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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莱尔的历史写作风格辨析

2017-10-20王利红

知识文库 2017年9期
关键词:卡莱尔历史学家歌德

王利红

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年)生活于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他集浪漫主义历史学家、诗人、文学评论家、道德家于一身。其浪漫主义的历史写作方式形成了独特的“卡莱尔风格”(Carlylism),这使得他作为历史学家的身份总是引起学界诟病。但是,如果我们回到卡莱尔写作历史的时代,分析他所受到的影响,就能理解他对历史的看法和他的历史写作方式。卡莱尔身处启蒙运动晚期和浪漫主义兴起的时代,这使得他对启蒙运动理性主义的机械和僵化充满排斥,而更多的倾心于欧洲浪漫主义思潮,特别是受到德国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他对历史的看法和历史写作,都带有绚丽的浪漫主义色彩。

作为浪漫主义历史学家,卡莱尔受到同时代浪漫主义历史学家的深刻影响。与启蒙运动历史学家受到理性主义和物理学、数学影响不同,卡莱尔更多受到当时生物学发展的影响。卡莱尔和赫尔德一样,特别喜欢以树比喻历史的生成发展。在他看来,历史是一个由过去、现在和未来组成的有机整体。他把历史比作一棵“生存之树”:“在它的根部……坐着三个命运女神,即现在、过去和未来,她们用圣井之水浇灌树根。‘树枝从萌芽到落叶——这就是世上发生的各种事件,各种事物的经历,各种事情的完成或灾难性的结局,——它贯穿在任何空间和时间。这不就是说,每片树叶是一个人物的传记,每一条须根是一言一行吗?……我们考虑一下人类事物怎样循环变迁,其中每一个事物与其他事物之间有不可分割的联系;——我认为没有比这棵树的比喻再贴切的了。真是美妙,既完美又壮丽。”卡莱尔以树比喻历史的生成发展,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特征和文学色彩。

作为历史学家,卡莱尔虽然强调历史写作的文学色彩,但他从来没有想要牺牲历史的真实,甚至可以说,促使他最终从事历史写作动力,正来自他对历史真实性的追求。在这一点上,卡莱尔和兰克相似。兰克曾表明,他从事历史研究和写作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他发现真实的历史世界比虚构的故事更精彩。正是基于这种对历史真实性的追求,卡莱尔创造出一系列新的历史写作方法。他希望通过采用这些新的文学表现手法,能够更准确地刻画和表现历史的真实。

卡莱尔认为历史发展本身是复杂的,面对历史的混沌状态,传统的历史记录和描述本身难以做到完全真实的记录和叙述所发生的事件及其场景。卡莱尔认为,叙述是线性的,而活动或事件的发生和进程是立体的。就叙述的线性而言,它是单向的,必须遵循一定的順序和因果链条;而活动则是立体的,一切活动在其深度、广度、持久性各方面都是延展着的,而且这种延伸在各个方面都存在,它既在塑造别的东西又在被不断地重新塑造。面对这样一种复杂性,卡莱尔认为只有打破传统的叙述方式,才可能尽量逼真的再现历史的真实场景。卡莱尔认为,传统的历史记录本身充满了缺漏和不足,从事件的发生到它最后的沉淀,再到作为原始记录和文献资料保存下来,中间经过了很多环节,我们不清楚在这其中遗漏了多少更重要和更有意义的东西,对此,我们只有通过运用各种叙述手段来加以弥补,力争从各个角度,各个环节,各个维度,尽可能全方位的、立体的、生动逼真的进行再现和叙述。

除了运用文学的手段,卡莱尔认为,为了尽可能真实地描述历史事件和人物,还需要哲学的思辨。因为只有通过哲学的沉淀和反思,才能帮助我们更好的把握历史事件本身,说到底,历史是人的行为和思想的历史。因此,卡萊尔的著作总是把历史描述和哲学思辨混杂在一起,两者之间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对事件和人物的叙述总是交织着卡莱尔自身的思考和探寻,批判和阐发。作为诗人和文学家,卡莱尔在描述历史时表现出迷人的天赋。他具有把相距甚远的任何事物巧妙地连接起来的非凡的智慧和历史表现力,对于其中不甚清楚的地方,他总能展开丰富而切合实际的想像,其想像的触须既深植于他对历史真实性的追求,又充满浪漫主义的诗性反讽。卡莱尔受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影响甚深。诺瓦利斯认为唯有诗人才是历史的救世主,历史学家必须成为诗人,只有对于诗人,历史才展示出它是“从前和现在的神秘交融”。诺瓦利斯的观点深刻的激励和影响了卡莱尔的历史写作,包括他对历史规律和历史真实性的看法。在卡莱尔身上,体现了从德国哲学的超验主义向诗意的现实主义的转化。卡莱尔的《法国革命史》,被称为“真实的虚构”,而他的《拼凑的裁缝》和《法国革命史》中的许多段落,堪称他的时代的最雄伟的诗篇。

卡莱尔的历史写作与他的思想来源密切相关。卡莱尔的历史思想来源极为丰富和复杂,既充满着矛盾又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恩斯特·卡西尔认为:“要想完全公正地看待卡莱尔的著作,我们必须对卡莱尔的性格、生活以及他著作中时常互相矛盾的各种因素进行研究。卡莱尔不是一个自成体系的思想家,他甚至根本没有想去构造一种前后一贯的历史哲学。对他来说,历史没有任何体系,只是一系列变动不居的伟大事变。……因此,把卡莱尔的著作理解为整个历史过程的一种确定的哲学结构,或一种确实的政治纲领,是毫无根据的,这完全是由错觉造成的。我们不是要对他的学说匆匆忙忙做个结论,而是首先必须理解他那些多数是含糊不清且尚未被清楚识见的观念下面的动机。”这是对卡莱尔史学思想和历史写作较为公允的论述。

关于卡莱尔的生平和性格,最好去看前文提到的《拼凑的裁缝》。这是一本“现代文献中最有生命力的、意味深长的著作;在结构和形式上,也最具原创性。”它“既不是哲学论著,也不是自传,又不是小说,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本书是所有这三者的结合;其基本目的在于:扼要地阐释了卡莱尔对人生的根本看法的某些观点。”从某种意义上,可以把此书看成卡莱尔的自传。书中主人公托尔夫斯德吕克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卡莱尔本人故事的变体。卡西尔认为这本书具有卡莱尔“风格的一切优点,又有他的风格的一切缺点,它是用一种稀奇古怪、风格独特的语言写成的,从而违反和无视正统作品的一切规则。但它每一个字都是诚实的,它带着卡莱尔个性的烙印。”

我们可以从书中卡莱尔对托尔夫斯德吕克的描写看到他自己的成长历程。卡莱尔和托尔夫斯德吕克一样有幸福的童年,在充满田园风光的乡村度过了充满玫瑰色彩的孩童时代,在那里养成了对生物界深切的同情,这对他的诗人气质和浪漫主义自然观的形成至关重要。童年的生活环境和青少年时期的大量阅读,使卡莱尔的内心充满生气与活力,拥有融诗人气质和哲人情怀为一体的极为开放的灵魂。

卡莱尔具有非凡的头脑和想像力,这使他能够创造性地将他从外界接受来的营养迅速转化为自己的血肉,形成自己的思想。“他迅捷地和本能地攫取了吻合于其自然天性的东西,将它从所有其他可能的建构性材料中选择出来,并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重新塑造它。”康德对理性和知性的论述以及先验的时空观,对卡莱尔产生了重要影响,使卡莱尔具有了他所谓的“双重的洞察力”。正是以康德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使卡莱尔恢复了他在启蒙运动的理性和怀疑主义打击之下丧失的,对超验的精神秩序的信念,这种超验的精神秩序不仅构成了现存世界的基础和源泉,而且其本身通过现实世界得以体现,并赋予现实世界以实在性。对超验的精神秩序的发现,使卡莱尔习惯于用来自另一个不同的和不可见的世界的价值观念来对现实世界做出解释、批判和指导。

所有这些都充分体现在卡莱尔的历史观念和写作中,卡莱尔对历史的看法始终充满着某种神性和神秘的色彩,神性与人性、部分与整体、永恒与变化同时存在。在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的身份之外,卡莱尔还是道德家和预言家。这决定了卡莱尔的历史写作不只是为了真实再现和复活人类思想和文化发展的进程,更是为了表达他对现实的批判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对至善的道德世界的呼唤和寻求。在他身上,发现和重建是一体的,正如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体的。“依卡莱尔看,史学家的目的在于将过去伟人们的呼声转变成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忠告与启示。卡莱尔说,在历史学巨著中,‘逝者依然存在,隐者尚得彰显,死者仍能尽言。在此,史学家的工作被视为一种转生,即虔诚地按原样重建过去。”在他的《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和《过去与现在》中,这种强烈的道德诉求格外突显。

相对于德国的哲学家而言,德国的文学家对卡莱尔的影响更大。也许正如凯内所言,卡莱尔天生就不是个哲学家,不喜欢抽象的理性思辨。德国那些极具想像力的作家,对充满诗性的卡莱尔影响更大,歌德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员。正是歌德使卡莱尔坚信:“人永远是人研究的首要对象。”卡莱尔自认为,如果没有歌德这个伟大的榜样,他就不可能知道“行动而不是思辨的思想、倫理学而不是形而上学,这才是克服怀疑和否定的唯一手段。我们只有沿着这条道路,才能越过一种否定和破坏的科学,而达到一种肯定和重建的科学。这样一种‘重建的科学,卡莱尔是在歌德那里找到的。”因此,和歌德一样,“卡莱尔的历史学观念就像他的哲学观念一样,是行动多于沉思,它在伦理学上更有活力、更果断。”

歌德的历史观和他对历史的感知深刻的影响了卡莱尔,不仅如此,歌德的表现方式和文学才华也深深的影响了卡莱尔。梅尼克认为,歌德具有杰出的把历史当前化的超强能力。“这种能力使歌德能够与过去的伟大合而为一。”当歌德“端坐在将过去和现在感受为一体的崇高境界上,他把过去时代提供的美妙作品变成了活生生的财富。”而“这种对过去和现在一体化的感受为自身創造了一种独特的描述方式和一种独特的历史风格。”它使“歌德在自身之中达到了一种生成和存在之间、变化和持存之间、历史和超历史的永恒之间的理想平衡。”正是这种理想的平衡,赋予歌德完美的整体感,把自然、神和人带入一种神圣的历史-审美关系之中。这样的歌德对卡莱尔影响至深。和歌德一样,卡莱尔总是醉心于日常景物的描写,以和歌德同样的方式从地球的所有角落,从山脉、树林、炊烟和簌簌的叶落中获得他对历史和过去的生活的真实感受。与歌德一样,卡莱尔认为历史不是过去的僵化的记录,而是栩栩如生的生命的存在和生成,过去和现在,都是作为整体的生命的具体存在方式,也正因此,过去和现在才形成统一的整体,过去和现在标明的只是时间和形式上的不同,其实质是一致的。卡莱尔相信,过去和现在的人们都具有同样真实的生活,过去总是与现在相比照而存在。

这样,作为浪漫主义史学家的卡莱尔认为“历史的价值就在于它可以通过历史学家的加工,使读者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对卡莱尔来说,历史既是当下,又是永恒,既是死亡,又是重生,既是部分,又是整体。由历史的整体性出发,卡莱尔区分了历史学中的艺术家和历史学中的匠人,历史学中的匠人是这样一些人,他们只在某一个部门从事机械劳动,看不到整体,也不觉得有整体;而历史学中的艺术家,则以整体的观念使一个卑微的领域变得崇高起来,使人们熟悉并习惯性地认识到,唯有在整体中部分才能得到真正的确认。无疑,卡莱尔所推崇和所要做的是历史学中的艺术家。他随时随地的希望在历史的遗迹中,窥见过往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历史的整体存在,他希望通过对过去的真实逼真的描述,帮助人们更好的认知现在。

卡莱尔的历史哲学是充满矛盾和对立的,他对历史的看法总是和他对哲学、宗教、道德、审美的看法纠缠在一起,而这一切最终又通过他的历史写作呈现出来,因此,要完全运用逻辑和理性来分析卡莱尔的历史观念和历史写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作为历史学家,卡莱尔希望把历史写得既富有哲理又充满诗意,他希望人们在阅读他的历史作品时,感觉到它既是哲学又是诗歌。也正因此抱负,学界对待卡莱尔的历史写作,向来毁誉参半。

但有一点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作为一个出色的文学家和语言学家,卡莱尔在十九世纪就提出了后来的语言哲学提出的问题,认识到语言本身的局限性并试图克服这种局限。他的“叙述是直线的,活动是立体的”观点的提出,就是一个大胆的突破和尝试,对处于语言学转向之后的后现代主义的历史书写,具有重要的意义。

(作者单位:北京联合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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