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殇,在旧州里
2017-10-21王立成
王立成
旧州(位于今河北省沧县),沧州旧时的繁华之所。
沿着沧盐公路,从沧州市区出发,一路往东南逶迤而来,大约有40里的行程便到了旧州。现在的旧州只是一座小镇,规模不算很大,由北关、东关和大港油田所属的采油三厂组成。小镇的正南和西南无有人家,是一片原野,被耕地和零散的坑塘充斥着,其中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石油开采点。外围被几段虽已残破但还算高大的古城墙围绕着,给人一种既现代又古老的感觉。时值夏日的午后,阳光很是刺眼,白花花地曝照着大地。地里的庄稼长势正猛,周围伴着丛生的杂草。偶尔一阵熏风吹来,裹杂着青草味的气息瞬间掠过原野,消弭在沧桑、寂然的古城中;脚下时而出现成片破碎在时光搅拌机之下的瓦砾,俯首细察这些承载了无数历史信息的碎片,问古的心弦被撩动着,于是在历史的迷幻中一个人行走在逼仄、坑洼的古道上,一路向前找寻着旧城往日时光里的记忆与过往。
从前的沧州城很大,方圆大约有15里,城墙高大,很是壮观,在四周平坦的原野上远远看来,給人一种突兀的压迫感。整座城池形似卧牛,虽无马面,但不规则的墙体“上可卧牛”,固若金汤。这样一座雄伟的城池历史很是悠久。远在秦亡汉立之初,不务正业(农业)、出身布衣的西汉开国皇帝刘邦为了掌控手中初定的王土,便在全国各地大设郡县与封国。这块远离京都长安、处在渤海之滨的苦海盐边之地也在改朝换代中享受到了浩荡皇恩的沐浴,顺势成了统治一方的治所——浮阳县和勃海郡的行政中心,这一年是公元前202年,兹或县所或郡所或州所,一直在历史的风雨演变中不喜不惧,纵浪大化。即使明初在皇位更迭的斗争中被摧残成废城,虽有无奈,亦悲凉,但仍波澜不惊。它就像一尊神明,无关风雨,守卫着以这里为庇护之所的子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以旧州为中心的方圆外围土地,是九河下潲之地,地碱粮少,且时常洪水泛滥成灾,致使民不聊生。生于斯、长于斯的群氓为了活下来,为了活得好些,就与当初的刘三皇帝一样不务农业,要么以打渔为业,要么以贩盐为生,要么游民于外,挣来钱就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没钱再去挣,管它合法不合法,铤而走险也在所不惜,久而久之,养成了这里重义轻利的剽悍之风,民众长于械斗。如此民风,社会治安可见一斑。基于此地生民之维艰,汉宣帝特派龚遂为渤海太守。遂时年已70余岁,本该在家含饴弄孙颐享天年,却为天子任安邦于斯,上任伊始,先以身作则取信于民,首治标,后行教化,重本业再治本,自此人民安居乐业,吏民皆富实,社会为之清明。太守在沧州大地之廉洁奉公之风成为后世践行民本的圭臬,被咏唱千年。明邓直卿作《龚渤海祠》云:
德被人心不可忘,秉彝千载仰斯堂。
乱绳解后牛争放,单骑乘时剑已藏。
诸葛祠前多碧草,召公庭下几甘棠。
高山不朽乾坤古,卫水东流泽与长。
星转斗移,时间的长河慢慢推动历史的沙石不断前行。当沧州的百姓尚未来得及享受龚太守清廉福泽的余荫,历史就在“城头变换大王旗”的风云际会中用血的杀戮完成了时光的穿越,时间定格在公元517年,即北魏孝明帝熙平二年。
当时的皇廷分瀛、冀二州之地,置沧州,个中原因不言自明:当分裂动荡的魏晋南北朝肆意挥舞着争权夺势的饮血利刃之际,战乱、兵役、苛捐杂税、疾病、灾难,一切都成了小民挥之不去的梦魇;旧州方圆百里土地上的人们所受之苦难一点不比其他地方少,甚至更多,这里盐海苦边,这里洪水泛滥,这里群雄并举战乱不断。生命朝不保夕的境地让民意沸腾,毕竟骨子里还有那仗剑走天涯的游侠剽悍之风,陈胜、吴广做得,我们照样可以做得。于是,在千篇一律的官逼民反的剧本演绎下,这一带的草民造了反。那些一向视民如草芥的贵族哗然,慌忙暴力镇压,虽然这次起义的怒火尚未燃烧充足就被扑灭,但却为统治者敲响了警钟。为了震慑这些不安分的子民,也为了加强管理不至有事鞭长莫及,才有了这样的地域行政变革。此时的沧州只是旧时沧州地名之始,行政驻地并不在旧州,而是在饶安(今盐山县千童镇),饶安之名取得很有意思,一个贫瘠动乱之地却取如此美好吉祥之意为名,不能不说是个莫大讽刺。旧州仍履行着自己浮阳县治的配角角色。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旧州也在云卷云舒的历史大舞台中默默地承受着时局的波谲云诡。隋开皇十八年(598),改浮阳县为清池县,县治所仍为旧州城。唐武德元年(618),州治迁于旧州,其后,虽有短暂迁出与迁入,但大局已定,直至明初都为州治之中心。
历史总是在不安分中衍生出故事。五代十国与宋,一个民族混战与大分裂的年代。唐末,藩镇割据,天下动荡不安。正值此际,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契丹(也就是历史上赫赫威名的大辽)强势崛起,趁中原孱弱大肆南下侵扰。尤其那历史上少有的奇葩、著名的“儿皇帝”石敬塘为了能登上皇帝的宝座,竟不顾廉耻与道统,向契丹屈膝求助,不但弄得自己颜面全无,还失去了中原的门户——幽云十六州,从此刻直至北宋末期,沧州在历史的阴差阳错中被推到了边关重镇的位置,尽管是百般的不情愿与痛苦。而辽兵由于从此无大山阻隔,南侵更是肆无忌惮,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旧州的大地首当其冲,从此除了承受中原群雄的争夺,还要身受外族屠戮。一代人杰周世宗柴荣希冀解万民于水火,御江山于一统,于是亲率大军过沧州,直扑契丹,一路所向披靡。正当人们满怀着“我皇威武,国家一统”的梦想之时,却天妒英才,世宗崩。柴荣的英年早逝意外中断了这次“攘夷”的大业。沧州依旧在战火中等待着涅槃重生。尽管没有改变作为前沿阵地的命运,但世宗的到来还是让这座边关小城蓬荜生辉,而他代表的那个后周王朝更是在这个远离圣地的小城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一笔,如皇宫台,如铁狮子,都是那个时代不朽的物证,时至今日仍是旧州老城文化遗存中最辉煌的存在。
时光继续前行。经历了宋的懦弱、金的骄纵、元的强悍,老城痴痴地期待着新王朝的善待与呵护,但世事无常,苍天好像和它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等来的却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野蛮毁灭。老城的好运仿佛一夜之间用完了,无法救赎自己于危难之中,在痛苦与挣扎中燃尽了最后延续的梦想,成了那场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与殉道者。明朝初年,洪武大帝朱元璋去世,皇太孙朱允炆即位,登基不久便听信近臣的建议削藩,结果激怒了他的叔叔——时在北京手握重兵的燕王朱棣。燕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发兵,大举南下,从而引发了历史上有名的“靖难之役”。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沧州更是深受其难,起初北军兵败失利,但重整旗鼓后卷土重来,打败了镇守此地的南军。为了报复忠于南京的军民,起到战略上的威慑,燕王下令对此地展开了疯狂的屠杀和摧残,哀鸿遍地,一片荒凉,到处白骨露于野。城池在战火的吞噬与践踏中,满目疮痍,州治也被迁移到了长芦,原来称谓多年的沧州名号渐渐在人们的口中被改成了“旧州”,一字之差,却透着苍凉。
命运对旧州是不公的,但它却毫无办法。在悲苦和无奈中,老城的形体颓废了,恰如一位没落的贵族,从此一蹶不振,让人在唏嘘中亦为它前行路上的蹇拙和彻底的衰落而感叹,望眼处,皆是旧痕累累,清朝诗人王垣有诗为证:“颓墉十余处,云是古沧州。”历史如烟云,待转身,旧州已“不当大哥”600余年了。如今走近旧州,就如走近了过往,铁狮、古城墙、皇宫台、毛公井、铁钱库、开元寺,这些残存在荒城内的历史遗存无不让人感到如此的亲近、熟悉与神秘。当然,现在的旧州也早已远离了喧嚣、繁华,更远离了战火,变得与世无争,唯一拥有的便是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轮回中愈发空灵与平和。
循着历史的过往,站在那曾历经千年风雨侵蚀仍矗立不倒的斑驳城墙上,回首旧州的前尘往事,感受着旧日的沧桑与悠远,虽有迷茫与伤怀,但亦释然:一切随风。充斥古城的刀光剑影与鼓瑟争鸣再过刚烈与血腥,也只不过是历史的片段,在阵痛之后必会随风般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中,空余后来者对前朝往事的迷惑与喟叹……
旧州,沧州人心目中一个永远不老的传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