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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清

2017-10-19王举芳

火花 2017年1期
关键词:海子母亲

王举芳

婉清

王举芳

她的头发白了,眉毛稀了,腰弯了,但嘴唇依然涂抹得红红的,润润的,一如我初见她时的那个春天,后岭山脚下嫣然怒放的桃花。

母亲说,东邻你海子叔前天领回来一个小媳妇,俊得很哩,脸白嫩嫩的,眉儿细细弯弯的,那个樱桃小口啊,抹得恁红,恁好看。

十五岁的我,常对镜自怨自己生得不够美丽。母亲不轻易夸人好看,比如就从来没夸过我长得好看。海子叔的新媳妇咋就这么招她夸奖呢?

一天,我去后岭山下给小羊割草。是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桃花一树树嫣红,在山岭间此起彼伏,给山岭披上一条茸茸的红围巾。啊,真美!我有点陶醉。

“你是青荷吧?”我正不知身在何方,一个婉如莺啼的声音将我唤醒。回头,是一位陌生的女子,淡粉色的旗袍,红色的绣花鞋,脸庞清秀,发在脑后挽成髻,一双眼睛汪着水一般的清澈。而这些是回家对母亲说起时的描述,当时,我望着眼前的美人儿,只记住了那朵桃花一样红的唇瓣,那么鲜艳的红。

“你一定是青荷,我见过你的照片,海子的妻子和你拍过合照的,你的左眉间有颗美人痣。看照片就觉得和你投缘,果然一见,我就认出你了。来,我帮你割草。”她笑盈盈接过我手中的镰刀。我有点不知所措。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山里的孩子就是招人喜欢,单纯。此时,她收住了笑声,脸稍稍地阴沉了一下,我仿佛还听见了一声薄脆的叹息,被风瞬时吹得无影踪。

草很快装满了筐,她帮我挎着,拉了我的手往家走。走到我家门口,她把筐递给我说:“青荷,欢迎你到海子家来找我,我叫婉清。”

母亲说,你以后少接近那个女子,她太讲究穿衣打扮。而我却莫名地开始喜欢这个嘴唇红润的女子。

海子叔是不会写诗的,他没上过学,但聪明,尤其很会挣钱。村里的大多数人才刚刚解决温饱问题,他家已把旧房拆掉,盖起了二层小楼。

起初海子叔召集了附近村里十几个会瓦工、木工的青壮年,组成装修队,去城里揽活儿,庄稼人实在,活做得漂亮,价格实惠,很快有了很好的口碑。后来海子叔组建了一个更大的工程队,再后来成立了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记得新楼盖好后,温锅那天,乡邻们都来热闹,母亲逮了家里最大的那只大公鸡,拉了我的手也去贺喜。海子婶满脸喜气洋洋,跑前忙后招呼着客人。

我和海子婶投脾气,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海子婶常让我去她家。海子婶一直想要生个女儿,赶趟似的生了两个儿子后,再也不生了。她曾无数次对母亲说要收我做她的干女儿。母亲没同意,想必母亲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一直没有问过母亲原因。

海子叔一年没几天在家,海子婶不用下地干活,她家的地都包给了别人,只在收获的时候按约定给他们一些粮食。海子婶在家里给儿子们做饭,闲着的时候,绣一双双的花鞋垫,让去城里的乡亲捎给海子叔。

我比海子婶家的大儿子元志小两个月,海子婶总喊我二丫头,我的生日她总是惦记着送一些我喜欢的礼物。

那个秋天,海子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人也少了精神。母亲不让我去她家了,说海子婶得了病,万一传染怎么办?

海子婶住进了医院,没多久回到了家中,脸色越发的白,甚至嘴唇也是白的了。一个飘雪的冬日清晨,一声凄厉的哭喊惊醒了整个村庄,海子婶上吊自杀了!

葬礼上,元志和弟弟哭得昏天黑地,海子叔坐在角落里,脸上没有泪,表情僵硬得有点吓人。母亲说海子叔和海子婶是青梅竹马,两人情投意合,没想到海子婶年纪轻轻得了治不好的病。她是不想拖累海子叔,才选择了自我了断。

海子婶去世后,海子叔每天城里乡下两头跑,照应着儿子们,他实在忙的时候,就打电话让母亲去给元志和弟弟元泰做饭。他把家里的钥匙放我家里一把,说为了便于母亲出进方便。他对母亲很信任。

就这样,时光轻轻一晃,我和元志都考到了城里的高中。

婉清站在大门口,看到放学回家的我,轻声喊:“青荷,青荷,你来,我有话跟你说。”我偷眼望望我家的大门口不见母亲的身影,快速飞跑到海子叔家。

“青荷,给,你喜欢吃的橙子。”婉清微笑着把橙子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橙子:“您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海子婶知道我爱吃橙子,还有元志知道,别人是不知道的。

“嗯,我知道。吃吧,来,我帮你剥开,刚回来,吃个橙子润润喉咙。”婉清剥橙子的神情真好看,一双纤细白净的手充满了力量,又那样温柔,红润的嘴唇紧抿着,仿佛也在用力。乌黑的长发垂在脸的一侧,让我想起梦中的姐姐。不知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盼望有个姐姐。婉清,多像我梦中的姐姐啊。我正愣神,婉清把剥开的橙子放到了我的手里。

“你尝尝,可好吃了。”婉清的眼神那么清亮。我这是第二次见婉清,却仿佛和她相识已久,没有陌生感,没有距离感,觉得亲切,莫名的亲切。

“青荷,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婉清望着我,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期待。

“我能帮你什么呢?”我有点后悔吃了婉清的橙子,要是被母亲知道我和婉清见面还帮她做事,一定会打我,虽然母亲每次打我都是虚张声势,但母亲会生气。一生气,母亲的牙疼病就容易犯,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好。

“不是大事,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给谁打电话?”婉清递给我手机,说:“第一个号码就是。”

电话接通了,我的手有点抖,对方传出了一个急切的男声:“喂,喂,喂喂喂……你是婉清吗?你是婉清吗?”

婉清把一张纸放在我眼前,上面有一行字:我不是婉清,我捡到了这个手机。婉清示意我这样回复对方。我的舌头像是灌了铅,不听使唤。好一会儿,我才哆嗦着说:“这个手机……是我……捡……来的。”我话音刚落,婉清从我手里抢过手机,挂断了。

“青荷,打电话的事你替我保密好吗?”我点点头,拿起书包,惊魂未定地跑回了家。母亲看我急匆匆的样子说:“青荷,你跑啥哩?”

“没事儿,路上堵车,电视剧都接不上了。”说着我打开电视,坐到沙发上,慢慢平复紧张的心绪。

从那天开始,我经常做梦,梦里都是那个急切的声音:“你是婉清吗?你是婉清吗?”

高一的暑假,元志和同学出去打工,问我去不去,母亲死活不同意,她说女孩子将来又不挣钱养家,在家好好学学女红和做饭就好。母亲有时候很开明,比如我想学弹琴,她省吃俭用为我凑学费。有时候又不开化,封建思想严重,比如整天教育我:女子,不要野心太大,将来照顾好自己的小家,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敢明着反驳,只在心里翻个漂亮的白眼。

天,出奇的闷热。我搬了凳子坐在大门口,若有似无的穿堂风如我般百无聊赖。

“请问这是蔡庄吗?”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

“是,这是蔡庄。”我站起身回答。

“你听说你们村里谁家捡到手机吗?”

“捡……手机……我……不知道。”我一听手机二字,莫名地紧张起来。

“是你!我记得你的声音,我录了音,反复听过,没错,就是你!婉清在哪儿?告诉我,婉清在哪儿?!”男子突然抓住我的手,歇斯底里的样子让我十分惧怕。我使劲往回缩手,男子的手如钳子,夹得我的手生疼。

“你干什么?妈!妈!”我都要哭出来了。

母亲飞跑过来,扯开男子的手,我飞速躲到母亲身后,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男子。他稍稍安静下来,一个劲儿说着“对不起”。

“你从哪儿来啊,来这里有什么事啊?婉清是谁啊?”母亲看男子情绪稳定了些,问道。

男子微微动了动嘴唇,深深咽了口唾沫,说:“大婶,您能给我点水喝吗?”母亲转身对我说:“青荷,去屋里把凉开水壶提来,再拿个杯子,别忘了捎个板凳来。”我望着男子,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心里有点发毛。他到底是婉清的什么人呢?

从大门穿过院子到屋里,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我走了仿佛一个世纪,满脑子疑惑和担忧让我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男子连续喝掉了四五杯凉白开后,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他讲起他的故事来:

他叫安文,在城里一家酒吧工作。每个周末,都有一个女孩去他们酒吧喝酒,每次点的都是“烈焰红唇”。有一次女孩喝醉了,他把女孩送回了家,等在门口的男人,不问青红皂白,不顾外人在场,不管女孩此时深醉,照着女孩脸上扇了几个响亮的巴掌。他的心突然很疼,他背起女孩左拐右拐一路疯跑,终于把那个可恶的男人甩下。事后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说到此,他笑了一下。

女孩醒来后,说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别的什么都没说。女孩洗了脸,掏出口袋里的口红,对着镜子细细地涂抹。安文的心不禁一动。安文觉得这女孩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就像遭遇风吹雨打的花儿,雨过天晴,独此一株,倔强地把一份娇美展现。后来,女孩还是经常去酒吧,依然点“烈焰红唇”。安文喜欢上了女孩,女孩也慢慢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婉清。女孩的父亲不同意他们来往,去酒吧闹事,说安文拐骗他的女儿。婉清护着安文,被父亲打得满脸青紫。安文十分心疼,说要和婉清私奔。约好见面的那个晚上,左等右等不见婉清来,安文到婉清家,婉清的父亲满身酒气,恶狠狠地对他说:婉清死了,我没有这样不要爹的女儿!后来安文找到了婉清,婉清说要和他分手,说她找到了更好的意中人。后来,婉清跟那个男人走了,再也没有消息。他每天都在牵挂她。

那天,手机响,一看是婉清的手机号码,安文像绝境里看到了希望,听说手机是捡来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后来,他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带走婉清的男人是蔡庄的,心中的希望又燃烧起来。虽然不一定找得到婉清,但至少已有了方向。就像在冬天,忽然感受到风的温暖,一缕东风,对冬天来说,也是春天的消息啊。

安文说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不敢面对他的目光,低低地说:“那个手机是我捡的。”

“那,手机呢?能把手机给我吗?”安文近乎乞求。

“手机我扔了,扔到村后的湖里了,那天你的声音吓到我了,我不知所措,就顺手把手机扔到了湖里。”我第一次撒了谎。我的心乱乱的,慌张地看着母亲。

母亲没有追问我手机的事儿。她对安文说:“手机很重要吗?”安文点点头,又摇摇头,极其苦涩地笑了一下:“人都找不到了,手机,不重要了。”说着,他转过身,机械地一步步走远,远到背影也看不见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母亲出奇地啥也没问我,这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我去村北的河边洗衣服,婉清也端了一盆衣服去洗。河水静静地流着,夏日难得的风轻轻吹着,夕阳不紧不慢,在河面洒金子。婉清在石头上轻轻揉搓着衣服,揉搓着那些想忘而忘不掉的往事。

婉清出生还没满百天,父亲就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是没有治好,无奈,只好出院在家中静养。母亲不愿意看自己心爱的男人忍受病痛的折磨,毅然决然,偷偷卖掉了房子,又把父亲送到了医院里。母亲对父亲的挚爱并没有感动上苍,几个月后,父亲带着愧疚离开了这个世界。办理完丧事,无所依的母女在郊区租了一间民房。白天,母亲背着小小的婉清在市场给人缝补衣裳挣奶粉钱;夜晚,常常流泪到天明。后来因为哭坏了眼睛没钱医治,视力渐渐不好,缝补的衣服也不再整齐精致,生意越来越少,以致后来欠下许多房租。听着房东的谩骂和不屑,母亲搂抱着三岁的婉清,强忍住眼里的泪水。一个男人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说要为母女俩垫付房租。母亲觉得遇到了好人。房东收了钱,说什么也不同意再继续租房给她们母女。男人对母亲说他家里有空房,可以去暂住一段时间。当时母亲没有它法可想,抱着婉清跟男人去了他家。男人是单身,后来或许是处于感恩或者找个依靠,母亲嫁给了男人。那个陌生的男人就这样成了婉清的父亲。

那个男人身上有很多不良习气,最大的嗜好是喝酒、赌博,喝醉了回家打老婆,赌输了回家打老婆,说她们母女是丧门星。母亲怕吵闹吓到婉清,常常忍气吞声,任由他打骂。母亲的眼疾越来越严重,终于完全失明了。男人的打骂越来越厉害,在婉清七岁那年,母亲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离去后,男人或许是良心发现,性子温和了许多,送婉清上学,甚至有一段时间戒了酒,也不再去赌博。那段日子,婉清甚至觉得自己没有亲爸亲妈,也是幸福的小孩。十四岁,婉清初中毕业,男人下了岗。下岗的男人脾气又开始暴躁,开始喝酒、赌博,喝醉了回家追着婉清打,赌输了回家追着婉清打。婉清不像母亲那样好欺负,她会大叫、闪躲,有时候瞅准机会,婉清会教训男人一下。男人蹲在地上骂婉清:“你这个野种,没良心、白眼狼!”婉清就咯咯地笑,笑得泪流满面。

十四岁的婉清没再继续上学,去理发店当了洗头妹。

婉清说:“我不恨他,在户口簿上,他是我的父亲,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是他在我荒凉的世界里给了我一个家。你知道吗?家是这个世界上让你觉得最安稳的地方。在没遇到海子之前,我不知道家还是安心的地方。有爱,有情,有温暖,有安全感,这样的家是我梦中一直找的。继父给不了我,安文给不了我,只有海子能给我这样的家。青荷,将来你长大了,一定要找个给你温暖的男人,即使全世界都倒塌了,你也觉得踏实安稳,因为有家在,因为有他在。”

我立时羞红了脸。婉清咯咯地笑起来。

“安文至少年轻啊,你怎么看上了海子叔,他……还有两个儿子。”我本来想说海子叔已是人到中年,而婉清,还不到三十岁。

“傻丫头,爱情和年龄无关。就是我刚才说的,海子让我觉得安稳可靠,即使全世界都倒塌了,我也不会感到害怕,因为我有海子。海子在,我就拥有全世界。”

“你,很喜欢口红吗?”我怯怯地问。

“不是我喜欢,是男人们喜欢女人红红的嘴唇。不说这个了,你还是学生。青荷,你素颜真好看。”

“你不怕安文着急吗?我那天看他离开时很难过的样子,差点告诉他我知道你的地址。”

“什么?!你什么时候见到安文的?!”婉清拉住我的胳膊,很大声地说。我被婉清的反应吓着了,一时呆怔。

“对不起,青荷,你别怕,我是着急。快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见到安文的?”我如实把那天见到安文的情景复述了一遍。

“青荷,千万不要对元志说安文来找过我好不好?”我点点头,忽然觉得当初真不该答应婉清打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好在一切风轻云淡,暑假结束了,我和元志又开始了紧张的学习生活。

秋风扫着落叶,像一场难舍难分的送别。我抬头望着蓝蓝的秋日星空,不知为什么,心怎么也明媚不起来。

晚自习结束了,元志被老师叫走还没有回来。我站在宿舍楼下等他。

“青荷,我爸爸他死了,他死了……”元志看到我,低低地哭泣起来。

“元志……”我像母亲一样搂抱住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元志,任他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裳。

海子叔是意外身亡的。他去察看正在施工的楼房,失足从架子上跌下来,头碰在了堆放的钢筋上,当场死亡。

这个意外来得太突然。这个意外给了婉清一个大大的突然。

我和母亲去看婉清时,是海子叔去世的七天之后。婉清坐在那里,一身藏蓝的衣装,脸愈发的苍白和清瘦了,头发凌乱着,眼圈黑黑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泽,泛着微微的白。

“妹子,不要太伤心,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得要好好生活。”母亲握着婉清的手安慰她。婉清点点头,泪已挂满两腮。

“妹子,你好好保重身体,还有他们两兄弟需要你照顾呢。”母亲看着元志和元泰。“可怜的孩子啊……”母亲伸手擦眼角的泪,我的鼻子也酸酸的,一直酸到了眼睛。

“我不上学了。”元志说。

“为啥啊?你学习那么好。你一定能考上你梦想的大学。”我急切地说。元志不看我也不回答我,只傻呆呆地盯着爸爸的遗像,无声地哭泣。

“元志,学你一定要上。你们兄弟俩都要好好上学。你爸的公司还需要你们哥俩继承经营呢。我不懂公司的事儿,我想暂时把公司交给副经理,也就是你们的舅舅打理。等你们大学毕业后,公司必须交还给你们兄弟俩。元志、元泰、大姐、青荷,你们都说说看,我这样决定行吗?”婉清的眼里透射出坚毅的温柔。

“你们家里的事儿我们外人不好插嘴,妹子,这事儿你和他们兄弟俩合计合计吧。元志、元泰和你们婉清姨都好好保重身体,你们都好好的,你爸才走得安心。”母亲拉了我的手回家。

秋风吹啊吹,落叶飘啊飘,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十多天过去,元志的座位还是空空的,终于熬到大休,我急奔回家,走到元志家门口,我停下来,向里张望。

“青荷,你来。”婉清招呼我。我进到了屋里。

“元志病了,这些天我给他请了假。青荷你给他讲讲你们这些天学习的课程,我去告诉你妈一声,说晚饭你在我们家里吃。”说着走了出去。

“元志,你得啥病了?”

“我没病,就是不想上学。”

“你为啥不上学?”

“我就是不想上学了,我上啥学啊,我妈妈没了,爸爸也没了,我上啥学啊……”说着又哭起来。

“还有婉清姨呢。”

“别提她,要不是她,我妈妈就不会自杀,青荷你知道吗?她就是那种勾引人家老公、破坏人家家庭的狐狸精,我才不要这样的人继续留在我家里。让她滚!让她滚!”元志歇斯底里地喊。站在门口的婉清,一脸愕然,僵在了那里。

我问婉清:“你为啥当小三,破坏人家家庭?”

婉清说:“青荷,我不是小三。虽然我和海子认识时,他的妻子还在,但我发誓我和海子那时是清清白白的,他妻子住院那段时间,我经常去医院陪她,她跟我讲了很多事情,跟我讲海子自幼是孤儿,受尽了苦;跟我讲两个儿子的调皮可爱;还跟我讲起你,她说很希望你做她的干女儿;她说自己的病没治了,多希望有个好女人来疼爱海子啊。她出院后,我一直牵挂她。后来,再见到海子时,他说他的妻子自杀了,说这话时他抱着我哭,哭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才决定嫁给海子。”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人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一样。

婉清说:“人世间的缘分,有时候意外得让你措手不及。那天我在安文所在的酒吧喝酒,有个男人调戏我,我泼了他一脸酒,他揪住我头发打我,安文与男人理论,男人指着安文的鼻子说你丫要是敢帮这个婊子,我就废了你,你们老板还得让我三分呢,你丫还想不想在这儿干了。安文就有些蔫了。我被那个男人小鸡一样拎出了酒吧,在他把我向他的车里推的时候,我拼命挣扎,正巧海子走过来,我大声喊:“爸爸,快上车,你怎么才来!”男子一愣,松了手,我立即跑到海子身边,抱住他,一个劲地喊着爸爸。海子一瞬间发呆,接着抱住我。他的怀抱真温暖。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亲生父亲,他一定也有这样温暖的怀抱。被父亲拥抱着的小孩,是多么幸福啊。男人看到此情形,哼了一声离开了,自此,我认识了海子。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喝喝茶,他性格温厚,与他在一起感觉特别踏实,他像父亲一样斥责我酗酒,像兄长一样指引我阳光生活。我们之间自第一次意外地拥抱后,在他妻子自杀之前,我们连手都没碰过。”

期间安文曾经找过海子,让他不要和我来往。海子就再也没找过我。有一天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碰到海子,才得知他的妻子生病住院,自那天起,我就经常去医院看她。海子和他妻子都是好人,跟他们在一起,感觉很温情。

“安文和你是?”我没有说下去。他们俩的瓜葛只有他们俩清楚。

婉清伸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安文爱我,可是他的爱太浓,我受不了。自从我们相识后,他很关心我,开始时我甜蜜得像个公主,后来我坚持不下去了。他的爱像一根绳子,把我勒得紧紧的,令我感到窒息。青荷,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没有隐私,没有空间,没有自由,甚至连你自己都丢了,找不到了,这样的爱情让我发疯,我想逃离。我承认安文对我的爱是百分之一百甚至是百分之二百的,但我不喜欢他这种爱的方式。他天天查我的手机,看我的通话记录,我下班后的所有私人时间,都得在他的视线之内,甚至我上厕所都要跟他汇报,这样的爱还是爱吗?是控制,是霸占。我不想要这样的爱情。所以,我求海子,让他带我走。再待在安文身边,我想我不是疯了就是死掉。”

“海子最初的时候不同意带我走,我说我要嫁给他,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们两个年龄悬殊太大,论岁数,他都快够格当我的父亲了。我说你要是不娶我,我就去死。你知道生无可恋的滋味吗?那一晚我喝了好多酒,然后拿出我攒了半瓶的安眠药,吞下。恍惚里,我看见了妈妈,她笑着向我招手,我张开双臂,扑进了她的怀抱,真温暖……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海子和安文都在。我对他们说,你们俩都走,我谁都不想见。他们都出去了,海子是一个人回到医院的,满脸青紫,嘴角和眼角渗着血。他说要娶我,带我回乡下。后来我才知道,海子和安文那天进行了一次决斗,拼了命的海子在毫无优势的状态下,靠着一定要给我幸福的念头,奇迹地胜了年轻力壮的安文。安文认输,说以后再也不会打扰我的生活。就这样,我辞了工作,跟随海子来了乡下。”

“青荷,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找一个懂自己的人有多难。可是我找到了,海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我心里想什么,不用说出来,他立马就能知道。在他身边,我的世界是美好的、幸福的、温暖的,我的心是安稳的、踏实的,古人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得一知己足矣,此生遇到海子,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婉清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不下去了,低低抽泣起来。

“我爸爸已经不在了,你在这个家里算什么,你走!”元志进屋来冲着婉清嚷。

“元志,你干什么?”我把元志拉出了屋子。我问元志为啥一定要赶婉清走,元志不说话,眼里噙满泪花。

“好。我走。容我几天,等我找到房子,我就搬出去。”婉清平静地说。

母亲受婉清所托,几天后帮她找到了一所房子,在村外山脚下,是一个不算大的果园,果园主人年事已高,被儿子接到城里养老,正好在寻找租赁果园的人。婉清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搬进了果园。

“婉清,你为啥不回城里?这儿连个邻居都没有,你不害怕吗?”我帮她把那盆花放在桌子上。

“我不能离元志他们兄弟俩太远,海子是我的丈夫,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得替海子看着他们好好长大。”婉清的眼睛落在那盆花上。“青荷,你知道这盆花的名字吗?”我摇摇头。

婉清端起那盆花,放在眼前,她的眸子里闪着清澈的光晕:“这盆花叫红唇,是海子七夕节那天买给我的。”

阳光照在那盆红唇上,艳艳的红,闪着温润柔和的光。

秋雨冷,冬雪寒。婉清一个人住在果园里,守着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果树,身子瘦成了单薄的纸片。一树梅花开的时候,婉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拿起锄头给果树松土、施肥。她那晶莹的汗珠唤醒了一棵棵果树。

安文又到村里打听婉清,这次因为海子叔的离世,很多乡民都知道了婉清的名字,有人对安文说:“那个狐狸精住在村外的果园里。”安文到果园的时候,婉清正在给满枝头的杏树疏花。

“婉清,你跟我回城吧。呆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有啥意思?”

“你来干什么?你忘了你对海子说过的话了吗?你说过你不会再打扰我的生活。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婉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粉红的花蕾。

安文走向前抱起婉清,走进了果园的小屋。婉清的挣扎那么无力,如一朵柔弱的杏花无力抵抗风的摧残。风平浪静后,安文看着床单上那朵殷红的“杏花”,惊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你,你和那个男人没有……”安文的话还没说完,婉清大哭起来:“安文,你个畜生!你个畜生!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像你这样吗?!畜生!呜呜……”

婉清病了,住进了医院。周末我去医院看她,她抱着我哭,哭够了,说:“青荷,拜托你妈帮我照看一下果园好吗?”我说你放心,我妈会帮你的。

去给婉清买饭,安文截住我硬塞给我一个大大的纸包说:“青荷,请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婉清,帮我对她说对不起,拜托了!我那样做是想让她跟我回城,觉得她一个人太苦了,我想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她的生活了。”

我把纸包交给婉清,一五一十、一字一句转述了安文的话,婉清什么也没说,打开纸包,有厚厚的一摞钱,还有一枚戒指。婉清看都没看那枚戒指,拿起来直接扔进了病床边的垃圾桶,然后包好纸包,让我还给安文。

小村一夜之间疯了!都在疯传住在果园的婉清真的是个狐狸精,怪不得愿意自己住在荒郊野外,原来是为了偷男人方便……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但愿这些话别让婉清听到,她是个清白的女子。”我很佩服母亲能公正公平地看待一些事、一些人。

出院后的婉清像是换了一个人,穿起平底鞋,平常衣裤,每天忙忙碌碌打理果园。风吹日晒,皮肤不再白皙,但看上去健康、精神、结实。

有空的时候,婉清会到村里的商店集中买些生活用品。村里的人碰到她,当面笑颜,背过脸就嘀咕:“看这狐狸精,不对,应该是破鞋吧,活得还挺滋润,你看那腰扭得,真浪!”

“你看那嘴唇抹得多红,给谁看啊,还不是想勾引野男人,我跟你们说,咱可得把自家男人看好了,别让这破鞋勾了去。”

……

婉清忍着泪,回头用眼神紧逼着那些女人,那些女人暂时闭了嘴巴。婉清转过身,仰起脸,腰杆挺得更直,走路哒哒响,踩碎一地流言蜚语。

时光很慢,也很快。我和元志要参加高考了,婉清十分高兴。高考的前一天,她沐浴更衣,在海子叔和海子婶的坟前烧香磕头,希望他们保佑元志考上理想的大学。这一切,元志是不知道的。为了考上自己梦想的大学,元志学习很努力,很多假期我回家,他也不回,把除了睡觉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给了课堂和图书馆。

下得苦工花自开。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元志约我去吃饭庆贺。见他挺高兴,我对他说:“婉清人挺好的,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元志立马僵住了笑容:“别提她!别提她好吗?!”嚯地站起身,一个人走了。

元志报考的学校在遥远的上海,我报考的是省城的一家医科大学。开学的前几天,母亲帮我和元志准备了行李,元志很是感激,说会记得我母亲对他和弟弟元泰的好。母亲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末了只笑着拍拍元志的肩膀:“元志,照顾好自己。”

风摇落枯枝摇来一树葱茏,季节一次次更换着姿容。转眼我和元志大学毕业了。元志没有听从学校的留校安排,他急着回小城,继承和发展父亲的事业。我也回到了小城,在医院当了一名医生。

“青荷,明天是婉清的生日是吗?”元志打电话问我。

“不知道啊,你怎么知道明天是婉清的生日?你……”我猜不出元志的意图。

“青荷,你帮我去问问好吗?”元志一改往日那种提到婉清就炸的脾气,我有点不习惯,但我还是答应帮他。

芙蓉花开得嫣然,一朵朵,一簇簇,远远望去像绿色的擎盖上飘着团团粉色的云。婉清坐在一棵芙蓉树下,轻摇着蒲扇。看到我来,站起身,眼里充满了欣喜。

“青荷,你来了,来,坐这儿,这儿凉快。”

“婉清,你的生日快到了吧?”

“还早,还有一个月呢。”

“哦,我记得你住院时,我去办理出院手续,见过你身份证,好像是明天啊。”

“身份证是阳历的生日,我们中国人,还是习惯过阴历的生日,对吧?”

“嗯。等你生日,我们一起吃饭好吧?我请你,那时候我应该能领到我人生的第一次工资了。”

“好好,你请我,我档期再忙也要去。”我俩都笑了,很开心地笑。

“不知道元志应聘到哪家单位了。”婉清轻轻地说。

我说:“元志是高材生,找个好工作没问题的。”婉清握住我的手,点点头。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走进来一个人,弓着身子,等他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来,我一惊,竟然是安文。

“青荷,跟你说实话吧,我得了癌症,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青荷,我求你个事儿,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照顾婉清的继父,他年纪大了,无依无靠,我若是哪天不行了,麻烦你给他送些饭菜,我给你钱……”那一瞬间,我忽然抱怨命运不该这样对待安文,太不公平。

安文走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我知道这是说给婉清的。可是之前他却执意不让我告诉婉清有关他的状况。

婉清生日的那天,她特意化了妆,穿了一件大红的旗袍。我接上母亲和婉清,来到了元志安排好的酒店。婉清看到元志和元泰哥俩都在,有些意外,但异常高兴。

“婉清姨,谢谢您!”元志和元泰突然跪在了婉清面前:“婉清姨,请原谅我们的不懂事,舅舅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父亲去世一年后,公司又出了事故被查封,赔付完钱款之后就没多少钱了。供我们上学的钱,是您苦口婆心从舅舅和姨妈们那里……借来的……还有您……卖果子的钱……”元志有些哽咽。

“孩子,快起来,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你爸爸的妻子,照顾你们哥俩是应当应分的事儿,是吧?来,快起来!”婉清的眼里闪着泪花。

“妈!”元志和弟弟异口同声地说。婉清拥抱住两个儿子,哭得很幸福。

元志送给婉清一支口红作为生日礼物,他说希望妈妈永远美丽。婉清含着泪花的笑容,很动人。

古稀之年的婉清,头发白了,腰弯了,嘴唇依旧涂得红红的,穿一件红红的旗袍,走到哪里,都像一株会行走的嫣红的桃花。

婉清病了,很重,我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她对我说:“青荷,把戒指,给我戴上吧。”我知道她说的是安文送给她的那枚戒指。当年我捡起那枚戒指后,曾几次送还给她,她都不曾接受。我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捡回那枚戒指,并保留了这么久,或许,是安文递给我纸包的一瞬间,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真诚。一份真诚的爱,是值得被铭记、被怀念的。

婉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了一眼戒指,轻轻说:“安文,我来了,带我私奔吧。”

(插图:郭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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