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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一片阳光

2017-10-16田珍颖

北京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蒋先生同学老师

田珍颖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代代传下来的古训,是我们这个民族对师道的敬畏。

“父”存在于血脉中,“师”存在于精神里。

我的师长们在我的精神园地里,永远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当我业绩有进时,他们光亮而温暖地照耀着我,为我的长进而快乐;当我遇挫难行时,他们更加光芒四射地照耀着我,唤我奋进,催我前行。

我心里记着每一位教过我的师长,然而我却始终没有攒够笔力来描绘他们。他们太平凡,然而却平凡得深厚。我只能选择几位师长,记于此文,以完成我对师道的敬畏和感恩。

先从小学说起,我要写的是一位姓党的老师。

那时,西安古城已经解放了。我在第二实验小学上学,正好要从小学四年级升入五年级。我们班同学听说要换班主任,着实在教室里敲桌拍凳地欢闹了一阵。因为我们被四年级时的吴老师“统治”得太苦了。吴老师,男,冬天穿件黑布棉大衣(我們因此给他起外号叫“黑大氅”)。他从师范刚毕业,年轻气盛。经常体罚我们,轻则靠墙站,重则全体下跪。发起脾气来,教鞭“哗哗”地敲着讲台,嘴里常带脏字,他常常无端地发火,弄得我们不知所措,连我这个班长也常得躲着他。一听说他调到别的学校了,最欢喜的是我们班。但新来的老师咋样?无人知晓。

所以,上课铃一响,我们“嗖嗖”地跑回自己座位,静静地等待着。

或者是惯性作祟,我们被吴老师训练得一听见上课铃,超速度坐好,低着头,谁也不敢正眼看吴老师。

党老师是怎么走上讲台的?事后,没有人能说清。

第一堂课,就这么心平气和地上下来了。党老师只用教鞭指着黑板上的生词,带着我们念几遍,就轻轻地放下教鞭(后来,党老师教我们两年的时间里,教鞭就只这一个用处)。下课了,望着党老师走出的背影,我们才正眼打量了这位老师——五短身材,眉毛特黑,一身蓝色家织粗布的制服,圆口布鞋,他就这么服饰简单地来上课了。

党老师是披着春天的阳光来的。那时,我们的学制是从春天开始第一学期。党老师爱笑,从不虎着脸训人。以前,吴老师看到我们没把扫除工具摆好,过去就是一脚,踢飞了扫帚,踢翻了簸箕,然后就是大声呵斥,罚站罚跪。可党老师从不这样,他看到扫除工具摆乱了,一声不响地去扶正摆好。第二天,我们的生活委员就会照他摆的样子让扫帚簸箕归位。

我们班真像沐浴在阳光里,天天觉得暖融融。

就这样,我幸福的五年级生活让我天天咧着嘴笑。

但不久,就遇到了从未遇过的难事。

那天中午,我们提前到校的同学,都会在校门前的大影壁前停留,几个布告栏、报纸栏在影壁两旁,我们都会习惯地浏览一番。我是经常早到校的。这一天我正在报栏前看报,旁边响起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扭头一看,是校长。

他姓李,矮矮的个子,说话是川贵一带口音,他穿着军管会的灰制服,是解放军进城后,派到我们学校当校长的。

他当然认识我,因为我是少先队大队主席。他叫了我的名字后,就毫不避讳旁边的同学,说:“你爸妈现在该是在监狱里吧?”

我如五雷轰顶般怔住了,竟没注意到李校长和周围同学是怎样离开的。

放学回到家,我哭着向祖母诉说了经过。那时,我们偌大的家里,只剩祖母、我和一位保姆。父母在三年前,已开始将家业从西安转到上海,只剩这空宅尚待处理。此时,西安就解放了。

祖母听完我的诉说,十分平静地说:娃,别怕,你爸妈好好的。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前些时候爸妈从上海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们穿着列宁服,满面笑容。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到校,在校长室前的过道里,静静地等着李校长从宿舍走向这里。我靠着墙,低着头,没看见党老师何时走到我跟前。他问我站在这里干啥?我小声地诉说原委,尽量不让眼泪掉下来。他听完后,毫不犹豫地说:这事你别管了,把照片给我,我转给李校长。说完从我手里抽走装照片的信封。

我忐忑地过了两三天,党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把照片还给我,说:没啥事,以后再有人跟你说这事,让他找我来!

后来,大队辅导员史老师对我说,党老师拿着照片去质问李校长:凭啥说人家爸妈坐监狱了?还跟校长说:我班的学生有啥问题,你为啥不通过我这班主任,直接就找学生说?十几岁个碎娃懂个啥?

史老师说完,哈哈笑说,老党真够这个!说毕伸出大拇指。

又过了几个月,李校长犯生活作风的错误被调走了。党老师特别告诉我这事,还说:以后就不要为这事有负担,你爸妈是你爸妈,你是你。

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第一次政治风波,党老师替我遮挡了风雨。后来,我走入社会,屡经风雨,再没有遇到像我的党老师这样的人能站在我身边!

党老师于我之恩,还在于他发现并启发了我的才华,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是我一生中成长速度最快的时期。

记得有一个周末下午,学校组织少先队的大、中、小队长去看一部电影,是什么“历险记”。看完电影,我们排队回校,临解散时,大队辅导员史老师忽然对我说:礼拜一升旗仪式时,你向全校介绍这部电影,还要说说观后感。

我十分为难,却不敢说“不”,犹豫间,我走进学校,来到党老师宿舍门口。

那时,家属宿舍在学校角落的一排房子里。党老师刚刚挑回一担水,正往门外的缸里倒;师娘在一旁洗衣服。

顺便说一句,师娘从乡下来,她比党老师高半头,壮壮实实的。党老师常带她上街,从不回避两个人身高的差距。

看我来了,党老师递给我一个小板凳,自己坐在另一个小凳子上,顺手拿起旁边菜筐里的芹菜,边择菜边问我有啥事?我嗫嗫嚅嚅地说着自己的为难。党老师笑了,说:我当啥难事?这事能难倒你?

接着他说,你平时回答问题,表达得那么清楚;你作文写得篇篇五分,叙述个电影有啥做不成?他教我,回去先把要说的写下来,再记熟。“但是,不是硬背,是记在脑子里,说话一样,说出来!”他强调着,还一只手伸开,做了个手势。最后,他一笑,说:“就像我讲课一样,从不翻备课本。”endprint

我听懂了。我想起他讲课的样子。我回家照他说的写了,又反复记住。

但星期一,该我上台讲话了,我仍然紧张得手心冒汗,手里紧攥着稿子。我从队伍最后向升旗台走去,正好经过党老师身边。他一把抽走我手里的稿子,一挥手,小声说:放开讲,没问题!

我毫无退路,只有勇敢地面对全校师生,一努力,竟声音洪亮吐字清楚地讲了一个电影故事,并赢得了一片掌声。

从此,我变得口若悬河,多次参加讲演比赛,并拿到好名次。直到我成年时站在讲台上讲课,直到我两鬓斑白在研讨会上发言,我都是脱稿侃侃而谈,这常使我得到“出口成章”的赞扬。这时,我都会记得和感激党老师,他抽掉我手中稿子的一瞬间,那是如同让花儿绽放的一瞬间,是为我排除胆怯、注满信心和勇气的一瞬间,他托举起一个少年美丽的梦,开启了我一生滔滔不绝的演讲才能。

在党老师当我们班主任的两年里,我除了担任少先队大队主席外,還是班长。党老师经常毫不教条地教给我如何做人、如何工作。记得我们班有个非常调皮的焦同学。他经常在放学回家的路队中捣乱,全然不把我这个队长放在眼里。我们路队经常因为他边走边玩,而不得不停下来等他,耽误了一队同学回家的时间。

我向党老师告他的状。党老师非常耐心地听我说完,问我:你知道他家的情况吗?我摇头。

于是,党老师把焦同学家的情况告诉我。原来他父亲打零工,母亲卧病在床,每天勉力糊些纸盒贴补家用。焦同学不懂事、贪玩,一回家就得帮着糊纸盒。他不愿回家,总想在路上多玩会儿。

党老师动员我说,你带几个同学,放学后到他家看看,帮着糊糊纸盒,做做家务,他或许就听你指挥了。

我照做了。果然焦同学再不在路上捣乱了。我和几个同学经常到他家帮忙干活,他在班上也变得守纪律了。

我们班在被学校评为先进班级时,在总结经验时,特别以焦同学的转变为例。党老师对我们班干部说:要想领导人,先去打动人。这话,质朴而厚实,我记了一生,也用了一生。

小学毕业后,我离开了西安,来到北京,考上了女十二中,一上就是六年。

这是一所百年老校。解放前是一所教会学校,叫贝满女中,创始人是教会的贝满夫人。解放后,改为公立学校,命名为第十二女子中学。

在女十二中上学的六年,是我世界观、品性、风骨形成的重要阶段。

那是1952年,和我们年轻的共和国一样,我们是踏着有节奏的步子走进女十二中的。围着绿色松树的操场,庄重的灰色小楼,庭院中如盖的树荫,教室旁闪闪烁烁的小花……我们的初中生活,童话般地揭开了第一页。

我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待班主任。我在心中勾画着她的形象。事先早已听到了关于她的许许多多的传说:高中刚留校的优等生,十八岁,能指挥合唱,还会朗诵。

当她站在教室门口的一刹那,我不知道她是否有人们常说的紧张和激动,然而从她那浅浅的一笑里,我感到一股自信的力量从她心中升起。我望着她——白衣、蓝裤、短发,单调的色彩和朴实的气质和谐地融为一体。我不记得她当时发表了怎样的“就职演说”,只是当下课全体起立时,我从她那绝不威严的外表里,感到了一种威严的内在。我十分感叹:她只有十八岁啊!

这就是我中学时代第一个班主任——蒋雯先生。

我是她班上的中队主席,调皮,骄傲。然而,却由衷地崇拜着我的班主任。为了这个,我写了一首诗,记不清诗里的句子了,只记得至少有二三十行。为了把这首诗献给我的班主任,我在灯下一笔一画地抄写着,那张白纸上事先已用铅笔打好了格子,抄完后,又画上了黄色的小鸟、绿色的柳枝,还有杂花相映。当时,自以为极其漂亮了。第二天,在下课的间隙里,趁蒋雯老师刚刚走出教室,我便将那折得极方正的纸递给了她,她竟问也不问地接过去。过了一天,也是在下课时,她小声对我说:“那诗我贴在宿舍墙上了。”说完眯着眼笑着。我并不怀疑她的话,但我却固执地想要证明它。于是,一天自习课时,我借故溜出了教室,悄悄地走进那个静静的小楼——我知道蒋雯老师住在这里,我蹑手蹑脚地走着,因为这座小楼学生们并不应随便进来。宿舍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闪出一道小缝,恰恰够我一只眼睛向里张望。我一眼便看到那张整洁的小窗前的墙上,果真贴着我的“杰作”。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一个孩子幼稚的心,得到了这样的呵护,那是何等快乐的事呀!

那时,蒋雯老师更主要的职务是少先队的总辅导员,统领着全校的红领巾们。她总是脚步匆匆,但又总是朝气蓬勃。在大队日时,她站在操场正前方的高台上,举起右臂,领着我们高呼“时刻准备着”!她那洪亮而充满激情的声音,会感染得我们热血沸腾。在这个岗位上,她工作了八年之久,于是,在我的关于女十二中的记忆中,她永远是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高中毕业后,上了大学,而后又走上工作岗位,但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能听到她的消息,因为她桃李满天下,又因为她的许多学生都那么由衷地爱着她、敬着她。

十年浩劫中,我曾在母校门口徘徊,到处可见的大字报,让我心中无比美丽的校园,变得满目疮痍。我没有看到蒋雯先生,或其他我熟悉的先生。一位校友告诉我:蒋先生是被“打倒”的走资派,大字报上说她“疯狂地发展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说她在教育中大搞“人性论”,说她用“纪律”把学生变成“驯服的绵羊”。这所有在当时流行于社会的罪名,横加于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的蒋先生的头上,她承受得了这份重压吗?我怅然地从母校门口离开时,心中竟陡然感到一阵悲凉,想到:如蒋先生这样的许多优秀的老师们,就被埋没在这层层叠叠的大字报之中了,我们心中的女十二中岂不也随他们的埋没而消失了!

十年浩劫的结束,让我们去追寻第二个春天。此时,我们见到的蒋先生,已两鬓染白,眼神中透出一种岁月铸就的严峻,而那严峻的后面,仍是当年那种激情四溢,她和我们的母校一起经历了一场生命的历练。她又走到学校的领导岗位上,又用她洪亮的声音感染着花朵般的孩子们。她不再如年轻时高呼“时刻准备着”,但她在总结半生的工作时,仍充满激情地说:“少先队是我生命中的一束火焰。”当她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主讲《教育理论》时,她的“中学教育管理”的专题,最早导入的思考,就是从少先队工作开始的。endprint

我在《十月》杂志担任副主编时,曾觉得文学的覆盖面很局限,因此和中学老师校友聚会时,很少说文学。但蒋先生却令我意外地经常议论到《十月》发表过的作品。不少有我任责任编辑的作品,蒋先生都饶有兴趣地去阅读了。当长篇小说《废都》获得法国女评委文学奖,其作者贾平凹获得法国最高文学奖时,蒋先生都是最早打电话给我的人,她那永远洪亮的声音,那由衷高兴的心情,从电波传导过来,其感染力依旧不减当年。当我出版了新书赠与蒋先生时,她脸上的笑容,总让我想起年轻时的她,她用这种笑容面对着届届学生的成就。最近,我将刚出版的长篇报告文学《金色生命》赠给蒋先生,她手抚着书的封面,竟然说:“我会好好拜读,你是我的老师。”当时,我惶恐得难以言述,我看着她的白发,心想:这是一个怎样的老师啊!

是啊,这是一个怎样的老师呢?——奋笔至此,我却难以有个明确的结论了。这时,我忽然想起,1992年蒋先生从教四十年时,学生们为她隆重地庆祝。就在那时她朗读了自己创作的一首诗。诗太长了,一共48行,但跳出来的句子,却让她自己和听着的学生们不禁热泪盈眶。她在诗中说:“我们每个人就像一棵树,经历了春夏秋冬。”她说这棵树,“曾在风雨中挺拔,也尽情地在阳光中潇洒,献给了人间营养,也带给世界芬芳。”她说,“最美丽的是事业地久天长。”她说,“不求功名卓著,不慕荣华富贵。”她说,“生命只要再有一分钟未来,就让它实现60秒的延伸,延伸出根再增加养分,延伸出果实去占有第二个春天。”读罢这些诗句,答案油然而出——这就是我们的蒋先生,也是我们所有的老师们的写照,他们是我们心目中永远的老师。

我曾经想过,蒋雯先生教我时间甚短,但她是我心中的“永远”,她给我的难道仅仅是“勤奋工作、永不停步”吗?

其实,在这八个字的后面,有一个坚强厚实的支撑,那就是一个人生命力的旺盛,如火山爆发、岩浆喷射一样。

上帝在赋予蒋雯老师一切才华时,也把一个负担给了她,那就是由于母亲的日本人血统,而带给她的矮小的身材。她只及我班小个子女同学的身高,排列在班级队伍中等的同学,与她说话,都要稍稍低头。她没有美丽的脸庞,没有浓密的头发让她扎成当时流行的辫子。但在一群比她身高的人们中,她永远是那个声音最洪亮、情绪最激昂,并能让这群人跟在她后面齐步走的人,她永远在精神上领导着她的同事们、同学们。这就是生命力,它能冲破一切外形的缺陷,让你昂首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如今,女十二中已走过一百五十年的路程,在“文革”中改为男女合校的166中。无论它的称谓如何变,但每次校庆时,各年级不相识的同学最多的相问是:蒋雯先生来了吗?

这就是“永远”,永远的记忆,永远的老师。

上高一时,我遇到了在我当学生的历史中,对我最严的一位语文老师——余觉今先生,他在我作文本上留下的红笔书写的“4”分,成为我一生的警钟。我习惯了在作文课上余先生把我的习作当范文读,评点优长。但那一次,我惦着下课后的朗诵活动,写作文时,笔下稍显仓促,不想瞒不过余先生那双眼睛,一个“4”分,落在我從小学到大学的作文史上,让我终生铭记。

回想那次发作文时,我看到那个“4”分,顿感吃惊,心中还有些不满。余先生读着赵广建(作家赵树理的女儿)的作文,边分析,边从眼镜框上看我一眼。他一定看到了我装作漫不经心而实际心中不服的神情,就愈加分析广建作文的细致之处。待他分析完了,我也心平气和了,觉得自己的作文确有粗疏之处。

余先生从不正面批评我们,他温厚待人,在修正我们的错误时,常常是点到为止,手下留情。比如,上课时,哪个同学走神儿了,他一定恰当其时地点名,叫你回答问题。然后不管你答对答错,他都会轻轻地说声“坐下”。我常被他点名,也常在他轻声的“坐下”后,不敢再有造次。

余先生不苟言笑,师道在他身上体现着十分地尊严。但他的尊严绝不冷峻,他把师道的尊严,化作一种温暖,缓缓地输向我们,让我们既感到师道的不可动摇的尊严,又感到那尊严中深厚的暖意。

比如,我们的文娱委员李维玲,多才多艺的一个女孩,却从初中三年级起,让作文像铁栅栏似的挡住了路。她看了不少有关作文的书,每篇作文都费力地布局谋篇,但就是写不好,分数也上不去。待到余先生教语文,维玲的作文仍无长进,她觉得自己在作文课上一定是余先生不予关注的学生。忽然,有一次余先生让我们自由命题写一个场面。这种看似简单的练习,并不比一篇结构完整的作文容易写。维玲苦思冥想,忽然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一次迎宾的场面:外宾如何满面春风地出现,群众如何自发地迎上去,孩子们跳着挥舞鲜花,女孩儿们辫子都甩起来……发作文时,维玲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红“5”分。余先生长长的评语中,告诉她:写自己熟悉的,写生活中发生过的……从此,维玲面前那扇铁栅栏移开了。她写作文从此如她唱歌一样欢畅。她在作文本前再不皱眉了,因为她知道,余先生关注着每个同学的每篇作文。

还有一个关于余先生的故事,主角是语文课代表张彦。这是个爱笑的女孩儿,一笑两个酒窝,而常常这笑是被余先生引出来的。原来,余先生对课代表张彦的“指示”,总是用一张字条传来。字条上工整地写着:“张彦同学,×××同志没交作业,请催交。”等等。署名永远是字体漂亮的“余觉今”三字。余先生在写好这张字条时,常在教研室从玻璃窗向外看,一见有我们班同学经过,他就两步奔出教研室,让我们把字条带给张彦。这样的次数多了,带字条成为我们班一道风景。拿字条的人,一进教室,就大呼张彦,然后,当众大声读着字条上的内容。最后,更大声地读着“余觉今”。这时,教室里一片善意的笑声,张彦更是一边笑出两个酒窝,一边忙不迭地满教室收作业,然后,急匆匆地奔向余先生的教研室。我们班特别喜欢余先生的字条带给我们的欢笑。小小的字条是那样地将余先生的温暖带给我们。

在讲着上面的故事时,张彦和维玲已经七十六岁,而我长她们一岁。我们争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心情都回到那个属于我们和余先生的时代,仿佛先生还在我们身边。endprint

高中二年级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换成蒋震先生,他还是我们的班主任。

蒋震先生是我在前文中写到的蒋雯先生同父异母的哥哥。师母杨中平,是与蒋雯老师同级毕业又同时留校任教的老师。他们一起在女十二中的园地里,培养着我们。

蒋震先生,也是不苟言笑,但表情中总带着文静的深意。他讲课的风格,沉稳、发人深思,甚至在课文的激烈处,他也不加快语速或提高声调,而是从不动声色中,将他发掘的思想,输送给你。

记得他讲鲁迅的《药》,即使是刑场上的鲜血淋淋、人血馒头的惨不忍睹,他也是用深沉的语调叙述着,绝不刻意渲染。只是一字一顿中,让你体会到深处融入潜流的内涵。

他讲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时,从范读中,就清晰吐字,缓缓读来,绝不用朗诵的腔调表演内容。一堂课讲下来,这首长诗中的许多句子,我都可以背诵。

蒋震先生讲课时的情感激越,常常在他龙飞凤舞的板书中透露出来,这是他平息激动的时候,而他这样的板书内容,又恰恰是他要传送给你的激越情感。我在蒋先生教授语文的一年里,懂得了什么叫“潜移默化”;懂得授业者传达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技巧,那在技巧之后的内质,才是影响我们一辈子的财富。

与余觉今先生一样,蒋先生也从不正面批评我们,他不大注意我们外露的细节,却一点也不放过对我们品质的修正和滋养。

蒋先生和我有过一次令我难忘的谈话。起因是,我们班的一位钟同学(化名),喜欢我的爽朗干练,而希望和我成为好朋友。但我偏不喜欢她的做作,也嫌她有哮喘病,终年喉中有痰,而有意地疏远她冷落她。她苦恼地向蒋先生诉说了自己的心绪。于是,一个冬天的下午,蒋先生叫我到教研室,他和我围炉而坐,他一边用铁通条拨开炉中的煤球,让炉火旺盛,一边拉家常地语调平平地直说钟同学的苦恼。待听完我的申诉,他娓娓而谈,说友情对人生的温暖;说一个人要学会和各种人相处才为俊杰;说一个人心胸如海,才能容得别人的不足,而生活在相互通融中……

那次谈话,必是我终生该铭记的。因为我当时就体会出了蒋先生的细致用心:他是用钟同学的事作引子,把我引入一个做人的大境界中。而这正是那时的我的缺陷。

蒋先生是位博学、并因博学而眼界开阔的人,他经常拿些课外的文章读给我们听。一次,他拿着吴祖光先生的文章读给我们,吴先生在那篇文章中抨击一个解放军用枪击毙一只猴王的事。

这件事是蒋先生在上世纪90年代末去世时,我班的同学倪乃先想起的。而读那篇文章后不久就是“反右”,那时我们听说,如果女十二中的右派数目再增加,蒋震先生一定忝列其中。

说到“反右”,我又想起那位钟同学。蒋先生那样关顾着她,去说服我以友情为重后,钟同学竟在“反右”中给蒋先生贴大字报,批判他的“资产阶级思想”等等。那时,我们的风雨操场里,挂满了大字报,“反右”之风吹遍这个一向平静的百年名校。我没有问过蒋先生在看到钟同学的大字报时作何感想,但我看到那时老师们又开会又看大字报,却又如平常那样给我们上课。蒋先生仍如以往,手指捏根粉笔,腋下夹着备课本,走上讲台,用他那永不改变的声音,沉静而和缓地讲着诗文。我相信,那时他有一个强大如海的内心。

或许在我笔下,只触到蒋先生的沉稳。其实我们有时也会看到他的活跃,那是在球场上。才艺多样的蒋先生会打网球、踢足球等。而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的表演,则成了我们班的骄傲。那时,体育老师为了训练校篮球队的女孩子们,常将男老师临时组织起来,与校队展开对抗赛。这时,蒋先生就是教师队的主力,而我班的倪乃先,又是校队的主力,看他俩在场上互不相让地夺球,是我们全班最开心的事。我们在场外,一会儿为蒋先生加油,一会儿又为乃先鼓劲,把场外搅得喊声此起彼伏。那时场上的蒋先生,身手不凡,对乃先毫不相让。真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蒋先生,或者说,看到了一个内心十分丰富的蒋先生。

聽到蒋先生去世的消息时,已经是上个世纪末。我打电话给师母杨先生,问及为何蒋先生病重时没有告诉我们。杨先生叹曰:他不让,他病得变了样子,不愿别人看到……

我相信这定是蒋先生的心迹,一个那样直立而尊严的人,到死也是尊严的。

当我未曾在上一段的末尾画上句号时,时间的隧道载我驶向七十多年前的时光,我沉浸在做少年和青年时的兴奋中,我眼前微笑着的是我的许多老师,我快步奔向他们,表现着我年少时的欢乐。然后,当我为上一段画上句号时,我从时间隧道里骤然返回,但现实并不凄寂,因为我带回了七十年前的那片阳光。我的许多老师至今早已离世,在这篇文章中写到的老师中,只有蒋雯老师健在。但我的怀念,并不哀切,因为我怀念的师长们,都化作一片阳光,照耀和温暖着我和他们所有的学生们,我们只要翻开记忆的这一页,就会看到这片永远灿烂的阳光。

附:《心中的一片阳光》

小学五、六年级,我在西安第二实验小学完成了我最初的学业。“二实”是这个学校的简称,它位于夏家什字。因此,解放后改名夏家什字小学。以后,我离开古城西安,四十年未能回去过。上世纪90年代初,我因公回到古城,曾寻找我家的旧址和“二实”,但竟然没有找到。

近几年,我惊喜地从百度地图上找到了夏家什字,并顺踪看到标示出的“莲湖区第二实验小学”,再向西寻,看到了我小时上学必经的“白鹭湾”。继而前行,竟然找到“南马道巷”的标志——这是我家在西安时的旧址。

这一系列的寻踪,让我萌发了年过古稀再回古城的动意,我知道我很难找到七十多年前的遗迹,但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当年的那种气味——清新、温暖,永远充满生气的气味。

至于我的中学——女十二中,它就在眼前,北京东城区灯市口大街。但我不仅找不到当年的遗迹,连当年的气味也荡然无存。

这所创立于1864年的百年老校,如今在楼顶的最高处,用霓虹灯标出一条历史的线路:“贝满女中——女十二中——166中。”

原来的初中部,在灯市口大街上,现已划归他校。原来的高中部,在大街东口的同福夹道里。在近旁景山学校新兴校舍的对比下,它已显不出旧时的风光来。

当它被叫作贝满女中和女十二中时,许多东城的显贵,尤其是大知识分子,都把子女送到这里。冰心老人就曾是这里的学生。她对母校情意深笃。晚年时,她因身体情况,常常谢客,但却嘱咐保姆:只要女十二中来人,一定要见。我得此便利,多次拜访她老人家。有一次,她听说,已经改称为166中的母校,要合并到景山学校去,急忙向我们打听原委。待知道只是传闻时,才松了一口气。还嘱咐我们说,倘真有此事,需要写信申诉,她一定要参加。

解放后,私立贝满女中交付人民,改为公立学校,排列为第十二女子中学。那时,北京有女校十三所,大多数都是人所向往的好学校。同时亦有男校若干所,男女合校若干所。治校各有所长,各校自得其所。

不幸,在“文革”中,所有女中、男中,一律被革除,而改为男女合校。女十二中也被排列为166中。这个“革命”的决定,不知出自何人,但它正经受着历史和时间的检验。今天当我们的教育面临问题重重的现实中,或许女校、男校的恢复,是提不到日程上的。但当时间无情地向前推移时,它的正误的鉴别还会很远吗?

2014年,当以166中的名义纪念“贝满女中——女十二中——166中”建校150周年校庆时,主席台上出现了一位美国人,他是贝满女中创始人贝满夫人的后代。他从美国远渡重洋来到这个由他的先辈创立的百年老校,他带来了什么信息?他的满脸的笑容,能给我们以答案吗?

责任编辑 张颐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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