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杨：逆风的方向，更适合飞翔

张硕

世上大约有两种人，一种像水蜜桃，外皮薄，内核硬而甜；一种像椰子，外壳坚硬，里面敏感似流水。孙杨可能像后一种。

采访孙杨之前，我看了很多有关他的报道。从17岁那年登上北京奥运会游泳决赛的赛场，到如今成为中国“泳坛的担当”，他硬朗的外表下，那颗敏感的心也在逐渐强大。谁都知道，越长大越辛苦，何况是背负着国家荣誉和数亿期待目光的他。比起前几年那个天赋异禀、单纯甚至有些莽撞的大男孩，现在的孙杨更知道自己的长处与短板分别在何处。与其看着各种负面评价心累，还不如让自己的优势再明显一些，他开始不想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游泳训练和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这时候的孙杨才开始褪去耀眼的“天才少年”的光环，活得更像是一个人，一个真正的26岁热血大男孩。

我们的采访原本约在了7月布达佩斯游泳世锦赛之后，但因他又赶去香港为全运会做密集训练准备，时间拖到了秋天。可以想象，他26岁的人生如此反复了多少次：比赛、训练、再比赛、再训练。采访那天，他从天台的楼梯上往下走，光从身后照过来，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挺拔修长。一转瞬，这个面容清秀的大男孩就走到了我身边，他边走边摘下耳机，露出招牌式的腼腆微笑，就像你曾认识的某个阳光少年。

这一刻，我抛开了所有采访前对他的预设，把冠军、天才、奋斗史、叛逆这些标签统统拿掉，只想把一个跟我们成长轨迹有些不同、人生阅历颇有差异的大男孩长大的故事讲给你听。

沉甸甸的“王冠”

西方有句谚语“欲戴王冠，必承其重”。17岁崭露头角，19岁战绩卓著，成为赛场上的夺金利器，年轻的孙杨早早举起了成功的奖杯。2012年伦敦奥运会，孙杨凭借400米和1500米自由泳的惊人表现，一人独得两金，创造了中国男子游泳新的历史。也让世界认识了这个年仅21岁的中国男孩。世界各大报纸纷纷发表评论：“孙杨，来自东方不可争议的神奇。”

这之后，他成为了风头无两的国民偶像，连他的￣へ￣表情包都收进了输入法，还得了个外号“孙萌萌”。

一下子成为了焦点，孙杨有些不适应，他只知道一心拿到自己作为运动员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冠军”，却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成为焦点的宿命。他在伦敦奥运会后做客鲁豫节目时谈起自己的“年少成名史”，一度泪目。“大家都说我是天才，很幸运，可没有人会知道，我这一路走过来会有多辛苦……”那时的孙杨可能还不知道，接下来他的人生还要面对更多的考验。

2013年，孙杨因无照驾驶发生追尾，被行政拘留7天。浙江体院公告他缺席训练，与教练沟通不畅。这之后还有一系列关于他的“负面”新闻。更多的媒体开始用“年少轻狂”“任性”来形容他。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我们会很宽容地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但这个人是孙杨，是曾经的“宠儿”，面对他的错误和稚嫩，人们对他更加严苛。孙杨被高高举起来后，又被生生地往地上砸。每一个打击、流言都足以让他就此沉沦。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2014年1月的甲沟炎手术，孙杨3个月没有下水，更没有参加训练。对于一个游泳运动员来说，90天没下水，就相当于4年没有游泳。人们都觉得这个天才没落了。

肩有旧伤、有心脏病不适宜游1500米、体重疯长……孙杨开始怀疑自己還能回到以前的状态吗？“不到迫不得已、万不得已，我不会放弃。”孙杨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平均每天游16公里，坚持高强度的陆上训练。短短两个月，他又重回赛场。

世上有一些东西，是你自己支配不了的，比如运气和机会，舆论和毁誉，那就不去管它们，顺其自然吧。世上有一些东西，是你自己可以支配的，比如兴趣和志向，处世和心态，那就在这些方面好好地努力，至于努力的结果是什么，也顺其自然吧。那时候的孙杨，努力过，也无怨无悔了。

人最怕的是好不容易提起了一口气，正要全力以赴的时候，又出现了看似轻如鸿毛、实则沉重如山的“致命一击”。

2014年11月24日，中国反兴奋剂中心公布的一则消息震惊体坛：在今年二三季度的兴奋剂检查数据中，游泳名将孙杨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二季度违规名单中。该消息显示，孙杨在当年5月17日被查出尿检呈阳性，阳性物质为曲美他嗪。

此消息一出，舆论哗然，人们纷纷开始质疑谴责他。为此，孙杨遭禁赛3个月处罚，同时，孙杨在刚刚结束的全国游泳冠军赛上的1500米冠军头衔被取消。

尽管在7月的听证会上，孙杨出示了清晰而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曾使用药物“万爽力”（盐酸曲美他嗪片）治疗心脏不适，同时也证明了他无意使用这种药物提高运动表现，因此符合世界反兴奋剂机构规定中减免处罚的标准，但风波依然不断。随后复出的国际大赛上，澳洲选手霍顿面对国际媒体公开讽刺孙杨是“兴奋剂选手”而不愿与其同场竞技。

回想那段日子，孙杨不吃饭不睡觉不训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都拉上，一直看网上是怎么评论他的。直到第三天才从房间走出，他戴着帽子就怕被别人认出来。等到所有人都训练完了才去训练场，吃饭也是等所有人都吃完了才去吃。这一次，他很认真地对教练说：“教练，我想退役。我不想练了，我真不想练了。”

寒冬腊月跳进泳池他不怕，每天训练到手指麻痹他不怕，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伤他也不怕。但现在，面对这么多非议和质疑，他真的累了。

这一次，长期支持他的父母亲人、儿时信赖的教练伙伴，没有谁能真正帮他渡过难关，能不能迈过这道坎儿，全在于他自己。有时候，人的成长就在一瞬间。无法想象那段日子内心敏感要强的他是如何度过的，是煎熬、痛苦，抑或是麻木、绝望，这些对于20多岁的他都过于沉重了。但在官方为他的“清白”证明之前，他已经完成了和自己内心的和解，学会了与外界的共处，他走出来了，激发他的也许正是运动员身上的那种拼搏精神。

在学会鼓起勇气承担责任的那一刻，孙杨才真正脱离父母、教练的羽翼保护，自己成长了。

他有一个最坚实的三人团队endprint

一次录制采访，节目编导去机场接孙杨，路上告诉他：“很抱歉，我们前期采访很重要，所以要提前跟你沟通，还要写一个两万字左右的文案。”这时孙杨很紧张地问：“谁写？你写还是我写？”孙杨以为要让他写两万字，忐忑得不行。在场的人都笑了。

很多人说孙杨一路走来被父母、教练保护得特好，所以性格单纯、耿直，做事说话不会绕弯。问他怎么看待这种说法，孙杨笑笑说：“我是一个运动员，运动员大多比较简单、真性情吧，开心和失落我们都会表现出来，不会刻意地掩饰和逃避自己的情绪，这对于运动员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因为竞技体育是很残酷的，运动员所承受的压力常人无法想象，压力之下每一种表现都是情绪的宣泄。在我看来，真性情也是一种自我鼓励，让自己能把这种高昂的情绪带到场下，带到训练和生活中，刺激自己更加努力，激发更强大的自己。”

孙杨说得没错，运动员大多有这种特质，更何况孙杨还生长在一个体育世家，父亲曾是浙江省体队的排球运动员，母亲也曾是一名排球好手，耿直乘以3，可以想见这个家庭的“直来直往”。

从上幼儿园开始，孙杨的个头就比别人大一些，小时候爸妈对他的要求就是身体健康，然后拥有一项功课以外的技能。一次意外的机会，孙杨接触到游泳，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被选拔到了杭州陈经纶体校进行专业的训练。“开始真没有觉得特别喜欢这项运动，训练了一段日子后，渐渐找到了感觉，就一猛子扎进去了，”孙杨说，“从小爸妈就教育我，对待每一件事情都要认真，要百分百投入，相信每一分付出都能有所回报。”可能冥冥中这就是他跟游泳的缘分吧。

如果说父亲的爱是深沉厚重的，那么孙杨母亲就扮演起了“严母”的角色。孙杨小时候在体校特别调皮，在训练的时候经常要几个教练同时“管教”才能听话。母亲知道了很生气，一次，为了让儿子懂事，她自己骑自行车，让孙杨在一旁跑回家。看似严苛的惩罚，做母亲的实则心疼坏了。十几年过去了，她清晰地记得那天杭州的气温是29℃，让孙杨跑了20多分钟。母亲坦言：“在生活上我对孙杨可以很宽容，无微不至地照顾，但在学习、训练上，会对他特别严格。因为我当初也经历过这些，觉得这是一个运动员必经的过程。”

面对用心良苦的母亲，孙杨曾经抱怨过：“妈妈，为什么你老表扬表姐、表妹，却很少表扬我？”母亲一把搂过他说：“因为妈妈不能常常陪在你身边，每次见你都想你变得更好！”当时懵懂的孙杨还不太能理解，他甚至在一次训练时偷懒被母亲训斥后，委屈地发短信给父亲转达对母亲的愤怒：“我每天游20公里还被你说，我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能成功吗？请你换位思考一下，好不好！”这时的他像每一个和大人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希望得到父母更多的理解。

很多年后，母亲对自己当初对孙杨的严厉很愧疚，觉得亏欠儿子。但我们知道，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把所有的爱倾注给了这个孩子，她对孙杨成长的意义尤为重要。每一次，孙杨在经历艰辛的训练和人生的低谷时，母亲都会鼓励他：“别忘了当初我们的约定，认真做好一件事情，我知道你走到现在很辛苦。但你要知道那么多运动员也不容易，他们同样经历了伤痛、失落和质疑，但大多数都没能实现梦想，你很幸运，付出了，也实现了自己梦想。无论你想如何，我们都支持你。”也许这是母亲从一个退役运动员角度说出的肺腑之言，就像《摔跤吧！爸爸》里的那位父亲一样，她不想让有运动天赋的孩子有任何遗憾，这里有她的梦想和寄托，但更多的是对儿子的信任和期待。

问孙杨人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谁？“爸爸妈妈吧。”他脱口而出，他们是他一路走来最坚实的后盾，每次大型比赛结束后，孙杨都会争取抽出一些时间回杭州陪陪家人，在他心里，爸爸妈妈和他是一个坚实不摧的三人小团队。而如今，父母对孙杨的心愿就是希望他勇敢地做自己，以成熟的心态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每一个选择。

走出深刻，这也是一种智慧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段话：“活到一定的年龄，我已经厌倦那种永远深刻的灵魂，它是狭窄的无底洞，里面没有光亮，没有新鲜的空气，也没有玩笑和游戏。博大的深刻不避肤浅。走出深刻，这也是一种智慧。”

孙杨还是爱哭。输了也哭，赢了也哭。2017年布達佩斯游泳世锦赛，他在拿到了男子200米、400米自由泳的双料冠军后，又向男子800米自由泳发起挑战。最终因为连日来的体力透支，只拿到了第五名。800米自由泳决赛后，孙杨累瘫在泳池边。在后面的采访中，他抱着记者痛哭。看到这一幕，让人有些心疼他，不仅仅是因为作为中国“泳坛第一人”的他背负了沉重的责任和担当，更多的是我们的文化太着重去渲染“冠军、第一”的光环，而忘了给其他人喝彩。一次失利足以掩盖10次成功，质疑和嘘声就会四起，是谁教会了我们“苛责别人，宽容自己”？

一次次的泪水和抱歉的话语，从孙杨嘴里说出来，让人有种别样的滋味。在这一瞬间，才猛然察觉到他的孤独。比赛那么激烈，他想用尽全力撑住，撑住信任、期待和荣誉。他的努力是为了守住中国泳坛的尊严和自信，这是他所处的位置要肩负的责任。我们以为看到的只是天才运动员的失落，抑或一个单纯大男孩的真性情。但这些年走过来，他只能被迫懂得收放的尺度。他原本想取悦所有人，最终决定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做好自己，追逐自己的梦想。

世锦赛800米自由泳比赛结束后，深夜才回到酒店的孙杨，看到了举着条幅和礼物的粉丝们。夺冠时他们没有出现，但今天却都来了。孙杨在微博里写道：有些失落的夜晚，但我还有天使和彩虹。

4年前，他曾委屈地问：“我以为成绩好了他们就会喜欢我，为什么我拿了金牌还是会骂我？”而今天，他已经不需要再问这个问题，经历过挫折与痛苦的世界冠军，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采访的最后，记者问孙杨有没有畅想过他心中的美好生活，比如组建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孙杨回答说：“其实能有那么多人支持我，鼓励我，让我一直挑战自己，完成自己的游泳梦想，已经觉得很开心了。至于以后的生活，说实话，还没来得及规划，眼下还是专注在游泳上，专注于帮助中国游泳队在世界大赛上再上一层楼。”嗯，很官方。

我随后又问他：“如果可以让你坐着时光机回到过去，你会选择什么时候，为什么？”孙杨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希望可以回到小时候在陈经纶游泳馆和小伙伴们一起游泳的日子，这次休假回体校，看到了很多跟当初自己一样年龄的小孩开始学游泳，让我很感慨。这种可以无忧无虑游泳的日子真好！没有训练和比赛的压力，做最开心的自己。如今一想，十几年过去了，跟做了一场梦似的。童年的时光还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听到这个答案我笑了，眼前的孙杨眼里透着光芒，在回忆往事时闪闪发亮。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要学会慢慢地独自消化很多的心情，并学会去接受失去，但更可贵的是，在接纳这一切之后，还能把美好的记忆锁在脑海中，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一下，让自己重新焕发活力。

孙杨是真的热爱游泳，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说就像布达佩斯世锦赛的标语“Water is my DNA”，游泳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他对自己未来的比赛也保有热情，2020年的东京奥运会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就像他最喜欢的五月天的《倔强》里面唱的：“逆风的方向，更适合飞翔，我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佩索阿在《阿童尼花园里的玫瑰》里写道：“让我们把一生当作一天，像他们一样，萨迪亚，浑然不知，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

如果命运本身是一场茫茫大雪的话，孙杨这26年的人生，经历了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遇过的“丰富”，也算是把这场雪下“透”了吧。愿他可以一直清凉、真纯，用自己的方式走向成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