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之时
2017-10-17邓雅心
邓雅心
1
这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大年三十,早上六点,一盏灯亮了,先起床的是一个女人,长相平凡,头发凌乱,她穿一身臃肿的红色格子棉袄睡衣走进客厅,眼神暗淡,像是走进一家医院。客厅家具是浅色调的,现代装修风格,大而冷,没有多余的布艺装饰或花卉,也没有过年喜气洋洋的氛围。她没有穿袜子,只是穿了一双棉拖鞋,踩过大块的大理石地砖,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脊背发凉,脚板心也发凉。
她拧开水龙头,先是出来一股冷水,她就在那里木讷地站了一会儿,半分钟后,热水才缓缓送来。从隔壁房间传来婆婆的抱怨声:又放冷水!你脸是金子做的么?
洗了把热水脸,女人的魂才算回来。女人往脸上拍爽肤水,隔壁又传来骂声:败家婆娘!化妆品一大堆了,还要买,我儿子挣钱不辛苦?我儿子是你的摇钱树?
女人眼里像是装了两块冰山,她朝婆婆半掩的房门看了一眼,固然不理。
一会儿,男人裹着睡袍出来,在卧室门口瞥了女人一眼,说:一大清早,又吵什么?真不让我睡觉么?
男人上完厕所,在回卧室之前,又重重地看了一眼女人。
婆婆房间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天线信号不好,吱吱呀呀的,隐约听见里面说今天要下一场雪,这雪是这所城市二十年来难得一遇的。女人想,下不下雪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家早就成一座冰窟了。女人嘴角一挑,轻微地笑笑。
婴儿哭了。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像一场刚上弦的二胡。
女人丢下毛巾,急忙跑到卧室抱婴儿,她将婴儿抱到客厅,为的是避开丈夫的责骂。她太了解他了,在他没睡够之前,他就是一头一触即怒的狮子。女人抱着婴儿在客厅急急地来回走,此时她的眼里才有了一点温度,温度中又略带焦虑。她轻轻拍婴儿的背,待婴儿平静下来,她才坐下来哺乳。由于长时间喂奶的原因,乳头早已变形,像两颗干黑枣,皱皱巴巴的,还有多处溃烂的痕迹。那是婴儿之前咬破的,婴儿把母亲的乳头咬破后,她就再挤一些奶敷在伤口上,让它自愈。但伤口还未好,婴儿又要吃奶,于是,婴儿每吃一回奶,伤口就是一阵钻心的痛,等婴儿吃顺了,吸上奶了,这种痛才慢慢减轻。婴儿嘴里发出吞咽声,吃得差不多了,女人便微微托起婴儿的头,试图将奶头从婴儿嘴里拔出来。又是一阵痛,比刚才更钻心。女人时常觉得自己的乳头会掉,就像红枣会掉,她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背心也烫了,脸色发黄地坐着,眼睛里一片茫然。
自从生育后,女人发现自己的魂丢了。女人想起自己生第一个孩子后的场景,那时是痛苦的、兴奋的、幸福的、满足的,喂奶也是心甘情愿的。生完第二个孩子,她开始变得毫无主见,反应也比以前慢半拍。她看着婴儿的脸,心情愈变得复杂。她觉得哺乳是一件极需要耐心的事,一天又一天,过得很重,也很慢,好比坐牢似的。
说不清为什么,总之生完孩子后,这个世界就变了,身边的人也变了,非常陌生。
女人将孩子放在沙发上让她自己玩,然后去厨房煮早饭。厨房像是刚被打劫过的,女人太了解丈夫了。丈夫昨晚加班回来已是十二点过,他去厨房煮了碗面条吃。丈夫是不会做家务的,分不清盐巴和味精,搞不清菜油和色拉油,有时稍微不慎还能引发一场火灾。对于丈夫来说,能把面条煮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管得上收拾厨房?女人一面皱眉洗碗,一面心底生起一片阴郁。
女人想,是他俩合伙摆了她一刀。
女人想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在产后,女人就不能下厨煮饭了,丈夫在厨房捣腾半天,最终放弃了,终于同意请来保姆。保姆还没把家里的情况熟悉清楚,婆婆就火急火燎大包小包地从乡下赶来。她一进门后,把母鸡扔在阳台上,母鸡在阳台上折腾,羽毛都落了几片。她把保姆赶走了,大声粗气地说:要什么保姆嘛,可惜钱嘛!我们灾荒年生娃儿,不一样地挑担子!
女人病恹恹地卧在床上,婆婆精神好得出奇,火气也大,走路轰轰的,做事轰轰的,说话也轰轰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很粗鲁,像个男人。婆婆说:有那么恼火?不就是生个娃儿吗?我们那阵子,生娃儿了还要下地干活!
婆婆整天嘴皮子不停,手脚也不停,一面做家务,一面就趁儿子不在家,对媳妇说:要不是我,你月子能坐好?没我这把老骨头,你顶得起吗?
婆婆从不客气,把这里的一锅一碗都当作自己的。也不知害羞,当着儿子的面脱衣服去洗澡,还勤俭,时常去楼道捡垃圾,收矿泉水瓶子,收硬纸板。婆婆煮饭,一煮一大锅。一锅青菜,要连着吃四五天才能吃完。包饺子,光肉馅就装了一洗脸盆。在饭桌上到处夹菜,给大妞夹,给媳妇夹,媳妇的碗堆成一个小山丘。
女人实在受不了,眉头皱得更紧,说:妈,你不要煮那么多鸡蛋,我吃不完。
婆婆说:啥吃不完?你现在还嫌多,我那时还嫌没得吃。
女人说:一天吃一个就行了嘛,我吃得都想吐了。
婆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气不打一处来,说:那你说吃啥子?你来指挥嘛,你来当家嘛!
女人便不敢再说话了。
女人的日子不好过,夜里给丈夫在电话里诉委屈。丈夫极不耐烦地说:啥事?我刚开完会!
女人说:咱们婚前不是说好,不同妈住一起吗?
丈夫说:现在局面这样了,你说咋办?难不成你要我赶我妈走?
女人说:你就不能给你妈妈说说?按她的生活习惯,我实在受不了。
丈夫说:你给我省点心好不?你再这样闹,我也崩溃!
女人说:你有什么好崩溃的?不就是上个班嘛,家里的事情你到底管不管?
丈夫在电话那边捂着脑袋,感觉头快要炸裂了,继而语气毛躁地说:我跟个牛似的,你还让我清净不?那你来还房贷、车贷,供大妞的生活费,还有小妞的尿不湿,我一个男人挣钱,养四个女人,你还要怎样?加上你自己的媽,就是五个!你能理解我不?
女人也火,说:你拿了多少钱回来?做个部门经理就有那么不得了?你陪过大妞一天吗?嘴上说要大妞独立,其实你就是自私,不想管!endprint
男人更火,说:那你来养家,你来养!
这样,两人就吵崩了,两周说不上一句话,晚上睡觉各一床被子。
如今这个局面,不是一蹴而就的。女人的心,大概就是从那场架之后彻底死去,那时她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冰冷,自己像一头母牛,孩子饿了就抱过来喂奶,孩子睡了就任婆婆的安排。婆婆天天在家,想怎样念叨就怎样念叨,甚至有点不可一世。起初,女人夜夜流泪,后来,女人有点难辨是非,再后来,女人的心就像一块石头,再久远一些,女人的眼睛里就是两座坚冰了。
还好,女人还有那么一两个闺蜜。女人说:你说,我是不是很笨?
闺蜜说:何止笨,是一孕笨三年!
女人说:我想不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闺蜜说:不用想了,你婆婆来城里,压根就不打算回去的,有热水器多好啊?有天然气多好啊?有城里的大好生活,谁肯回农村呢?闺蜜又说:他娘俩早就商量好了,你中了他俩的圈套。
闺蜜又解析说:其实也正常,有了孩子,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哪管老公死活哟,就更不要说花心思哄男人了。
女人又说:女人没钱真可怕呀!
闺蜜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等过完哺乳期,你就把大妞二妞带走,去找个更好的工作,我就不信你离了男人会死!
女人又说:我也不是没心眼的,我这些年存了点私房钱,在我妈那里放着,时机到了,我就离婚。
2
男人八点后起床,他埋怨女人没帮他把行李箱收拾好。女人想,我都快跟你离婚了,还收拾什么行李呢?女人不说话,依然像一个雪人一样,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她就喜欢看他工作不顺心的样子。
男人胡乱地收拾行李,没来得及吃早饭就走了。临走前,扔了一叠钱在桌上,对女人说:跟你说了多少遍,叫你把阳台窗户封好,小孩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女人说:我也要上班,没时间弄。
男人说:周末你干嘛了?
女人说:周末我要带孩子啊。
男人重重地看了女人一眼,懒得吵,转身走了。婆婆还坐在饭桌上吃饭,嘴角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
婆婆吃完饭,婴儿哭了,婆婆急忙跑去抱婴儿,来回晃。女人也准备出门上班,在门口一面穿鞋,一面焦急地说:妈,你莫抱着娃儿晃,晃习惯了以后都要晃!
婆婆立马将孩子抱过来,条件反射似地抵抗着说道:我哪里晃了?我哪里晃了?你那么有本事,娃儿自己带啊!
女人不接话,忍着气出了门。
女人是最近才开始上班的,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坐地铁四十分钟,是本市最挤的一趟线路。每天去上班,地铁站台上黑压压一片,跟春运似的,有时女人被挤在人海里,推推搡搡的,总有一种北漂的错觉。每回下班,地铁就空了,女人提着高跟鞋下班(按照公司规定,上班必须着正装),赤脚走在空空的站台,然后疲倦地望一眼长长的铁轨。
公司是一家私营企业,做房地产销售的,也不是什么大公司,全体员工不到二十人,但装模作样的人多。
女人在公司上了三个月的班,将自己分内的事情处理得也算好。有时候,女人想起自己背后的那个家庭,也有些逃脱的意思了,即使是下班,她也不是很想回家,宁愿在办公室坐着加班。若是无班可加,非要去学校接大妞,她就把大妞送到商场一楼的孩子游乐中心,十块钱不计时的那种。孩子一进游乐园,有了新伙伴,也有专门的人看管,女人就如释重负,去麻将馆打牌,舒缓一下神经,放松一下身心。
今天是大年三十。女人到公司后,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春节去哪里、回哪个家,讨论今年的奖金。女人做后勤行政,是没有奖金的,但她也浅浅地听着。
讨论了一会儿,阿章进来了。阿章是女人的亲妹妹,也是女人的同事。妹妹阿章比女人小五岁,女人时常从阿章的脸上看到过去的自己。过去,女人和阿章一样,每天早晨起床会花很多精力在自己的妆容上,但现在女人早已经不化妆了。
阿章进入二十五岁后,越来越会打扮自己,两姐妹大概都对美容有天赋,阿章的装束,每一处都十分得体,什么颜色的衣服搭配什么样的围巾和香包,都妥妥帖帖的。阿章脸上有酒窝,一笑起来,眼睛水盈盈的。阿章这两年的变化实在是太大,她十八岁进城,时间一晃,就脱掉了农村的气息,一看就是城里人,还有点养尊处优的意思。女人注意到,去年夏天到现在,阿章的衣服根本就没重样过,一天一件新的,十分干净整洁,都是好牌子的,还时不时拎一些贵重的包。
阿章说话的声音像糯米,粘而甜。大家都很喜欢她。她还很会做饭,粤菜、川菜、甜品都得心应手,还能酿一手红酒。同事总说:谁娶了阿章,可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进得卧房。但阿章一直单身,快到三十了,一直单身。
女人曾经问过阿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每说到这个话题,阿章就把眼睛放在别处,敷衍几句。
女人追问阿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阿章说:到时候有了,自然会带给你们看。
女人就不再问了。
阿章的座位在女人的对面,但最近三个月,阿章跟女人的关系日益紧张。
有一天,阿章早上气呼呼地进了办公室,把账单往女人身上一甩,说:你怎么搞的?账单做错了,昨天我送到客户那里,差点没出事!
女人有些懵,对完账单,觉得百般不可思议,查电脑原文件,数据又是正确的。难道是打印机出了问题?女人向阿章道歉,阿章念叨了一上午,抱怨说:不会工作就回去带孩子嘛!
从那天起,阿章每天都在找女人的麻烦,各种大大小小的。有时找女人要文件,女人电脑里的文件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阿章总是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指责女人。女人起初让着阿章,以为真是自己搞错了。
后来觉得事情越来越蹊蹺,甚至离谱。那么多同事,为什么偏偏阿章的文件会出问题呢?
有一天,阿章坐在女人对面,一面轻巧地哼歌,一面玩电脑。忽然说:呀?我桌上怎么还有瓶牛奶呢?endprint
女人说:我给你买的。
阿章立马变了脸,把牛奶扔过去,说:谁说我要喝了?
牛奶“砰砰砰”滚过桌面,又“咚”一声滚到地上。办公室的人把目光扫过来。
女人本想,阿章无论怎样也是自己的亲妹妹,自己先低个头,打得断骨头打不断筋,凡事总会原谅的,不料妹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损了她的面子,女人也火了,拍一把桌子,说:你不就是想让我走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阿章猛地站起来,指着女人的鼻子,说:话是怎么说的?什么我想让你走?你自己没本事还在这里做什么寄生虫!
两人大吵起来。很奇怪,女人觉得自己如果真要吵架,是可以吵过婆婆、吵过丈夫的,但这回,她偏偏吵不过阿章。阿章有多温柔的一面,性格就有多刚烈的一面,言语之间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她对女人数落一大通,还带着一脸的戾气,嗓音尖厉,挨个挨个地质问:你到底做错没有?你有没有把文件弄丢?我到底是不是在冤枉你!
这样一来,全公司的人都偏向阿章这边,以为是女人的错。
女人说:行了!我已经不再说话了,你还说什么?
阿章吼:自己没本事就回去喂奶,找不到工作到这里来混什么日子!
女人被气哭了。
那场吵架之后,姐妹俩不再言好。女人想,阿章,你又为何这样对我呢?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值得你这样对我?
大年三十这天上午,阿章进来后,开始和同事讨论下雪的事情。阿章在同事面前就像一个精灵,总是招同事喜欢,也能活跃氛围的。阿章说二十年前自己还看过一场雪,今天下雪,真是令人期待啊。
同事说:今年是个好年,瑞雪兆丰年。
阿章说:如果今天不下雪,明天就一定会下雪,她已经和她男朋友约好了,去歌乐山看雪。
女人听到“男朋友”这三个字,禁不住从电脑屏幕前探出头看了阿章一眼。
同事说:南山看雪更好。
阿章说:南山会堵车,歌乐山,步行就能到。
阿章还说下午她男朋友会给她买雪地靴。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说着说着就到了开会的时间。按照公司规定,年三十上半天班,中午大家一起吃团圆饭,吃完下午就各回各家,该坐火车的坐火车,该坐飞机的坐飞机。
大股东忧心忡忡地坐在会议桌中央BOSS的位置。他一面等大家入座,一面不安地将手里的钢笔敲在桌面,磕磕响。大股东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女人记得自己才来公司的时候,随时见他,他都是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的。他时常对员工说:我早已经是财务自由的人了。我负责你们财务自由,你们负责我体验人生。
但最近,公司的格局也变了,翻天覆地的。公司原来的大股东失势,说话也没分量了。公司化为两拨人,一拨是阿章和女人这边,一拨是小股东这边。女人明显能感到公司隐匿的硝烟,女人是不愿意站队的,但阿章和女人偏偏是大股东这边的属下,无论怎样都避免不了。
大家都坐齐了,开始年终总结会。一个一个地总结,总结得差不多了,又一个一个地说来年的计划,说得差不多了,该大股东讲话了。大股东将身子朝桌前倾了倾,先前翘着二郎腿,现在也正襟危坐了。他看看各位,努力掩住脸上的焦虑,说:嗯,感谢我们团队去年的共同努力。然后又说了一大通可有可无的、听起来很有高度其实细细想来没有什么用的总结语。说完,大股东落到点子上,说:现在房地产不景气,明年大家的绩效可能有调整,估计会降低一点提成。
大股东说:我也很为难,你看阿章,月不敷出,每个月开销那样大,那你们说怎么办?
大股东又说:如果大家對这个有异议,还有另外一个方案,这个方案也是经过我们董事会决定的、一致赞同的,那就是放一个人走。现在是僧多粥少的局面,我们的团队也不免有那么一两个职位是没有实际价值的。
大家纷纷把眼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女人脸上。
女人说:对不起,打断一下,时间到了,我要去挤奶。
女人一直在哺乳,尽管孩子已经半岁了,但女人坚持让孩子吃母乳,在办公期间,女人每隔两小时要去洗手间挤一次奶,机器呼啦啦的,然后将奶存放在冰箱里。
女人走后,会议厅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同事们围着桌子,关着门说自家话。大股东说:现在事情也不是专门针对她,实际上是小股东针对我,他今早对我说,公司运营成本太高,必须要走一个人。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们之间的分歧实在太多,现在对我非常不利。
十多分钟后,女人回来了,先前沸腾的空气忽然凝结住。
女人回到自己座位上,会议室里寂静得只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响,阿章闻到女人身上的乳香味,忍不住埋头笑。
大股东含笑对女人说:刚才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吧?你现在是哺乳期,这样也好,可以回去专心带孩子。
女人一脸严肃,语气有些硬,也有些哽,说:那公司把我开了,给我什么待遇呢?
大股东说:这个你放心,严格按照国家合同法来,该多赔一个月工资的,一定补!
然后又说:娜拉,中午一起吃饭,团圆饭。
这个女人叫娜拉。娜拉心里嘲笑道:什么团圆饭,不过就是散伙饭!
这顿饭吃吧,很尴尬,毕竟是被公司炒鱿鱼的,不吃吧,人家又说你小气。最后娜拉还是决定去吃。
席间,同事都依次礼貌性地向她敬酒,以茶代酒,只有阿章没有敬酒。阿章心高气傲盛势凌人地坐在她旁边,端着红酒杯,跟同事说话,言谈之间神情高雅,有点高风亮节的意思,似乎是在祝贺自己这场暗战的胜利。相比之下,娜拉在一旁就显得更没力量了,也没什么话跟同事说。
阿章是这样一种女子,只要有她在,不出十分钟,整桌人都能以她为中心,说不清她是怎样做到的,但她就具备这方面的技巧。因此,不多一会儿,团圆饭就吃开了,大家笑呵呵的,幽默至极,其乐融融,像是多年前的老同学聚会。只有娜拉像个局外人,怎么都融不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从中斡旋娜拉和同事们的关系。endprint
吃到一半,娜拉实在受不住,就默默从席间抽离出来。娜拉走出餐厅,大街上的空气忽然变得自由、新鲜。她放眼望去,平时这里熙熙攘攘的,今天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广场上十分空旷,她恍然想起这广场立着一块无字碑,人们说无字碑是最高尚的一种碑。她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远处的树,一行银杏树,树叶落光了,可树枝还在哗啦啦地冲天空肆意疯长。风从脸上刮过,一刀一刀,空气变得干燥,她忽然发现冬天是如此地美,这种美像北方,怆然的,干裂的,又具有力量的,可以冲着平原或者广场嘶吼的,撒野的。
娜拉闭上眼睛,在广场中间,一滴泪水被眼皮挤出来。
这背后有太多的事,理不清。娜拉努力把自己的职业生涯梳理了一遍,怎么说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失败了。在生二胎之前,娜拉一直做家庭主妇,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等待丈夫回家,最伤她心的人也是丈夫。时间长了,丈夫也看出问题来,说:我拿点钱给你,你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吧,上班也好,开化妆店也好,都行。
娜拉那时脸上还没有长黄褐斑,她从十五岁开始迷恋护肤,在护肤上可算得上是专家水平,各种化妆品、各种皮肤、各种护肤方法,她能千屑不遗地道出来,闺蜜解决不了的护肤问题,她能解决。她说,要么做家庭主妇,要么做一名化妆店老板。她认为女人就是一朵花,应当要对美丽负责。
娜拉用十万块钱置办了一个店,全按自己的喜好来。娜拉以为从此之后如沐春风,拥有自己的一家小店,没事的时候带带孩子、喂喂小狗,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护肤专家和自主创业也是两码事,专家不一定懂得创业,创业也不一定需要专家。先前在装修上吃的苦不说了,就说经营情况,不到两个月,亏空了,没有多余的资金周转,娜拉挨了男人一顿骂。
娜拉小心翼翼地说:那,我还是当家庭主妇吧。
男人说:我从小爹就死了,我妈给人烫衣服,供我读书,每天十七个小时,动作慢了还挨经理骂,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现在我又要负责你,还有大妞,我累。
娜拉说:那我就去找个千把块钱的工作,我慢慢来嘛。
娜拉知道自己不是做女强人的料,于是她找了个给人洗头的工作。洗了两个月,男人说:你换个工作吧。
娜拉又换了一个发廊给人洗头。
男人说:你难道只会给人洗头,以后的工作都要找洗头的吗?
娜拉委屈地说:那有什么法嘛,没得法嘛。
男人觉得女人笨到家了,头发长见识短,着急地说:你就不能再换个行业吗?
于是娜拉又换了个行业,帮人卖衣服。
男人又要求她换个工作,娜拉从衣服店辞职后,又去找另一个卖衣服的工作。
男人实在是无语,说:你连自己都养不活,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男人对娜拉的态度一天不如一天。终于有一天,女人清醒了,认识到女性要独立这回事,但光下决心是不够的,到底该怎样才算独立?闺蜜说:你的性格傻里傻气的,也许去做销售说不定能有好转,现在的人已经不喜欢那种左右逢源的销售员了;想要在男人面前翻身,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做销售,卖个别墅、卖个车、卖个快艇啥的,那些提成高,开张吃三年。
娜拉决定去卖别墅。而恰好,自己亲妹妹阿章就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卖别墅。妹妹阿章在这家公司做售楼小姐,工作年限长,尽管只是个普通的销售人员,但聪明伶俐,情商也高,不知怎的,就把娜拉给轻巧地弄进去了。娜拉工作了半年,也做售楼,栉风沐雨,职业渐渐有了起色,气色也好了很多,不料正在事业上升时期,娜拉发现自己又意外怀孕了。
娜拉说:明天,去把孩子打了。
男人说:好。
娜拉说:我们有大妞就够了。
男人说:嗯。
当晚,夜里,男人做梦,梦见一个人走过来问他:我送你一个女儿,你要不?
男人说:不要!我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我家女人太多了。
那人说:这个女儿很聪明。
男人说:不要,你送我个男孩吧。
那人说:这个女儿,将来长大后是个女强人。
男人欣喜道:那我要吧,我就喜欢女强人!我就喜欢有出息的!
第二天,男人改变主意,说这个孩子无论如何要留下来。娜拉打趣地说:你帮我生孩子,我给你买车买房,你要啥我都给你。
男人说:我要有那功能,我就真的生,你们女人就是痛一次,我们男人一辈子都像头牛,挣钱养家!
娜拉的职业被中断了,坐完月子,娜拉不甘心在家受气,就继续回到妹妹的公司上班,继续卖别墅。只是,这一回回去工作,同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总觉得她是不符合卖别墅条件的。想想吧,卖别墅,怎么着也得要空姐的長相和身材吧。但又不好辞退她,便给她调了岗位,去了后勤行政部。
娜拉想,做行政就做行政,现在是特殊时期嘛,只要不在家呆着就好。但谁又能算到,现在公司又要裁人了。娜拉忽然反应过来,想,她总算知道阿章先前为何要这样对她,原来阿章早就知道公司要裁人,是故意给她穿小鞋的。
“去火车站么?”一辆轿车忽然一脚刹在她旁边。
娜拉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先怔了怔,恍然想起今天下午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就是要去接母亲的。母亲从乡下来,四点的火车,若不是顺风车司机误打误撞地问,她今天还会把这事情给忘了。
3
母亲每年都会来看娜拉和阿章两次,冬天一趟,夏天一趟。她是熟悉路的,但娜拉每回都坚持来接送。
母亲坐绿皮车来。在火车抵达站台前,火车停停走走,能让她想起很多事,那些事一截一截的,人老了,总会想起自己的子女,想想自己是如何将子女一泡尿一泡屎带大的。生娜拉前,母亲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小青蛇在门口,可爱呆萌地望着她。但这条小青蛇是断了尾巴的。从此之后,母亲很担忧娜拉,总觉得这是不祥的隐喻。母亲在娜拉身上花的心思最多,或许每一个母亲在生第一胎时,都会幸福而饱满吧。多少年了,娜拉都三十好几了,但母亲还能记起娜拉第一次叫妈妈的样子,第一次摔倒的样子,许多许多第一次,母亲都记得十分清楚,仿佛就在昨天。endprint
母亲又想起生阿章的时候,正好赶上计划生育。那些年,什么都是抓指标,宁愿错判一千,不肯错过一个。母亲知道自己怀孕时,阿章已经在肚子里三个月了。这孩子,就该来,母亲三个月都来例假,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后来肚子大了,母亲以为是肿瘤,急忙去医院看,才被医生告知之前的不是例假,是見红。医生也解释不清那见红到底是什么红,医生顺带说一句:孩子都成型了。
父亲是不赞同堕胎的,他说:这是杀人,要遭天谴!
母亲也不赞同堕胎。她说:这是我身上的肉。
母亲东躲西藏,怀孕八个月时,母亲还在码头担河沙,但阿章的命就跟性格一样硬,流产不了。阿章出生的时候一点也不折腾人,从母亲发作到胎儿落地,整个过程不到半个小时。
晚上,生产队里的人打着火把来,密密麻麻站了一院子,人人手里一根竹棒,长枪林立。队长说:要么把人交出来,要么拆猪圈拆房子。
父亲说:没有二胎!
生产队的人说:我们都听见婴儿的哭声了!莫狡辩!跑不脱的!
父亲抓起一把斧头,横在屋门口,说:你们谁来,我就砍谁!来一个,我砍一个!
父亲在前院一夫当关,母亲抱着阿章从后院逃走了。母亲去了阿章的几个姨家坐月子,轮流坐,偷偷摸摸,低声下气。姨夫说:赶快把你妹妹赶走,我们自家都养不活,这母女俩来,还给我扯稀了秧子!
婴儿在床上啼哭。
母亲在一旁听到隔壁姨夫的话,落泪。但眼下又走投无路。
母亲沉浸在绝望中,顾不上给婴儿喂奶,婴儿就一直哭。母亲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了,就将婴儿往墙角一扔,背过身子,不管不顾,只顾自己狠心睡去。阿章就在墙角那一头跟个小粽子一样包裹着,足足哭了一整宿。阿章的倔强是胎中带来的,她足足哭了三十个夜晚,哭满了夜哭芦,第三十一天就不哭了。
后来,这位母亲在逃难的路上遇上了另一位母亲。那位母亲正背着她的儿子在井边打水。母亲说:求求你,收了我的孩子吧!她并不了解这位打水的母亲,甚至都没问过这打水的母亲姓什么,家境如何。
那位母亲看到阿章的母亲,忽然生起女人之间的同情来,说:行,把她买来做我的童养媳。
从此,阿章与母亲和姐姐娜拉天各一方。
阿章是断线的风筝、失舵的舟。二十年后,娜拉竟然通过各种认亲的网站找到了阿章。二十年间,阿章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不说。她只说继母待她不好,其他就再不说了。
母亲看阿章的时候,她的眼神装满愧疚,那种愧疚是想藏也藏不住的。她同阿章站在一起,中间像是隔了一条银河。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所有的谈话都那样客气、见外,看着暌隔多年的女儿,母亲的眼睛总不能从阿章脸上离开。
火车进站后,娜拉接到了母亲。母亲比以前显得更老了,头发上的白发比去年更多了一些,个子也变矮了。
两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在车上,母亲转过身来对娜拉说:我给你们姐妹俩一人带了一桶菜籽油,还有一桶鸡蛋,还有一包花生。这些花生粒,是我没事的时候剥的,花生壳剥了一背篼,我们现在给阿章拿去。
母亲又问:阿章现在好不好?她还没有男朋友吗?
娜拉不愿意说阿章和她闹矛盾的事,于是敷衍着说:她很好,应该有了吧。
母亲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就是不肯原谅我,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也从来不叫我一声妈。
车停在小区门口,娜拉和母亲朝妹妹阿章家里走。母亲知道娜拉和丈夫的关系不好,又忍不住重新问起来。娜拉说:我早就想离婚了,我早就怀疑他出轨的。我现在有两个小孩拖着,哪里顾得上那么多?等孩子断了奶,我是要找他论理的,捉奸,找证据赔偿。
母亲在路上温和地劝道:两口子间有话好好说,女人要忍耐,要像大地一样承受很多东西。
娜拉说:现在的社会不是以前了,不是那么回事了,人心都会变。
母亲说:如果你丈夫能悔改,你也就原谅他吧,他也是因为压力太大,男人嘛,年轻的时候都是不知轻重的。
娜拉说: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他。我在月子里受的气他永远体会不到,我哺乳的痛他永远不懂,更何况,看样子他也是不会和我过的,现在我们都心知肚明,同床异梦。
母亲说:女人啊,是菜籽命,嫁到哪里就是哪里吧,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们还是商量着过嘛。
娜拉说:我看明白了,妈,女人啊,有钱才有地位,没有钱,在家里只能看老公脸色。可是男人就是贱,眼看我事业就要起来了,他非要喊我生二胎,把我压下去。
母亲说:也不光是钱的事情。但母亲说不出别的,也便不说了。
娜拉又说:妈——我是不是太笨?你看阿章,她怎么就那么能把握住男人的心?她吃穿都比我好。
母亲说:男人,你总是要讲究方法的,从根本上讲,你和妹妹一样,都是刚烈性子。
娜拉说:不是烈不烈的问题,谁遇到这家子人都倒霉,每回我吃饭,又要哄大妞吃,又要哄小妞不哭,轮到自己吃时,桌上都是些残羹冷饭了,他们就只顾自己。
两人一言过去,一句过来,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阿章的家门口。阿章的家和娜拉在一个小区,是背后的一栋楼,阿章租的是一室一厅的房子。
母亲和娜拉敲门,没人应。
母亲忽然想起自己有阿章家的钥匙,那是去年春节阿章给她的,母亲说:我们开门进去等,把花生菜油先放到里面。
一开门,母亲的脸色忽然僵住,娜拉的脸色也僵住。
这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吧,太阳还未西沉。阿章的门口放着一双新的雪地靴,客厅里一地的狼藉,阿章的羽绒服、毛衣、羊毛裙、裤袜、内衣、内裤,从沙发上一路零零散散地落到卧室门口。阿章忽然惊慌失措地从卧室出来,她裹着一张浴袍,说:你们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娜拉看见沙发旁有个眼熟的行李箱,直觉不好,一头奔过去,撞开阿章,看卧室里的男人是谁。endprint
娜拉闯进卧室后,双腿一软,忽然感觉自己的右腿瘸了,她朝后面后退几步,颤颤巍巍的,几乎是站不稳的,崩溃的,嘴唇也怯怯喏喏的。
娜拉退出卧室,她拉着母亲就走。
阿章忽然在身后叫住娜拉,说:别走,既然你都看见了,那我就把话说开了。
娜拉没有转过身子。
阿章说:我就是喜欢姐夫,姐夫也很爱我,我们才是真感情。
阿章又说:为什么当初被送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凭什么?就凭我比你晚来吗?你知道我继母给我带来多少痛苦?
阿章居然觉得有些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但她仍然装作很镇静,语气比刚才更亮了些,说:说了你们也不会懂,不管怎样,姐夫就是我的,本来就该是我的!
阿章又说:姐夫就欣赏有事业心的女人,你本来就是配不上他的。
娜拉越不理阿章,阿章就越不满足,她觉得娜拉该同她吵一架才好。阿章有些受不了了,便进一步刺激说:你看看你自己吧,黄脸婆一个,也不打扮自己,哪个男人不厌倦呢?
阿章嘴角轻笑一声,说:跟个死人一样。
娜拉再也听不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大概离开是她保留自尊的最好选择,于是她像个逃兵一样跑了。
母亲还没回过神来,在后面追了两步,忽然又不追了,她就留在阿章那边。娜拉跑回了婆婆家,婆婆正在给儿子打电话,因为打不通而抱怨。婆婆见娜拉回来,刚想开口奚落娜拉两句,不料先被娜拉骂了回去,娜拉眼睛里一团火,跟马上就要爆炸似的,冲婆婆说:你给我闭嘴!再惹我,我砍死你!
說完,就愤怒地关上门,将自己关在屋里。
娜拉往被窝里躲,婆婆无缘无故地受了气,就不甘心地站在门外咒骂。娜拉觉得那些已然不重要了,算不上什么事了。她和衣而睡,盖一床被子,怀里抱一床被子,鞋子也没脱,把耳朵捂紧,只想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鞭炮声一阵一阵,电视机里传来新年贺岁的声音,全国人民都喜气洋洋的。娜拉就是被鞭炮声吵醒的。她醒来后,看窗外,天色早已黑下来了,她忽然有一种被社会遗弃的感觉。用什么方法死呢?哪种死亡不痛苦呢?娜拉在被窝里想。
忽然,她想到了孩子,对,还有孩子,于是她冲出门,将摇篮里的婴儿抱起来,她发现丈夫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客厅里将脚尖搁在茶几上,一副大老爷们似的架势看电视,而母亲大概是还在阿章那一边。丈夫和婆婆在看春晚,大妞坐在一旁舔着糖果。大妞看见娜拉出来了,就吵着晚上要放礼花。娜拉对大妞吼道:你过来!
丈夫看了一眼她,婆婆也看了她一眼。丈夫漫不经心地说:离婚协议在饭桌上,你签了,房子归你,孩子归我。
娜拉仿佛没听懂丈夫的话,对丈夫说:你们看什么看!再看我拿菜刀砍死你们!
丈夫和婆婆的眼神忽然顿了一下,相信娜拉这一回是来真的,也便不看了,急忙将眼睛放在别处。婆婆也知道自己儿子做得有些过分了,也不还娜拉话了。大妞也被吓住了,她从未见妈妈这样吼过她,就怯生生地朝妈妈走去。
娜拉强行将大妞按在床上,逼迫大妞睡觉。大妞根本就睡不着,但又不敢反抗,只好一脸无辜地勉强睡着。
娜拉继续睡,她现在想不清楚任何事。到底死还是不死呢?孩子们那么小,又那样无辜!到底是自己去死,还是带着孩子死呢?娜拉脑袋里一团浆糊。她发现枕头是湿的,眼角的皮肤有些干痛,是泪水腌的,原来之前在睡梦里已经哭了很多很多。
娜拉想了很多事,想起婚前婚后的生活。曾经在女主人漂亮的时候,这所房子里有鲜花、酒杯、晚餐。丈夫一周回来一次,一次呆一晚,那一晚的甜蜜胜过朝朝暮暮。那时,空气是自由的,坐在三十一楼的阳台,能感受到夏日风的温度。最浪漫的事,莫过于同丈夫共进晚餐,丈夫总会伸出一双手,女人将双手搭过去,丈夫温柔地问: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怎样呢?
而今,那些日子远去了,大妞已经七岁,这个家庭早已畸形而矛盾,甚至面目全非。娜拉又想起自己的母亲,想到阿章,后来,她对自己说:睡吧,睡吧,娜拉,会好的。
她心累了,就睡着了。婴儿睡在右面,大妞睡在左面。
娜拉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在梦里,丈夫一次次地挑衅她,婆婆也挑衅她,他们的面目来来回回地狰狞。最后轮到妹妹挑衅她时,她竟然走上去,将妹妹阿章捂在地上。她恨死阿章了,她在梦里想,就算我坐牢,我也要把你杀了。这种恨意越来越深,在她的眉宇间、在瞳孔里、在掌心里。她的胳膊变得很有力量,愤怒转化为力量。
她终于在梦里将妹妹捂死了。妹妹在死之前挣扎,力量是那么微小,然后,妹妹的脸色沉寂下去,身体也悄无声息。娜拉笑了。在床沿边,嘴角泛着笑意,还流了一摊口水。她的手终于从婴儿的脸上松开,婴儿在一旁,脸色发紫,身体渐渐冰冷僵硬。
娜拉翻了个身,她很疲倦,她不愿意醒。忽然窗外又一阵鞭炮响,噼里啪啦,空中还闪起了大朵大朵的烟花,仿佛是在庆祝娜拉的重生。大妞睡得迷迷糊糊,但心里仍旧挂念着要去看烟花,她半睡半醒,说:妈妈,我要去看烟花……
娜拉梦呓似地说:你去吧。
隐约里,觉得大妞起了身,穿上小鞋子,去窗台看烟花。窗台没有封高的防护栏。大妞趴着栏杆看,越看越兴奋,后来的事情,娜拉就不知道了,自己睡着了。
大妞是怎样掉下楼的,娜拉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楼的,人们也不知道。子时一过,新年到来,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夜不能寐,城市的鞭炮在凌晨两三点才平息下来,一股浓厚的硝烟味布满了这个城市的上空。又过了几个小时,娜拉又做梦了,梦见大妞在楼下对妈妈摇手,说:妈妈,妈妈,快来看雪花!下雪了!……妈妈,我们把雪花拼成原来的模样……
娜拉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转了个身,手指碰触到旁边的一个冰凉的物体,模糊中,她看见婴儿的脸是紫色的,带着黑。娜拉忽然坐起来开灯,眼前的东西让她几乎快疯掉。她豁然想起大妞,跑到窗台上看,见窗台上落着一只大妞的棉拖鞋,娜拉尖叫了一声,狂奔下楼。
娜拉住在三十一楼,很奇怪,她这次没有坐电梯,而是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下跑,像奔向地狱一样,一层一层的,一圈一圈的。跑出小区的时候,趁着路灯,娜拉看见大地白了,树木白了,花园也白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夹着植物的香气,将大妞的小身体埋了一半。
娜拉看见大妞的小脚后跟露出雪面,她再一次尖叫,声音划破夜空,如狼嗥。她在雪地里笨重地狂奔,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人间地狱天堂,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她身上,她的头发一瞬间白了,分不清脸上的是眼泪鼻涕,还是冰雪。
4
天,终于大亮了。新年新气象,这个城市白茫茫一片,清冽的空气中夹杂着掼炮刺鼻的气息。另一户人家,一个女人,推开窗户,兴奋地冲她身后的孩子喊道:丫丫,快过来,快来这里看雪!
丫丫从身后脚步蹒跚地奔来,女人将孩子一把抱起,丫丫的小脑袋伸出窗户,兴奋地说:妈妈,真美呀!
女人抱着孩子,在阳台上转来转去。雪粒子扑在女人脸上,女人终究忍不住,伸手接过一片雪,雪花落在她掌心,便化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别看了,快回来,锅里的水开了。
女人急忙抱着孩子,朝厨房走去。
雪,一片一片地落,寂静,悄然。这只是另一户平凡人家而已。
雪,仍旧不急不缓地飘落着,一言不发。
责任编辑 赵剑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