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河北孝
2017-10-20刘浪
刘浪
1
一刀砍开了李金贵的后脑壳,二爷彭泽明就尿了裤子。
这当然是因为二爷彭泽明的胆子很小,而另外的原因是二爷很困惑。二爷不明白,李金贵干干瘦瘦的,就像一只猴子一样,他哪来的这么多鲜血可流呢?
那一瞬间,红殷殷的鲜血,伙同白花花的脑浆,争先恐后地飞窜出了李金贵的脑袋,有那么几滴,还结结实实地溅在了二爷彭泽明的眉梢和嘴角。一种腥膻的气息,织成了一张黏稠的网,果断地将二爷笼罩其中。
二爷手中的菜刀就掉了下来。在落到地面之前的瞬间,刀背还顺便狠狠地砸了一下他右脚顶出鞋尖的大脚趾。
二爷彭泽明弯下腰来,翻江倒海一般地呕吐。吐着吐着,他就闻到了来自他自己裤裆的臊味,那臊味就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一样,“哐当”一下磕在二爷的前额。二爷就又猛地直起腰来。
可是,二爷彭泽明后来却对黑虎和黑豹说,李金贵那龟孙的脑瓜子不结实了,跟个熟过劲的西瓜一样,太糠。为了强调不屑和不过瘾,二爷就骂了一句,我日他奶奶个熊。之后,二爷还撇了撇嘴呢。
二爷彭泽明以为,黑虎和黑豹一定都会竖起拇指,就像竖起两座丰碑。结果呢,黑虎啪地一拍他正坐着的太师椅的扶手。二爷知道,这张太师椅,黑虎从李金贵家抢来的。二爷正纳闷黑虎为什么拍椅子,就听黑虎大骂一声,确切地说,黑虎是來了一句夹生的日语:巴格牙路!黑虎话音未落,黑豹一个箭步冲上前,扇了二爷一个金光四射的大耳光,二爷就又尿了裤子。
二爷彭泽明,就是我父亲彭志成的二伯,也就是我爷爷彭泽令的叔伯二哥。这是我不太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的。
2
涧河北岸,怪兽一般愤怒地仰望着苍穹的石头,千百年来始终比庄稼长得茂盛。而所谓涧河,这条渤海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在我的印象和想象当中,更像是大地的一道伤口。
涧河北岸的贫穷与偏远,你可想而知。就连日本鬼子都不愿在这里设置据点。天知道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山村,为什么会出现李金贵这样有钱的男人,还出现了柳叶这样罕见的美女。
李金贵家的确富庶,涧河北岸最肥沃的土地,是李金贵家的。涧河北岸长得简直怒气冲冲的桃林,也是李金贵家的。李金贵家的肥猪,个头差不多跟我爷爷彭泽令家的牤牛一样大呢。李金贵家的粮囤,是涧河北岸海拔最高的山峰群。
涧河北岸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划拉到一块儿,就算没有三百人,但两百号肯定是大多了。这么多人中,敢当面管李金贵叫金贵而不是叫李大爷的,只有二爷彭泽明一个。
在李金贵面前,二爷彭泽明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甚至他的整个上身都是有些后仰的。直呼“金贵”这两个字的时候,二爷的目光总是轻率的、傲慢的,不屑于直视李金贵,而是投向天边的一片云彩啊,或者是投向墙根下一条睡着的癞皮狗。
二爷彭泽明干嘛要瞧得起李金贵呢?你可要知道,李金贵的三个黄脸婆娘,一个正房,两个姨太,她们三个的美貌捏在一块,也比不上柳叶的一个脚趾甲。
而柳叶,就是二爷彭泽明的媳妇。
3
二爷彭泽明从来没有想过他要杀死李金贵。更进一步说,二爷没有想过要杀死任何一个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道理,不傻的人都懂。二爷彭泽明偏偏不傻。
二爷彭泽明有差不多十亩田地呢,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二爷很忙。二爷的儿子名叫彭志远,已经六岁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二爷还是舍不得让柳叶跟他一起下田。一天天的,二爷放下锄头就拿起镐头,扔下镐头就操起镰刀。二爷就是想杀人,他也倒不出那份闲工夫来。
不过,例外的时候似乎也有。这个炎热的夏日,闲工夫来了。二爷彭泽明约了我爷爷彭泽令,他们两个顶着三竿子高的日头,到涧河南岸去赶集。二爷彭泽明的怀里,揣了一块大洋呢,他要买上一匹青布,给一家三口每人做两身衣服,冬夏各一身。如果还能剩下几个铜板,二爷就想请我爷爷彭泽令喝点高粱烧酒,条件是待到秋后我爷爷得帮他打场。
买来了布匹,二爷彭泽明和我爷爷彭泽令,来到了集市东端的酒摊。两个人的屁股刚刚坐稳,从正南方向,一架日本鬼子的飞机轰隆隆地飞来了。像一瓢凉水倒进了翻滚的热油锅里,赶集的人们哭喊着四下逃命,孩子的哭声和成人的喊叫,丝毫起不到防空的作用,日本鬼子的飞机扔下一枚炸弹,之后向黑石山方向飞去了。
二爷彭泽明和我爷爷彭泽令,自然也是混迹于逃命的人流当中。我爷爷彭泽令的一只鞋子跑丢了,他奔跑的速度反而更快。二爷彭泽明呢,他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狠劲一拍大腿,又转身往酒摊跑,二爷想起来了,他刚买的那匹青布,慌乱当中落在酒摊了。
二爷跑回酒摊,那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那匹青布,还平躺在他先前坐过的那把长条木凳上,样子有些安详。二爷把青布往腋下一夹,想要接着往家跑。可是,二爷看到邻桌上摆了三四碗酒,其中一碗已经侧翻了,酒水正顺着桌沿慢条斯理地往下滴答。这真是太可惜了!在二爷彭泽明的心目中,浪费食物是最大的大逆不道。二爷就低下头来,把呼哧呼哧直喘的嘴巴,搭在桌沿上,吮吸。
高粱烧酒刚刚触及到二爷的舌尖,那种有些温存的醇香还没来得及扩散和漫延,二爷的屁股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二爷自然就顺势撞在了桌沿上,桌沿差点磕掉了他的门牙,桌面上的那几碗酒呢,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其中一个酒碗摔得四分五裂。
二爷彭泽明正要发作,可回身一看,他的冷汗就流了下来。
黑豹!
俺的天娘唉,踢二爷屁股的这个汉子,手提驳壳枪,像一座铁塔似的,原来是土匪黑豹,黑石山三当家的。
二爷夹在腋下的那匹青布,就又掉在了地上。
4
据我爸爸彭志成跟我讲,黑石山距离涧河北岸不到三十里地。这显然不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路程,但多少年来,涧河北岸的人们,谁都不曾去过那里。
传说当中,黑石山的一个山洞中生活着一条千年巨蟒,腰身比磨盘还要粗,已经通了仙气。巨蟒嘴里会喷吐奇毒无比的烟雾,把黑石山的石头都给熏黑了,黑石山也由此得名。endprint
除了巨蟒,黑石山上还生活着一股土匪,二当家的叫黑虎,三当家的叫黑豹,据说是亲哥俩。大当家的叫黑龙,就是那条千年巨蟒。
黑虎和黑豹这对兄弟的真实姓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我爷爷彭泽令,曾经跟二爷彭泽明说,黑虎和黑豹的老爹,是济南或者青岛的一个老郎中,是个讲规矩讲原则的人,他每天只给十个病人看病,多一个都不看。老郎中看病还有一个说道,就是从来都不面对面管病人要钱,而是在门口放了一口桐木制成的柜子。病人看完病离开的时候,想交多少钱,就把钱从柜盖上的那条缝隙塞到柜子里。病人要是没钱呢,他也不妨在柜子前做个塞钱的假动作,老郎中从来也不计较。
老郎中的名声很大。日本鬼子想要让老郎中去做军医,先是邀请,后来直接用枪口顶着脑门,老郎中就是不去。结果呢,老郎中被日本鬼子的狼狗吃了,吃得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一粒,老郎中死去的这天,黑虎和黑豹因为去山上采药。所以躲过了这一劫。哥俩回到家,都哭得晕了过去。当天晚上,这哥俩手持采药的鹤嘴锄和用来粉药的捣药杵,分别打死了一名日本兵,抢了他们的长枪,之后就跑到了黑石山,并且逐渐拉拢来了二三十名小弟兄。
关于黑虎、黑豹的身世,我爷爷彭泽令还讲了很多,至于究竟是真是假,这就说不清楚了,因为我爷爷彭泽令也是听别人说的。
黑虎和黑豹带领手下弟兄,袭击过日本鬼子,抢走了一些粮草和弹药。日本鬼子不止一次想要扫平黑石山,但又从没大规模地付诸于行动,因为他们慑于千年巨蟒的威力,这自然是汉奸向他们描述的了。大规模的扫荡虽然没有,但小规模的报复总是不断,每隔三五天,最多也就是半个月吧,日本鬼子就要派一架飞机,飞到黑石山的上空,扔下三五枚、八九枚,甚至是十几枚炸弹,途径涧河北岸时,他们并不吝啬,时常会顺便赏给北涧头村一二枚。
我爷爷彭泽令家的那头牤牛,我在前面应该是说过它一句。虽然它的个头,比李金贵家的肥猪要小,但它真的是我爷爷的一个好帮手。这头牤牛,就是被日本鬼子从飞机上扔下的炸弹炸死的。
5
二爷彭泽明一回头,看到了黑豹,吓得冷汗打湿了后背。这就说明了二爷在这之前是见过黑豹的。
二爷第一次见到黑豹,是在大年三十那天的晚上。当时虽然是兵慌马乱的年月,但春节,老百姓还是要过的。可是,日本鬼子不允许老百姓放鞭炮,这样一来,本就很寡淡的年味,更像一杯温吞水了。
二爷彭泽明虽然瞧不起李金贵,但毕竟一个村子住着,礼节还是不可少的,二爷一家三口吃过了荞麦面的饺子,他就和几个邻居,一道去了李金贵家,给李金贵拜年。他们前脚刚进李金贵家,后脚黑豹就率领十几名手持长短家伙的弟兄跟了进来。
二爷他们一伙给李金贵拜年,是一揖到地,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过年好啊五谷丰登啊恭喜发财啊,总之都是这一类的吉利话。黑豹给李金贵拜年,不是这样。黑豹用黑洞洞的枪口,顶着李金贵的脑门,他说,我们兄弟几个给李爷拜年来了,还望李爷能赏我们口饭吃。
坐在太师椅上的李金贵,出溜一下坐在了地上。他的两个姨太太呢,身子筛糠似的抖成一团。黑豹手下的土匪全都哇哇怪笑和怪叫,发出的声音就像夜猫子的惨叫一样。
李金贵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又气喘如牛,他没有说话。
李金贵的弟弟李宝贵,战战兢兢地走上前,陪着笑脸说,三当家的,你这么说话就外道了,咱是一家人,兄弟我这有的,就都是你的。
黑豹说,好说好说。
结果,这个大年夜,二爷彭泽明年没拜成,却当了回义务装车工。李金贵家的那十挂马车,都装上了粮食。之后,黑豹又让二爷彭泽明,把李金贵先前坐着的那把太师椅搬出来,绑在了车上。
连累带吓,二爷彭泽明的棉袄和棉裤,都被汗水浸透了……
而现在,黑豹如从天降一般出现,还踢了二爷彭泽明的屁股,二爷简直是被吓破了胆子。
二爷说,三当家的,你……你……我……二爷说不出话。
黑豹说,你叫什么名?
二爷说,我叫彭……彭泽令,很明显,二爷他报上的,是我爷爷的名字。
黑豹说,三十儿那天,是你帮我装的车,对不?
二爷说,是,是,是。
黑豹说,别人都跑了,你躲这偷人家酒喝。
二爷说,不是,不是。酒洒桌子上了,我看着可惜。
黑豹把枪别在腰里,很不耐烦地摆了摆左手,他说,你走吧。
二爷彭泽明拔腿就跑,却被一把凳子绊了个大前趴。二爷急忙爬起来,却听到黑豹说,把你的东西拿着。二爷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脑子里只有逃命运一个念头。直到跑过涧桥,来到了涧河北岸的时候,二爷才想起那匹青布。
二爷后悔得直想转身跳进涧河里寻死。
6
二爷彭泽明耷拉着脑袋回到家门口时,已经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二爷正要推门,猛然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二爷彭泽明一愣神的工夫,屋里又传出他媳妇柳叶的叫喊声,放开我,你放开我!
二爷彭泽明哆哆嗦嗦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二爷刚刚操起锅台上的菜刀,又听见柳叶大骂,你这个畜牲,畜生!二爷不再犹豫,一步迈进里屋,一眼看到了脸朝里、背朝外的李金贵,正在撕扯柳葉。柳叶那件阴丹布褂子的纽扣,已经被李金贵解开了,露出粉红的肚兜,还有胸口上面一块白皙的肌肤。
愤怒就像一条火蛇似的,从二爷彭泽明的丹田处嗖一下腾起,钻进了他的心,钻进了他的肝,钻进了他的脊梁,钻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二爷怕日本鬼子、怕黑豹,但他怎么还能怕李金贵这个龟孙地主呢?二爷就抢前一步,一刀砍开了李金贵的后脑壳。随即,二爷就蹲在地上呕吐,这我已在前面讲过了。
柳叶一把将二爷搂在怀里。他爹,他爹呀!柳叶的脸庞突然变得艳如桃花,她说,你打死他了,你是因为我才打死他的,是因为我,他爹呀!
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使得柳叶不可避免地闻到了二爷身上的尿臊味,柳叶推开二爷彭泽明,说,熊货。紧接着,柳叶又伸手轻轻拧了一下二爷的脸颊。endprint
也许是因为疲乏,更可能是因为后怕,二爷彭泽明的身子,就跟一摊稀泥似的堆在了地上,也就是瘫倒在了李金贵的尸体旁边。来自李金贵的腥膻,让二爷像安了弹簧似的,噌一下跳了起来,紧接着又堆在了地上。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二爷一边念叨,一边用双手蒙上了眼睛。
柳叶上前踢了二爷一脚,她说,别嚷嚷,你个熊货。接着,柳叶指了指李金贵,说,他爹,你看得怎么办?
已经崩溃的二爷,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如同一条离水的鱼,除了呼哧呼哧地喘气,他说不出别的话语。
这时候,彭志远满头大汗地回家来了,关于彭志远,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在前面说过一句,他是二爷彭泽明的儿子,已经六岁了。
彭志远人还没进屋,他的声音先进了屋。娘,我饿了。
二爷彭泽明慌忙站起来,两只手没处放,就在裤子上风风火火地蹭呀蹭。柳叶腾腾几步跑过去,挂上了房门,又折回来,用一条湿毛巾将二爷脸上的血迹擦净,又让二爷换了条裤子,柳叶说,你带孩儿去他叔家玩。
柳叶说的“他叔”,就是我爷爷彭泽令。
二爷彭泽明把儿子彭志远送到我爷爷彭泽令家,他就又自己回来了。前后也就半个时辰的工夫,柳叶已将李金贵转移进了仓房,用柴草盖上,然后又将屋里的血迹清洗干净。怕屋里有血腥味,柳叶还点着了一根檀香。
二爷真的不该在这个时候还没回过神来。他问柳叶,那……那……他……他呢?
柳叶白了二爷一眼,她说,今晚上,你把他扔涧河里。
二爷犹犹豫豫地上前一步,伸出有些哆嗦的右手,想要摸一下柳叶的脸。柳叶一巴掌打开二爷的手,她大骂,你个熊货,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是条好汉,瞧你吓得这熊样。
二爷咧了咧嘴。他一定是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
7
一弯月牙儿勾巴巴地挂在了涧河上空,柳叶和二爷彭泽明,赶着牛车出发了。
柳叶本来是让二爷一个人赶车去,但二爷彭泽明耷拉着脑袋说,我……我有点不敢。柳叶就用右手的食指,一下紧跟一下地戳二爷的脑门,骂了小半个时辰,把二爷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二爷的膝盖骨,就有些像我们如今使用的折叠伞了,伞骨可以折来折去。二爷的脑门被柳叶戳来戳去时,他就想,他一刀砍在了李金贵的后脑壳,李金贵应该也不会太舒服。
柳叶后来说的一句话,让二爷果断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柳叶说,早知道你这么窝囊,我还不如让李金贵强奸了。
柳叶看也不看二爷,独自去了仓房。二爷慌忙站起身来,追到仓房,帮柳叶把李金贵好歹塞进了牛车,又盖上了一层柴草。
如果二爷能够返回家,就着手处理李金贵,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可二爷偏偏这么一耽搁,结果就赶上彭志远被我爷爷彭泽令送回来了。
我爷爷彭泽令问,二哥、嫂子,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柳叶说,回娘家。
又闲聊了几句,我爷爷彭泽令走了。柳叶耐着性子,想要她的儿子彭志远自己看家,彭志远不干,又是哭嚎,又是满地打滚,柳叶只好带上他一起上路了。
三个人很快就来到了涧桥,柳叶让彭志远一个人先向前走。之后,柳叶和二爷把李金贵抬下牛车,二爷抬着李金贵的头,柳叶抬着李金贵的脚。两个人趔趔趄趄地刚刚把李金贵抬上桥栏,彭志远可能是因为害怕,就又跑了回来。二爷的心脏一下子就上蹿到了嗓子眼,他的手一抖,李金贵的脑袋又砸在了桥面上,哐的一声,很是清脆,也很是狰狞。
二爷知道柳叶又得骂他,但是没有。柳叶自己一个人抱起李金贵,低喊一声“嗨”,将李金贵扔到了涧河里,然后,她看也没看二爷父子一眼,就独自转身就往家走。
彭志远问,俺娘咋不去姥娘家了?
二爷说,啊,那,不去就不去了。
彭志远又问,俺娘扔的是李金贵吧?
二爷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8
日本鬼子的讨伐队,用一根长竹竿挑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在北涧头巡游示众。这一天,距离李金貴死亡已经有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二爷有苦难诉。他不可能跟任何人说他杀死了李金贵,更加要命的是,这段日子,柳叶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二爷就更别想碰她的身子了。而李金贵的弟弟李宝贵呢,一开始真的找了他哥几天,认认真真地找,大张旗鼓地找,后来就不找了。我爸爸彭志成猜想,李宝贵一准是早就想当大掌柜的了。
日本鬼子的翻译说那颗人头是黑石山的土匪头目黑豹的。此时的二爷,他不敢看任何红色的东西,我爷爷彭泽令却敢看。仔细看了一会儿,我爷爷彭泽令就笑了。他小声告诉二爷,这帮日本鬼子净他娘的扯淡,那颗人头,根本就不是黑豹的。
二爷有些纳闷,就问我爷爷,他说,你见过黑豹?啥时候见的?
我爷爷说他没见过黑豹。但这颗人头,我爷爷见过,是涧河南岸一个要饭花子的,人们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他的外号叫一撮毛。
二爷就爹着胆子看了眼那颗人头,果然不是黑豹的。那颗人头的左腮帮子上,有一颗痣,黑痣上面呢,密密麻麻地长着半寸长的黑毛,正是那个要饭花子。
二爷就说,黑豹还欠我一匹青布呢。
接下来,二爷就回家了。一走到院子里,二爷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响。至于这种声响怎么异样,我在这里也不便细说,总之这声响,二爷是熟悉的。
二爷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赫然见到两个赤裸裸的人正在床上纠缠,女的,是柳叶;男的呢,是李金贵的弟弟李宝贵。
二爷就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干。他以一种前倾的姿势,愣怔地立在那儿,嘴巴和眼睛都茫然地张着。接下来,还是柳叶先做出了反应。她对二爷说了两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只有三个字——滚出去!
二爷很乖,转身,很是机械地来到院子里,在那棵碗口粗的香椿树下坐了下来,还把脑袋埋向了裤裆。不一会儿,二爷的裤裆就湿了,但不是小便失禁,而是他的泪水滴洒在了那里。接下来,二爷开始扇自己的耳光,左右开弓,一下,两下,三下。endprint
第四下没有扇成。因为李宝贵出来了,抓住了二爷的右手。
二爷彭泽明就抬起脸,死盯着李宝贵,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宝贵也没说什么,松开手,嘿嘿一笑,又解开裤带,掏出那个物件,撒了一泡尿。这泡尿简直漫长无比,绕着香椿树兜了一圈,把二爷围困起来,李宝贵这才抬腿向院外走去。
二爷仍旧坐在地上,一动没动。
柳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院子里,她走到二爷跟前,蹲下身来,很是温柔地擦拭着二爷脸上的泪水。然后,柳叶跟二爺说了两个月以来的第二句话,也是个不长的句子,八个字——你为什么不宰了他?
二爷上身摇晃了一下,他显然是想说句什么。就是这个时候,二爷的儿子彭志远可能是在外玩累了吧,快步跑回家,差一点一头撞在李宝贵的肚子上。
李宝贵嘿嘿一笑,伸出右手,是要摸一摸彭志远的头,彭志远却后退一步,躲开了。彭志远歪着脑袋看了看李宝贵,他说,你大哥让我娘扔涧河里了,我爹不让我说。
李宝贵的脸一下子就变得铁青了。他转过身,指了指柳叶,说,好。他又指了指二爷,说,好。
二爷扑棱一下跳了起来,冲向李宝贵。李宝贵撒腿就跑,二爷紧追,却被门槛绊了个跟头。
二爷急忙爬起来,打算继续追,却听到身后彭志远的惨叫,娘啊!娘啊!
二爷跑回屋里,柳叶已经躺在了地上,她将一把剪子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柳叶对二爷两个月以来说的第三句话,总算有了些许的长度。柳叶说,他爹,我对不起你,领着咱孩儿,快,快逃命,他爹呀。
9
三天之后的夜晚,二爷彭泽明来到了黑石山。他怀中的彭志远,早已哭哑了嗓子。
两个小土匪押着这对父子,来到了黑虎、黑豹面前。
二爷彭泽明听说过,想要加入土匪的行列,是要有人命在身的。二爷就讲了他怎样一刀砍死了李金贵,换来的却是黑豹的一个大耳光。这,我在前面已经讲过了,
我还没来得及讲的是,黑豹刚扇完二爷的耳光,黑虎就开始质问二爷。
黑虎说,你知不知道李金贵是我朋友?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兄弟的口粮,都是他给的?
黑豹说,你以为我三十儿去李金贵家抢粮是真抢啊?我是做给你们这些人看的!
二爷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他裆间的尿骚味,就大咧咧地灌了进去。
接下来,黑豹就从黑虎坐着的那把太师椅的后边,拿出了一匹青布。黑豹对二爷说,这个还给你,下山去吧。
二爷哆哆嗦嗦地接过青布,拉着儿子彭志远往门外走。父子二人刚走到门口,黑虎手中的枪就响了,二爷的脑瓜盖被整个掀掉了。
二爷彭泽明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彭志远扑在他身上。
爹呀!彭志远的叫喊,声嘶力竭,就像一道闪电,在黑石山的上空亮了一下,只一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