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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山外

2017-10-20红雪

辽河 2017年7期
关键词:表嫂山城表哥

红雪

刚进十月,山里就飘起了清雪,天灰蒙蒙、冷嗖嗖的。山上隆隆的放炮声老是往表嫂的耳朵里灌。突然停了,表嫂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真的发生了,表哥被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砸死了。噩耗传来,表嫂没说一句话,就瞪着眼睛瞅了三天房巴。

表嫂疯了。

疯了的表嫂就沿着这个十分钟能打来回,撒泡尿能吡到头的山城小街上来回疯跑,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山里有啥好的?山外怎么了?”

小城的人们叫她疯子。可以前表嫂却是个美人。

美人总是招引男人的目光。

尤其是在那个憋死牛的河裆村。

河裆村不富裕,贼拉穷,二十几栋土坯茅草房,像一片遗弃的荒冢,黑黢黢地趴在两条拐把子河间的汇口处。自打清朝末年表哥的太爷的太爷闯关东在此落脚开荒种地,支起马架子,升起第一缕炊烟,太爷的太爷就借助大自然画就的形象,为落脚点起了个十分形象的大名——河裆村。到人民公社红旗飘飘,百年风云飘逝,河裆村发面饼似的膨胀,最多时达到了一百户,那是河裆村的两条拐把子河出鱼那阵儿,后来又萎缩到二十几产,那是地垄沟刨食了几辈人想过过城里人的生活,一户接一户往外搬的时候。可不管怎么折腾,河裆村依然是河裆村。人们追撵着太阳和月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出现什么值得记上一笔的大事或人物,就连个秀才一类的读书人也未曾出过。

表嫂也不例外,刚要上初中就被她爹大咧咧撵进地里去干农活,那年,表嫂才16岁。队长说干不了整的,就干半拉子吧。表嫂要强,非干整的,累得小脸粉嘟嘟,脑门子上的汗珠子老往下滚。可还是跟不上趟……就有人帮她,是村里一个叫牤子的小伙子,健硕得像一头小公牛,表嫂就忸怩地一笑,露出雪白糯米似的牙齿。说牤子哥你快歇着去吧。就猫腰一耸一耸拽锄头,一条黝黑的长辫子,在鸭梨似的屁股上扫来扫去。

一来二去,表嫂和牤子就有了眉目传情,乡野粗粝的风,拐把子河淙淙的流水声,为这对初情萌动、两小无猜的小情侣情感层层递进,铺展着原滋原味的交响乐,似有推波助澜之意。可这天籟之音到了大咧咧耳里,就是鼓噪的虫鸣,十分不悦耳。大咧咧不乐呵,说凭俺闺女那模样,咋也得找个吃供应粮的,最次也得是个村干部家属啥地。于是,表嫂就呜呜嚶嚶地趴在炕上哭了好几个晚上,把眼圈哭得黢黑,眼睛抹得通红。眼瞅着棒打鸳鸯散,忙子扑通跪在大咧咧跟前,祈求大咧咧高抬贵手成全他们这对有情人。大咧咧叼着一尺多长的大烟袋,吧嗒一口粘痰,砸在地上,溅起一圈灰,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忙于求亲不成,第二天就失踪了,牤子父母寻儿不见,炕头一个,炕梢一个,一个默默流泪,一个静如树墩,小土屋就荒坟一样凄清了。

表嫂也惦记牤子,不知他去了哪里,抑或寻了短见,心里就骂他完犊子,不是男子汉。久等没有忙于消息,就渐渐死了心,按照爹的旨意,18岁那年,跟了表哥。

表哥在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个头挺高,可五官长得不匀称,咋看鼻子眼睛嘴都有些错位。更要命的是表哥才念了三年书,写自己的名字还费劲呢,却让他教五年级。表哥上课时不教课本,讲闲话,讲一双绣花鞋,讲程咬金三板斧、讲狐狸精迷人……还哼哼王二姐坐北楼,好不自由。学生直笑。

每天早晨表哥穿上蓝色的卡中山装,的确良裤子,腰板拔溜直,双手插在的确良裤兜里到课堂讲闲话,招引了不少羡慕的眼光。村子里的人说看这做派,这小子还真像个先生哩。

那时,表哥他爹十大爷,是大队支书。十大爷一字不识,可对土地亲,侍弄庄稼十里八村叫得响。先当打头的,又当生产队长,后来就当上了支书。

有一次去公社开会回来,十大爷一大清早就把全村男女老少用大广播喇叭喊到生产队院子开会传达精神。人到齐了,十大爷往中间一站,把油渍麻花的帽子一把撸下来,甩开八字步,气势汹汹在人群中转了两圈,可刚要开口,却忘了该说啥。

他一拍脑袋说了句:“毛主席在北京说了,现在斗私批修——咱们呀,谁他妈了巴子也别休了,都下去干活去……尤其是一些老娘们,别老走东家串西家的,养的白胖白胖的,竟扯老婆舌。明个儿都去东大泡子挖鱼池去,剩下的人由老疙瘩领着修梯田去!”

老疙瘩就是表哥。那时兴养鱼、修梯田,好好的土地,说挖就挖了。要在平地修出梯田,赶上向寡妇要孩子了,可社员们有招,愣是把镜子一样平展的土地,整出了波浪。十大爷在河裆村有威望,跟形势跟得紧,一声令下,没有不听他的。就这样,河裆村修梯田,修出了名,十大爷也就成了红人儿,公社、县里老组织人来参观,来参观的人要吃饭,就一家一家轮庄吃派饭,吃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羊跑豕突,十大爷的脸就起了皱褶,好像晚秋挂霜的核桃,

明里十大爷领着一伙一伙的人,东看看西看看,背地里却骂:“妈了个巴子,来取什么经,就是他妈瞎折腾。”

表嫂被分到梯田组,累得够呛。表哥像个监工似的,指责这个,训斥那个,唯独不说表嫂。还时不时地帮表嫂挖几锹,老用眼睛往表嫂脸上扫。大伙就背地里说老疙瘩是不是对表嫂有意思了。

大咧咧可是真有意思了,坐在炕上捏起酒盅当着表嫂的面没少夸表哥,说表哥人长得瓷实,有福相,爹又当官,真是打着灯笼难找,要是和这样的人家交上亲家,那可是咱们祖坟冒了青气……表嫂低着头光顾往嘴里扒拉饭,没吱声。大咧咧就骂,说小兔崽子你听着没有哇,啥意思你没懂吗?

正巧大队原先的老师刘知青返城了,缺个空,表哥去顶岗。十大爷说,你他妈斗大字不识两麻袋,可别糊弄人家这帮孩子,误人子弟呀。

“糊弄啥呀,不就是1+1,2+3那点事吗,公社李社长的儿子大雷、张民政助理的姑娘小丫,上学时还不如我呢,不都当上教师了吗,人家还转正了呢。”表哥晃了晃脑袋,上班去了。

当了老师的表哥,就有了更多的资本,向美人表嫂发起爱的攻势。表哥知道,表嫂听他爹大咧咧的,就隔三差五给大咧咧拎瓶酒、送瓶罐头,背捆柴禾啥的。本来大咧咧就萌生要把表嫂許配给表哥之意,心里还害怕人家不干呢,这样一来,大咧咧忽然转被动为主动,自然喜上眉梢,喝着表哥送来的烧酒,也就别有一番滋味了。架不住大咧咧的软硬兼施,转年,表哥与表嫂就入了洞房。婚礼办得挺热闹,也气派,三辆四驾大马车,从村西表嫂家拉上表嫂和娘家亲,在村边绕了一周,到了村西表哥家,十面大鼓、十副铜锣,擂得山响,震得小村都好像晃动了,吹唢呐的鼓足腮帮子,吱吱哇哇,几挂炮仗,又配合着唢呐噼噼啪啪响得豪放。endprint

升格为村领导家属的大咧咧,喜兴得走路就有了悠哉的曲线,咂摸着表哥给送来的小烧,一张黑魃魃的脸,就有了色彩。大咧咧和老伴说,我到坟地祭拜了祖宗,说咱们这一支儿出头的日子到了,这人呀,说不准啥时候就发烧,好赖咱们也是皇亲国戚了不是。

屯子人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排子上了。

可表嫂挺爱表哥。尤其是晚上,表哥折腾起来,美得表嫂第二天早晨起来头不梳脸没洗,就哼起小曲,一整天精神吭奋。

没到半年,表嫂就像年猪一样,发育起来,原先花骨朵似的胸部,兀自耸起两座小山,颤颤悠悠,臀部也放肆地奢侈。

接着就是表嫂以一年一个的速度制造后代,直到小五满月那年秋后,十大爷被民兵连长换下了位置。生产队也在分田分地真忙中解散了。表嫂原先那种优越的贵族生活戛然画上了句号,不得不对生儿育女来个紧急刹车,跟十大爷到自家的责任田里侍弄庄稼。

十大爷正日复一日地衰老,凸凹的脸宛如一穗瞎玉米,头发像拐把子河上落上的雪,被风一吹,十分潦草,他嘴里常叨叨咕咕:这世道咋说变就变了呢。

县里又下了一批代课教师转公办指标,本来有表哥,可一公布,没有。原来,新上来的村支书被十大爷处分过。这小子好色,把村收发室的黄花闺女给干大了肚子。姑娘的家人不干了,说死说活让民兵连长娶了那姑娘。可民兵连长有妻儿老小,娶不了,姑娘就投了河。投了河的姑娘父母闹了几天,就接受了民兵连长三麻袋苞米和一百块钱的补偿,不言语了。村里人说,得罪不起民兵连长,他身上老背着枪,一旦得罪,日后报复,用枪可咋整。村里人还说,其实人们不敢得罪民兵连长,是因为他是李乡长的小舅子,出事后,李乡长找十大爷谈话,说:“这小子真操蛋,干人家没开苞的干啥?老十呀,谁让我推上这么个亲戚,你,你看着办吧。”

十大爷回家就喝闷酒。第二天,十大爷就宣布撤销那小子民兵连长职务,回屯子种地去。可如今接替十大爷的却是他,而他姐夫又荣升为副县长了。

现在的村支书背地里骂十大爷:“你个老灯,当初还江北胡子不开面,咋样?滚蛋了吧。”又对表哥说你别当什么教师了,还是去山里采伐去吧。第二天,表哥就扛个行李卷,和村里的几个棒劳力上黑龙山倒套子去了。

表嫂不知道黑山有多远,也不知道表哥啥时能回家。可他觉得日子被一大片一大片浓云,压着,喘不过气,

傍晚,表嫂正在院里喂鸡,正赶上村支书打门口过。

“大嫂,喂鸡呢?”眼睛往表嫂的胸脯里抠,脸上堆满坏笑,腿却不往前挪。

“嗯呐。你大哥走一个多月了,把我忙的连放屁的工夫都没啦。”表嫂扭着屁股和村支书闲唠。一来二去,村支书就跟表嫂整地粘粘糊糊。

屯子人对表嫂直撇嘴。

没过仨月,表哥被村支书从黑龙山调回来到村办公室打更。活儿倒是清闲了,可表哥却整天高兴不起来,坐在那一根接一根地抽纸筒子卷烟。屯里人都背地里指指点点,说表哥是借了自己老娘们的光了。

十大爷也一天天阴沉着脸。不用好眼瞅表嫂。背地里大骂表嫂的脸,让黑瞎子舔了,给祖宗丟人现眼了。接着就病倒在炕上,整天说胡话,说这河裆村是咱们家老祖宗逃荒建起来的,从一户到成了大屯子,咱们本本分分,守着土地过日子,门风正,可现在丢人呀……说我们那时咱当村干部都得干在前头,现在的干部喝酒得先喝到前头,还祸害人家老娘们……不应该呀!一口气没上来,十大爷走了。

屯子人就怨表嫂,说十大爷是让她给气死的。

闲话像深冬的大雪片子似的,压得表哥家的小土房一下子矮了半截。

表嫂决定往九儿那搬,

九儿是表嫂的九妹妹,找了个林业工人,吃供应粮、穿劳保服、挣工资、做饭烧大木头、净吃大米白面。大咧咧也說,还是他的九闺女好,九女婿也好,城里的生活好呀。说时,眼睛翻了翻坐在旁边的闷头抽烟的表哥,撇了撇嘴。

说搬就真的搬到了山城。搬家那天,表嫂掉了眼泪,表哥也哭了。表嫂说故土难离,可这块土地除了受穷,还是受穷,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哭啥?咱这是进城了,奔好日子去,应该高兴!”表嫂损达表哥。九儿帮着表哥表嫂借了钱,买了两间木刻楞,在山城安顿下来,表哥就上南山打石头去了。这回表嫂也顿顿吃上大米白面了,心里掠过一丝欣喜,不管咋说,虽然城里人总管他们叫盲流,看不起他们,可毕竟进了城。

此时,从四面八方涌进山城讨生活的乡下人,泥石流一样,完全超出了山城的承载力,弄得山城措手不及,吃、喝、拉、撒,都成了问题,就像突然来了一场冰雹,劈头盖脸把山城拍得鼻青脸肿。

进城的喜悦还没从表嫂的脸上散尽,愁事就来了,五个孩子上学得有户口,没有就得托人花大价钱买。其实,学校已经满员,教室再也装不下这些外来打工谋生家庭的孩子了。于是,一场清理盲流的游击战,驱赶牲口一样,在山城隔三差五上演一次,弄得表嫂整天提心吊胆,嘴角的火泡此起彼伏。表嫂决定去找九儿的老公公一李大胖子帮着落户口。

李大胖子在山城谋得一份民政局长的官儿,表嫂是见过几次的。见时,就觉出这个老东西的一双藏在花镜后的眼睛,老是不安分地越过镜片,往她胸上扑。可毕竟是长辈,表嫂也就没往坏处想。只见坐在办工桌后面的李大胖子,边用牙签掏着牙缝里的垃圾边说,她大姐这事不好办呐……不过在山城,我李大胖子在城西一跺脚,城东都得晃悠,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谁让咱们是亲戚呢。说着就起身端一只空茶杯,眼睛发直说她大姐你喝水呀就靠过来。表嫂就慌里慌张往后退。等那双大手还要得寸进尺时,表嫂终于使足劲把九儿的老公公推到了一边,跑出了门外。

走在回家的路上,表嫂越想心越发紧,两行泪不知啥时已滑出了眼角,淌了满脸,弄得街上的行人回头回脑地看。

学校逼得急,说再不拿来户口本,就不让孩子进校门了。清盲流的说,再办不下来户口,就不能在山城呆了,哪来的回哪去。

只好又去找李大胖子。endprint

表嫂说等办成事我好好慰劳慰劳你,请你喝烧酒。李大胖子说喝那玩意啥用,辣的嚎的。说着,用手毫无顾忌地拍了一下表嫂肥硕的屁股。表嫂骂一句你个老灯泡子,灯油都要干了还挺邪性的,扔下表哥打石头挣的两干元钱,夺门而逃。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左等右等也不见李大胖子的信。表哥已显出有些急躁,他说有好几产后搬来的都落上了户口,这李大胖子钱也拿了,还不办事,是不是我们还差点啥没做到呀。

正说着,却见九儿急三火四地来了,进门就像报庙似地嚎开了,说出事了,表嫂就急着追问说出啥事了,九儿说她公公搞破鞋让人给逮住了。

表嫂一聽,心就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完了,户口的事泡汤了。心里这么想,嘴就骂出了声“我早就看这老东西不是个正景物儿,老神神道道的。”

没办下户口,就等于还是盲流,没扎根,孩子上不了学,还是被清理对象。表哥就和表嫂商量,能否让孩子回山外老家上学,可一提出就被表嫂否决了,表嫂说,咱们从地垄沟出来,屯里人都用艳羡的眼光看咱,认为咱们掉进了福堆儿,咋还有脸回去?绝对不能回去让那些屯子人笑话。表哥再没言语。

山城的夜有些浮躁了,山风呼呼地刮,好像大树在哭,夹杂着街头巷尾刚刚兴起的歌舞厅飘出的“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0J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此起彼伏的轻柔及激越。鹅黄的路灯下,是一家挨一家的洗头房、按摩屋,一群穿着暴露的女子,强拉硬拽从山上下来休班的伐木、采石工人,还有打着酒嗝的南方来山城倒腾木材的大大小小的老板。

表哥身子骨日渐瘦下去,十八磅大锤一抡就是一天,可抡来抡去,等大车小辆把石头拉走时,表哥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想起了河裆村,想起那些模糊的、清晰的往事。和他一起上山打石头的三个儿子,造的小脸灰突突的,一直和他闹着别扭。离开校园的三个儿子不想来,想到外地闯闯,不行就回老家河裆村去种地,表嫂没答应,逼着他们和表哥上山打石头。表哥看一眼儿子们,还都稚气未脱,尤其是小三,细胳膊细腿,明显营养不良,穿着他的那件标志性的旧中山装,空旷宽大,身体显得异常瘦小。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这得啥时是个头呀?我对不起儿子们呀!”

山里回荡着放炮的声音,好像大雨来临前的闷雷。环绕山城的南山、北山、东山、西山,都各有其主,被人承包了,不仅承包采伐,还承包采石,以及采摘山货,就像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外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大批的山外人被雇佣来,有的采伐,割灌机尖利的喊叫,剃着大山美丽的秀发;有的釆石,战役一样的炮声,张着怪兽一样的大嘴,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大山。山头山脚,像被鬼剃头,道道伤口,狰狞而嶙峋。山在一圈一圈变瘦,崩下的石头,被绿皮火车像运送原木一样运到山外,用来铺路、筑桥、盖楼,有的成了制造水泥的原料。包工头一般是不露面的,他手下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家伙,在山脚下帐篷里与带来的女人,听着嗨曲,喝着啤酒,打情骂俏。一有风吹草动,就对像表哥一样的一百多名打石头的人,动以拳脚。仅仅一年时间,山就被消去了一角。正是五月,山上的达子香竞相开放,多美的大山呀。可这些美,却被轰隆隆的炮声惊扰、追撵,直至无路可逃,成为大山顶上的一滴滴血。

表哥无心欣赏达子香的美,也无心可怜被摧毁的美。他关心的是工钱。包工头不仅一次克扣工钱,有几次还赖账,玩失踪。要不就指使山脚下那几个剃着小平头、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的壮汉,殴打恐吓讨薪的工友,“你们这帮臭盲流子,都老实点!”他就眼睁睁看到这些人把一个工友打的鼻口窜血,最后还得跪地求饶……更让他心痛的是,有天傍晚,他走在山城街头,听到吆喝卖雅格达声,很像二闺女,走近了,真是,他的腿就有些软,感到对不起闺女,毕竟她才十三岁。他没精打采地躲在朦胧路灯暗影里,漫无目的往前走,忽然被几个打扮妖艳的女孩子抓猪一样拽住,嗲声嗲气,一口一口地叫他大哥,说进来玩一会儿吧,他就感到惶恐,一步步后退。就在他挣脱的刹那,他发现按摩房门口站着大闺女……大闺女穿个几乎露屁股的裙子……他不敢看了,做贼了一样逃走,他回家和表嫂说,表嫂没有言语,“那些按摩房不就是窑子吗?咱们家的孩子,穷死也不能去那地方!”表哥嘟囔着走了。

山上崩下的石头,都被拉光了,到了开工钱的日子,表哥坐在一处高岗闷头向远方眺望。此时山外到了播种大田的季节,绵延的黑土地上,早已是人喊马嘶,布谷鸟在田里飞,布谷、布谷地叫着,黑土殷殷,蒸腾蓝色的雾霭,散发着蒸蒸向上的希望。一会儿包工头就来给开工钱,这可是一年的血汗呀。他想明白了,开了钱,就把几个孩子送回山外去上学,不管老伴咋反对,这回他要做一回主,年轻人没有文化,就没有前途,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其实,老伴要面子,是一种虚荣,怕回老家被屯里人笑话,有啥笑话的,人呀,三穷三富过到老,哪块适应就在哪过,就跟羊群一样,哪有草哪有水,就迁徙到哪,不行了,就回头呗,河裆村虽穷,可毕竟是家乡,水亲、土亲,人也亲……想着想着,不觉日头卡山了。

包工头没来。

“别等了,包工头跑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跑了?真的跑了?”表哥蒙了,这可是大半年的血汗钱呀!工友们乱作一团,有的骂,有的哭,有的要去报警,有的说干脆扯块布条,到政府门前讨说法……表哥忽地感到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不流动了似的,几次想站起来,却没成功,张了几次嘴也没发出一点声儿,却有一股黏糊糊的、腥的哄的东西顶到嗓子眼,一张嘴,一道血红的液体射了出去。

“我操你八辈祖宗,这包工头可真不是人揍的!”

表哥一阵狼嚎似的骂声,引来工友围上来看热闹。有人说这人好像精神有毛病……随即躲瘟疫似地散去了。

卧床的表哥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脑海里又回闪着河裆村……那绿油油的庄稼,那书声琅琅的教室、那鸡鸣犬吠牛哞羊咩……是多么美妙的景象呀。而这里除了钱,还是钱……要过年了,各家各户轮流杀年猪的场面,是那么亲切,还有写对联、刻挂钱、蒸豆包、糊灯笼、打出溜滑、发纸、供老祖宗、走亲戚……从电视上看到,河裆村重新进行了规划,新修了路,修了小广场,村里人吃完晚饭,都到小广场扭秧歌,唱二人转,老热闹了。而今这些,距离他是那么遥远,都成了飘散的烟云。表哥的梦,仍在河裆村转着,忽然有人喊——

“城里人!有钱了!”

“城里人!有钱了!”

是谁喊的?大雷?小丫?还是……表哥想看清楚,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却有两行泪水扑簌而落。

“唉,我可能回不去老家了!”表哥轻叹了一声。

“不能躺着了,只要活着就得干活。”醒过来的表哥擦了擦眼睛,恢复了两天,侧歪着身子,又到北山打石头去了。

借九儿的钱,九儿几次来讨要,黑着脸,说家里要买电脑,还要花钱送礼把她老公公给弄出来,如再给不上就卖房子吧。

气得表嫂直哭。说现在我们就眼珠子冲前了,我家的情况九儿你不是不知道。背地里表嫂就叨咕说现在的亲姐们也不行了,原先九儿在屯子当姑娘时老长到我们家,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拿我的,可现在土包子开花就忘本了……姐俩从此就掰了。

表嫂的神情日显麻木了,好像秋后的茄子,没了一点精神头。

姐俩形如陌路的第三天,表哥就出事了。

打击最大的当然是表嫂。

山城开始全面封山育林,就连采石也限制了,封了南山、北山和西山,只有东山还偶尔传出放炮声。虚胖起来的山城,闲起来的人们,开始流水似的往山外涌,山城在一夜间高潮泄了,不少临街的歌厅、按摩房、酒楼,也大多铁锁把门。

山城又恢复了它的宁静。

因生活作风问题被搂进去的李大胖子,还交代炸山采石的老板是他。

表嫂还是满街疯跑,披散的花白头发,凌乱,干枯,离远一瞅,像个纸糊的风筝在飘。她嘴里不停地叨咕着,“孩子都到山外去了,我不走,我要陪着我的老头……陪着我的老头……陪着我的老头……”

以前还有人围观,几个顽皮的孩子跟在表嫂身后嬉戏,打闹,可现在只有表嫂形单影只,自说自话,好像山城压根就没有表嫂这个人一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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