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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玫瑰

2017-10-19吴祖丽

雨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翩翩木匠牛奶

吴祖丽

在我们镇上,陶木匠是个有意思的怪老头。

他一个人住在西大堤脚下一栋单门独院的房子里,也不怎么出门。我们总能看到他。他通常坐在门口的廊沿上晒太阳,蜷在老藤椅里看书和报纸,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窄沿呢帽,老花镜磕在鼻梁上,手伸得远远的,神情严厉而焦灼。他背后的窗台上搁只绛红色半导体收音机,播着天气预报,新闻,或者黄梅戏,淮剧。更多的时候,他耳朵上别着一支草绿色铅笔,佝偻着高大的身子伏在一只长条凳上,不停地刨啊锯啊的,假如你要问他在做什么,他会板着脸神秘地说,没做什么。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能做什么,一个人活到那么大岁数,脸皱得像老山羊,眼睛里蒙着一层豆浆汁一样的迷雾,你说,难道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像样的木匠活?

陶木匠家门口有株全镇独一无二的玫瑰树,经常开出大朵的重瓣红花,好看得不像是人间的东西。牛奶整日睡在花下假寐,有人来摘花,它就龇着牙咬住来人的裤管不放。牛奶是条狗。一年多前,我在路边的一只鞋盒子里捡到它。奶奶不让我养狗,远在广州的爸爸妈妈异口同声地反对我把它带回家。他们的理由是,我有哮喘病。一个人患有先天性哮喘病,居然就被剥夺了陪伴猫和狗的权利,我真不知道跟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说的。

奶奶出了个主意,让我把小狗送给陶爷爷。我不相信那个怪老头会大发慈悲收留可怜的小狗。果然,他一看到掀开的鞋盒,就吹胡子瞪眼地咆哮起来,哪来的狗东西,赶紧拿走,拿走,一辈子没养过这东西。他挥着手,像在驱赶两只苍蝇。我咧咧嘴,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藤椅上的老人机唱起来了,是我奶奶打来的电话。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陶木匠骤然驯服下来,佝偻着腰呈现出一种迎合的姿态,笑眯眯地对着手机频频点头,“噢,噢,那先搁我这养着,养不好的话小水奶奶你别怪我……”

牛奶就这样在陶木匠家里住了下來。喔,牛奶那时候还没有名字,没过多久,原本全身乌黑的它,脊背上生出两块水滴状的雪白斑纹,越长越大,就像牛奶洇润开来的样子。

起先,牛奶跟我最亲。慢慢地,牛奶跟陶木匠第一亲,第二才跟我亲。

镇上人说陶木匠有福不会享,儿子在南京开公司,女儿在苏州做大律师,儿女要多孝顺就有多孝顺。两个孩子都要接他去住,陶木匠就是不肯。陶木匠跟我们家有点亲戚关系。什么亲戚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奶奶经常领着我,送点自己做的红烧肉红烧鱼啊什么的给陶木匠。噢,对了,我奶奶做的红烧肉用她儿子的话说,那是莲花镇一绝。

陶木匠偶尔也会到我们家串个门,放学回家,看到花瓶里新鲜的玫瑰花,我就知道那个怪老头来过了。看起来,奶奶很稀罕那些玫瑰花。

两个多月前,我们学校搬到了西大堤脚下。校园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田野。堤上会吹来渐渐和煦的风。我们最近的邻居就是相距两三百米外的陶木匠。

旧校舍那片地段正在大规模地拆迁改造,原先的校门口竖起了一块莲花镇高新产业园区的牌子。镇上的男人看着牌子就咧嘴笑笑,什么高新产业,狗日的影子都没有。大嘴说,镇上也没法子,上头要来检查的。再说,现在生源越来越少,有点能耐的都把孩子送城里读书了,我们中心小学用不着占那么大的校舍。大嘴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比校长还校长。大嘴爸爸在镇政府上班,是个什么干部。我奶奶说,嘴大吃四方,这个大嘴,将来跟他爸爸一样,是个吃公家饭的。

新学校离我家有点远,上学放学要穿过大半个莲花镇,用脚一步步写出一个大大的完整的Z字:依次经过一条主街、两个瘦如香肠的巷子以及若干店铺,然后是镇政府大楼和一家医院,最后是莲花桥和一座废弃的吊闸。最大的好处是方便我们到大堤上闲逛,居高临下地看着茫茫水天间的帆影点点,讨论昨晚的游戏以及班上的女生,任由阳光碎银似的洒在身上。大堤下面护坡石的间隙生满了杂草野花,春天有蒲公英、车前草、野雏菊,还有好看的野胡萝卜花。有人见过细小的青蛇出没其中。我们也会走下河堤,沿河岸漫步。大片的油菜地一边开花一边结籽,间或有一些高大的细叶柳和枇杷树,舒展着碧绿的枝叶,像筛子一样过滤着阳光。河边零星冒出些莲叶,仔细看,竟有红色黄色的莲花开放,恬淡安静,让人看了很想去摘。

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妈妈说等我读初一时她就回来了,我们一起住到城里的新房子里,到城里读中学。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没什么可期待的。

下午放学,牛奶会掐着钟点等在路口,上蹿下跳地非要我去跟它玩一会儿。陶木匠总是在院子里不停地敲敲打打,刨刨锯锯。我真怀疑他把家里的柜子椅子凳子都拆了一遍。这两天,他坐在玫瑰树下开始磨一把笛子那么长的“铁铲子”。玫瑰树下有口井,井沿上放了一块大石头。

我好奇地走近他,“陶爷爷,你整天敲敲打打干什么呢?”

“我在磨我的凿子啊,小水。”他头也不抬地说。

“喔,它叫凿子。就这一把凿子,你磨了几天了,它这么重要?”

“我只能说你看错了,今天磨的这把是尖头凿,昨天磨的是斜刃凿,前天磨的是平板凿。这些宝贝,可是陪了我一辈子了,孩子,你说重要不重要?”

磨一会儿,他就抬起头,对着光眯起眼睛察看凿子薄而亮的刃口,然后撩起铅桶里的水轻轻抚在石头上。喝了水,石头和铁都慢慢活了过来。石头周边凹凸不平疙疙瘩瘩,正面却细腻润滑,泛着靛青的光泽。大概吃铁吃得久了,形成一道起伏有致的优美弧线,酷似女人美丽的腰线。

“这块石头,难不成也是宝贝?”

“这是磨刀石。这块磨刀石年代更远了,还是我师傅留给我的。”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温柔地掠过院子,投向尽头那个小房子。那是个杂物间,紧挨在厨房后面。我偷偷溜进去看过,里面到处堆着木头木块木板,和一些看上去黑乎乎的下脚料,唯一一张斑驳结实的木桌子上排列着各种工具家什,新鲜的锯末屑味道不动声色地在空气中飞扬舞蹈,散发着雨后薄荷草的清冽香气。我喜欢那种味道。老式雕花木窗把光线切割成幽暗的方块,那些工具影影绰绰,躺在那里窃窃私语,露出闪闪发亮的舌头。叫刨子的家伙,诡异而神气,翘着一对八字胡,让我想起亲爱的波洛探长。手工锯是个削瘦的武士,沉默地倒挂在墙上,假装思考着什么。墨斗是个骄傲的秀才,总是一副怀才不遇眼高于顶的样子……

太阳落得很快,渐渐掉到大堤下面去了。我说我要走了。陶木匠說小水等会儿,带几枝花给你奶奶。他围着玫瑰树转了几圈,挑那开得最大最好的花朵,仔细剪下包好。他严肃地看着我,点着他那颗巴旦木一样的秃头。天气暖和起来,黑色窄沿呢帽被他高高挂在山墙的钉子上。一个人对玫瑰花的态度或多或少能说明点什么。我不由自主想起小王子和玫瑰花的故事。小王子心甘情愿被一朵花驯服,只因它对他是如此重要。

我把这些玫瑰花插在自行车龙头上,蹬得飞快。牛奶依依不舍地送我很远,黏得像块口香糖赶都赶不走。我信守承诺,把这些花带给了奶奶。有时候也会把其中的一半送给我的同桌翩翩。大嘴在班上到处跟人说我喜欢翩翩,我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暗暗高兴。

对了,他们叫我哲学家。我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侦探故事、科幻故事、神话故事,我脑子里经常出现一些现实中没有经历过的画面,我看到自己站在云端俯瞰底下的世界,云谲波诡,万马奔腾,凭空生出一对翅膀助我飞翔,风呼呼地穿过身体,似乎是一段真实的经历,并不是凭空臆想。我还喜欢到网上看些似懂非懂的东西,假设真的有个所谓的平行宇宙存在,那就是说同一个物质同时出现在另一个世界,同样的一个我,患着先天性的哮喘,被禁止参加剧烈运动,喜欢一个叫翩翩的女生。如果这两个我有见面的那一天,一定很有意思。

偶尔疏忽大意,我把许多胡思乱想写到日记本上。语文老师在本子上画了许多触目惊心的问号,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问我:“苏小水,你小小年纪脑袋里整天想什么呢,你以为你是哲学家啊?”班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生,于是就叫我哲学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把心里话写到日记里。人们长大后就开始变异,变成一种可怕的叫做大人的生物,这种变异像病毒一样大面积扩散和传染。然后,他们会真的忘了自己做过孩子。

妈妈在电话里说:“小水,等你考上初中,妈妈就回来陪你了,再也不出去了。”

我心不在焉地说:“好啊。”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雀跃的成分,我努力了。其实我知道,她回来不是陪我,只是因为她怀孕了。他们将要有新的孩子。奶奶安慰我:“小水,你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你欢不欢喜?”

这个问题,我们班主任早就问过。她自以为别出心裁地出了个作文题目:如果我有个弟弟或妹妹。真可笑,全班36个人,写了36篇作文,主题只有一个,歌颂新生命,欢迎新成员。谁让我们都是美德、文明、学习、劳动、艺术全面发展的五星少年呢。

清明那天,落了些小雨,很快就放晴了。西大堤上几株杏花都开了,枇杷树叶子下面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小黄花。陶木匠说,从前莲花镇上到处都是枇杷树,六七月里挂满金灿灿的果实。陌生人来到莲花镇,可以任意享用头顶上的果实。你看现在,他生气地摇着头,建居民集中居住点砍一批,搞工业园区砍一批,修路砍一批,现在,又弄个什么高新产业园,莲花镇上的枇杷树就要被砍得差不多喽。

陶木匠喝了点酒,两腮通红地拉着牛奶谈古论今:我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做活的时候,流行带踏板的雕花大床,红木箱子做嫁妆,高低柜,两门橱。嗬,那时候的人才叫讲究,打个柜子不作兴用钉子的,用钉子那算什么本事,好木匠都用榫。榫比什么都好,不怕阴雨潮湿,不怕干燥收缩。咳,他清清嗓子,扳着手指说,榫也有很多种啊,直榫、圆榫、三角榫、燕子榫……

牛奶直着身子,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我和翩翩看了就笑。我说:“陶爷爷,你又喝酒了啊,你忘了你血压高。”

“小水啊,就喝了一点,一点点。呵呵,可不要告诉你奶奶。”陶木匠伸出手指胡乱比划着,脸上泛着光,像变了一个人。

“陶爷爷,你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小水奶奶的吧?听说她年轻时是莲花镇上一朵花。”翩翩笑嘻嘻地问。

“是啊,一朵花,一朵花。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比你们大不了几岁,梳着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一直拖到腰那儿。咦,你们怎么知道的?不说了,不跟你们小孩子说了。你们不懂。牛奶,跟爷爷睡觉去了。”

一人一狗摇摇晃晃地进了屋,我真怀疑牛奶也被他灌了酒。

我拉了翩翩一把:“你说什么呢。”也许翩翩说得没错,但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说我奶奶。

陶木匠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我们讲一些好玩的故事,比如说他有一回走夜路,路边都是树,细微微的有些月亮,黑麻麻的树影落了一地。他偶一住脚回头看见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有鼻子有眼睛的,跟他对峙,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

我大着胆子问:“后来呢,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他却卖关子说:“后来嘛,后来就没有了。”

晚上,隔壁潘奶奶来串门。潘奶奶家里平常都关门上锁,她在县城儿子家哄小孙子。潘爷爷在苏州女儿家,负责接送外孙女上学放学。

我躲在被窝里玩手机,听她们坐在奶奶房里说闲话。潘奶奶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疲倦,她叹叹息道:“儿子媳妇忙,都忙。大的马上要中考,小的一天到晚抱在手里,晚上你睡他不睡。他们清明节放了半天假,我才能抽空回来过个节上个坟——唉。”

“老潘呢,就不回来了?”

“不回了,太远了,坐车五六个小时。姑娘说过节车多人多,光堵车就能让人发疯,干脆不回来了。”她吃吃地笑起来,像打嗝似的,“听说小水妈妈也怀上了?这下子有你忙的了。”

空气好像顿了顿,奶奶轻轻叹了口气,说:“是啊,说了,说过了暑假就搬到城里住。他们房子也弄好了,小水也要到城里读初中了。”

“哦,真到城里去了。那老陶怎么办,你们就这么算了?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可都看在眼里,人家是因为你才没跟儿子姑娘走的。”

“嗳,不瞒你说,这一把岁数了还能作什么怪。我们就当亲戚走走。再说了,儿子媳妇生二胎,自然是他们的事情要紧。”奶奶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轻,说得很慢,牙疼似的。

“是啊,儿女也有儿女的难处。”她附和着,“小孩子不好带啊,最近我们小区发生一件事,奶奶给三四个月大的孙女把尿,蹲得久了,猛地站起来,竟然就那么晕过去了,谁能想得到呢,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说是脑溢血。”

“真的?有这事啊。”

“那还能有假,跟我儿子媳妇一个小区,真吓死人了。听说六十岁还不到,平时身体好好的,没什么毛病。”

她们双双沉默了一小会儿,好像为那个猝死的人默哀。

潘奶奶嘚吧嘚吧趿着拖鞋出门走了。奶奶还愣着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声音。好像既没有起身,也没有上床睡觉。我憋了一泡尿,忍不住要上卫生间,看到她一个人低头坐在床沿,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的脚一只穿在拖鞋里,一只悬空光着。我看得出她很难过。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为那个猝死的人,还是为了陶木匠?

我悄悄走过去,假装睡眼惺忪地依偎着她说:“奶奶,你怎么还没睡?明天单元测验,记得早点叫我。”她抬手抚了抚脸。她眼睛有点红,脸色苍白,灯光把她穿着深蓝色呢子外套的侧影拉得很长,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奶奶跟陶木匠要好。他们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叽叽咕咕地有说不完的话。奶奶经常要我陪她去陶木匠家,有时候我不想去,她总是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好像她一个人去陶木匠家里将是一件多么不体面的事情。她说你陶爷爷岁数大了,身边没个人陪,又住得那么偏,小水乖,我们一块去看看他,陪他说会子话。

奶奶跟陶爷爷的故事,最先我还是听壁脚听到的。妈妈说:“二寶生出来,小水读初一,小水奶奶肯定要到城里跟我搭把手,不知道她情不情愿呢?”

我爸说:“怎么不情愿,她肯定情愿啊,再添个孙子孙女,她能不开心?”

“她能舍得陶木匠?你说陶木匠老伴也过世这么久了,他们也没说要并一块过?其实他们要一起过我也没意见,难得陶木匠一把年纪这么有情有义。人家都说他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浪子,遇上小水奶奶就被收服了。他做木匠做到莲花镇,为小水奶奶打嫁妆。家具打好了,人家却出嫁了,嫁的是你爸。陶木匠痴情得不得了,留下来就不走了,在这结了婚成了家。几十年种一株玫瑰树,就因为你妈小名叫玫瑰。啧啧,说起来真是感动人啊。”

“你听谁瞎编的这些?再说了,有你这么说自己婆婆的?不过是两家沾亲带故的。”

“谁瞎说了,你喊他声表姑丈就真成亲戚了,谁不知道表姑跟咱们家拐多远的一点亲。据说还是小水爷爷奶奶当年牵的线搭的桥。”

“那又怎么了?”

“没怎么,挺好的,我就说说。”我妈吃吃地笑。

“一天到晚,净嚼舌头根。”我爸压着喉咙吼了一嗓子。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个个都不大正常。奶奶好像病了,经常坐在家里半天不说一句话,只顾低着头发呆。镇上的合唱团排练她也已经好几天没去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嘴爷爷上门来请她,她说自己感冒了,嗓子不好,说着说着还咳嗽了几声。大嘴爷爷是合唱团团长。退休前是个中学老师。他顶着一头闪烁的银发,穿着一身笔挺的白礼服,两腮涂着胭脂,小腹微腆,站在镇里唯一的大礼堂领唱《一剪梅》《喀秋莎》《二十年后再相会》《我和我的祖国》,等等,我们都看过。他的声音洪亮高亢,很是有几分风度。

牛奶更是让人恼火,天天在家呆不住,一个劲地到大堤上疯跑,追猫撵狗的,一点教养也没有,浑身沾满草屑灰尘。翩翩说,牛奶大概是谈恋爱了。

再说陶木匠。早晨我带了奶奶现做的荷叶粉蒸肉给他,他不但不领情,还怪声怪气地说:“就放那吧,我不爱吃,油腻。告诉你奶奶以后不用再带了。我有手有脚的,自己会做。”

我感到很奇怪,问他:“陶爷爷,你说什么?”

“就我刚才说的话,你回去告诉你奶奶。”他机警地看了我一眼,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回他讲得很慢,咬牙切齿地好像怕我记不住似的。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胖子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

陶木匠膝上摊着一本老黄历,线装竖排版,纸张薄得像蝴蝶翅膀,随时可以随风飞去。对了,陶木匠懂点神神叨叨的五行八卦,会给人砌房造屋婚丧嫁娶什么的看看日子,还会批什么流年。记得奶奶念叨过,你陶爷爷什么都会,算命先生那些他都懂。他那个人跟人家不一样,他一般不愿意给人看的。

胖子看上去是他亲戚,两人说着什么粮食耕地承包土地流转的。

胖子说:“我们那儿也一样,田都承包给大户了,没田种怎么办?都一窝蜂进城去打工了。工有那么好打的?城里人还找不到工作呢。”

“都进城了,我也不想进城,我哪也不去,死也要死在这里。”陶木匠斩钉截铁地说。“我住惯了。咳,还是从前的莲花镇好,不多大,就那么两条街。你走街上跌个跟头,头顶上的帽子就落到街那头了。你说多小。”

胖子睃了我一眼,嗬嗬笑起来。我也觉得挺好笑的,是个很有意思的比喻,但我板着脸没有笑。

青砖地上搁着几张报纸,被风吹得翻开来。我瞄到一行粗得像棍子似的黑体字:土地流转,让农民得益!正文部分沾着好些饭黏子,以及一只碗或盘子搁上去留下的一圈泛黄的油渍。那是一份过期很久的日报。

他们继续说着,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人们习惯口是心非。

我几乎可以确定,奶奶跟陶木匠在闹别扭。因为他们好几个晚上没有叽叽咕咕通电话了,我们家花瓶里的玫瑰也蔫了,这是没有过的事。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给翩翩。翩翩撇撇嘴,老气横秋地说:“我早猜到了,唉,看来情况有些复杂。”

天气到了四月末,慢慢热起来,大堤下的泡桐花开了一路,紫郁郁的。太阳晒了一天,路边的青草散发着淡淡的腥气,紫色的鸢尾略有些疲倦地低着头,叫人昏昏欲睡。

算算时间,离小升初越来越近了。我们相约每天下午放学后,一起做作业复习功课。翩翩最近几次考试,成绩遥遥领先,她的最好记录是全县统考第七名。而我苏小水,也在不断克服着对数学的障碍。翩翩说得对,反正要到城里读书,为什么不努力一把风风光光地考进最好的县一中呢?我希望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我,能够源源不断地给我注入力量。

陶木匠天天勾着头忙里忙外的,系着一条深色的长围裙。不知道他又在琢磨做什么,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爱理人。他跟我要了几张白纸,坐在玫瑰树下,一坐就是半天,还让我们不要打扰他。他要画画?我和翩翩对看了一下,我们笑着对彼此摇摇头,就他这一把年纪,还会画画?

不一会儿,他又抱出一块红不红黄不黄的木疙瘩,坐在院子里反复端详抚摸着。

我问他:“陶爷爷,你拿着这块木疙瘩打算做什么?”

他瞪了我一眼,严肃地说:“保密,不能告诉你。”

我和翩翩哈哈大笑。

他拿着尺子比比划划,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好的东西,嚯,就被你小子说成木疙瘩。”

我看了又看,明明就是块木疙瘩,实在看不出好在哪里。?

“摸上去就是好东西,又细又滑。你瞧瞧,这上面的鬼脸纹,活灵活现的。”陶木匠摸着那块木头,喃喃地说,“小水,你闻闻,闻到香味吗?”

我凑上去闻了闻,失望地摇摇头,“哪有什么香味,有点发霉了,闻到霉味。”

“五十多年了,再也找不着的好东西啊。”他叹息着,眯起眼睛回忆着什么。一个人老了,大概总是不停地陷入回忆里。有许多次,我想跟陶木匠说说他和奶奶的事,许多次我又把话咽了下去。我心里想的是,等我考完试再说。考完了试,说不定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我没想到,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那天天还没亮,奶奶就被陶木匠的儿子接走了,说是人不行了。

葬礼那天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我注意到,奶奶沉默地坐在人群里,礁石似的一动不动。葬礼音乐震耳欲聋,人们在她周围穿梭来去,她只管紧紧地抿着嘴巴,好像那样就可以关住许多哭声。她穿着一件米色开司米薄衫,翻出白底小蓝花的衬衫领子,怕冷似的缩着双肩,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陶木匠头天晚上十二点多钟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感觉很不好,怕是要走了。儿子连夜开车赶了回来,陶木匠已经翻出压箱底的一身衣服并穿得整整齐齐的,连扣子都板板正正地扣到了下巴底下。家里的存折和现金,连门钥匙什么的都放在桌子上。镇上人叹息,陶木匠真是个明白人,清清爽爽的。一天没麻烦儿女,活到八十岁了,也算是寿终正寝。

晚上,奶奶坐在灯下掉眼泪,膝上放着个八音盒那么大的东西。我问奶奶那是什么?奶奶说是你陶爷爷留下的东西,昨天夜里我就知道不好,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昨天竟在梦里见到他哭,真的是在哭。他站在我窗户外面,哭得眼泪花花的,一粒一粒砸在窗臺上,砰砰直响,像乒乓球一样。他看着我说,玫瑰啊,我要先走一步了。做了个东西送给你,留个念想。我唬得一身冷汗醒了过来。到底不放心,爬起来跑到窗台那儿看了看,小水啊,月亮白花花的,下霜似的,窗台那儿明明白白地放着这只梳妆盒,梳妆盒上还搁了支白玫瑰……

奶奶给我看了那个梳妆盒,盖子上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玫瑰花,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我数了数,里外三层,一共十五片花瓣,茎上还连着两片叶子。盒子通体油光水滑,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颜色,很红很红,红里分明透着黑。打开来,背面镶嵌着一面镜子,里面跳出一个小小的暗格。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是他自己做的。可能吗?奶奶,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他整天摆弄一块红不红黄不黄的木疙瘩。原来就是这个。奶奶你闻闻,果然有股子清香。而且真的一根钉子都没有。真是陶爷爷做的?”

奶奶红了脸,又哭又笑地,“可不是吗,那年你小姑带我去北京玩,我回来告诉他,皇宫里妃子们用的梳妆盒上面雕着龙凤呈祥,如何的好看。没想到他老眼昏花的,竟逞能做了这么一个。唉,难得这花梨木的料……”

白玫瑰呢,哪来的白玫瑰,真的吗?

奶奶解开她的米色开司米外套,衬衫胸口那儿悄悄别着一朵白玫瑰。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把花别在衣服里面。

许多问题,我都不太明白。白玫瑰从何而来的呢?陶木匠家那棵树从来开的都是酡红的玫瑰花。我拉着翩翩反复去看了数了,都是红的。连花骨朵在内一共十七朵,都是红的。

牛奶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和翩翩在杂物间找到它时,它正眼泪汪汪地抽泣。奶奶摸了摸牛奶的肚子,心疼地喃喃说:“牛奶要做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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