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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

2017-10-20郭大章

辽河 2017年7期
关键词:舞蹈队爱民老槐树

郭大章

1

一条河从北至南历经数百年的奔流不息将黄土塬从中截断,一分为二,冲刷出一个纵深百米,宽约几公里的沟堑,形成了隔沟相望的东塬和西塬。春夏时节,站在西塬的崖顶上遥望,对面的东塬顺沟沿坡而下层层叠起的梯田,郁郁葱葱,错落有致。由于常年备受雨水的滋养,道道梯田呈现出柔软丰盈的波浪,在沟底川道碧水的映衬下,绿嫩嫩地愈发像极了少女的酮体,总能让在西塬崖顶上挥汗如雨辛苦劳作的汉子们浮想联翩,

傅成山的坟就安顿在这东塬的赵庄。

每逢过年过节,赵庄这一带庄稼地里,各户人家的坟头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唯独傅成山的坟,藏匿在即将枯死半个树身的老槐树下面,黄土里爬满了各种不知名的杂草,几只田鼠在坟堆的顶上打出几个大洞,平日里上窜下跳,倒让这个偏僻角落里的坟头好生热闹。

我曾听爷爷说过,这个坟头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强奸犯。

几年前,镇政府决定迁建烈士陵园,把原本坐落在西塬乌家坡脚的烈士陵园,迁到东塬的赵庄来,也就是我们村。烈士陵园的新址,就是那片坟地,

迁坟那天,村里热闹异常,各家各户全部出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聚集在坟地周围,在风水先生的监督下,进行迁坟,这种场面,怎么少得了我,我一大早就跑到坟地去看热闹,东家看完看西家,我想看看那些土堆下面到底埋着什么东西。爷爷的咒骂声,在我耳边不断回响,你个挨千刀的小杂种,莫要乱跑,来给你家祖宗招魂。

看了大半天,我也累了,原先那点儿神秘感也早已消失殆尽,那些土堆下面,除了一些腐烂的木块,就是一些混合着泥土的白骨,一点儿都不好看,倒是那些道士和大人们的哭闹好看。道士们拿着招魂幡咿咿呀呀地唱着跳着,那些大人们,尤其是村里的那些妇女们,跪在那些被刨出来的木块或白骨前,先是烧一堆冥纸,然后就呼天抢地的哭,哭完就用一块白布手捧着木块和白骨,跟着道士先生一路朝着新选定的坟地而去。

到得下午,喧闹的坟地渐渐安静下来,各家各户都已经迁坟完毕,只剩下几个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和一些村中的老者在场了,当然,也还有我们这群不愿回家的小屁孩儿。

我看见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正在和村里的几个老者商量着什么。他们在商量着什么呢?我很想知道,便和小伙伴们磨蹭着溜过去偷听,我听见他们在不停地说着一个名字:傅成山。

傅成山是谁?谁是傅成山?

我当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管他是谁呢。我正想着,天空中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轰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骂了一声。不一会儿,大堆大堆的乌云聚集起来,天空在一瞬间就暗了下来。几分钟之后,便下起了大雨,雨点落在我身上,有一种麻酥麻酥的感觉。这场雨使得我们几个小孩子又兴奋了起来,在雨中狂奔,溅起一地泥水,

我听见镇政府一个工作人员说,这雨,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不一会儿,我看见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和村里的几个老者在雨中朝着坟地里那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走去。我心里一紧,他们去干嘛?

我这时才突然想起,坟地里的坟,都迁走了,但隱藏在那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下的坟,却一直没人去动。难道他们是去迁那所坟?那里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强奸犯的坟?

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我不知道爷爷口中十恶不赦的强奸犯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比西塬乌家坡脚的那个癫子更凶残。那个癫子会用手里的青冈棒棒追打路上的野狗,然后用嘴去撕咬野狗身上的肉,弄得满嘴都是血,那些血顺着嘴角往下滴,滴滴答答的,然后他就裂开嘴笑,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既然爷爷那么叮嘱我,叫我离他的坟远点儿,我想,他一定比那个癲子更凶残。

但是我又很好奇。这么一个神秘的坟,隐藏在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下,里面埋着的那个凶残的强奸犯,会不会变成厉鬼?会不会变成唐僧里面的妖魔,在打开坟头的那一瞬间,化作一缕青烟跑了?

我偷偷地跟在镇政府那几个工作人员身后,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雨,还在一直下着,我全身已被打得湿透,但我感觉不到一丁点儿凉意。我看见他们用镰刀拨开了遮在坟头的杂草,然后开始用锄头刨,一堆一堆的泥土散开在坟的四周,不久,就出现了一个大坑。

我已顾不得那许多,再不看就没得机会了,再说了,那么多人,就算是个妖魔,他也不会先整我这个小孩子的。我一口气冲到了老槐树下被刨开的坟边,往里面看去,那里面除了一口漆黑的棺材,什么都没得。我不免有点儿失望。

这时,我听见一个工作人员说,咦,真是奇了哈,这棺材怎么还这么新?近旁一个刨坟的叔叔说,是啊,我刨了这么多坟,就数这口棺材最新,是什么材质做的?莫不是青冈棒棒?

我才不管棺材新不新呢?新不新重要吗?我只想看棺材里面装的是不是妖魔,

那些工作人员议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先打开棺材再说。我在想,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想看妖魔?棺材盖终于被他们弄开了,我伸长脖子往里面一看,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是空的,连一块骨头都没有。

我抬头一看,周围的大人们一个个嘴巴也都张得老大,一脸疑惑不解的样子。

难道他们也很失望?

这坟竟然是空的。

2

大学毕业以后,我进了这家报社工作,专门跑深度报道。

前几天,我去市信访办采访一个状告政府强拆的上访者。在信访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碰见了一个老人。老人蜷缩在大厅的角落里,像一堆枯干的木柴,和其他上访者显得不大一样。我刚好采访完,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出于职业的敏感,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去找这个老人聊聊,说不定又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我来到老人身边,开始打量着老人。老人看上去已经不小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八十岁上下,全身骨瘦如柴,脸看上去完全只剩皮包骨头,头发也白得差不多了,眉头紧锁,像一团麻花儿,纠得很深,留下沟壑般的起伏,难以平展。

我尝试着和老人说话,还好,老人并不排斥我,只是话不多,声音有点儿小,听起来有那么点儿费劲,老人告诉我,他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了,是来上访的,天天都来,为了自己的冤屈。他说,只要政府一天不给他平反,他就会一直上访,直到死,反正他都已经死过一次了。我感觉到老人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便表明了自己记者的身份,希望他能详详细细地告诉我。老人用枯枝一般的手抹了抹干涸的眼角,虽然那双眼里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我知道,对老人来说,这显然是一段不愿过多去回想的往事。endprint

从老人那零星而破碎的描述中,我得知,老人曾经是一名初中教师,在学校里教学生们唱歌跳舞,还组织了一支舞蹈队,经常带着大家排节目。但好景不长,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他被学校两名女学生检举揭发,状告他奸污,因此被学校除名,成为农民,一生背负辱名,中途差点被打死。得到帮助侥幸逃脱以后,离开家乡,隐姓埋名十多年,最终得以幸存,然后便走上了漫长的上访路。这四十年间,他辗转各级政府的各个部门,就他身负的强奸冤案信访数百次,但至今無果。

不知何故,我对老人的故事竟有着强烈的兴趣,而且也希望能够帮帮他。我找老人要了电话号码,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老人一张,叮嘱老人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联系我。

临走时,我问,老人家,我该怎么称呼您啊?

我叫傅成山。

听到这个名字,我脑袋嗡的一下,一股热血瞬间就涌了上来。我张大了嘴,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呆立在原地,

半晌,我结结巴巴地问,您……您叫?

傅成山。

霎时,我想到了隐藏在那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下的那所空坟。

3

我抽了个周末,开着车回到了阔别好几年的故乡赵庄。

故乡的变化真大,赵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破落的小村庄了。近年来,城镇化建设的脚步已然来到了这里,村子里拔地而起了许多砖墙砌成的小楼,密密匝匝的,竟让我有点故乡乃他乡的感觉。东塬和西塬已被横跨在湄苏河上的赵庄大桥连成一片,从西塬的乌家坡到东塬的白岩脚,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到达,这段路以前可得认认真真走上好几个小时呢。以往的土路也被水泥路面所代替,车辆在路上来来往往,好不热闹。郁郁葱葱的梯田,大片大片地荒芜着,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芭茅草,微风一吹,漫山遍野的芭茅花随风飞舞,飘得到处都是,像极了冬日里那飘飘洒洒的雪花儿。村口那棵古老的大枫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的牌坊,全用青色的石头砌成,牌坊的横梁上用篆书雕刻出两个大字:赵庄。

从牌坊过去不远,是新建的烈士陵园,清一色的水磨石地板,设有烈士纪念馆和革命英雄纪念碑,纪念碑脚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花圈,估计是不久前刚有人来拜祭过。我在想,要不是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哪里会想到这儿以前曾是一片乱七八糟的乱坟岗呢?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村支书石爱民家。

我对他说明了我的来意,石爱民对我说,看来,有些往事,终究是瞒不住的,既然你现在已经是个记者了,能帮就帮帮他吧,他这辈子,太不容易了。我说,我会的,既然我专程来了解这个事,肯定就是想帮他。自从那天在市里的信访大厅遇到了他,我就对自己说,我必须得弄清楚这个事。

石爱民拿出一根长长的水烟竿,往里面塞满了草烟叶,用火钳在火铺里夹了半截未烧完的刺梨子棒棒,凑到烟叶上,使劲儿地吸了两口,然后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开始了他的讲述:那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那时节,傅成山还在赵庄小学教书。

我打断石爱民说,傅成山不是在教初中吗?怎么在赵庄小学教书?

石爱民告诉我说,那时,赵庄小学办得有初中,叫戴帽初中,傅成山什么都教,甚至还教学生们唱歌跳舞,用课余时间组织了一支舞蹈队。那可不是一般老师能教的,得有才华,其实,傅成山在当时的赵庄,还是很有才华的,什么都会点儿,字也写得好,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是去请他来写字,有时连老祖宗墓前的石碑,都是请他写,真是不简单。

我不知道傅成山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他被他的两个女学生告了,告他强奸,说傅成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学校的宿舍里,把她们强奸了,完了还威胁她们说,不准告诉任何人,不然的话,就把她们开除出舞蹈队。后来,那两个女学生最终还是告到校长赵洪军那里去了,赵洪军一怒之下,就把傅成山从学校开除了。你知道,那时的教师不像现在,是有编制的,有政府的财政供给,那时都是民办教师,一旦被开除,就成了农民,正宗的农民,得一天到晚上坡种田。

我问石爱民,傅成山强奸女学生这事儿,你相信吗?

石爱民说,我不相信,我相信什么啊?我要是相信的话,我后来能救他?

傅成山被学校开除以后,村里的乡亲们都瞧不起他,说他丢了咱赵庄的脸,处处排挤他,坡上的活路,也没人愿意帮他弄,你想嘛,傅成山一直在学校里教书,干农活哪里得行呢?所以家里经常弄得是一团糟。后来,村里开始了批斗,分为了两派,但哪一派都不喜欢傅成山,哪一派捉住他都是一顿打,打得他半死不活。

有一天深夜,傅成山偷偷摸到我家,满脸是血。他一来就跪下了,说石书记,你得救救我,你不救我的话,我会被他们活活打死,现在,整个赵庄除了你,我哪个都不相信。我说,傅老师你莫这样,先起来再说。傅成山流着眼泪说,石书记,你相不相信我,我没强奸女学生,我是被他们诬告的。我扶起傅成山说,我相信你,相信你,你先起来再说,傅成山佝偻着个腰站在我面前,头发蓬乱,像个七八十的老头,一点生气都没有。我对傅成山说,要我救你也可以,但你得听我的。傅成山点点头。我迟疑了一会儿说,唉,还是算了,我估计你不得干。看我这样,傅成山一下子就急了,赌咒发誓说,石书记,你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哪个牛日的不听。

我看傅成山是真急了,他是从来不说粗话的,一句都不说。我伏在傅成山耳朵边小声说,要想活命,你就得装死,然后离开赵庄。我看见傅成山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会儿,但他最终还是朝我点了点头。我对傅成山说,傅老师,你先回去,容我来想想办法。傅成山听从了我的话,一转身便消失在黑夜里。

我问石爱民,你后来是怎么救他的?

石爱民说,你还记得乱坟岗那所隐藏在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下的空坟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我对那所坟印象太深了,那是一所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的坟。

石爱民说,也是他傅成山命不该绝,不然我想救他还真有点儿困难。那几天,老天爷像疯了似的,哗哗哗地下雨,都不晓得停,那雨大得跟什么似的,对了,像水柱,一股一股的下,大雨如注,就是这个词。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湄苏河的水也涨起来了,洪水滔天啊,我在赵庄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看见湄苏河涨那么大的水,泥浆似的河水漫上了整个河堤,朝着南边汹涌而去。哦,对了,那时你还没出生,你不晓得。endprint

洪水来了,乡亲们也不批斗了,都站到湄苏河边去看热闹,大家喊着叫着,挥舞着镰刀,兴奋得很。洪水中什么东西都有,杂草木板铺满河面,不时也有生猪活牛等涌起。有的乡亲就眼馋了,这么肥的牲畜,要是能捞上一两头,没准也能赚个千儿八百。于是,他们从家里取来了绳子系着铁钩,不时往湄苏河中涌起的波涛上抛去,可是一次又一次,他们终于失望而归。

我看见远处的水面上飘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波涛上下颠簸,偶尔还会发出些微的光亮,我以为是什么宝贝,便指挥几个年轻小伙子把那东西钩了上来,但拖到跟前一看,他们就开始骂我老眼昏花,其实我那时并不老,才三十几岁。

村支书石爱民突然压低声音,凑到我跟前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什么?

一口棺材。

一口棺材?

对,一口棺材,一口崭新的棺材,漆得油光锃亮,用上好的木头打的,结实得很。你知道棺材那东西相当不吉利,带着凶兆,况且又是洪水中漂来的棺材,乡亲们都不敢靠近,唯恐招来什么噩运。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我,看我怎么处理。

我卯起胆子来到棺材旁,拗开棺材盖,凑到里面一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注意是什么都没有,连尸骨都没有,是个空的。

村里一些胆子大的小伙子也跟着凑过来看,发现是空的,明显有点失望,摇了摇头就走开了。大家开始讨论棺材的去向,但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得不出个结论,谁也不愿意要这么个晦气的东西。最终,决定权落到了我头上。我想了想,沉声说,干脆这样,你们把棺材抬到傅成山那去,送给他。我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反对,看来乡亲们对傅成山真是讨厌到了极点。

洪水刚退去不久,斗争又紧锣密鼓地搞了起来,傅成山自然又成了大家的批斗对象。这一天终于来了,那是一个阴沉沉的黄昏,傅成山在毒打中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嘴角鲜血直冒,全身不停地抽搐。

傅成山再怎么说也是赵庄的人,在我的提议下,乡亲们最终还是答应把他埋到乱坟岗。傅成山被胡乱扔到那口从洪水中捡来的棺材里,埋到了乱坟岗那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下。在棺材盖即将盖上的时候,我看见符积木偷偷地往棺材里塞了一个馒头。

我冷汗直流,难道符积木发现了傅成山的诈死?

当天晚上,我的疑虑便得到了证实,符积木冒着雨摸黑来到我家,说石书记,我知道你是好人,傅老师也是好人,我愿意和你去救他。我看着符积木,好半天没有说话。符积木急了,用手指天赌咒发誓说,石书记,请你相信我。

我犹豫了一下,问他,你没把这事儿告诉别人?

符积木说,我哪敢?

深夜,我便和符积木趁着大雨来到乱坟岗,刨开傅成山的坟,把他放了出来。傅成山泣不成声,跪在雨中的泥地上,给我和符积木磕头。然后,便消失在茫茫雨夜。

听石爱民说完,我对他肃然起敬,说石书记,您真了不起,在那个年代,你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石爱民说,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我只是相信傅成山是个好人。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石书记,你知道告傅成山强奸的那两个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吗?

一个叫林晴,一个叫杏枝。

那你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吗?

不知道,这个你得去问符积木,他可能知道。

符积木是谁?就是当年和你一起救傅成山的那个符积木?

对,他当时在傅成山的舞蹈队里拉二胡。

4

傅成山这一辈子真是太冤了,看在是同村长辈的份上,你能帮就一定要帮帮他,这是符积木见到我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我把我在市信访大厅遇到傅成山的事告诉了符积木,说傅成山自从离开赵庄以后,就一直在上访,想为自己洗刷冤屈。

符积木急切地问,有结果了吗?

我说,看样子有点难,我现在就是特地回来采访一下你们这些当事人,到时在我们报纸做个深度报道,看能不能帮帮他。

符积木说,来来来,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吧,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说,那我们就从头说起吧。

我和傅成山是同一年中师毕业分配到赵庄小学的,但我们的关系一直很一般。说实话,傅成山蛮有才华的,什么都会,长得也英俊,很受年轻女教师的欢迎,但傅成山当时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学校的工作上,无暇顾及这些,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丰富学生的课余文化生活,傅成山选拔学校里能歌善舞的学生,组成了一个舞蹈队,经常到各公社去演出,得到了兄弟学校和乡亲们的好评,而我当时也很年轻,喜欢拉点二胡,也被傅成山拉到他们舞蹈队里去了,专门帮他们作二胡伴奏。

那时学校有个女教师叫黄莺,年轻漂亮,也很爱好唱歌跳舞,经常来傅成山的舞蹈队一起演出,是学校的活泼分子。虽说大家在一起工作,看起来都是很正常的同事关系,但我知道,那个叫黄莺的女教师其实是很喜欢傅成山的,那时年轻嘛,眼神里是隐藏不了的,一看就知道,只是大家都没说破。

傅成山真是个榆木脑袋,那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女教师,谁都喜欢,讨来做老婆多好啊,学校里不知有多少男教师都馋得流口水,他傅成山倒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据我估计,傅成山当时应该是知道黄莺对他有那個意思的,只是我至今都没搞明白,他当时为什么就是不开窍。

你说说看,就傅成山当时那个样子,他怎么可能去强奸女学生嘛,还强奸俩,他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诬陷。

这事啊,得怨傅成山的命,他命不好,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逃不掉的。当时,学校的校长叫赵洪军,霸道得很,在学校几乎是一手遮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整哪个就整哪个,搞得大家怨声载道,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有个亲戚在镇上的教办当官,惹不起啊。当时,那个赵洪军也看上了黄莺,想和她好,但被黄莺拒绝了,赵洪军一气之下就迁怒于傅成山,觉得这一切都是傅成山在从中作梗,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整傅成山。endprint

你也知道当时的大环境,学校里也分为两派,各种明争暗斗,哪有心思教书嘛。傅成山当时不属于任何一派,他只管教他的书,弄他的舞蹈队,其余什么事都不管,现在想想,傅成山完全是在凭着自己的良心做事,他不想害了学生。

有一天,我去学校上课,说是去上课,其实就是去陪学生玩儿,栽苞谷,捏肥球,突然就听说了傅成山在学校宿舍强奸两名女学生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看见一样。消息是一个叫李革川的老师散布出来的,他逢人便说,傅成山在一个大雨如注的雨夜,在学校教师宿舍怎么做了那混蛋事,得严惩,绝不能姑息。

其实当时我一听,就知道这事儿有假,那李革川是什么人啊,完全就是校长赵洪军的走狗。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这回傅成山摊上大事儿了。果不其然,事发一个月时间不到,镇上教办的文件就下来了,把傅成山从学校除了名,回家当农民去了。

后来的事,估计你也从石爱民书记那里知道了,我就不再重复说了。

我问符积木,你们知道这事儿有假,难道当时就没个人出来为傅成山说句公道话吗?

符积木说,哪个敢呢?谁都不愿去得罪赵洪军。何况,赵洪军手里还掌握着那两个女学生亲手画押的供词。

那个黄莺呢?

符积木说,黄莺?莫提那个骚货了,傅成山才被整回家当农民不久,她就和赵洪军搞在一堆了,为此,赵洪军那媳妇儿还跑到学校来闹事,差点和她打一架。傅成山后来被批斗的时候,那个婊子吼得最凶。傅成山这辈子摊上她,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我听石爱民书记说,你可能知道诬告傅成山强奸的那两个女学生的信息?

当然知道,那两个女学生当时都在傅成山的舞蹈队里,是傅成山的学生,一个叫林晴,一个叫杏枝。

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知道,高中毕业以后,都到了外地生活,一个在石堤,一个在龙山。

5

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把眼前的林晴和当年诬告傅成山那個小女孩儿联系起来。

在石堤的一个小镇上,我见到了林晴,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虽然才刚满六十岁,但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

我告诉了林晴我的来意,出乎我意料的是,林晴竟然很坦然地接受了我的采访。说自己为了傅老师这事儿,也内疚了一辈子,被迫远走他乡,而自己现在也当了奶奶,有了孙子辈,还有一个做老师的女儿。但傅老师那么大年纪了,却还在不断地上访,不能安度晚年,一想到这些,就心如刀割,她愿意赎自己当年的罪过,站出来为傅老师作证,希望官方还原事实,为傅老师平反。

我说,如果傅老师知道了,肯定会很欣慰的。

林晴笑了笑,没搭我话,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我看见她的胸脯起起伏伏,显然是回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傅老师是我们的舞蹈老师,他是个很有才华而且开朗的老师,很年轻,长得也很好看。我对不起他,当年因为我的诬告,不仅害了他一辈子,也害了我自个儿一辈子。他只要不平反,我一辈子,就算到死,心都不会安的。

我们读书那会儿,初中只读两年,高中也是。那时,我正好读初二,下学期就该读高中了。当时,不像现在,并不是说你读书成绩好,就能上高中,而是只有跟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关系好,才会支持你继续读上去。我那时很活泼,也很开朗,唱歌跳舞都比较好,假如我不揭发傅老师的话,就永远得不到上高中的机会,我想读高中,我揭发傅老师的目的,就是为了想上高中,才这个样子的。

我当时只有十四岁,很小很小,住在学校里,还尿过床。那时不像现在,我们普遍都营养不良,现在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早就成熟了,我们那时的学生,没那么开放,男生和女生是不能挨着坐在一起的。生理方面的知识也很白痴,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十四岁的时候,我经期都没有来,什么男女关系,简直一窍不通,我在写揭发材料的时候,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哪里明白其中的内容呢?现在想来,就觉得对不起傅老师,毁了他的一生。

当时,学校一个叫李革川的男老师找到我,先是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谈话,然后就起草了一份材料给我,叫我照着抄一份。我吓得直流眼泪,接着那个李革川又威胁我,问我想不想继续读高中,想的话,就按他说的做。我把材料拿回来抄好以后,第二天就拿去交给了他,之后,我就再没有看见过这份材料了,但我知道这份材料的内容,是说傅老师在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强奸了我。

在当时的环境中,女孩子被扣上乱搞男女关系的坏名声是很要命的,本来我在傅老师的舞蹈队里是最出色的,但上了高中以后,舞蹈队就不要我了。我活得像过街老鼠一样,走到哪儿都被骂,同学们一看见我就说,看看看,成山来了,成山是傅老师的名字。整个高中两年,我都抬不起头来,在赵庄根本就呆不住,一毕业我即刻就走了,而且,我留在赵庄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愿意娶我,所以我后来不得已找了一个外地的。

我一直以为傅老师已经死掉了,要不是你来找我,我都不知道傅老师今天还活着。我曾经听说他被打死了,埋在我们赵庄那个乱坟岗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下。我知道傅老师被学校辞退回家以后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被批斗得很厉害,叫你招你不招,就打到你招,当时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没得办法。

我离开石堤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林晴从屋里追了出来,拦住我的车说,小伙子,你回去一定要转告傅老师,说只要有需要我林晴的地方,我都会尽力配合。

6

我到达湖南龙山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我和杏枝坐在静谧的夜里,满天都是星星,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沉默良久,杏枝终于鼓起勇气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我跟着傅老师的舞蹈队在镇上演出。演出完毕以后,我和林晴搭伴走路回家,天上稀稀疏疏地挂着几颗星星,月亮隐藏在遥远的夜空,夜色朦朦胧胧的。我和林晴在湄苏河边的石拱桥那儿分手,然后我便一个人往赵庄方向走,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竟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小路,等我走了一截以后,想退回来走大路已经晚了。我想小路就小路吧,反正夜色这么好,小路还安静。endprint

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赵庄小学背后,那里是一片荒地,也没得住家,空落落的,不远处就是那片乱坟岗,我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走得提心吊胆。走着走着,我就来到了离那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不远的地方,我突然听见了一些憲窺牢牢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喘息声,很沉闷,像水牛在出气。我当时吓得半死,以为遇见鬼了,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动都不敢动。我站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消失了,我才缓过神来,我在心里默念,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鬼的,我们得相信科学,学校的老师都是这么教的,而且傅老师也这么说,一定不会有错。

我开始朝前走,这时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声,不对,应该是一个女孩儿的呻吟声,像是很痛苦的样子,但又好像不是。我卯起胆子继续往前走,离那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越来越近,我紧张到了极点。突然,我看见了两个影子,倒在那棵老槐树旁不远处的荒草丛中,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那棵老槐树下,朝那片荒草丛张望,我竟看见了我们校长,还有经常和我们一起跳舞的那个女老师,叫什么来着,对对对,好像叫黄莺。我看见校长把黄莺老师压在身下,只穿了半截裤子,屁股不断地朝前耸动,校长的屁股动一下,黄莺老师就叫一下,很痛的样子。我当时吓坏了,嘴巴张得老大,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以为是在打架,但我又不敢上前去制止,便趁着夜色发疯似的飞跑,朝着家的方向。跑回家以后,我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那天晚上,我好久都睡不着,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外面静极了,夜风把湄苏河里零落散乱的树叶的清香味送了过来,让我沉醉,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夜色,我用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在这夜色中睡去。

第二天我去上学,整个学校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那个叫黄莺的女老师依然带着微笑和我们一起跳舞,像一只在芭茅丛中飞舞的蝴蝶。但没过几天,学校一个叫李革川的男老师就找到了我,在办公室给了我一些材料,叫我拿回去抄一份,说是抄好了就推荐我上高中,上高中了就有机会读大学。我可想读大学了,大学是个什么样,我没见过,但肯定很大,比我们整个赵庄都大,不然怎么叫大学呢?

我问杏枝,当时抄的时候,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吗?

杏枝说,明白一些,但又不全明白,只是没想到会给傅老師带来这么大的灾难,是我害了他一辈子。

那你现在愿意出面去给傅老师平反吗?

杏枝沉默了一阵,点了点头,说,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出面。

那我先替你们傅老师谢谢你。

7

我照着傅成山在信访大厅给我的地址找到了他现在的家。那是一个破败的家,家徒四壁用在这里已经没什么作用了。一幢即将倾斜的木结构房屋,门板脚长满了青苔,随处可见一些虫蛀的破洞,院子里堆满了稻草,因常年不打理,散发出一股隐隐的植物腐烂的气息。这让我有了一种穿越的感觉,像是突然间回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出生的时候,那时节,这种景象倒是不稀奇,在赵庄比比皆是。

我来的时候,大门紧闭,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门上。路过的一个乡亲问我是不是找傅成山,我说是,他告诉我,前面不远处就是他儿子傅家青的家,叫我去问问他,或许他知道傅成山在哪。

我看见傅家青的时候,他正在捣鼓他那台小型农用车。我说我是报社的记者,也是你父亲傅成山老家赵庄的乡邻,这次来找你父亲傅成山,是来给他送好消息的,他的平反可能有戏。傅家青给我倒了杯茶,然后坐在院子里给我讲他的父亲傅成山。

我父亲当年是逃难到我们村来的,我听说他来时几乎是处于死亡的边缘。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妈,然后就一直扎根于此,我都是好大以后,才零星地知道父亲以前经历的一些事,真替他不值。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上访,想替自己洗刷冤屈,从我记事开始,好像都一直在做这个事,用了很多钱,家里的很多东西也被他拿去变卖了,搞得家里很穷。我们都劝他,说算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该死的都死了,哪个来给你平反嘛。但他就是不听,固执得很,一年一年地上访,你看嘛,都上访四十年了,有结果没得嘛,那个年代,像他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只他一个,你说他这是跟谁较劲儿呢?

我妈为了这事儿,好多年前就跟他离婚了,他还不吸取教训,现在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天天跑,真是没好大意思,不如踏踏实实在家过日子。你刚才去看了他住的地方,都破成什么样子了。你说他不在家,不在家还能去哪?肯定又是上访去了。我就不明白了,有什么好上访的,哪个朝代没冤死几个人?古代那么多名垂青史的都被冤杀了,他这点冤屈又算什么呢?

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有冤就得伸,你父亲也是受害者,谁不想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呢?

傅家青说,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想他早点把冤伸了,坦坦荡荡地过完后半辈子,他毕竟还是我父亲嘛。

我说,我找到了当年诬告你父亲的两个女学生,她们都愿意出面为你父亲证明。

傅家青说,谢谢你为我父亲的事这么辛苦地跑来跑去,你先在我家用饭,我父亲今晚肯定会回来的,他不回来,又能到哪去呢?

我说,好,我等他。

傅成山果然又去上访了,他回来的时候,显得很疲惫,我一看,就知道没什么效果,傅成山对我的到来显然很意外,但我从他的眼神里,也看出了希望。我和傅成山坐在院子里的稻草堆旁说了很久的话,从我遇见他的那一天开始,说到我回到赵庄,回到那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旁,以及老槐树下那所埋着他的空空的坟。

傅成山老泪纵横,一直在抹眼泪,枯树皮一样的手掌里,盛满了泪水。我把林晴和杏枝现在的想法告诉了傅成山,他突然变得异常沉默,像一截树桩,戳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我看见他开始抽搐,双肩剧烈地耸动着,全身发抖,眼泪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离开傅成山家的时候,起风了,一根枯干的稻草从稻草堆上飘落,正好落到我头上,我捡下来,捏在手里,像捏着我小时候的时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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