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书（二首）

严英秀

致女儿

我紧挨着空虚

坐着。整整一个冬天

几乎没换过更好的姿势

有时，我做出忙碌的样子

好像一场雪就要飘起

你也刚好来到了我的门外

事实上，小雪无雪，大雪

亦无雪。而你或将归来，但

必得远去。我能做的，只是

急急伸出的双臂再徒然地收回

一如四百公里之外的那个人

一如在无数个冬季

兀自老去的那个人

如今，她的树上

再没有可以落下的叶子了

如今，她让两只手毫无目的地

耷拉着。方向，于它们已失去

意义。凡门都是墙

她偶尔抬头，看看四方的天空

低头嘟哝一句：唉，今儿

又不出日头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

想起你，就会想起她

不只是因为一根纽带，命脉般连结着

你我她

不只是因为你，这么快，我就开始

重蹈她的覆辙：等待，张望，和

尽头的虚妄

事实上，我只是在冬天

才更多地想起她

整个春天，整个夏天

我忙着装扮你的鲜艳

然后，叶子一片片落下来了

叶子都落尽了

虽然并没有一片雪

落下。可我的手，还不能

习惯落空。我正在慢慢明白——

我之所以焚心似火绕着你飞旋

是因为我以为我这样，就是在

完成她

仿佛宿命？我

给予的越多

亏欠得也越多

致母亲

这么多的春天，突然就涌到了

我的眼前。我还没准备好

用怎样的词语赞美它们，它们

呼啦啦全开了

这满河谷的桃李

这香透了整个夜晚的

紫丁香。这雪也似的

白海棠。这碧桃的红

简直红过了南方的木棉

一群玉兰，曾经以白鸟的姿势

住进了我的诗

今年，只迟了一步

那振翅的双翼就成了

一方方白手帕——旧书包里那些

纯白的棉。纯白上面细碎的

花朵。以及或明或暗的

格纹。起初，它们是被

整齐地叠放进去的

后来，青春潦草的汗水

和泪水，弄乱了它们

再后来，它们便被永远地留在了

旧日子的褶皱里

这世界，越来越多了

更方便更精巧的东西

没有谁，再用手帕擦拭春天的

坏天气里，落泪的眼睛

一朵玉兰

让人想起一方手帕

一群玉兰

让人想起再不会被抚慰的

过往。我断定这是一个

拙劣的譬喻。而且，不具备原创性

所以，事实上，面对玉兰

我只是想：除了，你的手，还有谁

能熨帖出这样的亲肤感？

比较而言，我更愿意

逗留在榆叶梅的花海中

这里，花朵就是花朵

仿若，不再是伤口

我已经感叹过好几回了，此刻又忍不住

老调重弹：不过是一个春天

不过是一个季节

这花儿何以回报

如此的波澜壮阔？

如此的殚精竭虑？

几步之外

樱花簌簌地落着

像绝尘的仙子

而榆叶梅，一朵叠着另一朵

一串压着另一串。这富丽

这沉重，这过分的模样

让人难有超越花身的联想。但

又一次，我猝不及防

跌进了修辞的包围中：它多么像

你的一生

那么多的春天

那么多的捧出

我才和你通过电话

我没有问家乡的花期

如今，那些花儿

无论开在何时，都开在

你之外。我只问你，吃饭了吗？

还吃得好吗？

我觉得，你我之间总有更重要的话题

但每次听到你唤我的

乳名，我说出口的

便只是关于吃饭

就像当年，对着一院子吃饭的人，你

一遍遍喊：吃饱了没有？

谁再吃点？

谁再添半碗？

他们太多了——先是孩子们，然后是

孩子们的孩子

你看不过来

明明碗里还剩着饭

刚出锅的馒头却被抓了个七零八落

我也不问你做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不用做什么了

你乖顺地完成吃饭任务

夹带着吃些有用没用的

药片。然后，你就什么都

不用做了。你终于有了大把大把的

时间。有时，你久久地盯着橱柜里

一排排的碗筷。那些碗筷

经过你的手

源源不断地递到那些

嗷嗷待哺的嘴边

那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你恍惚了，你習惯性地

伸出手，却看见就连最小的那只碗

也盛上了一层细细的灰

你关上橱柜

你隔着玻璃，盯着自己的枝繁叶茂

那棵不再开花的苹果树

从空空的院子里

空空地盯着你

责任编辑 郭晓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