来准备三十张,时间关系只变了六张。谢谢这样想,不然真会一下全部拿出所有绝活,不留一点余地。
印象最深的是舞蹈《千手观音》,她体现了东方佛教的理念——慈悲情怀和东方人的整齐划一的表现方式。来自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21位聋哑舞蹈演员,在老师的手语指导下,经过艰苦训练,动作精准和谐,变幻无穷。中国人经得起严格的反反复复的训练,这是西方人难以做到的。21名舞者有应制之作之嫌(参加会议的有21国),但愿人数只是巧合。鼓乐《云端齐鼓》体现黄土高原文化,很有特点。
最后舞蹈《同舟共济向明天》,千余名艺术家共同登台,载歌载舞,共祝亚太之舟扬帆远航。最后还真有帆船出现,叫做“未来之舟”,21个儿童穿各国服装,拿各国国旗,共同奔向未来,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做法,力图造成大团圆效果,但实在是过于牵强。
这里要提一下,每次中国的大型演出,舞台背景总是杂乱,LED现代科技技术总是喧宾夺主,实际上不宜用在大型音乐会上,尤其是对各国元首的表演,这本应该是一场高雅的文艺演出。LED背景适合娱乐节目,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据这一场晚会晚会总导演丁伟介绍,这场用时近50分钟的演出,演出准备时间长达一年,光排练就用了三个月,演出内容九易其稿。如此重要的一场文艺演出,对于参演的人员自然也有严格的筛选。比如《鱼跃龙门步步高》中需要一部分太极表演,丁伟对人选的要求就是:第一,他必须是全国冠军;第二,他的形象要好。这又让人想起了奥运会林妙可假唱的事。为了“面子”而不惜伤害另一个长得不太漂亮、却有着纯真歌喉的孩子。编导们看重的还是形式。好在中方知道参加会议的各国政要很忙,他们是惜时如金,这算是与时俱进的做法。否则必将招待他们看一个整晚上的节目无疑。
如今,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最大的苦恼是信息太多、诱惑太多,最大的难题是选择太多、无所适从。我们对待艺术也一直在求快、求多,然而,多真的就意味着好么?中国这些大型演出的编导们不知道“少即是多”的道理,他们动辄“醍醐灌顶”,不给欣赏者留下任何想象的空间,这是编排节目的最大问题。我们的文艺演出决策者的思维还停留在人海战术和宏大叙事形式中。不知道当今中外人们审美趣味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远远不是40年前尼克松访华的年代。
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不是小说作家也不是散文大家,而是80岁的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勒默。他打破了通常人们以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至少需要长篇巨著、卷帙浩繁的说法,以简练的文字摘冠。诗评家特别提到他的诗作“多短小,但精炼而意繁,真正达到了‘少就是多”。“Less is more”(少即是多)最初是由德国建筑大师密斯·凡·德·罗提出的设计哲学,他的设计作品中各个细部精简到不可精简的绝对境界,正因为如此它的作品更显得高贵、雅致,而结构本身也已升华为建筑艺术。这种“少即是多”的设计理念影响了一代建筑设计,甚至延伸到了人类其他各个领域的设计。又如绝大多数人接触苹果产品时,第一感觉就是简单!而当你真正使用苹果产品的时一定又会感受到这种简单背后功能的强大。iPhone不需要使用手冊,凭着直觉就能使用,没有键盘和按钮等多余的配备,之所以受到欢迎,绝对是因为符合了时代潮流,应证了苹果产品iPhone6??的理念Bigger Than Bigger(有容乃大)。
“少”不是空白而是精简,“少就是多”的内涵我们可以很轻易的从几千年的中国传统美学中品味出来。中国国画艺术大师往往都是留白的大师,方寸之地亦显天地之宽。看看八大山人、张大千、齐白石等国画大师最有意境的东西往往不是涂满笔墨的画卷,而是在于一大片留白之中那醒目的几笔。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只见一幅画中,一只小舟,一个渔翁在垂钓,整幅画中没有一丝水,而让人感到烟波浩渺,满幅皆水。如此以无胜有的留白艺术,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正所谓“此处无物胜有物”。多并不意味着好,“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才会让人感受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少是一种追求,少是一种智慧,少是一种本质。尤其是当前体现在对文学艺术的追求上。优秀的作品也绝不是通过量产而来,而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去粗取精而成。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什么都想展示,结果什么都没有印象。作为编导要学会选择学会放弃。如同热情的中国人招待客人吃饭,一道又一道地上菜,只吃得客人感觉味道都差不多;我们的婚礼、仪式、会议,都是重形式而轻内容。我们谈文化自信,但是就是拿不出自己独到的东西,并找到独特形式展示出来。归根结底,编导们还是没有弄清楚、研究透到底是什么是最能够代表中国文化的东西,同时缺乏国际大视野,才会有此结果。
中国又承接了2016年G20领导人会议。想必这个比APEC更重要的活动,一场大型文艺演出在所难免。提前两年准备、动用大几千人演员是有可能的。只希望两年以后那场招待G20领导人的大型文艺演出能真正体现出中国特色,不再弄得东施效颦、不伦不类。
(汤伟,旅美学者,现居美国纽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