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蟋蟀图墨盒
2017-10-17朱瀚
朱瀚
一、从唐云的宝贝说起
近现代海上画派名家云集,如果要问谁是最好的书画家,往往是众说纷纭,但说起谁是最会玩的书画家,十有八九会提及唐云。
唐云(1910-1993),浙江杭州人,字侠尘,画室名“大石斋”,其性格豪爽,志趣高远,艺术造诣颇高,擅长花鸟、山水、人物,可谓诗书画皆至妙境。生前曾担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等职。
唐云鉴赏水平极高,尤以所藏的紫砂壶、砚台和文玩杂件闻名遐迩,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唐云大师先知先觉,慧眼独具,是最早鉴赏收藏刻铜文房的大家之一。在荣宝斋《丹青品鉴录——王大山的鑒定人生》一书中记录了唐云的“爱盒琐记”:唐云珍藏一方齐白石画的墨盒,视为心头之宝,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唐云先生的这件墨盒因为盒内有损,故委托荣宝斋修理,但迟迟没有结果。唐云先生对此盒颇为惦念,于是他致函荣宝斋王大山经理,嘱其代为查找。信中唐云先生对此盒进行了详细描写(诸如“刻在蟋蟀头部刀法有交叉形的”“铜质不是纯白铜,带黄铜色”云云),还特意画了一图。后来王大山找到此盒赶紧归还唐云。想来唐云对此盒定是钟爱有加,平时置于案头时时欣赏把玩,所以才能有这样深刻的记忆。作为知名的花鸟画大师,唐云一生没正式画过蟋蟀,或许是因为看到白石画得活灵活现的蟋蟀之后感觉无法超越吧。
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玩能让唐云牵肠挂肚?那就是在清末民国风靡一时的刻铜文房,其中顶级的作品是由当时北京画派的画家们亲笔画铜,然后交与琉璃厂知名工匠精心雕刻而成,这是少有的将书画与金石两者相结合的艺术品,既可以近距离欣赏,又可以摩挲把玩。唐云的收藏中最有名的是八把曼生壶,晚年时他把私斋命名为“八壶精舍”,如果我们说紫砂是江南的柔,那刻铜就是北派的刚。如果说紫砂可以最早追溯到新石器的陶器,那刻铜便是传承了商周青铜器铭文的血脉。唐云身在江南能够收藏刻铜精品,充分说明了他的品味和预见性。而且唐云自己也玩亲笔画铜,并请符骥良先生(白果)刻铜。
二、齐白石画铜
齐白石的艺术成就无需赘言,其衰年变法,开创红花墨叶一派,尤以瓜果菜蔬花鸟虫鱼为工绝。
2010年大石斋遗珍拍卖中有一幅齐白石赠梅兰芳的蟋蟀小品,白石老人题识:
“余常看儿辈养虫,小者为蟋蟀,各有赋性,有善斗者而无人使,终不见其能;有未斗之,先张牙鼓翅,交口不敢再来者;有一味只能鸣者;有缘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触雌须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类,非蟋蟀种族,即不善斗又不能鸣,眼大可憎。有一种生于庖厨之下者,终身饱食,不出庖厨之门,此大略也。若尽述非丈二之纸不能毕。白石又记。”从此题识中可以看到大师对于小小蟋蟀有如此细微的观察,难怪能够画得如此灵动。
而墨盒上的两枚蟋蟀更是将细节惟妙惟肖地画了出来,再经过优秀的刻铜艺人二次创作后,比纸上的蟋蟀更有立体感,仿佛随时会跃出盒面,每每把玩总似乎听到蟋蟀的鸣叫声。优秀的刻铜艺人既要原汁原味地表达出画家的风格,又要通过刻刀把艺术表现力进一步渲染,既不喧宾夺主,又要锦上添花。此盒用笔简练,刀工纯熟,刀筋和飞白将草的质感和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蟋蟀头部的乱刀和触须的灵动更是颇见刻者的功力,真可谓粗细分明、相映成趣,把玩摩挲,神乎其技。
齐白石初次到北京是1917年。1920年他第三次来北京,开始在此定居,以卖画为生。结识梅兰芳即在此年。纸上那张蟋蟀图作于1921年,是梅兰芳认识齐白石的第二年。同时期齐白石也参与了亲笔画铜,开始与琉璃厂的知名刻铜工匠合作,2009年诚轩拍卖会中的一组齐白石等致纯菁阁店主张研农的多封信件就提及了他画铜墨盒以及与张寿丞的交往。
承赠墨盒,画成时请再赠刻也。寿臣先生。白石。
前来墨盒属画葵园风景,余不知葵园为何园,更画随意山水,何如?亦请示为宜。齐璜再揖。
再者,张寿丞兄处,白石欲赠画一幅,请代问问喜白石何画?亦请问后示知也。白石又及。
据笔者研究,齐白石所创作的亲笔画铜作品的数量远远少于民国倡导书画铜艺术的领军人物陈师曾与姚茫父,笔者所藏近六百张名家刻铜老拓片中只有一张是齐白石的作品,由此可见要获得一件齐白石创作的刻铜作品是非常不容易的。
白石老人在书画铜上的创作跨越的时间长达三十年,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到北京就在陈师曾的影响之下参与创作,而我们目前所见的最后一件作品是在1952年九十二岁时所画。北京画院美术馆四层展厅中央曾经展示了当年从白石老人雨儿胡同故居书房搬迁过来的部分遗物,在红木书案的一端,赫然陈列着一个体型硕大足有二十多公分见方的巨型刻铜墨盒。
目前市面上有白石款的刻铜墨盒并不少见,但真正达到大师亲笔书画铜级别的寥寥无几。笔者在此分享一下自己多年研究的浅见——鉴别齐白石刻铜作品由浅入深可以分三步:
第一步先看画,收藏者需要对齐白石画作风格有一个基础了解,有一类白石款墨盒镇尺画作粗鄙不堪,毫无审美,特别注意这里所说的粗与真迹的拙趣是不同的,这类就算是老货,从收藏的角度也没有价值,不值得拥有。
在画面赏心悦目的前提下,第二步再看书法,齐白石初学何绍基,题画喜爱用金农书风,但他临仿的不是冬心的漆书,而是带点颜真卿多宝塔碑调子的隶味楷书,拙而有劲。后期受吴昌硕行草影响,开始了自由挥洒,行楷张手叉脚取势欹侧,篆字厚重朴茂,力道十足。做一个形象的比喻,齐白石的字像个高大挺拔的庄稼汉,手上有厚厚的老茧,脚上沾着泥土,红脸膛,健康、结实,而眉眼间又有内秀,一望而知是个精明人。他的书法把拙气、稚气与霸气结合得很好。所以刻铜作品上的书法是浓墨的,有力的,常带有飞白。书法软绵无气势的墨盒镇尺多为白石托款,但民国的白石款墨盒,只要书画比较美观,也可以收藏,特别是在收藏初期是不错的选择。
在书画皆精的前提之下,最后鉴别齐白石画铜作品的关键一步就是印章。刻铜墨盒镇尺上的印章不是白石所刻,而是白石所写的。作为一位独树一帜、不拘成法的篆刻家,白石的印文是雄悍直率、充满阳刚之美的。刻铜作品上的白石亲笔印章不应该是呆滞简单的一个方块,而是有笔墨韵味篆法古拙的印章。只有书画印皆精的作品我们才能够鉴定为大家亲笔作品。endprint
三、与众不同的墨盒
2008年初入刻铜收藏的我第一次参加的拍卖便是上海工美拍卖的大石斋遗珍专场,有幸收获了两件精品墨盒,至今还是爱不释手。2012年我又参加了大石斋之友珍藏拍卖会,此次拍卖中又有两件大石斋所藏的刻铜文房珍品,其中一件是唐云先生最珍爱的齐白石亲笔草虫墨盒。经过二十多轮激烈競价,我终于将宝盒捧回。
为何说此盒是个与众不同的墨盒呢?除了其特别的背景外,此盒还有目前首见的收藏印底铭“宜黄黄传霖藏”,同时形制也非常特殊。墨盒底铭一般都是店铺的名称,以定制收藏印作为底铭目前还是首见,也足见墨盒购买者对于此方墨盒的珍视,真可谓是最早期的墨盒收藏行为。
此盒的直径有9.5厘米,但厚度却只有1.8厘米,这在我经手过的墨盒中也可谓绝无仅有,且此盒上手厚重,感觉墨盒购买者更多的是把此盒作为观赏器而非实用器来收藏。
墨盒上款人物是济国君,底铭是宜黄黄传霖藏,通过相关资料我们可以看到齐白石为这位济国君画过不少画,也刻过印章(传霖之印) 。
“济国”即黄济国,曾任职印书馆,为齐白石作品的早年主要藏家之一。白石老人尝求其代印画册,故他收藏齐白石老人画作多且精。黄济国住在香炉营头条五十号,齐白石与其多有书信往来。
在齐白石的一幅《雏鸡幼鸭》的题跋中,便曾提及过黄济国——“济国先生嗜书画,即藏予画,此幅已过十幅矣。人生一技故不易,知者尤难得也。余感而记之。齐璜。”齐白石与他的买家并不仅仅是市侩的金钱买卖关系,他的买家多数都知文懂画,有的自己也是画家,在书画买卖中他们相知相得,就此成为知己。从这段题跋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位当时供职于商务印书馆的黄济国便是齐白石的知己之一。在这批齐白石与黄济国来往的信札中,除去“某画已作好,请来取去”的买卖交易内容之外,更多可见齐白石与黄济国共同访友(“请先生代为先由瞿君约定时日方告予,予与先生同往,此一快事也”)、邀请黄济国共宴(“十一月初六日上午十一点钟请济国偕尊夫人来西长安街西来顺小饮,恕不催请,璜”)等证明他们私交不薄的内容。可见,齐白石与黄济国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金钱的冰冷连结,却是更具有人情味的君子之交。
2009年,笔者有幸拜访了著名篆刻书法家、印泥制作大师符骥良先生,学习了符老对于刻铜的一些见解,获益匪浅。临别时符老赠送了笔者几张拓片,都是唐云先生在二三十年前请符老拓的墨盒镇尺,其中就有这方白石墨盒,记得当时符老提起说此盒应该还在唐家后人手里。所以这方白石墨盒的拓片在拍卖前两年就已经获得, 而后得此盒可谓器拓合璧,真乃有缘! 如今符老已归道山,这张拓片也是符老给笔者的最后留念。
笔者还收藏了一批数百张珍贵的北京同古堂出来的老拓片,其中齐白石的拓片只有一张,巧的是这张拓片不仅与笔者这方白石尺寸大小完全一样,而且白石落款,所画内容也非常接近,可以推断此两盒应该是齐白石在一个时间所作分别赠送给不同的朋友。由此笔者推断此方墨盒应该是北京同古堂的定制墨盒。
此盒作为怀莲斋百珍中分量非常重的一件藏品,笔者特别珍爱,因为它带来的不仅仅是艺术上的享受,其背后深厚的人文情怀更是让人陶醉,这应该就是文人收藏的魅力之处吧。真可谓:
齐白石画虫绝代,琉璃厂刻铜出彩;
大石斋识宝藏珍,小墨盒倍受青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