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之伴
2017-10-16张抗抗
张抗抗
音乐是有年龄的。
在我们幼年的时候,音乐也许曾经是保姆。旋律的构成简单而稚拙,但每个音符都舒缓、柔和、温厚和淳朴,那节奏是摇篮式的,在摇晃着的歌谣里,我们的骨节一寸寸放大着、成长着,却分不清保姆和音乐怎样各司其职又互为其主。
少女时代,音乐轻捷的脚步是我们第一个悄悄钦慕的恋人。我们在深夜与它相约,聆听它的倾诉和呼唤,乐曲中每一处细枝末节,哪怕一个小小的颤音,也会让我们心跳脸红。那欢喜是纯真无邪的,来自生命本源的冲动,饥不择食,来者不拒,无论哪一种音乐都会使我们欢欣,但可惜那时的我们太年轻,心里喜欢着,却无法分解和辨析它真正的奥妙。
进入少年时代的尾声,音乐是托付和发泄所有的青春热情,寄予内心狂热崇拜和爱恋的对象。那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偏爱激昂、亢奋、热烈和雄壮的歌曲,严格来说那已不是音乐,音乐在那个年龄已不再是音乐本身,而是作为激情的象征存在,对于音乐革命的热爱,爱得盲目而疯狂,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煽动性极强的燃料,可将我们的血肉点燃,为信仰和理想奔走。
当我们成为沉稳和成熟些的青年时,浮游荡漾在空气中的音乐也渐渐沉淀下来。那时,我们开始思考音乐,努力试图去解读和领悟,并试图与音乐对话。音符变得立体,有一种辐射和扩张的趋势,暗藏着你听得见或是听不见的声音。音乐不再仅仅是一种情绪,而有了实在和具体的内容,成为可视可感的语言和思想甚至是哲学。你发现音乐世界其实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内壁悬缀着抽象的音符,不可复制也不可临摹,往往当你开口或是动手将其制作成曲谱时,它们却已消失,你只能将其烙刻在脑子里,一遍遍碾磨成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
被琐事、杂事、俗事缠身的中年岁月匆促,音乐在生活中已是显得奢侈的享受,往往纯粹是一种娱乐和休闲。那时候,音乐有点像一个分手多年的旧情人,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会偶尔下决心安排一次有礼貌而有节制的约会,多少有点可有可无的意思,但若是真正割断情丝又是不甘的。在忧伤的乐曲中,重温往昔的缠绵和恩爱,毕竟还有一种依稀的幸福感。
音乐对于老年,若不是感官麻木得不再需要,那定是擯除得很彻底、很坚决的。没有音乐的老年也许枯涩,也许灰暗,但也许恰是因他的内心饱满滋润而无须依赖音乐的浇灌。人到了老年,对音乐的选择变得十分挑剔,若是喜欢的音乐,必是自己灵魂的回声,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除了自己认定的那种之外,天下的音乐都是不堪入耳的噪声。所以,老年的音乐由于排除了功利的杂音,在自然淡泊的心境中便有了一种宁静透明的质感。人走向生命尽头时,音乐不再是保姆也不是恋人,不是先哲更不是神祗,而只是一个忠实的人生伴侣。
所以,音乐具有着极其博大而丰富的包容性,音乐无法定义。不同的音乐可以被每个年龄段的音乐爱好者分享,音乐其实是没有年龄的。古典或是现代、严肃或是流行,在欣赏者那里并没有绝对的界别。在感人至深的音乐中,我们常常迷途甚至错位,但音乐宽容大度,它知道自己所能在人们心上激起的回声是喜欢的唯一标准。
音乐只是有点模糊、有点空灵,它无形无状、无影无踪,无法触摸、无法品尝,是一种流逝的时间、一种被曲谱固化的记忆。音乐被人吸纳到心里去,又被人在各个生命阶段自然而然地传递下去,音乐就变得永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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