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深处:河流与白桦(外一篇)
2017-10-18远人
远人
公路笔直,两边草原上的牛羊不计其数。老熊左手控住方向盘,右手一抬,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阿拉套山。”
我没回答,只是凝视远处的山峦。这就是阿拉套山了,天山的一条醒目支脉。一个多月来,我无数次看见远处天山,却每次只从它身旁走过。今天,我要去它的腹地了。天山在远处,终于向我张开了怀抱。
山峦渐近,公路忽现一个弯。老熊拐了过去。柏油路结束了,山路出现在眼前。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贴近天山。我们就在天山山脚。无论怎样去看,天山都称不上高,但天山的气势本也不在高,而在绵延。它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地绵延。无论看左边还是看右边,视野里只有绵延无尽的山峦,一座连着一座。此刻我零距离地来到它的山脚。到山脚也才知道,天山虽然看起来不高,但只要到得山脚,才发现每一座山峰都需要人去仰望。不令人仰望的山还能叫山吗?每座山有每座山的气势,每座山有每座山的威严。天山的气势和威严就在于它只是无穷舒展,像大地上隆起一条无尽头的手臂。这条手臂将把所有人拥抱。
老熊说过,我们今天不能真的登到山顶,但可以经过它的三道桥。我以为三道桥是个地名,但是不然。首先是一架木桥出现眼前。木桥年久失修,几乎像要垮的样子。老熊很小心地将车开过去。面前便是渐渐陡起来的山路了。
穿过一道铁门,山路极为原始,但看得出,曾经有无数车辆从这里过去,路上都是压出的车辙。山里气温不高,我还是摇下车窗,我要呼吸到天山的空气。鼻端一阵清冽,说芬芳会显得矫情,所以我不说芬芳,更不说甘甜。我只能说,天山的空气使人沉迷,特别是今天,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人来此。天山沉默,沉默得只容纳我们到来。
车到山下,路况渐渐逼仄。山峰就在左边车旁,山坡陡峭,全部是一块一块石头。很难说清石头的颜色,有红色、绿色、褐色、白色,什么色都有。所以我相信,没有哪个人能准确地说出天山究竟是什么颜色。在车右边,一条水在流淌。山有流水太正常。我顺口问,这水叫什么名字?老熊说,它叫哈日图热格河。新疆的名字总是充满难言的诗意。我有点不以为然,说这也能叫河?不过小溪罢了。老熊一笑,说,南方当然容易看见河流,但这是新疆。新疆本就水少,能有这么一条河,已经非常难得。甚至,新疆的很多河流總流着流着就不见了踪影。但这条河却始终流淌。我明白过来,看着这条紧挨车辆的河流,我只能说它清澈、只能说它干净。从山里流出的水,又怎么会不干净?
老熊说,哈日图热格的意思是黑鹰出没的地方。我们会看见鹰吗?我感觉我的期待忽然有了温度。
车子一直向上,山路越陡,身边的山峰就越显得惊险。今天阳光太好,如果下雨——老熊在昨天就说过,下雨就不能进山了,因为泥石流太容易导致滑坡。我现在相信了,眼前的山峰布满石头,一旦雨水将石头冲下,后果真是不可想象。我看着山,心里不由涌上一丝畏惧。不看了,看河。尽管它不能说是河,但在当地人眼里,它就是一条河,是导致神鹰出没的河流。
再走一会儿,身边渐渐变得宽阔了。在河流对面,已经出现无数挺拔的树林。或树叶茂密,或枝干光秃、阳光照耀,无处不像一幅油画。更令我着迷的,是那些挺拔的树林顶端,已经遍布黄叶,微风一动,几乎就是无数金黄晃眼。我很想要老熊停下车来,但老熊无丝毫停车之意,看他眼色,前面一定还有更美的风景。
再前行,再越过几个高处,车窗外的景色突然统一起来。我说不清我是突感振奋还是突感惊讶。眼前居然是一片密密的白桦林。
数不清的白桦树占据了我们视野所及的每一个地方。树林左边仍是山峰,但被树林挡住了,右边仍是哈日图热格河,但也被树林推远了。我们下车,就在这片白桦林中站立。对我来说,白桦林不能说陌生,但如此之大的一片白桦林,却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当然也是第一次置身其中。密叶蔽空,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漏下来。一下车我就觉得非常冷,尽管我穿有外套,还是觉得冷气袭人。只是,站在林中,冷意不会让人感到持续。因为这片白桦林太让人感到震撼。好像四处都望不到尽头。一棵树挨着一棵树,一片叶连着一片叶。在我们脚下,黄黄的树叶已经遍布。很多年来,在我阅读带来的想象中,这样的白桦林似乎只在俄罗斯土地上才会出现。那些伴随白桦林的歌声和爱情令我神往经年。我总觉得,俄罗斯的文学之所以如此令人钟情,就在于它有一片生长白桦林的土地。那些无穷的树林,那些无穷的落叶,太容易唤起一个诗人的激情了。所以,俄罗斯的文学巅峰几乎就是诗歌。
我慢慢踱步,走近一棵一棵白桦。白桦上面的黑印太像一只只凝视的眼睛。好像走近它,它便会告诉你一个故事。我忽然想起朴树创作的那首《白桦林》来。我得承认,多年来,朴树的这首歌让我不无腹诽。总觉得那首歌虽然动人,但不是来源于我们自己的土。不论歌词还是旋律,都太像对俄罗斯某首歌的摹仿。此刻我站在这里,心中却忽然体会,朴树的歌真还不是摹仿,因为这片长在边疆的白桦林孕育的,不可能是其他的故事。在人类的无数情感中,白桦林属于的便是爱情。人在白桦林,便只会想到爱情,不管爱情是否还存在,白桦林以它的全部展开来告诉我们,你走到这里,就只会想起爱情,不论是拥有过的、珍惜过的、消逝过的,还是心底渴望的和愿意挽留的,埋在人心最深处的美好不可能会真的消失。
密林深处,一个白色的毡房若隐若现。那里有人住吗?老熊回答,当然有人居住。住在里面的是护林人。他们住在整个山上,从山顶到山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不断移动。我说,那他们在整个山上都有毡房吧?回答是否定的,他们习惯于自己族人的风俗。当要离开山顶,便会将毡房拆散,到适合的山腰重新搭建,等待移居山脚的季节来临,便又拆散到山脚搭起。我不敢走到毡房旁边。我不知道那些护林人的生活究竟会是怎样,但我愿意想象,他们终生住在林中,一定是有天山一样绵长的情感将他们留在此处。
白桦林什么声音也没有。落叶在飘飞。但落叶安静,大地安静,在这里的我们安静,我觉得有什么在心里涌动。我说不出是什么。人所能体会的情感都在这里,在这里的一棵一棵树上,在这里的一片一片落叶中。“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究竟想写山鸟还是春涧?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是山鸟还是春涧,都在人的听觉中带来安静。我忽然发觉,我几乎没再听见树林中的哈日图热格河流淌。但它一直就在流淌。它流淌着,在我们身边不远,在无数棵落叶飘飞的白桦树后。河流的声音让我们觉得树林更加安静,也让我觉得生命中的某种涌动在变成欲望。我突然就不想再走,突然就想留在这里,突然就想忘记还没有忘记的种种烦恼——我忘记不了的,都可以在这里忘记;我想珍存的,都可以在这里得到珍存。一阵波动在我心里忽然涌上,它让我想对我爱的人说,我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爱;我也想对我恨过的人说,我已经不再恨你了。永远都不。我心里再也装不下恨,我想把整片白桦林都装进去,我想我心里从此都只布满这些不断闪动又不断飘飞的白桦树叶。endprint
又再抽完一支烟。我们重新上车。还有第三道桥在等着我们。很快,从第三道木桥上开了过去。桥是横在眼前的,所以我们过桥后,哈日图热格河到了我们左边。这里是片开阔地,却已到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度。四面山峰壁立。老熊指着最近前的一座山说,数年前,他曾经花两个小时登到这座山顶。我仰头去看,我不去登它了。我们没有登山的时间,即使有,我也不想去登。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将我控制了,天山不是让你去攀登的,而是让你站在它怀中的。你站在它怀中,就不会想要征服它,而是爱上它。
在这里,哈日图热格河也是展现得最开阔和最完美的。它就在我们身边流淌。在它对岸,无数的白桦树沿河而立,像一个永恒的陪伴。我走到河边,数不清的石头在水中或躺或站。河水冲击它们,不猛烈,不咆哮。河水给石头的只是抚摸,白桦树叶落在水上,只是真正的水样柔情。我走到一块石头上蹲下,伸手到水中。我第一次接触这条河,河水刺骨得令人始料不及,但我不觉得它寒冷,捧一口去喝,一股清凉直入肺腑。我没起身,回头对老熊说,“這水太干净了!”老熊回答,“那当然了,因为它是天山上的冰雪融化而成的。”
怪石沟的怪石
离开博乐市,取东北方向三十多公里,便是老熊不断说起的怪石沟了。
很多地方,没去过就无法想象,待去了之后,又大都有“原来如此”甚或“不过如此”之感。怪石沟的不同凡响之处,就是我去了之后更觉不可想象。
一路上,老熊就说怪石沟如何如何新奇,没引起我多大兴趣。在新疆,该震动的已震动过了,该感动的也感动过了,还有什么风景能令人耳目一新呢?
当积雪覆盖的遥远天山和公路两边的草原出现之时,都已经是我非常熟悉的风景了。不是说我对这些风景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但至少已没了我初见时的惊奇。
到一扇滚动门前停下车来,老熊下车购票。我望望前方,没看见什么吸引眼球的意外之处。当进得门后,汽车下的公路逐渐变得弯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车窗外已经是隆隆升起的巨大群山。说是山,不那么准确,但若说不是山,会更不准确。因为我眼前所见,都是成千上万块石头垒成一个一个山峰。更令我说不出话的,是那些石头很难找到一个匹配的说法来形容。说巍峨太普遍了,说荒蛮太随性了。就那些石头的形状而言,都像一张一张脸。既不是人脸,也不是兽脸。但你只能说它们是一张一张脸。那些脸千奇百怪,共同点是眼窝巨大,很像被什么狠狠地挖空。我忽然想起好莱坞电影《星球大战》来,影片里卢克的机器人对手就是这样的脸。只是在这里,每张脸都巨大无比,因为每张脸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车下的公路不断弯曲,我们像是要进入崇山深处。很奇怪的是,沿路居然没有一个人。好像整座群山就只有我们两人一车在行进。秋天的阳光温暖,秋天的天空也格外蔚蓝。我们若不说话,方圆几十公里便是一片寂静。只有这些石头在寂静中,似乎在等待什么,也似乎什么也不等待。它们只是隆起于此,存在于此。我不觉想起复活岛上的石像。二者实在太像。没有人知道复活岛石像拥有什么谜底,我也不太想知道这里的群像有什么谜底。二者都似乎选择一个地方,就天荒地老地存在下去。人的世界与它们无关,它们也不屑于进入另外的世界。在这里,它们独立成只有它们自己的世界。
我现在成为了这里的一个进入者和窥探者。我不知道老熊是想我看得清楚些还是他心里也在涌起些什么,车开得很慢。一辆孤独的车在群山间穿行。群山就是无穷石像。它们无比空洞的眼睛都像在凝望我们,冷冷地让我心里感到一种斥责和轻蔑。是的,人总是自诩为万物之灵长,其实人的自信真不知从何而来。人总以为自己有力量改变世界,其实世界又哪里那么容易改变?不知有多少事物只会令人感到畏怖。就像此刻,阳光照耀,天空蔚蓝,应是舒适快意之时。但面对这些石像,我没来由地感到一丝畏怖。总觉得那些石像个个充满生命。它们的生命却不是我可以走近和理解的。
它们存在多久了?我终于忍不住问。老熊说,这些石头无例外的是花岗石。数亿年前,这里原是一片汪洋,由于火山爆发,岩浆堆积成一块块花岗斑岩。当地壳在差不多两亿年前出现运动变化之后,沧海终变成桑田。汪洋变成陆地。这些石头就从海底裸露而出,隆起成我们今天看见的样子。
我无法再说什么了。人总喜欢感叹自己的人生。其实人生短暂,在这些自然形成的伟力面前,又有什么值得感叹的?人真还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这个世界的只可能是时间。我有点明白,我为什么总觉得这些石像对我们有点轻蔑了,因为它们是时间的产物,人却不是。它们的象形会意和鬼斧神工不可能出自任何人的手笔,它们被时间雕刻。时间是世间唯一的雕刻家,人不可能预测时间将最终把世界雕刻成什么样子。
到一块开阔地时,车停了。我们下车,到这里我才看见还有其他游人,但不多,只有三个。他们站在这里,似乎都没有说话,看他们模样,明明在交谈,却听不到声音。我相信了一点,到这里来的人,不可能不被震慑。人在震慑时是不敢多言的。
眼前是一条人工修建的梯道。我们拾级而上。走得十来分钟,便到山顶。老熊指一块石头,要我看看石头上有什么。我定睛一看,石头上居然凸起一只活灵活现的山羊,再看另一处山顶,居然像匍匐一条鳄鱼。在南方的溶洞中,其实已习惯看见石头状的动物像,但只在这里,我总觉得有点不同。那么多动物石像都在巨大的石脸之上,生动得宛如化石。尤其当阳光照耀,动物和石像全部都像在面对茫茫旷古,面对它们生命的源头。它们的源头是数亿年前的汪洋。我不可想象数亿年前的情景。它们却不折不扣地活了数亿年——它们的语言就是身上的裂纹,它们的动作就是几万年才动上一毫米的隆起。
我伸手去摸身边的石头。石头表面无比粗粝,隐隐地从中透出红色。不知那红色是不是石头的血。这些血液也在它们体内流淌了数亿年,只是肉眼凡胎的人看不出石头的血液流动。石头的血看起来凝固,但我相信那些血还在流淌。等我们离去,等一代一代人离去,甚至等人类从地球上彻底离去,它们的血还是会流淌,因为天地永恒,天地不走,它们属于天地,属于时间中永恒的部分。它们不走,是为了见证这世界最终的海枯石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