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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留下的问题

2017-10-17黄克庭

小说月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做寿干菜儿孙

黄克庭

爷爷99岁那年,耳朵早就聋了,眼睛已经花了,腿脚也不灵便了,但依然很爱跟人说话。

做寿那天,儿孙辈共46人全部到齐。大家应邀相聚,无人闹别扭,无人摆架子,无人耍花招,却还是头一遭。虽然三叔是以“病假”名义回家,四姑丈、五表哥是“出差”路过而到家的,但在这物质日益丰富,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花有花,要命却不一定有命,想活却不一定能活的今天,大约都是想讨个吉利沾点老寿星的长寿之光才如期而来的罢。

爷爷很高兴,见到人总要抓住说几句。可是我们谁都不愿跟爷爷说话。原因很简单,爷爷除了长寿之外,就没有一样东西能引起我们的兴趣。

“耳朵聋了,还不甘寂寞!”不管是在爷爷面前还是在爷爷背后,我们都这样说爷爷。反正爷爷听不见我们讲些什么。

如今这年月,连我们年纪轻轻的人都需“换脑筋”后才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形势,爷爷那鹅卵石般的脑袋能孵出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吗?如今这年月,同床共枕的夫妻都不一定有共同语言,何况与隔世纪的遗民对话?然而,爷爷却很顽固,只要能被他抓住的人,他总要说个不停。于是,我们都有些怕,生怕被爷爷缠住。尽管我们都是来为爷爷做寿的,尽管我们谁都没有少讲话。

其实,爷爷讲的话很简单,那就是:“干菜怎样算炒熟了?”不管抓住谁,爷爷总是反反复复地问这一句话。我们谁也没有回答。在爷爷面前,谁都只会笑嘻嘻地一个劲地点头。

自从爷爷耳朵聋了以后,我们在听爷爷讲话时都学会了一个劲地点头,不管爷爷在说啥。爷爷问得累了,一不小心被抓住的人就会溜走。我们都说:“爷爷老糊涂了,看来快了!”

吃了一个世纪的干菜,居然连干菜怎样算炒熟了也不知道,这不是白活了吗?活这么长寿又有什么意义?早该死了。

爷爷做完寿第五天便悄悄去世了。

那些在爷爷做寿那天讲过“爷爷老糊涂了,看來快了”的人便如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便如中了两千万元大奖的穷光蛋般兴奋。爷爷去世了,谁也没有为爷爷流眼泪。

每每,儿孙们重聚,想起爷爷,总免不了戏言“干菜怎样算炒熟了”。看那眉飞色舞的表情,似乎只有爷爷才不解这世上最简单的问题。

不幸的是,爷爷的基因在我身上保留得最多,退化得最少,进化得最慢。爷爷去世十年了,“干菜怎样算炒熟了”我却始终没有搞清楚。我也不敢对人发问,生怕别人也说我:“老糊涂了,看来快了!”尽管我像初八九的月亮,还没有蓄满一身血肉。

此后,每每见到母亲、妻子在炒干菜,我便躲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观察,总想弄清楚爷爷留下的问题。然而,我却一直没有得出能说服我自己的答案。我真担心,会不会像爷爷一样,到死也不知道干菜怎样才算炒熟了呢?难道我也要等到耳朵聋了,听不到别人说三道四时再去问人家“干菜怎样才算炒熟了”吗?

爷爷留下的问题,实在太折磨人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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