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王家卫电影中的时空意涵
2017-10-20陈昀曲
陈昀曲?
摘 要:20世纪90年代,王家卫电影的时空表达呈现出十分风格化的特质:在对时间的处理上,以大限式时间提示生存焦虑、以数字化时间定义现代情感、以记忆对抗时间的流逝;在对空间的处理上,以开阔空间表征荒芜孤独、以流动空间表达漂泊无根、以封闭空间对应自我隐藏。这种时空意涵的表达,对应着都市人的生存感受,更是“九七”之前港人心态的映现。
关键词:王家卫电影;时空意涵;生存表达;现实映现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7)09-0107-03
王家卫是一位对电影的时间和空间精雕细琢的导演,他的作品带有强烈的“作者”印记,其对时空的独特处理和营造突破了一般电影对时空的运用,呈现出十分风格化的特质。王家卫从1988年至今共执导了九部半电影,其中20世纪90年代是他的创作高潮。这一时段王家卫的五部作品(《阿飞正传》《东邪西毒》《重庆森林》《堕落天使》《春光乍泄》)内容上重叙人轻叙事、重情感轻情节,主题上致力于反映人在现代都市中的生活状态。
一、20世纪90年代王家卫电影的时间意涵
一般意义上的时间分为两种:客观时间和主观时间,客观时间是由物体运动标志的周期变化,主观时间是存在于人类意识中的流逝[1]。电影利用客观时间内的影像变化进行叙事,并借由蕴含在其中的主观时间感受进行主题表达。90年代王家卫影片中,时间变成了一种符号,数字化只是表面,内核是时光流逝在人物内心的感受。
1.以大限式时间提示生存焦虑
“从分手那一天开始,我每天都买一罐5月1日到期的凤梨罐头……我告诉我自己,当我买满30罐的时候她如果还不回来,这一段感情就会过期。”这是《重庆森林》中警察223的一段台词。对于223来说,5月1日是感情过期的标志;对于女毒枭来说,5月1日则是任务的最后限期。两人每天都在被大限式的日期反复提醒,是一种被强调的焦虑和不安。最后女毒枭杀死了雇主,223对失恋的事实终于释怀,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消解了焦虑,完成对限期的反叛和抗争。
在限期面前,是选择静静等待生存的宣判,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来拒绝,这似乎是王家卫电影里关于大限式时间的一个重要命题。而过期、限期的表达在香港文化的特殊语境里,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这是对1997年香港回归的隐喻。随着大限临近,对回归的迷茫和焦虑在香港蔓延。由于被殖民的历史,香港的文化一定程度上呈现出某种特殊的断裂感,正如王家卫所言,香港是一个“不断吞食自己过去的地方”。这就使得香港人对时间的认识仅仅拘泥于现在,而失去了延续性的时间意识,对大陆和历史的归属感缺乏,对即将到来的回归也充满怀疑和迷茫。这一切在年轻人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们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缓解自己的情绪,王家卫十分关注他们的心态,不断尝试用自己独特的电影语言挖掘个人内心对不断被提起的限期的焦虑和拒绝。
2.以数字化时间定义现代情感
“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6个小时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重庆森林》中警察223对时间的表示方法很特别,会用57小时、4600秒等具体的数字,而不是两天半、一个多小时这样的整体计算方式。类似的表达在王家卫90年代的其他电影里也曾出现。而《阿飞正传》的两个“一分钟”段落也十分典型,影片时间对应着叙事时间的一分钟,客观时间在这里精准地按照一分钟在流逝,传达出的情绪也跟随着主观时间凝结在了这一刻。
对时间进行精确测量,将个人的独特情感体验和记忆用数字和符号的形式加以固定,这是对传统时间观念的反叛和颠覆,同时也是为时间赋予特殊的个人意义,表达了都市人内心的封闭。这与其说是王家卫以一种现代生活经验改变人物心灵的时间观,不如说他是以一种残酷和绝对的时间观来重新定义现代情感[2]。这样的时间观常常被认为具有后现代的特征。王家卫用这种以具体数字来感知时间的方式,表达了对当下现实的深刻关注;这种对特殊时间点的执着和缺乏整体性把握的时间,又传达出对于历史和未来的迷茫。在商业越来越发达的后现代社会里,时间越来越物态化,城市里的人们似乎只能根据数字和符号来感知时间;用物化的时间来标记和证明情感,这在无意中就消解了情感的深度,表达了后现代都市文明不断吞食情感的事实,以及人物在时间符号背后的无奈和失落。
3.以记忆对抗时间的流逝
客观的时间与“自我”时间之间的对抗是王家卫影片时间流动的动力所在[3]。这种对抗在整部影片的维度里表现为回忆对人物的影响。
对于时间的流逝,人物心里产生隐隐的担忧,害怕事物、感情会被磨灭,而能作为存在证明的唯有记忆。为了掙脱这种困扰,选择铭记或者忘却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矛盾。忘记过去,也就抛却了记忆,选择把它化为时间的灰烬;记住过去,也就记住了存在的痕迹,不让它随时间流走,以清晰的记忆对抗时间的侵蚀。《东邪西毒》中黄药师喝了“醉生梦死”酒之后,忘了很多事,其实只不过是自己不想再记起,因此与回忆达成了和解,消解了时间流逝的意义;欧阳峰却在喝了这坛酒之后将过去记得更加清楚,因为没有得到而不敢忘记,选择在记忆中拥有,虽然痛苦却对抗了感情的消逝。
在王家卫20世纪90年代的电影中,总是充满了关于记忆与忘却的矛盾,在《东邪西毒》里是存在于每个主角心中的一段抹不去的记忆,在《阿飞正传》里是苏丽珍对那份“一分钟”感情的执着,在《重庆森林》里是警察663对前任回忆的痴迷,在《堕落天使》里是杀手点给女搭档的一首《忘记他》。在这些电影中,每个人以回忆的形式彰显着时间之于自己的意义,忘却或记得,和解或反抗,其实都是时间流里个人生存的一种状态。当这永恒的一维性规律被揭示,时间依旧流转,人物却只能在虚无的现实里体会着情感耗尽的寂寞。
二、20世纪90年代王家卫电影的空间意涵
正如贾樟柯电影里走不出的汾阳小镇,侯孝贤电影里离不开的眷村乡土,90年代王家卫的电影也始终绕不开香港都市。王家卫以关注的目光凝视这个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们,其影像里的香港既充斥着光怪陆离的色彩,又有空寂清冷的影调,即使是空旷的大漠和瀑布,也是冷漠都市的一种隐喻和描绘,是高度抽象后的真实。王家卫的电影依靠丰富的造型手段结构了影像空间的同时,还通过寓言性的空间表现传达出影片的一贯主题。endprint
1.开阔空间与荒芜孤独
王家卫90年代的电影里,开阔的空间一般是夜晚无人的街道和车站,以及大漠、湖泊、瀑布等自然景观,注重表达荒芜孤独感。
《阿飞正传》中,巡警与苏丽珍在夜晚无人的街道上行走,昏暗寂静,角度是大全景的俯拍,前景是纵横交错的电线,与地上的电车轨道一起构成一种分割画面的效果,两人像渺小的点,显得压抑和无力。《东邪西毒》将故事的背景放在了大漠,用大全景镜头和粗粒的效果处理这类环境,凸显了大漠的广袤和壮阔,人们在这样的空间中艰难求存,豪迈的侠客故事多了几分荒芜几分苍凉;而波光潋滟的大湖边总是站着孤独的女人……大漠和大湖是人物的活动背景,也见证了每个人的存在,苍茫天地间他们固守着自己的一个角落,孤独又隔绝。
在大漠中、瀑布下、空旷的街道上,人物往往只在画面中占据很小的位置,显得渺小无助,是一种压抑孤独的展现。其实这种带有寓言性的镜头也隐喻着都市人的心灵之境,即使城市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同空阔的大漠没有什么分别,是一个没有交流的荒芜之境。王家卫用开阔的空间证明着空间对人与人对空间的拒绝,彼此隔绝而从没有一段稳定的联系,人物都是孤立的存在,怀疑着现实的空间,孤独地追寻着自我。
2.流动空间与漂泊无根
90年代王家卫电影的影像中,流动空间一般是扶梯、公交、火车等代步工具,或者人流密集的餐馆大厦,突出都市生活漂泊而不安的感受。
《重庆森林》中重庆大厦的几段追逐戏,跟拍快速移动的主角,加上停格加印的独特效果,用摇晃和小景别呈现出一个狭窄逼仄、躁动不安的环境。警察663在快餐店柜台旁边慢悠悠地喝着咖啡,川流不息的人群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的段落,不仅形象地表现出当下主角对周遭毫不关心、逃避现实般的放空状态,同时也是对都市人来人往却与自己毫无交集的生活产生的漂泊无着之感。
《堕落天使》里对于餐馆这一流动场所的意义表达最为极致。影片通过广角镜头的特殊运用,使处于前景深的人物产生扭曲变形的效果,有种夸张、荒诞感,跟后景深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主角神情冷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嘈杂的背景、流动的人群漠不关心,拒绝外界的干扰,表达了强烈的疏离和无所依附的漂泊感。
在一些表现城市街景的段落,如《堕落天使》中甩虚处理的夜景,街道车水马龙,人物在其中流离漂泊,更加强了无根感。90年代,经济的繁荣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香港谋求发展,香港的人地矛盾也日益突出,川流不息的街道、密集拥挤的人群,催生出都市人的焦虑情绪。王家卫在这一阶段的作品中对香港都市流动的空间进行了极致的描绘,在形成独特、辨识度高的影像风格的同时,更关注到了空间里个人的内心感受。
3.封闭空间与自我隐藏
封闭空间很多时候意味着更多的自我表达,90年代的王家卫电影中,这样的空间多为光影迷离的酒吧或短暂居留的出租屋,用以表达自我沉溺。
《堕落天使》中,杀手的女搭档在酒吧点唱机前的段落,色彩斑斓的灯光,神秘的背景音乐,营造光怪陆离、暧昧迷乱的氛围,创造出一个自我封闭的神秘空间,人物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感情,孤独又沉溺。在漫长的夜晚里,独自处在封闭空间的个人更多地关注到自己的真实感情,害怕面对孤单,因此感情极其脆弱。无论是在灯红酒绿的喧闹场所狂欢,还是回到寂寥封闭的住处,每个人或多或少地感受着孤独和疏离,渴望一个安定的归宿。
片中人物的住处大多狭窄凌乱,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外界干扰,自我封闭自我保护。位置的设置也有意制造一种不安稳的感觉,如《堕落天使》《重庆森林》主角的住所选在躁动喧嚣的铁路或公共扶梯旁,很少有隐私空间可言。在这种环境下人物更加缺乏安全感,从而走向自闭。最为典型的表达是《重庆森林》中663与其住处的空间互动。“她走了之后,家里很多东西都很伤心,每天晚上我都要安慰它们才能睡觉”,对于663,住处负载的是他失恋的感情,他和住所内物品的对话荒诞无厘头,却透出内心的孤独和自闭。
住所是私人化的空间,酒吧虽属于公共场所却也是个人情感沉溺之地。人们在这样的空间隐藏着真实的自我,压抑孤独却无从交流,是冷漠的都市生活中每个人的自闭和“失语”倾向。
三、王家卫电影时空意涵与主题表达的关联
大限式、数字化、回忆形式的时间,开阔、流动、封闭的空间,王家卫电影里这些时空表现及背后的深刻意涵,为其作品注入了一种特殊的魅力。他對时空元素的把控和时空意境的营造不仅在影片的故事层面生动地展现了主题,更是在现实层面表达出对香港现状的理解和思考。
1.王家卫电影时空的生存表达
具体清晰的日期、精准计算的距离、沉溺执着的回忆、自闭孤独的空间……发达都市的现代人对于时空的极度敏感在王家卫的电影中暴露无遗,这样的敏感同时也是一种脆弱的生存感受之体现。
王家卫说,他在影片中所表现的无非是一种拒绝,害怕被拒绝,以及被拒绝之后的反应,在选择记忆与逃避之间的反应。从时间上看,人物的虚无沉溺是拒绝被时间所支配、逃避期限的压力、逃避被数字精准定义的当下、逃避时间的流逝。从空间上看,开阔空间里荒芜孤独的人被环境所拒绝、流动空间里的漂泊无根是人对交流的拒绝、封闭空间的自我隐藏则是最明显不过的逃避。对时空的拒绝使人物产生无根的生存感受,在这种虚无和漂泊中,他们焦虑地生存着,急切地渴望去追寻别处的风景、别处安定的归宿。
台湾影评人焦雄屏认为,王家卫电影中的人物总有一种“生活在他处”的追寻。“他处”在时间上的意味是对当下的反叛,却对过去与未来执着和追寻;空间上的“他处”则表现为每部影片中的人物各种各样具体的空间渴望。而《阿飞正传》里关于“无脚鸟”的比喻贯穿了王家卫90年代的电影作品,因为这些电影里的人物总是在不停地拒绝,同时也在不停地追寻,迷茫中不知不觉错失了现在所拥有的,又使现在的一切在将来变成触不可及的过去,因此只能像“无脚鸟”一样无止境地在风里飞,却永远无法找寻到自己的根。endprint
发达的现代都市带来越来越多的人,但人与人之间却似乎失去了沟通,行色匆匆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轨迹,拒绝交集,呈现出个人化的生存状态。王家卫的电影里,人物的脸上常常是冷漠的表情,人与人的距离几乎无法消弭更不可逾越,没有交流的环境里是越来越孤独自闭的都市人。王家卫的电影里总是穿插着拒绝与追寻的主题,以人与不同时空之间的关系作为表达个人体验与生存状态的独特方式,这中间凸显的是都市人敏感脆弱的心灵和无根焦虑的生存感受。
2.王家卫电影时空的现实映现
王家卫90年代的五部作品是在香港特殊的空间状态和回归前的特定时期创作,关注香港人的身份追寻命题,把自己对香港历史和现状、港人心态的解读放到电影里。他的电影时空是个人的、感性的,同时也是香港的、现实的。
历史上被殖民的事实使香港与祖国的联系纽带被切断,在鸦片战争以后成长起来的港人可以说是“无父”的一代。在他们眼中,香港似乎成为了一个没有历史的地方,传统文化在他们身上是缺失的;而英国的殖民统治虽然使香港获得了繁荣的发展,却是被强加的外族文化,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冲突。王家卫电影中缺乏延续性认知的时间,正是映照了这种尴尬的历史文化认同,港人在两种文化之间矛盾徘徊,在历史和未来之间含糊迷茫。
与大陆在地理上的隔绝,使香港在空间上也一直呈现“无根”的状态,由此产生的是一种港人身份归属的尴尬。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却没有得到事实上的确认;认为自己是英国人,却没有办法弥合地域和血缘上的差距。因此他们总是自称为香港人。随着1997年回归大限的逐渐临近,港人原本就脆弱的身份认同更加受到动摇。回归之后香港人的身份还能否保持?自由繁荣的经济发展还能否保持?这些都成了回归前夕困扰在港人心里的问题。
历史的断裂直接导致时间的断裂,政权的改变直接导致空间上的阻隔[4],香港人关于历史文化、关于身份的脆弱认同使其对时间和空间极其敏感。王家卫在自己的电影中把握了这种特殊的敏感,构筑一个个带有“香港寓言”的故事,用电影时空背后的意涵折射出港人内心归属感的缺失。面对回归大陆,香港人内心充满了寻根的渴盼,但由于对历史和身份的不确定,迷茫和焦虑也夹杂其中。1997年,王家卫创作了《春光乍泄》,片中一直重复的一句“从头开始”,或许表达的是他对于香港回归的态度。即使心存怀疑,对未来有些迷茫,仍然愿意接受回归的事实,同时渴望通过回归寻找香港真正的根。
参考文献:
[1] 吴国盛.时间的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2] 沈维琼.王家卫电影的时空印记[J].电影评介,2009(18):13-16.
[3] 郑迦文.作为香港文化镜像的王家卫电影[D].贵州师范大学,2006.
[4] 戴銀.试论王家卫电影“影像风格”下的文化与心理[D].广西师范大学,2014.
[责任编辑:思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