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地
2017-10-19丁冉
丁冉
一块地
丁冉
屋后的山坡上,有块地,浸透着父亲一生的心血。记得分到那块地的当年秋天,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在四周围上了一圈篱笆,每年春末夏初,在布谷鸟一声声的歌唱中,篱笆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藤野花,引得蜂飞蝶舞。
父亲将那地先垦出一半,种上了小麦。翌年初春,在料峭的寒气中,他又急不可待地开始整治另一半:深耕深翻,剔除乱石,耙细整平。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庄稼长得整整齐齐,极为美观。
不久,玉米长得葱葱茏茏,花生又肥又绿的叶片下缀满黄里透红的小花,地瓜浓绿的藤蔓爬满垄沟,整块地透出欣欣向荣的生气。父亲整天忙碌着锄草、追肥、治虫……将一块地摆弄得利利索索,一棵杂草也没有。过往的庄稼人常驻足观看,啧啧称赞,父亲脸上就露出得意的神色。休息时,父亲满意地望着满地翠绿问我:“闻到花香了吗?”我摇摇头,他又说:“你闭上眼。”我闭目凝神,果然闻到了香气,清新而淡雅,是花生的花香。我想,父亲的心此刻一定到了果实累累的秋收时刻:地瓜又肥又大,满地都是,花生白白胖胖,粒粒饱满……
秋天真的到了。刨完了花生和地瓜,父亲需将地瓜切成瓜干,撒开晒干,常常干到半夜。当月亮的清辉洒满山岭,遍地的瓜干一片银白,犹如一夜之间降下漫天大雪。
父亲辟出一块地来,用碌碡压得平平整整,晒上花生。我们兄妹在场地里追逐嬉闹,绕着篱笆追蝴蝶、捉蜻蜓,父亲直起腰望着我们,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场地边搭起看场的小窝棚,窝棚里铺垫得舒舒服服,晚上我与父亲就睡在里面。
那几天晚上,我有时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书,有时就和父亲默默地坐着。父亲坐着想心事,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话也很少。我就听那漫山遍野的秋虫吟唱。那真是虫子的世界,整个空间被虫鸣声充满。有的鸣声低沉而悠长,有的高昂而时断时续,有的急促,有的缓慢,但全都清脆而响亮。外面丝丝缕缕的白雾在地面附近漂浮着,游荡着,像河水横空流淌,似白绸随风起伏。玉米秸一片片在雾中伫立,高粱颀长的身影、婀娜的姿态在雾中特别引人注目。一切都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这一年,庄稼大丰收,粮食多得家里放不下。年底,父亲挪出一些粮食来到集市上卖了,给我们兄妹置办了衣帽鞋袜、年画鞭炮,给母亲买来了头巾。一家人围着父亲,喜气洋洋。
父亲爱子如命,从没跟我们兄妹高声说过话。他一字不识,对我能识几个字特别高兴。在生产队里时,不知为什么,他的工时常常被会计弄错,可又无凭证,他只好忍气吞声。盼到我能写字了,就让我帮他记工,以便年底去对照。他喜欢我空闲时陪他下地,但不允许我多干活,只叫我在地头看书。那次用独轮车往地里运土肥,父亲推车我拉车。两人都怕对方累着,都拼命用力,结果一路上坡,比走平地还快,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他便不再让我拉车,说倒不如自己推着省力。有一年种麦子,我以为多用种会多打粮食,就在一分地里狠劲撒种。父亲见劝不动我,只好笑笑。麦收时,那一分地麦棵虽厚,却全都又矮又弱,麦穗短小。我为自己的狂妄无知感到惭愧,父亲也没说什么,又只是笑了笑。
随着我们兄妹渐渐长大,家中花销激增。这块地只能供我们吃穿,家中经济日渐拮据。看着人家承包果园、鱼塘,四处做生意的渐渐富裕,母亲免不了有时抱怨。父亲一言不发,他从不与母亲争辩,他只是埋头在这块地里挥汗如雨。他老实巴交,又不懂别的技术,除了种地,又能怎样呢?
那时我虽已参加工作,可薪水微薄。在我急需盖房结婚的日子里,父亲四处借债,常常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坐到天亮。可在子女面前他却从来不提缺钱的事。天微明,他照例走进那块地,挥动锄头,拼命苦干。也许只有在这里,才能安放他的身心,找到他的希望。为了家人的幸福,他情愿也只有豁出全身的力气。
他更加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只有在见到我们时才偶尔露出一点笑意。终年劳累,使他患上了绝症,需要到远方治疗。
临行前,父亲来到这块地里。他老了,夕阳照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影,挺直的身板开始佝偻,满头黑发已经变得花白。他徘徊良久,呆呆地望着这块半生与之为伴的土地,望着他亲手编成的篱笆和那棵已经苍老的梧桐树。他抓起一把土来捏了又捏,然后才慢慢离去。
父亲去世已经好几年了,地里的庄稼依然那么生机勃勃,那篱笆上依然鲜花灿烂,蜂飞蝶舞,布谷鸟的叫声又开始从绿杨丛中传出来。每次我来到这里伫立,就会想起童年的快乐时光,想起父亲与这块地一起经受的风风雨雨,眼前浮现出父亲那忙碌的身影。这块地浸透了父亲的多少汗水?曾带给他多少希望与辛酸?他劳碌一生,直到去世也没过上一天清闲富足的日子。一生中,我很少看到他的笑容,但也从没听到过他的一声叹息。我想,父亲此时也一定还在这块地上忙活着,只是我看不见。他对这块地是那样眷恋,又能到哪里去呢?我衷心祝愿父亲从此不再为别人,只为自己,把地种得红红火火,把日子过得自在富足。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