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神”与重“人”
2017-10-17孙亚男
孙亚男
摘要:本文试将戏剧形态分为观念形态、剧本形态、表演形态和艺术属性四个方面,将能乐与昆曲剧本,舞台,服饰设计等各个方面进行对比、分析、探讨,从而得出能乐对于“神”的追求和昆曲对于“人”的追求,试图得出中日古典戏剧形态的一个内蕴区别就是:中国古典戏剧更多的是对于“人”,也就是对“现世”的描摹,对世俗生活的情有独钟,而日本古典戏剧更偏向对于“神”,即“神性”的更加形而上的追求。从而让我们体会出中日古典戏剧文化的区别,以体会中日民族文化的异同。
关键词:能乐;昆曲;戏剧;神性;世俗;人
昆曲和能乐分别是中日两国戏剧中最古老的剧种,从而最大限度地继承了中日两国戏剧文化精髓和民族文化精髓。
日本戏剧经镰仓时代歌舞艺能的演进,于南北朝室町时代,即十四世纪中叶至十五世纪初,诞生了日本最早的舞台艺术——“能乐”。叶渭渠先生的《日本文化通史》对“能乐”是这样定义的:
“能乐是脱离迄今猿乐能的单纯即兴表演,以戏剧情节的表演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它仍然保留歌唱和舞蹈,出场人物也甚少,一个主角担当一切歌与舞的表演,两三个配角和副配角辅佐,是一种象征剧。剧中人物都戴假面具,假面具分伎乐面、舞乐面和能面三大类,象征人、鬼、神等,以模仿中国输入的伎乐面为主。表演主要靠念、唱、单调的音乐伴奏舞蹈,以及洗练的程式化的暗示性表意动作,来表达人物的感情世界。是一种最初的音乐剧、假面剧。”①
能乐完成了戏剧艺能形式向戏曲形式的过渡,是日本最早的古典戏剧,也是日本最成熟的古典戏剧。可以说,“能乐”是最能代表日本古典戏剧样式的剧种。
而最能代表中国古典戏剧形态的剧种是“昆曲”。昆曲大概产生于明嘉靖时代,兴盛于万历年间,与能乐的时代基本一致。昆曲是世界戏剧的三大源头之一,是中国戏曲的“百戏之祖”。昆曲发展至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在中国戏剧史上有着承上起下的地位。它吸收了之前各种戏曲的精华,是这些戏曲走向成熟的结果,同时集合了中国古代文化的精髓,又为后来兴起的多种戏曲提供借鉴,给予了他们营养。
“李蔷华:因为它最古老,它的剧本的文学性非常高,它演唱是载歌载舞。
从兆桓:所以它成为了母剧或者说是祖剧,很多剧种都要从昆曲这吸收营养。
朱栋霖:全国的剧种都在向它靠拢,表演,就是舞台表演形式都在向它靠拢。
钮镖:可以说,昆曲的乳汁,哺育了众多的地方戏曲。”②
众多学者、表演艺术家的评价可以坚定昆曲于中国古典戏剧文化的代表性。昆曲与能乐如今并列于“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名录,他们分别代表着中日两国的戏剧文化特色,这样笔者就将二者置入了中日古典戏剧的研究视线内。笔者将戏剧形态分为观念形态、剧本形态、表演形态和艺术属性四个方面。从这四个方面对能乐和昆曲进行分析,可以达到对二者较为全面的认识。
一、观念形态
从主导昆曲和能乐的不同戏剧观念可以看出,中国戏剧本质上是重人、重现世的生活,日本戏剧却是崇尚神明信仰的。中日戏剧都源于古代宗教的祭祀活动。追溯中日戏剧的发生,都能从巫傩歌舞和原始宗教仪式中发现蛛丝马迹,并且二者都受到佛教等宗教的影响。但随着中国文化的不断发展,中国戏曲早已脱离了“娱神”的阶段,而追求一种现世性、世俗性的审美效果,早已从娱神阶段过渡到娱人阶段,昆曲亦是如此。而日本能乐却将“娱神”的核心保留了下来,观赏能乐一如参与祭奠供奉的宗教仪式,观众们在审美的同时,更得到灵魂的洗涤或是安抚。昆曲追求“流丽悠远”,以“优雅”美作为自己的理想,能乐却以“幽玄”美作为目标。“悠”和“优”充满人间烟火味,而“幽”字则带有明显的神鬼气。
这种区别也可以从能乐和昆曲的舞台布置上体现出来。昆曲和中国绝大多数戏曲的舞台都是三面式的,一般的中国戏台是三面观看,另一边则有一面帷幕或是一堵墙,演员的出入口当时叫做“鬼门(鬼门道)”或者“古门”,意谓着这些在舞台上出现的,都是做了“鬼”的“古”事。但到了明清昆曲传奇剧时代,演员的出入口改称为“出将”和“入相”了,改“鬼”事为“人”事,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正是一般中国人的人生最高理想,极具“官本位”色彩。
而日本能乐舞台与中国式伸出性舞台则有些许不同。六平方米左右的桧木舞上方,有一个四角翘起的亭顶和四根亭柱,表明能乐原本是在野外演出的,后来被搬进室内剧场,这“顶下之顶”就成了一种装饰。能乐舞台相当于中国“天幕”的地方叫“镜板”,上面画有一棵苍松,除外,台上无一饰物,比中国戏曲舞台的“一桌两椅”还要简洁。与中国式舞台最大的不同,是舞台的左侧——这里有一条长长的“桥挂(桥廊)”,桥廊边上饰有渐远渐小的三棵松,桥廊的尽头是一方“扬幕”,扬幕里面是外人不得入内、不得张望的神圣之处——“镜间”,后面还有被称作为“乐屋”的后台,也是神圣不可侵犯之地。这与中国嘈杂的舞台有很大的区别,“扬幕”后乃神圣不可侵犯之地,是能乐演员走上台之前的鬼魂所在之地。这就体现着日本能乐对神鬼的敬畏之情。
二、剧本形态
观念形态决定了剧本的特点。昆曲自明朝产生,其剧本被称为明传奇。大家熟知的传奇剧数不胜数,如《宝剑记》、《鸣凤记》、《浣纱记》,著名的还有戏剧大师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中国的戏曲剧本注重叙事,昆曲传奇剧注重情节,重视叙述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在剧本故事中或阐释人生道理,或抒发心中感慨,或表达世间真情,并且越来越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与之颇为不同的是日本能乐的剧本——谣曲。日本的谣曲往往情节简单,放弃对情节的追求,更注重从故事中抽象出来的对命运、对宇宙形而上的思考,追求的是对人灵魂的震颤,对心灵的涤荡。
如明传奇《邯郸记》和谣曲《邯郸》,便有很大的不同。二者故事题材相同、人物相同,但情节设置明显不同。《邯郸记》有三十出,“招贤”、“赠试”、“外补”、“东巡”、“大捷”、“勒功”、“死竄”、“功白”、“召还”、“极欲”、“生悟”、“合仙”等,构成了卢生的梦中一生:招赘高门——行贿中试——出将入相,其间还有官场倾轧、宦海风波的大起大落。到了晚年,卢生极富极贵,骄奢淫逸,最后一命呜呼。特别是作者还完全凭空塑造了卢生的政敌——宇文融,以此组织主要的戏剧冲突:宇文融污蔑卢生“里通外国”,把他发配到“鬼门关”。而卢生正是在这“劳改”的位子上,奉旨恢复宰相之职的。昆曲舞台上的折子戏《云阳法场》(简称“云法”),出演的正是这段生死攸关的关目。
日本《邯郸》里的卢生,入梦后没有参加考试,而是遇到一位为国王宣告“禅让帝位”的使者,立即就被接去充当“楚国国王”了。当上国君后,他不知不觉享受了五十年的荣华富贵,直至旅店主人叫他吃黄粱米饭的声音把他吵醒 。较之《邯郸记》,《邯郸》所表现的梦境更为荒诞:卢生一步登天平步青云。此中卢生没有政敌也没有情敌,没有对立面,构不成戏剧冲突。《邯郸》就是这样一部无所谓戏剧冲突的抒情短剧,其所抒发的,正是“人生如梦”的喟叹。比较而言,《邯郸》更像一场梦,一场美梦,借梦的形式写人生之跌宕起伏,具有极强的象征性和隐喻性。
再如中国的昆曲传奇剧《长生殿》主要表现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生死恋,重在表现这一忠贞不渝、超越生死之恋情的可贵之处。这一主题的剧目都在表现“生死之恋”这一世俗的情爱故事,表现了中国人重实际、重现世人生的文化心理结构。而日本能乐《杨贵妃》的剧本则只表现“死者之恋”,在歌颂忠贞不渝、超越生死恋情的主题没有变的前提下,“死恋”的一方主人公李隆基并没有出场。这说明能乐重在抽取人类感情理念,营造艺术氛围,发怀古之幽情,表达对人类情感的形而上思考,体现对超越信仰的崇敬。简言之,从剧本形态来看,亦能体现出中日戏剧重“人”与尚“神”的区别。
三、表演形态
中日古典戏剧表演形式有诸多相同点,如二者都是综合的表演形式、都是歌舞剧,都具有程式化、虚拟性、暗示性等共同特征,体现着东方戏剧不同于西方戏剧的表演特点。但二者又有许多不同之处,最大的不同就是日本能乐表演时要戴面具,而中国古典戏曲早已脱离了面具的时代,是以直面演出。在能乐中,面具的使用有非常严格的规定,而且只有重要的角色才有使用面具的资格。在面具的主导之下,服饰、动作等抽象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象征性。面具的使用,沿袭了古老傩戏敬神的传统,体现着能乐不退的“神性”。在中国,现今只有少数地方戏仍戴有面具,在主流的戏曲表演中,早已不存在面具的使用了。雖然中国后来的京剧等剧种里也有脸谱,但毕竟是假面,不是真正的面具,而脸谱的使用更多是为了凸显人物性格气质特征,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展现“人性”。所以,从表演形式上来看,中日戏剧也显现出重“人”与尚“神”之不同。
四、艺术属性
昆曲是由文人不断支持而发展形成的,是士大夫在茶余饭后追求风雅的产物。昆曲唱词具有极强的文学性,字字珠玑,精于雕琢,唱腔曲调婉转优雅,毫不懈怠,极其讲究,是典型的供文人把玩的艺术形式。时至今日,昆曲亦是一种高雅艺术,需要有一定的文学艺术修养才能领会到其中的美妙。可见昆曲的最终目的仍然是娱人,从中获取美的享受,供文化层次较高的群体把玩。此外,昆曲还肩负着传道解惑的任务,从根本上说,还是为世俗人生、世俗生活服务的。而日本能乐强调幽玄之美,是日本武士阶级进行道德修行的手段,欣赏能乐的目的,在于使日本武士的灵魂得到净化,使其具有通灵的感悟。欣赏能乐是一件庄重而神圣的事,与欣赏昆曲有着本质的不同。所以日本能乐具有高于世俗社会的审美内涵,具有形而上之震撼人心的力量。
综上所述,昆曲与能乐的区别在于一个是重“人”,一个是尚“神”,一个注重对于具体、繁缛的世俗生活的描摹,一个注重对于神道、神性的领悟。作为中日两国古典戏剧的代表,它们分别表现出了中日古典戏剧内蕴,同时也从一个小侧面窥见了中日两国不同的文化心理特征。鲁迅先生讲,中国自古便是“重实际,轻玄想”,而日本从《古事记》、《日本书纪》中的“神代”传说开始就有着对于“神”的信仰,中世纪由于“禅宗”的传入,更促进了日本室町时代的“幽玄”、“空寂”的审美倾向。或许正是信仰的根本不同,造就了各有千秋的中日文化。不仅是戏剧,在各个领域,中日文化都有着太多值得我们去研究的课题,笔者只是略作浅析,不够严谨之处,望指正。
注释:
①叶渭渠.日本文化通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7:240.
②周兵,蒋文博.昆曲六百年[M].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80.
参考文献:
[1]唐月梅.日本戏剧史[M].昆仑出版社,2008.
[2]周兵,蒋文博.昆曲六百年[M].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
[3]刘月美.中国昆曲装扮艺术[M].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
[4]翁敏华.中国古典戏剧形态比较——以能乐和昆曲为主要对象[J].文学评论,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