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数你长了多少只耳朵
2017-10-18郭立泉
郭立泉
刮大风,搂豆叶
一搂搂了个花大姐
穿花袄,穿花裤
打扮起来做媳妇
——黄河口童谣
1
“好吃莫过饺子,好看莫过嫂子。”当嫂子穿着一身红衣裳被哥哥娶进家门时,那个好看没法说,我们家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我娘不止一次说,亏了那些豆子,要是不卖了那些豆子,你哥就娶不上媳妇了,那年的豆子可真好啊。最后,娘总要加上这句,话中满是对那些豆子的感激。
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小屁孩,离娶媳妇的年龄还早着呢,但还是感觉到了媳妇这个词的美好,想着将来也要多打豆子,娶个嫂子这么俊的媳妇。
嫂子的名字叫豆叶,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干起活来也特别利索。生产队割豆子时,前桥村几十号劳力一起出动,那壮观的场面就像一个个战斗机群呼啸而过,收割庄稼一般三人一铺,前面领铺子的就像长机,两边跟铺的就是僚机,身后的豆茬就是飞机屁股里拖出的长烟。而嫂子总是处在这个战斗机群中最尖端的位置,是全队里最前面带铺子的那个人。一群妇女们拾棉花时,唧唧喳喳,说说笑笑,拾到地头,包袱里的棉花都要过秤,记工员最后报数,嫂子一天总要比别人多拾三五十斤。
豆叶成为我嫂子时,刚刚分田单干,嫂子的能干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整天长在地里。我们村的地都在草桥沟边上,因为哥哥在县城上班,我跟着嫂子去草桥沟干活的时候越来越多。嫂子上地时,邻家的几个皮孩子总好唱那个童谣——
豆叶稀,豆叶黄
豆叶底下藏豆娘
起初我一直以为黄河口是种植大豆最多的地方,可有个在黑龙江的亲戚说,东北的大豆无边无沿,就像那首歌唱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遍地的大豆高粱……”大豆原产中国乌苏里江畔,但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找到了黄河口这么个好地方。《史记》开篇《五帝本纪》里记载轩辕:“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 郑玄注:“五种,黍稷菽麦稻也。”菽就是古代大豆的名字。中国最美的文字《诗经》中就有了“中原有菽,庶民采之”的句子。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说其“叶曰藿,茎曰萁……古语曰菽,汉以后方呼豆。”这样说来曹植写“煮豆燃豆萁”和陶渊明写“种豆南山下”时,距离豆子叫豆子的时间都不算太远。
豆子这东西真好,沙土地里能种,红土地里也能种。“清明前后,栽瓜种豆。”豆子的重生,始自于一个午后,随着晶亮的耧尖划过幽深的地穴,豆种顺着耧眼抵达思念已久的土里,开始一个脱胎换骨的嬗变。
耩豆子是个技术活,扶耧我会,但耩上几趟后两只手就累得不听使唤了,只得换成嫂子,我改牵牲口。虽然嫂子说我牵得又稳又直,但我心里還是有点羞愧,一个男子汉,还不如嫂子能干。豆子耩上了,如果墒情不好,种子就会“干脱”在土里。嫂子这几天往地里跑得很勤,眼巴巴地望着豆地。好在老河沟地茬松软酥透,土的柔情滋润着豆子,努力去唤醒沉睡的胚芽。豆子在夜里翻了个身,好像在问,几点了?晨曦中的小嘴努出浅绿的嫩芽,探出娇小的脑袋,然后慢慢分瓣,举着令人怜惜的小手,向这个世界投诚。
豆子人见人爱,但豆子好吃棵难栽。从一粒豆种耩到地里到收割回家,不知让嫂子操多少心。当我把耧扛到地头准备耩豆子时,田鼠的两只前爪就已经早早把着窝沿儿单眼瞅着,等到天擦了黑,田鼠就从窝里哧溜钻出来,扒开耧眼儿,找土里的豆粒吃。还没等一地豆苗出齐,地猴子就出溜一下从地底钻出来了,为嫩嫩的豆子间苗是它的一个梦。但它间苗不按套路来,糟蹋得豆垅乱七八糟。还有兔子,嫩嫩的豆苗是它的好菜,从豆子一露头它就来啃了塞牙缝。还有一辈子躲在地下不敢见人的蛴螬,专朝豆子的根部下嘴。还有紫蟥也要吃点,还有那些为豆子而生的豆虫,还有旱、涝、雹子,一粒豆种长成豆棵,实在不容易,没有人告诉我豆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但不管咋说,豆子总是要种的。它吃它的,你种你的,正像嫂子说的,听到地猴子叫,咱还不敢耩豆子了吗?
2
夏天到了,大豆的根须越扎越深,它的根部开始长出一种叫根瘤菌的小球,空气中流浪的氮被它收留下来,变成了自己的养料,在施肥上它不用嫂子操心。队长“皮猴子”说,一亩大豆的根瘤菌能固定十五斤氮素,真是一个天然的“小化肥厂”。这些氮,大豆自己用一半,另一半就留给下茬庄稼用。这是大豆独有的幸福。更幸福的事情是雨带来的。沙沙沙,大豆支棱着耳朵听雨说话,就像没有女人不喜欢听好话一样,没有大豆不喜欢听雨曼妙的情话;沙沙沙,大豆在雨中打开一地青春的思绪,她在提醒我注意她身体豆性的变化——她要抛花了。
风说,开花,开花呀,大豆就真的捧出细碎的小白花。蜜蜂们,蝴蝶们,往往豆花一抛就赶来了。大豆好像说了句,我是自花授粉呵,它们也充耳不闻,恋花是他们的天性,好像只有它可以随心所欲不被指摘,一会儿拈拈这朵豆花,一会儿惹惹那棵野草。当豆子把大地完全苫住,我也把窝棚扎在草桥沟堐上。到了晚上,地里弥漫着清清的豆香,刺猬来凑热闹了,田鼠也不会闲着。远处,提油机彻夜忙碌,嗡嗡的鸣声隐隐约约,草桥沟边上,芸芸众生无数的好事儿正在豆子地里上演,数不清的欢鸣一直黑向豆地的深处。
3
要是草长在别处,想咋长就咋长,可要是长在豆子地里,嫂子就要和它理论一番了。跟着嫂子锄地时,也正是我的小身子开长的时候。早上天不亮,嫂子就拾掇好饭,扛着锄往村西豆子地里走。当我扛着锄撵到地头,嫂子已经开锄了。露水很重,没走几步,鞋子先被打湿了,不一会儿,裤角也被打湿了。两个小时我就累草鸡了,老盼着快吃早饭,也好顺便歇歇。在地头吃了早饭,嫂子的锄又开始发出喳啦喳啦的声音。我赶紧跟上,热草,芦草,谷莠子草,纷纷溃倒在我的锄下。地垄悠长悠长,长得你没了脾气。毒辣辣的太阳晒爆了我的皮,但我必须坚持,不锄掉这些野草,豆子就会被草吃掉。水已喝了无数次,仍觉得渴。嫂子已拉下我很远,但我每锄一大阵子,就发现垄背上的草被锄了几锄。豆叶托着正午的阳光,锄下去的草已开始打蔫。当锄完了高老三地块,我的腰像断了一样,疼得直不起来。endprint
中午饭还是在地里吃的。两个卷子,一块咸菜,再接过嫂子递过来的水壶灌上一肚子凉开水,一顿午饭吃完了。茂密的豆子地里,又响起了嫂子的锄头和野草较劲的声音。望了望大片等着我下锄的豆地,再抬头看看不见动弹的太阳,我是真有点怵头啊。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想到这句话,我越发佩服白居易了,当官做老爷的,真正像他这样知道百姓疾苦的又有几人啊。他也肯定奇怪,都一千多年了,这片土地上咋还是这种一成不变的耕作方式?
头遍锄过后,豆棵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当豆叶长得越来越像豆叶,豆虫就该登场了。豆虫有没有学名我不知道,它是否蝶变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豆虫就是为豆子而生的。豆虫的颜色像豆叶,身子软绵绵、圆嘟嘟的,一棵大豆就是它的伊甸园。整天不是吃豆叶,就是谈恋爱,你说这样的日子谁不羡慕?它饱食终日,悠哉悠哉,没事的时候就躲在豆叶下面凉快。妹妹用青蒿戳戳它,它立马缩成一圈,头抱着腚,一动不动装死。过一会儿,以为人走了,又蠕动起胖乎乎的身子急急爬向一棵豆子。妹妹捉到豆虫,会对它训练一番,立正,稍息,往东爬,往西爬,豆虫很听话,随着妹妹的口令,尾巴转来转去。许多豆叶被豆虫吃出了破洞,但只要不是泛滥成灾,人们不会也没那闲工夫打药灭虫。豆虫不光吃豆叶,也吃豆粒。许多小豆虫干脆住进豆荚里,吃了睡,睡了吃,就像一个慵懒的妇人。
黄河口,是大豆的福地。大豆,是豆虫的福地。我想,诗意地栖居在一只豆荚里,该有多恣儿啊。——可是,谁是我生命中的那片豆地呢?
4
豆花躲在豆叶下,开得密密麻麻。豆子郑重地开出这么多花,是为了结一身的豆荚。豆子结荚时不声不响,一节节,一层层,越结越多,起初的豆粒小巧嫩绿,慢慢鼓涨变圆,等荚长到一寸长,里面就结了三到四个豆了。
在黄河口的新淤地上,豆子愿意结几个荚就结几个荚。豆子地里,小野瓜也在偷长,蔓子悄悄乱爬,豆子一任它爬上自己的身子,一句话也不说。还有一种叫“铜丝”的藤蔓植物,我猜可能就是书上说的菟丝子,蛮不讲理地缠上大豆,一爬一大片,而且扑楞得很快,给正在結荚的豆子制造点小麻烦。嫂子发现一片割一片,不然它就会得寸进尺,攻城掠地,把豆子缠得奄奄一息,大大影响豆子的收成。草尖上,露珠刚刚睡醒,水蓬花和曲曲菜肩搂着肩,眉抵着眉,霞光漫上青青的豆地,细雾蒙着豆棵的茸毛,一如嫂子迷离的眸子。嫂子说,豆子会说话,也会听话。有时它和刺猬拉拉呱,和地猴子逗逗嘴,有时又和身边的豆子谈谈情说说爱,有时也会伸长耳朵,听听风说些啥。
二遍锄之后,大豆已经搭到了我的六腰,整个豆子地密不透风。豆仁鼓圆了,嫂子偶尔会拔几棵,给我们烧着吃。当豆粒慢慢变硬时,豆子开始换上黄绿相间的上衣,在爽爽的风中,把自己丰腴的身子摊开。我没想到这种叫“向阳红”的大豆,今年的长势会这么好。豆棵从头到脚缀满了豆荚,让嫂子的眼都不够使的。一只豆荚就是一只耳朵,嫂子说,来,我数数你长了多少只耳朵。
秋风又起,豆叶惊慌失措地展开翅膀,豆棵上于是就簌簌飞下一只只斑斓的蝴蝶。天凉了,一棵大豆抱了抱另一棵大豆说,走,兄弟,我们回家。这时,嫂子又出现在地头了,她让一粒成色十足的豆粒在手里滚来滚去。
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我跟随嫂子清点着自己的队伍:我的黄牛,我的黄豆,我艳黄的晨光。河子西的大豆,因成熟而坚硬,因饱满而赤露,抖落一身的黄叶,和我挤眉弄眼,有的忍不住,啪一声,为大豆生了一地乱滚乱爬的娃娃。哗啦哗啦,大豆摇起岁月的风铃,没有比这更悦耳的音乐了。——嫂子说,要开镰了。
嫂子照例是在前给我和妹妹带着铺子。她首先纠正我“拿把儿”的姿势。说拿把儿要横着拿,割在手里的豆子要和长在地上的豆子呈十字花状。我试了几下,果然割起来又快又得劲。割了半晌,嫂子说你歇歇吧,在学屋里待惯了,乍干受不了。干农活,我还算挺能受累的,但论耐力,还是没法和嫂子比。一地的豆叶铺开去,像一幅杏黄的地毯诱惑着我,我划拉了一抱豆叶铺在脚下,在绵软厚实的豆叶床上躺躺,让秋日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做起了娶媳妇的梦。直到嚓嚓的声音越来越近,嫂子已割了一个来回,我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又挥镰跟上嫂子。在我苦事稼墙的那些年,曾经被高粱和玉米席篾劙破过手,但真正刺伤我最多的,还是割豆子时豆荚特别的关爱,每一次割完豆子,手上都会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坑。割豆子累归累,但会收获一大堆惊喜,有时趟起一只野兔,有时惊飞一只鹌鹑,有时提起一嘟噜小野瓜,滴里当啷,金黄诱人。这是大地对我辛苦劳作的奖赏。
要装车了。嫂子在车上踩车,我和妹妹用杈子往车上挑豆子。车踩得好,就会装得又大又平,踩不好,装得少不说,还容易偏沉翻车。嫂子把车踩得跟小山似的,夕阳西下时,大豆开始随车而动。暮色四合,我坐在高高的豆车上,暖暖的大豆渐渐将我淹没,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嫂子说,明天你去上学,剩下那几趟你别管了,下星期天你回来正好打场。我浑身的骨头已散了架,拥着大豆特别的香气,沉沉睡去。
5
上了一周的学,我手上的血泡刚刚下去。大豆在场里晾晒了一周,嫂子领着我又翻了两遍,站在场边,会听到豆荚爆裂的声音啪啪的从豆秸上传过来。豆粒刚一蹦出来,豆荚一下子就拧成一朵美丽的花。碌碡的歌声在午后如约响起,吱扭吱扭,吱扭吱扭,它青色的脸,一圈圈吻向大地,覆压向大豆热烈的身子。
豆子被翻来覆去地碾过,挑起上面的一层豆秸,抖擞抖擞,挑到场边上,剩下的就是厚厚的豆粒了。嫂子看了看风向,说豆子堆就打在西北角吧。半小时后,一座金黄的小山堆了起来。农活里面,我没有出徒的就是扬场。这也不怨我,嫂子太能,她啥也会。我曾试着扬过两次,把豆粒扬得满场都是,有些还跑到了场外的草里,不好找了。嫂子便不敢再用我了。嫂子说你打料,我扬。打料就是用扫帚把因为沉扬不出去的豆棍、小坷垃轻轻扫出去。打场时,扬场的不停,打料的就不止。嫂子用木锨除起小半锨扬出去,试试风,豆粒在场里欢蹦乱跳,嫂子调了调姿势,又扬起小半锨,风正好,实沉的豆粒落在脚下,轻点的尘土和豆屑飘向场外。随着木锨的起落,空中划出一道道彩虹。空中的豆粒子不断落下来,哗啦哗啦打在我的苇笠上。
嫂子没见过金子,这些黄澄澄的豆子就是她的金子,在前桥村的这个场院里,嫂子一场的金子在奔跑,撒欢。
后来,那些圆溜溜的豆粒形成了一条诱人的山脊。场扬完了,开始装袋。我装着,嫂子挣着口袋。装好了的袋子背靠着背,接受嫂子的检阅。我数了数正好六十六袋,嫂子说六六大顺啊。这些口袋挺直了身子,我再没让嫂子着手,我怕她晃着腰,男子汉的肩膀这个时候就该派上用场了。我一个人一袋一袋地往不远处的老屋里扛,沉的那些袋子,嫂子就搭把手给我发起来。我扛豆子时,嫂子用手捶着腰,斜靠在地排车上休息,当我回来时,她已拿起筢子开始搂豆荚。这些豆荚,是牛冬天的最爱。
到最后,就只剩下一粒硕大的大豆,挂在天的西边,大地正满含深情,承接着这圆圆的精灵。我一直忘不了那个下午,嫂子红润的脸,一双大眼睛欣喜地望着一场的大豆。风吹动她的头发,我几次想摘掉嫂子头上的一枚豆叶。但这个任务,在我的犹疑之下,让风给完成了……
现在,我已不事稼穑,十多年没有摸过锄杠。只是有时还能梦到和嫂子在豆子地里干活,美艳的霞光越过草桥沟的沟坡,镀上大豆的金身,秋野上铺开一片柔黄。但我已搂不住黄河口大豆那一缕清香。嫂子常年被腰疼病困扰着,大地上豆子的身影也越来越少。我正在和许多人一样,渐渐淡忘坚守在地下的根瘤菌的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