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一个人和怀念一个时代
2017-10-20曲彦莉
曲彦莉
近几年总想起雁翎老师,有时念头是那样突然,无缘无故;有时是有意识的回忆;更多时候是一种折磨,内心强烈的内疚和不安,我不得不寻找其中的原因,好还以内心的平静。
一个人的成长需要多长时间?认识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时间是个自然因素,关键要有新的认识,这个过程有点像思考,不断寻找那个真相。
有时想起他,是针对当下的文坛,或者说谁谁提起当下的文坛现状,使我不禁想起他和那时的文坛。有人批判现在的文坛体制,束缚了作家的创作自由和灵感,可就是这种体制下出了莫言、陈忠实这样的作家,同时也培养了多如牛毛一样像我这样的文学粉丝,那时叫文学青年。
这还真得感谢这样的文坛体制,几乎从国家、省、市到县、或区都有文联、文化馆,并都办有杂志期刊。文联在国家的政府部门比较特殊,几乎是“养”着这样一个单位,这形成了一个大的环境土壤,给我们这样的文学青年提供了大量施展“才华”的土地。
而让我今天回忆的,或者至今还感动的,就是当年的这些杂志编辑老师们的难能可贵的品质和精神。他们善于发现,乐于培养。就像作家陈忠实说的,他这一代人的作家,就是这些老师们培养出来的,
我认识雁翎老师时,他是《辽河》杂志的一名诗歌编辑。我第一次投稿是把一首首长短不一的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张大白纸上,没有边缘,没有空隙,是家里糊墙剩的纸,有四张稿纸那么大,字写得也不好,看上去非常混乱和沉闷,没有耐性的人是看不下去的。这应该都是被扔进废纸篓里的东西,但遇到了雁翎老师这样敬业专注、有爱心的人,才幸运地得以存活。1983年,我的处女作《阳光》就是被他从这样的来稿里挑了出来,发表在《辽河》杂志上的。
他从来都是这样认真对待每位作者的来稿,不分贵贱,不分生人和熟人,凡是来稿都认真看一遍,尤其是对农村作者更格外看重,这加大了他的工作量,上班时间看不完,就带回家挑灯夜看。
那时我在家务农,处境像《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的那种挣扎和努力,这发表是荣誉,更是鼓励。从此为了写诗,我整天观察屯子的一切,它是地球上一个小小的村落,但它每天照样迎接日月星辰的照耀,北方分明的四季从不将它遗落,庄稼草木,人畜共居的生活,甚至屯子里大石崖在夏天烈日下形成的清凉的阴影我都没放过。
后来投稿夹有信件,感谢他寄来编辑部的稿纸。别小看这些稿纸,对于山区贫困的孩子,不但有实际的帮助,还有精神的鼓励,向外地投稿时专用这些稿纸,心里像《武林外传》里“上面有人”的感觉。他不时寄来稿纸,也给所有山区贫困的文学爱好者寄。
第二年春天,我在《辽河》发表一组诗,他加了编者按。这首诗给我带来不少的读者来信,后来想这应该算是我的“成名”作吧!到了冬月他寄来了去北京笔会的通知。
在中国去北京是老百姓最盼望的事,更是像我这样农家孩子的向往。屯子里的人和家里人显得比我还兴奋,姐姐给我送来条毛裤;父母是农民,家里没有什么收入,凑了四十七块钱,显得特别富足地跟我说:“穷家富路都带上吧”。邻家大婶拿了二十块钱叫我捎个罩衣,我就带着这些钱上北京了,但心里一点不心虚,他在通知上特别写明:“一切差旅费全免,还有补助”。对于一个穷乡僻壤的农家女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
后来才知道,这次北京笔会是雁翎老师专为农村作者举办的,除了盖州、营口、鲅鱼圈,还来了不少盘锦的农村作者,他们说这都是雁翎老师给“争取”的,市里的作者们都非常羡慕。
我们提前一天报到,住在营口宾馆。我第一次进宾馆,踩着红红的地毯,大气都不敢出,推开一个房间,大家在里面欢声笑语,气氛相当活跃。一会儿有人说雁翎老师来了,大家都围上去打招呼,发现只有我叫他雁翎老师,大家都称他程老师。这称呼是有分别的,称他笔名有陌生和距离,叫他程老师都很熟的样子,此后我也这样称呼他了。
笔会大概是文人相互交流的一种方式,或是文友联谊的一种方式。这次北京笔会清一色是农村作者,就是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有意培养了,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对人际交往都不擅长,甚至害羞,不会跟入主动交流,我连话都不敢说,是个非常没有趣的人。但以后,雁翎老师又邀请我参加了几次这样的笔会。
有一年参加歌词创作班,我是年龄最小又是唯一一个女的,雁翎老师怕我害怕,晚上叫他的女儿绿竹陪我住。绿竹告诉我。有天夜里他看到我的稿子,不禁高声说:“营口又出人才了。”在他眼里,我们的作品写得好一点就认为我们是人才,就会对我们不遗余力地培养。
我们之间不像编辑和作者、老师和学生,因为我们从没讨论过稿子,他从没对我的稿子作过指导和修改,也没有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过我,他只给我们创造学习和交流的机会。
我跟他有点像中国传统父亲跟女儿之间,非常平淡。坐在他跟前,我不知说什么,因为自卑也有社交恐惧症,好在他不断问我家里和父母的情况以及农村生活,这也是我们之间唯一交流的内容,他问得非常详细,他是通过对我父母的关心,来了解农村的现状,引导我更多地关注农民,关注生活。他出生在农村,对农村生活有切身体验,说农民非常不容易,可能就是这种感同身受,他才不遗余力地培养了大量的农村作者。
当年他女儿绿竹的话让我难以置信,我是又笨又自卑,从哪儿也看不出是什么人才。当时也没在意,但這句话在三十年后不断地拷问我,什么是人才?那些年他究竟培养了我们什么?
以当年参加北京笔会的那些人来说,后来大都进入教育、文化、新闻媒体等单位,有的成为单位的领导,一些人成了社会精英和社会有用之人。而我仍是位农村作者,一直没出息,感到没脸去见他,结婚后有一段日子过得紧巴,更不好意思去看他,就这样拖了下来,近些年总想去看看他,也真应该去看看他,不去,觉得自己是忘恩负义,大多时候是被这种情感所折磨。
诗,是诗人精神世界的表达。最初我不知道,十年、二十年我都不知道我的精神世界是什么。学了传统文化联想起当年雁翎老师经常跟我谈论的话题,我才知道,我的精神世界就是那时在屯子里写诗所建立起来的对大自然、家乡和生活的热爱。
怎样理解这种爱呢?就是什么时候人都对明天有信心。因为世界和生活并不完美,只有爱能让我们承受一切,不言放弃。当我们对现实失望的时候,会去看书、写诗,寻找思想的支持;对人失望的时候,就去热爱大自然的一切,因为生活中总会有爱。
学会爱这也是传统文化教育的本质,没想到当年雁翎老师所传授和培养的,竟然跟传统文化的教育不谋而合,是传统文化的“具体化”,这使我在领悟传统文化经典时也非常快。文学本质即人,这也使我更能触及传统文化的本质,而没有走弯路。
今天想起雁翎老师,不仅是怀念一个时代,更多是对他深怀敬意和感激;那个时代过去了,我们今天仍然能想起他,感激他,说明他的精神和人格一直在产生影响,仍然帮助我们成长。
一直觉得愧对他的培养,现在我释然了,我敢去见他了,也一定要去见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