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路(组诗)
2017-10-20宁明
宁明
高铁驶进华北平原
高铁驶进华北平原
我不必再仰视,窗外低矮的小麦
和偶尔出出风头的杨树
它们都回归到了自身的高度
失去山丘刻意地抬举
有一些感情,是看不见的水
只愿意悄悄地滋润低处的生命
和平原上的作物交朋友
水从不像瀑布那样,居高临下地大声喧哗
即使有的庄稼,比另一类的庄稼
在地位上,高出了一头
那也算不上出人头地
在一只鸟的眼里,它们都叫做平原
我不去猜想,挤在一起的麦苗
每天会发生多少次摩擦
也不断言,相亲相爱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只有成熟的小麦才会用锋芒告诉我
即使是普通的庄稼人,也该拥有
一些尖锐的思想
遛鸟者
遛鸟的人,也听不懂鸟语
鸟啄破宁静的晨曦
被一缕缕新鲜的阳光喂养
鸟用失去的自由,换来遛鸟者的快乐
这一笼鸟与另一笼鸟
每天在街头争论着关于幸福的话题
而树上觅食的鸟
飞来飞去,一直在努力摆脱饥饿
挂在树上鸟笼里的鸟
一直不停地鸣叫,跳来跳去
我试图理解,一只鸟解决了温饱之后
为何情绪,依然焦躁不安
作为曾经的插翅者
我无法与鸟做一次真正的交流
而遛鸟者悠闲的样子
让我恍然懂得,只有心与心的沟通
才是世上最难的一件事情
乡路
乡路是风筝身后的那一条线
每逢过节,它就
在村头的老树下缠绕
把远方的游子,一步步牵回家乡
村庄在表达思念的时候
从不像高速公路那样直来直去
它总是曲里拐弯,还有些颠簸
乡路让每一颗返乡的心,一颤一颤的
无法装作无动于衷
经常回到乡路上走一走
就会加深对脚下车辙的理解
泥泞的日子里,乡路会显得很软弱
而这恰是它把穷日子
拉出田野时留下的鲜明见证
乡路有时比一个长梦还长
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两行思乡的泪
往往还没来得及,被淳朴的乡风
轻轻地吹干
玉米地
那些长在童年的玉米
代代相传,至今仍没忘掉
对我曾许下的
不再忍受饥饿的承诺
我不了解玉米
上一代向下一代,怎样传授
这些朴素的道理
只知道,每到秋天
它们就会把诺言,兑现成
沉甸甸的粮食
面对女儿,我无法做到
像玉米那样进行两代人的交流
我甚至不敢用自己的秋天
去引导她的春天和夏天
我知道,一棵不太饱满的玉米
喂不饱下一代的渴望
站在玉米地里,看着这些
刚刚倒下的玉米
我对镰刀忽然充满了感激
很想和玉米秸秆一起躺下来
做一名,悲壮的烈士
水
水,只有
在走投无路时
才会,站立起来
那些跳崖的水
并非,一开始就想
不计后果
谁用什么方式
逼迫水,水就会
以同样的方式反抗谁
水,把泥沙
藏进心底,却一直向往着
生命的清澈
水,一生改变不了
走向低卑的命运
但面对冷与热
却敢表现出,最鲜明的态度
建筑工人
一群把泥土当衣裳穿的人
习惯了与汗水交朋友
偶尔拍打一下满身的尘土
却并不嫌弃,而是将它们
自豪地当作身份的象征
他们喜欢用最简洁的笔画
为职业起一个横平竖直的名字
然后把笔画最繁多的建筑
工工整整地从图纸上
抄写到立体的现实生活中
他们的老家离城市很遥远
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
也望不见家乡那条弯曲的小路
只有在伴着鼾声入睡之后
才偶尔敢像城里人一样
梦想一次幸福地乔迁
一旦离开了劳作几年的工地
他们便不再回到亲手建起的华丽家园
像一群搬家的蚂蚁,背负着
几倍于自身的沉重,重新寻找
另一片挥洒汗水的荒芜之地
马齿苋
马齿苋小时候叫蚂蚁菜
蚂蚁菜是我童年饥饿的信号
是放学后熬不到晌午饭时的心慌
一个属兔的孩子,注定和饲养的兔子
争抢同一种贫贱的食物
把肚子饿瘪的人,脑袋也会被饿空
望一望田野上饿瘦的云朵
心中也会萌生出一些轻飘飘的想法
但那时并不知道,城里的孩子
早已把这些发呆的念头,叫作远大理想
那時,越是离土地最近的人
越是渴望着能早一天离开泥土
我和马齿苋都起了学名
把干渴、饥饿和一群饿瘦的兔子留在了家乡
今天,惊喜中与马齿苋在城里相遇
我们依然呼唤着儿时的名字
无论我想如何热情招待马齿苋
一旦把曾经的苦难当作美味来品尝
即使添加上最昂贵的佐料
都不能掩饰住,我舌尖上那一丝
难以忘却的苦涩回味
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是一个赤脚上课的人
他把新做的鞋子搂在怀里
冒雨冲进昏暗低矮的土坯教室
开始领读我人生的第一篇课文
他一边走路,一边不好意思地用脚丫
搓着另一只脚面上的泥
四十五年过去了,在我的记忆里
仿佛还是没有搓净
我的老师是一个写标语的书法家
他把学校的土墙都刷上白石灰
然后用排笔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天天瞅着这些好看的红字
一个插翅的梦想,不知不觉便在心里长大
我的老师是挣工分养家的农民
他的责任田就是那块凹凸不平的黑板
天天播种,天天浇灌,天天期盼
可他的肚子里,总是等不到下课钟响
就最先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我的老师最喜欢李白、杜甫
一读到他喜欢的诗句时就摇头晃脑
老师的声音里像融进了糖块
能抽出很长一段甜滋滋的拔丝
我们就伸长耳朵,情不自禁地去舔
我从航校毕业那年去探望过老师
邻居说,他为省下住院钱自己找偏方治病死了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在村南找到他的坟头
老师的坟上已长满了杂草
我记不得半个上午和老师说了些什么话
能记清的是那块水泥墓碑
灰头土脸地刻着老师的名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