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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节子人物二题

2017-10-17牛娅娅

飞天 2017年10期
关键词:保险箱花椒院子

牛娅娅

靳女女

这是2017年的第一场雨,冷极了。我来到石节子时,看见了挂在他家门口的白灯笼。靳女女死了。我与他之间还有很多话都没有说,他的人生我还没来得及详细了解。对于他来说,我和许许多多的来村里参观的普通人一样,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建立感情。

我对于这个位于北纬34°54'、东经105°40',在中国中部,甘肃之东、秦安县以北的叫做石节子的村庄的缘分完全源于对靳女女的兴趣。

这个老头曾经去过德国,是本村出去的一位美术教授领他出去的,教授为了报答家乡,曾领着几位村民出国开过眼界。在德国卡塞尔的一家艺术馆里,面对当地的记者,靳女女挺着他瘦弱的胸脯说:雨水比艺术重要。这句话是我写这篇文章的起因。

石节子村是个贫困的地方,一年的收成完全取决于雨水是否充沛。2007年靳女女和村里的其他几个人前往德国参加了一次行为艺术展览。那一年秦安县大半年都没有下雨,在参观艺术展的时候,瓢泼大雨就落在外面的土地上,靳女女停下了对眼前艺术品专注的欣赏,转而望向了窗外,当地的记者敏锐地捕捉到了靳女女的不同。

记者问:“你为什么要看下雨?”

靳女女:“我的家乡半年没有下过一滴雨了。”

记者:“你觉得艺术和雨水哪个重要?”

靳女女:“艺术重要,雨水更重要。”

从石节子前往德国的靳女女是一个农民,他从土地里获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关心他的土地。从德国回来的靳女女依然是个农民,他希冀土地能给他期许的回报。那一刻,他多么希望卡塞尔的那场雨能够落在他的家乡。

初次见他,我正拦住一个村民,打听靳女女的住处,那人手一伸指着下面院子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说:“他就是靳女女。”

他听到我们说起他的名字,便停下翻晒花椒的动作,抬头看着我们。他和照片上几乎是一样的。我想和他交谈的欲望甚至超过了对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美术学院副教授靳勒的兴趣。

我走向他的院子,他慢慢地出门迎我。他老了,他的腿脚又是那样的不方便,我从他家后面的土坎上绕到他门前的时候,他才一手扶着门慢慢地跨过门槛。比他先出门的是他家的黄狗,那狗围着我转了好几圈,在它的鼻子将要触摸到我的小腿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向后跳了起来。靳女女呵斥着黄狗,一边告诉我,这狗不咬人的。

他家的院子不大,而院子里三分之二的面积都用来晾晒花椒,这是石节子村最重要的经济作物,一斤的价格在60元左右。正是采摘花椒的季节,村里许多人家大门上挂着锁,都去摘花椒了。靳女女的妻子去地里摘花椒,他身体不好留在家里晾晒、做饭。

靳女女始终让我走在前面,他保持着一种农民的礼节。他家里简陋极了,进门需要低头,一张土炕占据了屋子一半的面积,与门正对的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站着挥手的塑料画。画下是一张简陋的木桌子,桌子上摆着钟表,几只杯子。墙上其他的地方都挂着和艺术有关的照片。谁来过、做过什么,照片都是统一的规格,一样的装着黑色的塑料边框,下面用铅笔写着时间、地点、人物。

我与靳女女坐在炕头上交谈,那只拐杖就立在他腿边。他递给我一只自家产的白梨。这梨不大,那种又大又漂亮的梨都卖掉了,留在家里给自己人吃的就是这种又小又难看甚至有疤的。

我们的交谈当然从那场德国之行谈起,与那句雨水比艺术重要的话有关。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用手抹一把脸。雨水比艺术重要,这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著名的一句话,也是被众多的人记住的一句话,也是他最得意的一句话。但是他表现得很平淡,他说那个记者还问了另外一个人,那人说艺术重要。

我知道这里每一户人家里都有一只保险箱,送箱子的人说把每家最重要的东西装在里面。在别人家我没有提出要看保险箱的要求,我害怕我看到他们不愿意让我看见的东西,我也怕他们拒绝我。但是面对靳女女,我就直接提出了要求,我想知道他的保险箱里装了什么。

他的保险箱放在炕和桌子之间的空隙中,原装的纸盒子还套在箱子上,钥匙在靳女女腰上的那一串钥匙之中。他插入钥匙,转动按密码,第一次按错了,第二次才打开。他的保险箱里还空余着许多地方,再放一本《辞海》在里面是绰绰有余的。他一件件拿出他放在保险箱里需要锁住的东西给我看。第一件是他的护照,护照照片上的他穿的也是现在的这件衣服。我说:“大叔,全市去过德国的人也没几个吧?就是放到全国,去过德国的农民也不多啊!”他抹了一把脸,他可真瘦啊,手放在脸上就完全覆盖了他的脸。他说办护照挺麻烦的,得到乡里去开证明,再到县上、再到市上,怎么也办不下来,最后德国方面给他们出具了一份邀请函,他们才拿上那个小本本。他拿出来的第二件物品是一本卡塞尔的纪念册,是因为他说出了那句“雨水比艺术重要”,当地的记者送给他的,他带着一丝炫耀的口吻说,只有他一个人有。还有几张崭新的外国钱币,他说是德国的叫马克,还有几张德国的邮票,有他去德国的飞机票,他说从北京起飞足足飞了九个半小时。和德国之行无关的物品是一本土地所有證。这些都是靳女女生活到这一刻他视为珍贵的物品,连同这一只保险箱。

这些年,石节子被外人知晓都是因为艺术的缘故,我问靳女女,艺术是否改变了他的生活?这个老头沉默了片刻,才告诉我说没有。艺术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他依然那么贫穷,他和她的妻子依然需要为了生计而劳作。石节子出名之后,来这里参观的人很多,来的艺术家也很多,艺术家和他们结成了对子,据说要用艺术改变他们的生活,但是留给他们的只有墙上的照片。无论这个村子多么的有名气,即使他们每说一句话都把艺术两个字挂在嘴边,他也只是一个农民。

靳女女说前不久来了一个艺术家,看到他没有手机,说他回去了要给靳女女送一个,后来手机和那个艺术家就都没有了音讯。

靳女女的年纪其实不大,不过60多岁的样子,身体却糟糕透了,说是前半年去住院,胃疼得厉害。我劝他等花椒收完了,好好地去医院住一段时间,现在农村都有医保,花不了多少钱的。我们不再谈论艺术这个似乎高贵优雅却虚无的东西,我们就像两个老邻居一样左说说右扯扯,在交谈里他始终都没有说起他的儿女,他的妻子他也不过是说了一句地里收花椒去了。就好像这个院子里始终都只有他一个人、一条狗一样。endprint

与他告别,他送我出门,我请他留步,他却固执地送我出院门,他身子的重量似乎都依靠在那只拐杖上。我去往下一户人家,一回头他仍然站在那里,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他面前的那一条存在了不知上千年还是上万年的大沟。心下隐隐便有了些不安,总想着处理完别的事情,下一次来看他应该在很短暂的时间之后。谁曾想再来,我就只看见了挂在他院门外的白灯笼。

靳红强

石节子村已经没有年轻人了,他们大都外出打工,在异地生活,留在这个山坡上的只有他们年迈的父母,以及幼小的还没到入学年龄的孩子。

第一次看见靳红强,我还抚摸着他的头问,你家的大人在不在家啊?他很胖,脸上肉嘟嘟的,就像是一个小学或者初一的孩子。他扭头就跑进了院子,掀开堂屋的门进去了。我原本想着是乡下小孩子怕生,只好吐吐舌头,也走进了他们的堂屋。靳红强靠着炕站着,他的祖母坐在炕上,拥着一床破旧的棉被。他的祖父坐在地上,他们都在看电视。

他的祖父叫靳同生,聊起天来有条理有分寸极了。我笑着问,老人家以前工作过吧?很会说话啊!这里的人在笑的时候都喜欢用手抹一把脸。“我一个文盲能干个啥工作啊!”后来得知,他曾经是这里的村长。

他的妻子喘息的声音很沉重,看着家里来了人,推开被子从炕上下来,穿上了一双黄色的雨靴。她靠着炕站着,靳红强便抱住了祖母的腿,她站在那儿我才看清楚,这不就是去年中秋节在门口摘花椒的人吗?

这家有五口人,老两口,一个儿子,两个孙子。他们没有说儿媳妇,我以为他们的儿媳因为这家太穷在生了孩子以后离开了,红强的祖母说:“媳妇子伤亡了。”我又一厢情愿地以为是交通事故,是疾病让她离开了这个家庭。面对一个74岁和一个60来岁的老人,我真的不忍心详细询问靳红强的母亲为什么而死,在那之后他们承受了多少贫穷之外的负担。

靳红强的父亲在附近打着短工。他不能像别人一样去天水市、去青海等较远的地方打工。我递给靳同生一支烟,他摆着手不接受,我一再客气,尝一尝我带来的烟吧。他双手接过烟,放在旁边简易乌黑的桌子上,然后掏出他的旱烟锅子说,我抽这个过瘾。他点上他的烟锅子,我们继续聊天。他说起自己的两个孙子,一个考上了学校,似乎是个高职,靳同生也说不清楚本科和高职的区别。据说现在正在北京找工作。

另一个孙子就是靳红强,靳同生抽着烟偏过头看了一眼抱着祖母腿的靳红强,说这个是个残疾。我一惊,怎么会是残疾呢?他长的多正常啊,胖墩墩的、憨乎乎的多可爱啊!“快20岁的人了。脑子和七八岁的娃娃一样,连个钱都不认识。”这个我在门口遇见的孩子居然快要20岁了,他靠着祖母的腿撒娇的模样和七八岁的孩子没什么差距啊!也许他听明白我们在说他,他一甩门帘子,走了出去。他在院子里跺着脚吓唬狗。我得知,他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

靳红强是这样的情况,我看了看這个黑乎乎的小堂屋,真的不知道这一家人的生活该怎么继续。

后来我在采访别人的过程中,慢慢地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靳红强母亲的形象。一个外地女人,在村民的嘴巴里,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的,就是有点死脑筋。一个外地的女人嫁到一个陌生的贫穷的山村里,总归是很难一下子融入当地的。

某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傻儿子靳红强喝了农药了。她醒来之后一声不吭地就去了神仙塔,神仙塔的道士说是他儿子的阳寿到了,得有人给他换命。她从神仙塔回来依然是一声不吭地拿出家里的农药就喝了。当家里人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她才告诉家里人,她喝了农药给儿子换了命。听人说车还没有到县医院人就死了。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那个外地女人仿佛就在我眼前,慈爱地抚摸着靳红强的头,看着他一直都看着他,我不知道靳红强对他的母亲还有没有概念,他记不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女人为了他视死如归。

靳同生夫妻俩都有风湿性关节炎,变了天的时候走路都得依靠着拐杖,上次见到靳同生的妻子时她还能端着盆子、拎着板凳走回院子里,而现在她拄着拐杖走路,跨出了这一步,需要时间积蓄力量才能够跨出第二步。

看着他们颤颤巍巍的身体,我只能放下采访本,掏出100块钱。靳同生挥着手说,这个不能收,不能收,你们来看看我就好得很了,我收你钱好像我剥削你一样。我伸出去的手怎么能收回来呢?“拿着吧,称点旱烟叶子。”靳红强又回来了,看见了我与靳同生的推搡,小小的脸立马就沉下来了,大声对爷爷说:“拿上,拿上!”靳同生接过钱放在了刚才的那一支烟旁边。靳红强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双手都放在上衣的口袋里,斜着头看了看那张钱又跑了出去。

“你看,现在咱们石节子村这么有名气,靳勒要把村子建成一个美术馆,您支不支持他的这个做法啊?”

靳同生说,支持,这是个好事情,但是这个事情不能靠靳勒一个人跑,他一个人做了很多的努力,各处跑项目,可是都要不来钱,没有钱啥事都干不成么。

靳红强把一只20公分高的小红桶放在桌子上又跑了,桶子里装着几只黄色的苹果,有的上面还有黑色的疤。靳同生让我吃水果,他说果子可甜了,还是亲戚送的。外面下着雨,他家屋子里的火炉一点也不暖和,我生性怕冷,所以,靳同生怎么让我都没有拿起那只水果。

说起他们的腰腿痛,也不去住院,说是老毛病了,治不好了。身体上有着巨大的疼痛又不主动去治疗,只能是因为没有钱,他们说的老毛病治不好了,不过都是为了维持自己微薄的尊严。我告诉他们,我听说关节炎这种病针灸电烤很有效果,我身边有些人也是关节炎,在医院里做了针灸真的好多了。靳同生听得很认真,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关于这种针灸治疗的细节都告诉了他。他重新装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说住院去了,总得有个人伺候,我们俩都动不了,谁伺候谁呀?

靳红强成了靳同生老两口不敢死却又活不好的存在,他们对那个正常健康聪明的在外读书的孙子感情似乎很普通,提起来只是说他每年开学要从家里拿走4500元,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对于靳红强,他们总是时不时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眼里全是慈爱。看着他们的慈爱,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我起身告别,靳同生也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的那只小桶子,一定要让我把那几个苹果带到路上吃。我推脱不过,只拿了一个,说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太重了,我背不动,靳同生这才将小桶放回桌上。我走出院子,回头就看见了靳红强憨憨的一只脚向后放在门槛上,靠着门框,两只手筒在一起,心里于是又一疼。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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