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老火车
2017-10-20杨明
杨明
傍晚,老邢饭碗一撂,就出“关”了。有时直接出,有时背着手转一转,在广场上的落日余晖中叼个烟屁股混迹于大妈们身后,跟着音乐活动活动屁股。有人招手,老邢,今天不出“关”啦?老邢吐掉烟屁股点点头,出,出啊,扭完这首小苹果就出。第二天一大早,老邢迎着初升的朝阳出现在街头,早起炸油条或摆水果摊的一抬头,哟,老邢嘛,刚回关?嗯哪。老邢说。吃两个国产的驴打滚不,第一遍的新油,刚出锅的。不了,刚进口过仨煎饼盒子,老邢捏了个OK手势打个喷气嗝,三鲜馅的。
老邢出“关”回“关”,都乘坐专列。
老邢出“关”不是为了国事访问,他不具备那个行政级别。老邢快六十岁了,一辈子当工人,连个小班组长都没担任过。
老邢家住燕山支脉的一座小城里,原来在铁路机务段的蒸汽机车上当了三十多年的副司机。副司机的主要工作职责就是瞭望。蒸汽机车正前端封闭,死铁疙瘩一坨,不像汽车或现在的高铁机车,前面是明亮的风挡玻璃。蒸汽机车的瞭望窗口设在两侧,蒸汽机车全速开起来时风驰电掣地动山摇,老邢把半个身子支出窗外,监视着前方路况。狂风呼啸扑面而来,老邢在钢铁的震颤中像一根钉斜了的钉子一样把自己纹丝不动地钉进风里,鬓脚的汗珠被风梢掠成了冰片,身体凉透了,然后嘛,成了雕塑,只剩下眼睛里的光芒还是热的。而常常的,在机车里间干活的司炉累得筋疲力尽时,副司机就要转身进来接过司炉的大板锹,往锅炉里填煤烧火。烈焰熊熊,瞬间就把雕塑老邢烤得复苏。正司机一声喊:“前方进站,老邢注意瞭望信号——”老邢像一只刚出蒸笼的馒头带着腾腾热气又一头斜刺进刺骨的风里。
逝水流年在茫茫铁道线上洒下一路风景,颠簸了半生的老邢终于熬成了正司机,可以端坐在机台前手握汽门闸把,不用再风里雨里地瞭望或抡着大板锹添煤了。一声笨重的汽笛,老邢只一站便把蒸汽机车开进了博物馆,动车高铁雨后春笋,蒸汽机被时代淘汰了。
從蒸汽机车上下来的老邢也已经落下了一身严重的职业病——风湿性心脏病及关节炎。每逢阴天下雨老邢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骨头节咯棱棱地,发出机车零件缺乏润滑的声音。老邢再也没有力气登上新式机车了,老邢以副职的历程光荣地完成了正司机的使命。
组织上把隔三差五就噙上一粒硝酸甘油,膏药五颜六色,贴着一身万国旗里外上下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老邢调整到了客运段,让他做了守车员。
客运段有一列朝发夕至的城际列车,每天清早从省城开出,傍晚到达燕山下的小城。夜里在小城的铁路停车场待避一宿,第二天清早从小城载上旅客返回省城去,如此周而复始。
凭心说来领导给老邢安排这个新工作还真是非常对口的,不是专业上,而体现在性质上。因为这趟城际列车的客车车厢是最老式的,绿色车皮,俗称老龟壳,也有叫它民工专用车厢的,和蒸汽机是同一时代的,难兄难弟,都是已经淘汰和行将淘汰的落伍事物,和老邢正配套,完全可以再加一个俗称为老邢牌车厢。
老邢牌车厢内部没有人时,从外面是锁不住车门的,只要能搞到一把列车专用钥匙,谁都能打开车门,也就是说谁都能进到车里去。只有在车里留下一个守车员,才能将车门和自己反锁,保证待避列车的安全无虞。
每天傍晚,小城车站的大钟敲响过悠扬的七下之后,老邢踩着钟声的余韵出现在站台上。城际列车正点将于十九点十八分进站,老邢等十八分钟。列车晚点是常有的事,如果晚一小时,老邢就等一小时,晚两小时,老邢就等两小时,有时站着,时间太久了到站台值班室借个小板凳找个角落静静地坐着,不会片刻离开站台。什么时候看到值班员终于打着呵欠歪顶个帽子从值班室里出来,一只手里的信号灯红一下绿一下地晃荡,另一只手里的对讲机哇啦哇啦乱个不停,老邢一个箭步从暗处拎个板凳蹿了出来,大嚷大叫:宋了来了,我的小苹果,快来快来,我要带你出“关”。值班员正忙着跟对讲机回复应答,被老邢冲击得乱七八糟,不由恶狠狠地瞪了老邢一眼。
车顶大灯随即劈开夜幕,列车呜地一声冲进站台。
旅客很快下车走光了,列车员们也和老邢打过招呼,下车去公寓休息了,老邢上了车,依次锁好车门,从这一刻起,列车就成了老邢的专列了,老邢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头探出窗外望着远处信号机上的标志灯,半辈子的行车生涯,老邢已经戒不掉瞭望的习惯了。
灯光变绿,车缓缓启动了,牵引机车把老邢的专列牵到停车场去。停车场在城郊,从站台牵到那大约要五分钟,中途经过一道山口。明清时代,一段古长城就横亘在这山口处。清末修京哈铁路时,这段城墙被拆掉了,铁路从山口穿越而过,1932年,溥仪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成立了伪满洲国,这山口就又成了一段“国境线”,山口以北属关外,是“满洲国”;山口以南属关内,是“民国”,隶属当时的热河省。老邢每晚去“关外”,次日早回“关内”。有时外地朋友到家找老邢,街坊会说:老邢昨黑出“关”啦,等明早回“关”时您再来吧。
车入场,牵引机车走了,一切归于寂静。老邢开始工作。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从这时起到第二天早上离车前,老邢的所谓工作都是额外的。守车员,顾名思义职责就是看守车厢,而不是在看守车厢的过程中寻找乐趣,也就是说,老邢只要上车锁完门就没事了,老邢的额外工作属于没事找事。
老邢按着他自编的工作程序来,先巡视车厢。老邢抓着一大串钥匙,在手里哗哗哗地转着把五节车厢从头巡视到尾,有时不出声地走,有时边走边跟车厢们说话。哟,崩着门牙了吧?这是对第一节车厢的门说的。这衣服又剐破了。这是对第三节车厢的座席说的,咋整的,这个埋汰。这是对第四节车厢的茶水锅炉说的。
走到最后一节车厢,老邢打开洁具柜的门锁。洁具柜是列车员放清洁用具的地方,每节车厢都有一个。老邢刚当上守车员那会,对列车长说,妹子,这车上的家具借我一件呗。家具?列车长反问。老邢点头。是这车厢里的吗?老邢说,是,用手一指,就那。列车长让本节车厢列车员把柜里的条帚拖把撮子都清理出来,和前边车厢列车员去共用一个,把柜子倒给邢师傅。老邢把洁具柜里边擦洗干净,装上隔板垫上报纸,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去,配了新门锁。endprint
老邢从隔板上层取出工具包和手电,中层取出一个粗糙的报纸包,都拿到车厢里去。报纸包里包的是劈好的干柴,老邢把茶水锅炉内外的炉灰和碎煤都清理干净,报纸包摆进炉膛里。回身来到第一节车厢,车门门锁的锁牙松了,不能自由伸缩,门碰不上,老邢用手电光找准锁牙的位置,用螺丝刀拔弄,用手锤敲打,把锁牙正过来。老邢来到第三节车厢,补座席。老邢架上花镜,往大号铁针的针眼里穿鱼线。钓鱼用的尼龙线,又细又韧,缝在座席上的大口子上,哧哧的声音响彻在灯光下,针脚均匀细密。老邢边缝边走神,这旅客干嘛呀,强奸犯才逮谁撕谁衣服呢。火车又不是母火车,钢浇铁铸的东西根本强奸不了你祸害它干嘛。老邢又仔细看看,那道口子有一尺长,在椅背上,明显是用刮脸刀片开的膛,也只能是刮脸刀片,管制刀具过不来安检口,根本上不了火车。老邢想不明白,现在损人不利已的人怎么这么多,他在广场上跳大妈舞的时候也曾看到,四周的围栏树苗很多被撅断掰弯了,他又想起,他们小区也有个小伙子,二十多岁了什么也不干只让老爹老妈养活着。每天一早去网吧,有时深夜回来,有时一宿也不回来。那小伙子每次出来进去时都要在蹲在小区门外的那个乞丐身上狠狠踢上两脚。据说这样会让他非常有成就感,有一次老邢去多管闲事,劝阻了两三句,被小伙子臭骂了十句以上。
老邢的观念还顽固地残留在上世纪的黑白照片里,曾经的副司机被现代生活中的火车头抛得很远很远了,他甚至没听说过什么叫“压力山大”,不知道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一代为什么喜欢在无辜无反抗能力的承受物上泄愤,消耗他们充沛的精力,无法理解他们怎么就憋成那个样子,非常需要在无意义的破坏活动中获取巨大的充实。
麻木僵化不思进取,老邢自甘堕落地生活着。
老邢干的那些活,清炉及明早烧炉并给各节车厢的保温桶灌满开水是列车员的,修修补补是车辆乘务员的,老邢插手的时候,成了他自己的,和他的花镜或锁在洁具柜里的所有东西一样,都是他自己或花钱或花精力置备的。
老邢回来时从前一节车厢搬来了一只空保温桶,连同最后那节车厢的,都放倒了靠在一张座席边,搭了个简单的铺位,绿皮车厢里没有电茶炉,给旅客提供开水的保温桶也是老邢牌系列的一个特色,具有文物性质,桶由白钢板焊成,四四方方,像牛奶桶一样,搭个铺倒正合适。
工具包放回洁具柜里,从下层拿出两只盆来,一红一蓝,再走出去,到茶水锅炉间打些剩下的温水,分别端回来,红盆洗脸,蓝盆泡脚。
夜将深,老邢坐在铺位上,拉开天线的半导体在小桌上斜靠着窗边,低微地传出男女主持人以机关枪的语速播广告的声音。老邢又架上花镜,抖开手里的报纸,报纸是巡视车厢时随手拾的,旅客丢弃的。老邢对报纸的内容没太多兴趣,擅长瞭望的他没养成阅读习惯,粗略地浏览过。叠好,放进洁具柜里包上干柴备用。
夜静、灯熄。
老邢起时外面还没有天光。他草草洗漱,拆散铺位把保温桶归回原位,来到茶炉间打着打火机伸进炉膛里,报纸包烧成了一个火球,在干柴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声中,老邢撮上两锹好块煤填进去。不多时,炉膛里的火熊熊起来,老邢的脸上感到了微热,也听到了水在茶炉里咕噜咕噜轻微地响。老邢满意地听一会,拿起条帚再次把茶炉间里的炉灰和煤屑扫得干干净净,又端来水把茶炉间地面和炉底盘都冲干净,特意在冲净的炉底盘里多倒了些清水,清水微微抖动着平静下来,水面上倒映出红红火火的炭块,老邢笑了,他喜欢看这个。
老邢进车厢里歇歇气。他抬起车窗,让晨风吹到脸上。他不用再去茶炉间看着,茶炉的下部有排气管,从车厢地板伸到车外面。水开的时候就会有白色蒸汽冒出来。老邢看窗外被远远近近山的轮廓次第勾勒出来的曙色,看天边的朝霞。无意间眼皮向下一搭,果然就准确地捕捉到了水乍开时车下飘出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蒸汽,在隨风飘拂,随即蒸汽便汇聚起来,欢快地翻涌起来,老邢笑了,他喜欢看这个。
老邢站起来,操起一块干净抹布用清水洗了洗,像堂倌似的拧干搭在肩膀上。回到茶炉间,从茶炉旁边拎出一架小车和两把大铁壶,抹布把铁壶擦了擦,放到茶炉水嘴下拧开龙头。接满一只拎出来放到小车上,再接另一只。两只满满的铁壶都并排放上了车。老邢拧开茶炉上方的注水阀,眼睛盯着炉壁上玻璃管的水位仪将水补满,关上注水阀向炉膛里填一锹煤,推起小车进了车厢。
满载的小车,轮子在车厢地板上轧出辚辚的声响,老邢平稳地把车推到一只保温桶旁,打开盖,拎起铁壶把白汽腾腾的滚水倾注进去。两壶正好灌满一只桶。老邢扯下抹布顺手把桶也擦上几把,再推着空车哗啷哗啷地回来。
老邢周而复始着。外面的事物已经全苏醒过来了,一些远处和近处轻微的喧嚣从车窗传进来,陪伴着老邢把五只桶都灌满。
离牵引机入场牵走列车还有会时间,老邢下了车,在清新空气里伸伸臂,扩扩胸,走几步,找块石头坐下来,老邢能感觉到早晨的地气,和离地三尺在火车头上感受到的滚滚蒸汽不一样,地气微微地安静,不汹涌不震颤,不张牙舞爪不地动山摇。
老邢在地气里点着一支烟抽,看着列车,很随意地逐节看。
牵引机来了,把列车牵出停车场,牵过古长城,牵到站台上去。
列车员们来了,车长把一只热乎乎的塑料袋塞进老邢手里,“邢师傅,早点,趁热吃吧。”老邢说:“这,这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该是我们,您替我们干了多少活啊。”列车长说。
城际列车正点发出,老邢离开车站,下班了。
老邢早年丧妻,再未婚娶,没儿没女鳏夫一人,自己住在一幢旧楼房里。有时候,老邢到了家门口,却打不开门,定睛一看,手里正捏着不锈钢棍的列车车门专用钥匙往暗锁眼里捅呢,捅得咔咔响,一个女邻居经过,翘起兰花指一指:哟,邢师傅,您干啥呢,那钥匙和锁是一家的吗?您那棍那么粗眼那么小能插得进去吗?
把老邢闹了个大红脸。
多年以来,到停车场里拜访过老邢的只有三人两次,合计二点五人次。endprint
一次是老邢的邻居老秦,那时候老邢还没动迁上楼,住在平房里。一天深夜瓢泼大雨,老秦跑到了停车场,喊着老邢你快回国看看吧,你的皇宫漏啦。老邢正着急呢,牵引机把列车拉进来时停的位置不大好,停在了一个弯道上,第三节和第四节车的连接处正好在弯道的顶孤上,两节车不密贴,雨水顺着缝隙灌进车厢里,老邢有心去停车场调度室通知他们,让牵引机把列车拉直了。可是列车上只有自己,片刻不能离人啊,这下老秦来了,老邢可盼来了救星,忙叫着老秦你先帮我看会儿家,我到调度室叫牵引机去。一头就扎进了雨幕里……老秦喊:这人你说,你房子漏了你叫牵引机干什么呀?
还有一次,老邢在车上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一个领导和他的随员,领导检查工作来了。领导上了车,四下随意看了看,询问了老邢几个问题,对车内的环境和老邢的回答均表示满意。领导看到了老邢搭设的简易铺位,对老邢说老师傅您辛苦了,回头让随员做个备忘,迅速把改善守车员的工作条件提到日程上来。老邢有些不安地说,感谢领导关心,其实也没啥,我这样挺好的,而且我还有两个来月就要退休了,就别给领导添……领导看到了小桌上打开的饭盒,说老师傅刚吃晚饭呀?老邢说,嗯呐,今天临来前有点事,没赶上吃。车又晚了一个多点,上车以后活又多了点,才忙完,这不才吃上。领导说,哟,饺子呀,伙食不错嘛,咦,这是什么?领导拎起了饭盒旁边的玻璃瓶,浓香从拧开盖的瓶口溢出来。
老师傅,这是饮料吗,可口可乐?领导把酒瓶举到灯光下眯着眼费力地辨认商标上的小字,念道:燕塔陈酿,四十二度,酱香型,老师傅,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牌子的酱香型可乐啊。
领导,老邢说,那不可乐啊,一点都不可乐,那是……
是什么?领导回头盯住老邢。
酒啊。老邢说。
领导扭头去看随员,随员点点头,示意领导没听错,这个老头就是这么说的,酒啊。
铁路作业规章明文规定,职工在岗时严禁饮酒。有的人酒瘾大,控制不住,偷偷喝。他们喝的时候,把酒灌进空饮料或纯净水瓶里,拧紧瓶盖藏在身上。掏出瓶子來时像防备情敌似的左顾右盼目光警惕,每抿一口都连忙把瓶盖拧回去,不让一丝异味逃逸出来,就说领导的这个随员吧,没跟随领导之前当过铁路报社的记者,长期乘坐火车四处出差,他心里明镜一样,在火车上穿着制服捏着可乐瓶这样喝法的人,那瓶里百分之百不是可乐。还有的旅客明明刚在售货小车上买了一瓶货真价实的可乐,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手不离瓶盖,随手就盖上旋紧,这样的旅客即便没穿制服,但百分之百在铁路列车上干过,下意识的习惯浸淫到骨头里,成条件反射了。领导和随员检查到这样的“拧盖族”时,有时会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实在说不过去了,领导才会把瓶子没收,板起脸来严加训斥,警告下不为例并罚个一百二百的。领导也好职工也好,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为了生活,每个人都有压力,大家都不容易,互相体谅的道理都心照不宣。可从没见过眼前这位这么大方的,玻璃瓶在灯光下明晃晃地立着,还告诉领导这是酒。
领导说:老师傅,可不可以告诉我您贵姓?
老邢说:邢啊。
领导说,我没问您行不行,我是请教您贵姓。
免贵,邢啊。老邢说。
哦,领导这才明白。
随员记上:守车员邢某。
领导环顾了一下,指着车厢板壁上的一个警示牌说,邢师傅,假如我在这车厢里吸支烟,行吗?
那当然不行,老邢说,这是车厢,公共场所,那牌子上不是写着吗,严禁吸烟。
谁都不能例外吗?领导说。
当然不能例外,例外了还能叫规章制度吗?老邢说。
说得好!领导瓶子一举说: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一样啊。老邢说,谁在家干完活吃饭时不喝点小酒啊,解解乏嘛。
这是你们家?
啊。
领导失语一分钟,点了点头说,邢师傅,你说得有道理。这家酿呢,领导把瓶子一递,我就不没收了,你拿回去慢慢喝吧,喝了也好让自己的脑袋清醒清醒,领导转头一指随员,今晚你替他看家。
老邢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邢师傅,领导一拍老邢肩头,我送您下去。
领导下了车,钻进不远处的小车里,随员在火车上砰地一声关上门,锁死了。老邢不知道是该去追领导还是再回车上提醒一下随员明早不要忘了点炉烧水。小车嘀嘀两声开走了,车厢里的灯光熄灭了。
老邢左顾顾,右盼盼,抓着瓶子站在停车场的夜风里。
客运段的段长把老邢找了去,邢师傅,你咋搞的?晚节不保啊。
我……
啥也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段长手一摆打断了他,看着老邢,突然噗哧一声笑了。
老邢在笑声里发窘。
没笑你,笑我刚才那句话。段长说,马处长,就是检查你的那个领导,来段里通报你的问题时,我对他说,老邢绝对是个好同志。马处长也是像我刚才那么说的,除了把我说的你换成了他说的他,别的一个字都不差。马处长宣布了对你的处理决定,工作时间在岗饮酒,下岗三个月,让你做出深刻反省,没额外罚你的款。好了,你回家反省去吧,顺便光荣退休。
我,就这么光荣了?
啊,你还想咋光荣,你对处罚决定有意见吗?
不是,我是说,我退了谁接替我守那些车厢?
你还操这份心呢,段长说,对了,你不说我还忘告诉你了,没人接替你,以后没有守车员了,那些绿皮车淘汰了,就这些天吧,新型车厢马上到位,都是带自动控制的电子门锁的,不需要专人看守了。
它们也,光荣退休了?
段长又笑了,和你一样光荣,但没你命好,我刚才说了,绿皮车是淘汰,不是退休。车厢直接进车辆拆分厂拆卸分解。
哦。老邢说。
老邢不再出“关”回“关”了,他没什么爱好,不会打牌也会不钓鱼,更不会搞老年对象,属于空有需要而不懂情趣那伙的,只会坐在屋里看电视。以前傍晚接车前时间紧张,他匆匆忙忙地跟着大妈扭广场舞,扭得气喘吁吁。现在所有时间都还给了他自己,不会再有远方的汽笛声催促他,他反倒没心思跳了。
老秦见老邢天天闷着头无事可做,约了两个老街坊找老邢出去喝酒。老邢说,我正戒酒呢。老秦说,可别戒,一辈子就这一口爱好,再戒出病来。硬拉着老邢去了饭店。
走到半道上,一个铁路道口边,老邢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一个火车头牵着几辆绿皮车厢经过道口,老邢向远方望望,知道火车行进的方向就是那边的车辆拆分厂,老邢眯着眼辨认着那几辆绿皮车有没有自己看守过的。老邢看到一个调车工人坐在空车厢里,抽着烟向他隔窗摆手微笑。
喂,把烟掐掉,那都是不吸烟车厢——老邢向远去的火车嚷。
老邢喝得有几分醉了,老秦他们几个出了饭店,还要去棋牌馆玩,老邢不去,坚持自己回家。
老邢走进了回家的路,微微踉跄着走进了老火车博物馆。其实当年老邢开过的蒸汽机车也早就拆分掉了。但它的照片还在,挂在博物馆的墙上。
一个讲解员小姑娘,是最近才参加工作的新人,新得像一棵春天的小树一样。带着笑脸迎上来,主动问老邢需要什么帮助。
啥也不需要,啥也不需要,老邢说,你忙你的。
小姑娘未经世事,心地善良,不放心这个满嘴酒气的老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关注着他。
老头在墙上的大幅照片下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小姑娘依稀听见了他的说话声。
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