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文学流派及其“域内”作家创作风格概述
2017-10-16温潘亚
我从1980年代即开始阅读汪曾祺的小说和散文,但将他与里下河文学流派联系起来并加以关注和研究,则是2011年江苏省委组织部将我从盐城师范学院调到泰州学院工作并担任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和泰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之后。通过调研和参与这里的文艺活动,我感到里下河区域文风鼎盛、人文荟萃、崇文重教、历代名家名贤辈出,文学繁荣,诗花灿烂。据不完全统计,仅兴化一市,现在从事小说创作的就不少于300人,里下河区域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很多,是他们构成了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基础和主体。从2013年开始,由《文艺报》、江苏省作家协会、泰州市文联、泰州学院联合召开了四届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并由泰州市文联编选《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①。赏读之余,我尝试着对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形成与风格进行界说,并对入选《丛书》的部分作家的创作特色进行简单评述。
一、里下河文学流派及其艺术特征
里下河是江苏中部地区里河与下河之间10000多平方公里平原地带的简称。其地理范围:北起苏北灌概总渠,西接里运河,东牵串场河,南到老通扬运河。里下河是长江和淮河下游最低洼的地区,地势特点是四周高,中间低;域内河湖众多、水网密布、土地肥沃,是我国著名的鱼米之乡。里下河涉及的行政区主要有4个,即扬州、泰州、盐城、南通。具体有扬州的高邮、宝应,泰州的兴化、姜堰,盐城的盐都、东台、阜宁、建湖和南通的海安等地。
里下河文学流派是指上个世纪80年代继汪曾祺的小说《大淖记事》《受戒》等发表以后,以里下河地区为地理坐标,一批卓有成就的小说家、评论家、散文家和诗人形成的创作群体。其中以里下河文化核心区为标志的代表性作家和评论家有汪曾祺、胡石言、毕飞宇、夏坚勇、曹文轩、费振钟、王干、王尧、汪政、刘仁前、朱辉、顾坚、罗望子、小海、吴义勤、庞余亮、贾梦玮、鲁敏、刘春龙、温潘亚等,里下河文化辐射区的作家和评论家主要有沙白、陆文夫、叶橹、黄毓璜、丁帆、朱晓进、黄蓓佳、唐晓渡、张小波、刘剑波、吴晨骏等。汪曾祺是他们文学创作的旗手和标杆。
里下河乃江淮等河道流入大海,冲积形成的低洼之地,域内河道密布,生民自然汇集,顺势而居、就势而为;里下河雨水充沛、草木繁盛,乃鱼米之乡;历史上,里下河每年雨季,洪水泛滥,万物生灵犹如火鸟凤凰,浴火重生。相对封闭的地域风貌,形成独特的文化传统,造就了里下河人在苦难面前坚韧的意志品格和独特的文化追求,塑造了朴实、坚强、顽强与刚毅的个性。
在文化上,里下河区域文化得益于自然生成与对中原传统文化的吸纳消化,形成了一种接近天然的和合文化。首先,里下河文化发源于水生与农耕的初民意识。由于相对于中原文化的“滞后性”及生存主体的移民特性,形成了里下河文化的三大特点:初民意识、具原创性与杂糅品质,它使里下河文化具有较为淡化意识形态的“清丽”品质,后起文明的勃勃生机与“本真”,对先进文化择优而取的融合与和谐;其次,对中原文化积极吸纳与创新。宋代胡瑗把传统儒学的天道合一、万物一体思想改造为天与人德行一致,教导人们顺应自然。同时,胡瑗大力推进平民教育,改进教学方法,移风易俗,为推进泰州包括里下河文化繁荣与发展奠定了思想基础。
明代王艮继承、发展了胡瑗儒学思想,结合阳明心学,创立泰州学派,提出“百姓日用即道”学术思想。王艮认为凡是关注百姓日用生活的思想感情,重视百姓生命与生活,体现百姓生活内容的都是“道”,“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②一切来源于生活,一切回归生活。王艮还从“天地万物一体”论出发,得出自然万物与人的欲望都是自然赋予的禀性,具有天然合理性,认为满足人的自然生存需要的欲望应当受到肯定,但他又坚决反对“私欲”。泰州学派的进步思想经过几百年的文化传承,已经融入苏中地区人们的思想、生活、风俗、习惯,乃至文化血脉,成为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们艺术创作的文化基础和心理积淀。
在古代,里下河地区远离王朝政治中心,移民就地而居,少于政事。里下河人自然纯朴,勤劳而少意识形态雄心与纷争,情感清丽,天性本真。他们为了生存,别无他求,用“赤子之心”追求和谐生活,求索生命、生存之大道。这就使里下河文明具备了远离意识形态的辖制,少有中原文明的专制与僵化。
里下河区域特有的自然与人文环境是里下河文学流派及其文学作品的现实基础与独特标识,它既是文学描写的基本内容,又是人物赖以生存、发展和创造的土壤,其特定的生活方式与文化心理制约着人物的性格特征与人物形象的独特面貌。里下河地域文化与生活方式所熏染的作者,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和内涵的文学表达方式,呈现出具有独特地域色彩的艺术风格与审美倾向,构成了历史、人文、自然等诸因素的精神集合体,也成为读者体认与艺术联想的载体。
里下河文学的认识论基础是带有原始色彩的反映论与认识论。“中国文化以直观内省为基础(主导)思维方式,但是由于缺乏深厚的总体性,这种直观往往局限于对模糊表象的感悟。”③主导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道、释都企图用“道”来统摄世界表象,按照德國宗教学家格鲁特的观点:中国宗教的源头是“宇宙教”,儒道释源于“宇宙教”,并继承了其确立的“天道”。与西方理性主义哲学相比,作为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实体过于感性、模糊,缺少清晰的认识论界定。所以,中华民族认知主体的直觉思维始终没有逻辑化的总体性支撑。把中国传统哲学与西方理性主义主导的形而上学加以比较,就很容易看清中国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当然包括里下河文学与西方现实主义文学,尤其是启蒙运动以来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根本差异。
里下河文学流派中多数作家的创作思维是传统的形象思维,正像严羽对唐诗创作思维的推崇:“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④批判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⑤虽然标志性作家汪曾祺的艺术思维达到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即主体对社会生活的理性认识与其外在形象性完美统一,做到了“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⑥但大多数里下河文学流派的作家仍然依靠艺术直觉,把现实生活如实地表述出来,做到真实地反映生活,很难做到站在一定的哲学高度,理性运用某种创作体系对现实生活进行选择和虚构,并融主客观于一体塑造艺术形象。endprint
由此也就形成了里下河文学流派极为明显的艺术特征与不足。
在内容上,擅长全息式记述里下河乃至苏中地区的生活图景,真实再现水乡人的历史、人生、风情。用平实、感人的文学故事反映里下河人的生存样态与人生追求。里下河文学崇尚由“水”孕育的“柔”的文化品格,注重细腻、节制与冲淡,虽然温柔细腻又不乏刚强,却缺少激烈而深刻的社会矛盾、人性冲突,以及在这种情境中人生大的波澜、人性的激烈冲撞、人格的撕裂与毁灭,也缺少宏大叙事。
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成长叙事最终要体现历史的本质与规律、社会的前进与发展、人性的演化与冲突。而汪曾祺及其后的里下河文学中的成长叙事,讲述的就是里下河人的自然成长历程,以及他们的饥饿与窘迫、苦难与欢乐,这一切的背后却没有历史本质与意识形态的统摄,作品中满溢着里下河人的自然质朴,呈现出里下河人对生活的理解、依恋与深情,充满了深切的人文关怀和对生命的坚守。所以,里下河文学人物性格稳定,人生的经验积累和人性的自然发展决定了人物性格的构成与走向。但决定人物性格与命运的因素复杂多样,尤其是那些迫使人类在社会变革的漩涡中挣扎、求索的历史因素,以及具体人物在这种社会历史大环境大格局中所表现出的人生历程与人性追求,在里下河文学中表现不够,更少反映人类整体诉求的作品。事实上,在历史上,里下河地区不乏战争、灾难,以及政治运动。里下河文学很少揭示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刻画体现历史取向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而是有意无意的追求冲淡平和的散文化诗性品质,呈现自己和美、自然、从容的姿态。这是里下河文学的独特之处,也是其不足之所在。里下河文学总体上缺少历史的激荡,甚至由毁灭而产生的美感,所以,里下河文学的“自然清丽”不是笼统的“和谐”,因为和谐之美要与自然相契合,也有通过对立因素的斗争与转化形成的整体和美。
里下河文学流派创作的开始和标志作家是汪曾祺,他的作品继承与发展了我国传统文化中“中和之美”,具有中正平和的审美特质。总体而言,如今活跃在文坛的里下河文学创作作家群继承并丰富了汪曾祺的创作风格,在内容上也是追求“本真”自然,在美学上体现“清丽”风格。
二、里下河“域内”作家风格评述
本文所评述的里下河“域内”作家,主要是出生于里下河地区,成长于里下河地区,又以里下河地区社会生活为表现对象,且已入选《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的作家。他们长期浸润在里下河文化的叙事传统中,具有很多相似的审美属性,均以汪曾祺为创作的旗手和标杆,同时又呈现出各自的文学风格特征,形成了多元化的创作特质。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个体、传统与现代、疏淡与冷峻、写实与荒诞等等,都可以在这一流派的作家群体中找到明确的代表。
毕飞宇的小说风格既现实,又超然,既沉重,又飘逸,有一种神性。小说《平原》描绘的壮丽而辉煌的苏北大地,是以一种带有冲击力的美震撼读者:“麦子熟了的苏北大平原金光灿烂,盛夏季节的苏北大地浩瀚绿色无边,大雪覆盖下村庄浮肿可爱,北风呼啸中光秃秃、瘦而尖锐的树枝带着惹是生非的模样。”作者用细腻的笔调描写了里下河人民生活的酸甜苦辣和生存的种种艰辛,形象的展示让读者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苦难以及人们饱受折磨的心灵。在里下河文学创作群体中,可以说毕飞宇的小说创作是最具代表性和最有影响力的。
庞余亮的中短篇小说引起我特别关注的是其中的两篇:《趴在澡堂顶上的人》和《吸铁石》,其突出特征是冷峻、幽默的叙事风格。小说以冷静的目光,用略带戏谑、有点冷酷然而又蕴含深情的讽刺语调,将里下河人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人性弱点、民间习俗以及文化传统中的落后、丑陋,甚至龌龊肮脏的一面充分地展示出来,并将它彻底的展开、撕碎,在夏天的烈日下暴晒,在冬季凛冽的寒风中吹干,再用批判的手术刀,把这些烂肉、毒瘤毫不留情地从有机体中切除,用讽刺的碘酒清洗消毒,从而让生命机体充满活力,在人生的征途上奋力前行。
刘仁前在其长篇小说《香河》《浮城》《残月》以及《谎媒——刘仁前中短篇小说选》中体现出清丽而悲悯的品质。中国出版集团办主任、国家一级艺术监督曹剑,对其独特的写作视角和表现方式作出了精辟评说:“《香河三部曲》没有刻意追求前卫或者仿古,而是用半辈子的积累自然形成。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也是生活的自然宣泄,是思想的深刻感悟,也是意念的高度集聚。”⑦它不同于汪曾祺的白描,不同于毕飞宇年轻且充满活力的观察视角,也不同于胡石言的写实风格。“而是自己的独特视角写风土人情,独立的思想感悟人生,写风土并不土,写人情却非常有情。”⑧《文艺报》副总编辑徐可则认为:“刘仁前是一个写人的高手。在描写人物时,总是怀着悲悯情怀,带着深深的感情。可以说他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倾注了很深的感情。”⑨刘仁前对表现女性形象比较擅长和“偏爱”。在他的笔下女人如水一样柔,如水一样清,如水一样美。“他笔下的女人都很美,一个比一个美,不说是闭花羞月,也是如花似玉,个个走出来都是水灵灵的,嫩滴滴的,让人眼前一亮。”⑩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性格特点,那就是心地善良。即便是她们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毛病和不足,但作家为她们衬的底色都是善良的。甚至连吴梦月这样工于心计的女人,虽然可恨,但也可怜,有时候还有一点可爱,且人物命运发展到最后,作家让她良心发现,改邪归正,也就是让善良的一面占了上风。可是就是这群美丽、善良的女人,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结局,那就是几乎无例外的都难逃悲剧的命运,谁也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或者受到自己心爱的男人背叛与伤害,或者被父母阻挠而不能爱情如愿,或者因外界因素阻挠而被迫放弃追求,有的虽然与自己的爱人走到了一起,却意外地又受到别人的伤害,心中留下了永远的伤痕和隐痛。她们的命运令人唏嘘,令人心痛。
沙黑的创作风格是蕴藉而隽永。《沙黑短篇小说选集·街民》里的小说都很短,有的不到两千字,长的也不超过两万。语言平实流畅,擅用短句和押韵。或以人物为主线,简单描述人物的生命历程,或截取生活的片段,用工笔为生命描上底色,在貌似不经意的草根大众命运的讲述中,展示某一时代客观而略带凄清的生命结构与生存底色,以及附着其上的生命形态。有一些作品讲述了里下河人对生存结构与底色的认同与坚守,他们认真甚至刻板地履行命运安排的每一个细节,平实而圆满地走完人生历程,令人尊敬;另一些篇章则描述了人物试图抗争这种客观法则,却遭遇挫折与打击,最终调整和修正了自己的个性与主观愿望,达到主观理性原则与这种生命底色的一致,并努力把对这种“真理”的认知告誡下一代:只有顺应生存结构的主观努力,坚守生命原则,才能平安体面地实现人生价值与尊严。他们虽然命运坎坷,遭受挫折,其真诚与坚韧却也赢得人们理解与同情。小说生动形象地再现了一群里下河人的生命形态,在强烈的生存质感里,展示人生道理,彰显生存智慧。endprint
戴中明的语言特色是清新、亮丽。打开《戴中明中短篇小说选集·云聚云散的日子》,犹如进入了百花谷,百花绽放,群鸟和鸣,万紫千红,清香拂面,篇篇别致,句句典雅。《女孩的琴音》就像一株隐藏在百花丛中的幽兰,她纤细而亭亭玉立,清香而别致矜持。小说描述里下河这位十岁丧母,擅长古琴,文静且具有独立品格的美貌少女初中三年的生活经历。少女的可爱与美好,如同小说的精美与淡雅,让人赞美,让人感叹,以至于不忍心对其进行剖析,就像观赏一件稀世珍品,不敢用手触摸,以免亵渎神圣,有损佳品。但如同少年必须经历社会、人生风雨的洗礼方能塑性一样,戴忠明的小说能够经得起不同时代的解读,不同人群的言说,能够接纳历史赋予的无限丰富的内涵,成为永久的经典。
徐晓思叙事特色是悲悯而执著。小说展示个体存在的渺小与脆弱,命运被一种难以明说的力量操纵,展现人类在命运面前的无助与被动。作者通过人物在苦难面前的隐忍与抗争,探索命运的谜底。主宰里下河人命运的神秘力量往往具体化为战争、天灾、人祸、政治运动、社会变革力量,人在这些力量面前就像被寒风裹挟的一片枯叶,对自己命运没有丝毫选择的自由,只能在恐惧中接受,呈现出一种无奈的悲凉。人物在孤独中默默抗争,孤独与痛苦反复循环并充斥她们的生命旅程。作者的悲悯情怀突出表现在尽管这种抗争孤独且毫无结果,但仍然坚持,这是对虚无的超越。“李大桥的女人”与“外公”在意识到人世悲苦无望之后,在理解了人生的哀痛之后,立足现实,在生活与生命的细节上寻求生命的立足点与生存意义。他们清醒的认识到欲望与现实冲突与对立是永恒的,但仍执著于生存意义的寻找,无奈而下意识地追求一种模糊的形而上的超拔与解脱,这使小说产生了一种对人生进行终极追向的品格。小说忠实而真诚地记述里下河人在苦难中挣扎的同时,思考如何在无法避免的苦难命运与孤独抗争中获得救赎。生命的超越、情感的慰藉、灵魂的依托,则是作家试图解救笔下人物苦难而孤独命运的探索之路。
刘春龙的长篇小说《垛上》体现出博大而雄强的叙事特征。小说情节沿着一明一暗两条线交错演进,主线是林诗阳的人生经历,暗线是林诗阳母亲冯秀娟、沈俊杰、外婆、与妹妹沈涵的生命历程。林诗阳人生奋斗的原动力是守望与救赎。1970年代末是一个时代大变革的“黎明”期,作为高中毕业生的俊朗后生无奈回归乡土,寻找身份与立足支点,内心充满无奈、期盼、不安与骚动。书中并没有刻意暗示这种马后炮似的时代氛围,从而赋予林诗阳一颗天然且不驯服的心,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前途无量。仔细品味,我们发现,林诗阳的选择与磨难仍然契合了时代、民族以及生产方式变革的需要,这就使人物的行为与选择具有了历史合理性与必然性,人物的雄心与奋斗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故事,而是社会和人类赋予的历史使命。只要对比一下理性主义主导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个人行为被赋予历史必然性的方式,读者就会明白作家处理人物命运的不同与匠心。
曹学林的创作风格是苍凉而空蒙。他的《柳叶青青》非常典型地体现了里下河文学悲剧主题的叙事特征。他善于把握那些富有标志性的要素并进行偏斜化的处理,同时适度扭曲其特征,使之产生一种戏谑性效果,加上他平白朴实的叙述短句,将小说处理得生气勃勃,始终富有张力。小说虽然讲述了里下河普通妇女柳叶十年左右的生活经历,但小说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却难以明确归纳,就一家四口人死的死,残的残,母女反目的结局来看,主题隐含悲剧性还是比较明显的,而且其意象是苍凉中透着茫然。
王大进的小说则在写实中透着荒诞。《不老的姨妈》独特之处在于让这些奇特、梦幻般的事件形成一种动荡不宁、令人无限遐想的梦幻效果。现实主义小说如果只具备一定的现实生活基础,而不与社会、人生、人性或自然灾害产生内在的联系,那就会给人一目了然之感,成了现实生活的流水账。而现实主义小说若在现实生活之上,创造一种不确定的、令人惊心、引起无限联想的效果,并且发人深思、无限感慨,那无疑是一种创新和创造。小说的名字《不老的姨妈》就让人猜测与思考,小说的视角是十多年前一个三岁夭折的小男孩,是他的照片目睹了这一切。当姨妈康复后,对我的照片感兴趣,与妈妈发生争执才明了这一切。这种非常态的视角,与姨妈非常态的经历十分契合,共同营造了非常态的氛围。姨妈数十年瘫痪、昏迷是奇特的,姨妈的苏醒是离奇的,苏醒过程中超常的迷人风貌更奇特,周围的人,包括姨妈本人对待这件事的迥异态度更让人迷惑不解,只有“我”是冷静的、客观的、無动于衷的。这些奇幻的因素与社会飞速发展,与人的物欲、情欲无限膨胀融合在一起,无边的联想如同长江大河,奔腾不息。小说让读者相信,现实主义文学的生命力与艺术魅力将无限延续。
罗望子则在疏淡中显示本真。《我们这些苏北人》从儿时写起,每一个事件都是“我”成长的标志或人生节点,直到人生经验积累到能够适应社会,成为社会常态中的一员。如果与传统现实主义成长小说仔细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其区别十分明显,比如《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甚至《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小常宝,《红灯记》中的李铁梅等人物,他们的成长经历都是十分理性、符合某种逻辑的。这些传统成长小说,围绕某种理念,选择、加工生活事件,构成矛盾冲突,引起人物思想斗争,最终正义战胜邪恶,真理得到彰显,人物性格不断发展,成为某种历史方向的带路人,完成了某种历史任务,人物完成了成长历程。《我们这些苏北人》的创作理念受泰州学派的平民思想,尤其是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思想的规约十分清晰。也许这种规约是不自觉的,文化思想一旦进入现实生活的血脉,就会自发地发挥作用。小说与其说是人物成长叙事,不如说就是如实描述里下河人的日常生活本身。小说讲述里下河人做饭、睡觉、斗气、长相丑俊、睡女人、上学、干活……一日三餐,居家过日子就是里下河人的一切,而一代代里下河人就是在这居家过日子中成长起来的。
夏坚勇的文化散文浑厚宏阔、平实质朴而又冷峻激荡。在长篇文化大散文《旷世风华——大运河传》中,夏坚勇把他的激情、才思通过叙事对象加以体系化,把2400多年来中华民族的战争与和平、梦想与现实、幸福与苦难、阴谋与爱情、宫闱秘事与大野风云、政治家的铁腕与底层人的卑微,努力透过大运河的汹涌波涛激荡凸现出来。4000里长河上下,从地理物候到人文风情,从水木清华到光风霁月,古老大运河沿岸的色彩、气息、风俗、民情、生活情调等在作家笔下都有精细入微的描写。作家将宏阔与精微美妙结合,努力以思想的力量去穿透、批评传统文化,提倡科学、民主、自由、创造的精神。可以说《旷世风华——大运河传》以大气象、大格局、大精神在当代文化散文中鹤立鸡群。
入选《丛书》的作家还有很多,他们大多具有自己的独特追求或形成了自己的创作特色,有些作家学术界已经研究得比较充分,限于篇幅,在此不再展开。
注释:
①刘仁前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共10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
②陈祝生主编:《王心斋全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90页。
③陈晓明著:《审美的激变》,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3页。
④⑤⑥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26页。
⑦⑧⑨⑩朱晓陶、周卫彬整理:《文化的怀乡与诗意的解构——刘仁前“香河三部曲”研讨会发言纪要》,《太湖》,2015年第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