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男孩之死，谁之过？

江水寒

2017年3月16日，浙江省青田县人民法院审理了一起过失杀人案：26岁的石晶晶把10岁的“弟弟”黄军捆绑在楼顶的柱子上致其死亡。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法庭上，石晶晶与黄军的父亲黄德明唇枪舌剑，怒斥对方才是这起惨案的罪魁祸首。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随着庭审的公开，一场同居家庭的爱恨纠缠浮出水面，不免让人唏嘘……

两个伤心人抱团取暖

故事还要从头说起。41岁的黄德明是青田县豫章村人，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婚姻。前妻因嫌弃黄德明窝囊赚不了大钱，决绝地扔下了当时年仅两岁的儿子，离开这个家，从此杳无音信。

妻子的离开，让黄德明一度陷入绝望，甚至想过带着儿子一起自杀。当他陷入绝境时，大哥黄德林夫妇伸出了援手，黄德明在哥哥一家人的资助下艰难地生存下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儿子黄军一天天长大了，黄德明一人既当爹又当妈，每天早起给儿子做饭，饭后把他送到学校，晚上做工回来赶忙去学校把儿子接回家。在黄德明心里，儿子是他唯一的希望。令黄德明感到欣慰的是，儿子很听话，成绩也十分优异。黄德明暗暗发誓要拼命挣钱把儿子送进大学。在朋友的怂恿下，黄德明决定赌一把，借了10万元高利贷搞养殖。然而事与愿违，由于没有经验，一场猪瘟让黄德明赔得血本无归，暴富梦碎的他自此欠下了十几万元的高利贷，整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就在黄德明再次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迎来了第二段恋情。2012年夏天，黄德明认识了邻村的陈玉华。陈玉华比黄德明大10岁，有个女儿，陈玉华也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第一任丈夫石伟在女儿3岁时患病去世。2004年，第二任丈夫王杰在车祸中当场死亡。两段婚姻的创伤，让陈玉华一度陷入极大的悲伤中，但望着年幼的女儿石晶晶，她还是重新振作了起来。之后她用家里的积蓄和保险公司的赔偿金在村里盖了幢四层小楼，并在一楼开了家小超市。

2006年，16岁的石晶晶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就跟着村里的姐妹去了杭州一家房地产公司打工。多年来，陈玉华一人经营小超市。2012年初，陈玉华因劳累过度患了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而行动不便，打听到邻村的黄德明赋闲在家，便聘请他来做帮工。黄德明很珍惜这次工作机会，做事踏实，深得陈玉华的好感。渐渐地，黄德明成了陈玉华生意上的依靠，两颗饱受婚姻创伤的心也越来越近。

其实黄德明起初对这段感情很犹豫，尽管朝夕相处有了感情，但陈玉华大他10岁，又比自己条件好，这会招致很多冷嘲热讽。不过他心里也有个小算盘，一是儿子从小就没有母亲，不能让孩子继续在没有母爱的环境下长大；二是陈玉华有一些积蓄，她答应过要帮助黄德明父子。一番权衡后，2012年10月，黄德明带着儿子黄军和自己养的3头肥猪来到了陈玉华家，两人开始了同居生活。

貌合神离处处设防，悲凉“继父”忍辱前行

同居后，黄德明成了这个“新家”的顶梁柱，他把陈玉华家荒废的地种上了庄稼，洗衣做饭，家里家外一肩挑。这时，放高利贷的人天天追着黄德明要钱，陈玉华拿出4万元帮黄德明偿还了部分债务，帮他渡过难关。陈玉华的大义让黄德明看到了希望，他多次向陈玉华提出去登记结婚，可是陈玉华都婉言拒绝了。

2013年春节，在杭州打工的石晶晶回来了。元宵夜，黄德明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再次提出结婚的事，陈玉华问：“我一个有病在身的女人，你不怕被拖累吗？”黄德明信誓旦旦地说：“我们都是经历过坎坷的人，就让我们相互依靠吧。”陈玉华听到这儿感动得掉下泪来。她一直很欣慰能遇到黄德明，这是她生命里的光，也希望能跟对方走到最后。可她不敢跟黄德明结婚，比起这份迟来的爱，她更心疼自己唯一的女儿，怕她受到伤害。

对于黄德明的提议，石晶晶一万个不同意，她说：“叔叔，这样过着不是很好吗？我们也没有把你当外人，帮你还了债，还把你儿子送到了镇上最好的学校上学，这还不够吗？”黄德明听得耳朵直发红，他只好不再提结婚的事儿。

然而，第二天黄德明在帮陈玉华手机充电时，不小心看到了母女俩的微信聊天记录，才明白陈玉华不同意登记结婚的真正原因。原来，石晶晶在微信里劝说陈玉华：“妈妈，你千万不要上了黄叔的当，你和他结婚，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以合法丈夫的身份分割咱们家的财产，留给他儿子。这个家赚的每一分都是你的心血啊！”看到聊天记录，黄德明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找到陈玉华母女俩理论，哪知石晶晶寸步不让地说：“你早知道也好，尽早打消和我妈结婚的心思吧，谁不知道你真正惦记的是什么！”听到这儿，黄德明更加血脉偾张，他与石晶晶大吵了起来。见两人闹得不可开交，陈玉华只得从中打圆场，安慰黄德明：“德明，你不要有顾虑，你对这个家的付出我看在眼里，绝不会亏待你的。”

融入不到这个家庭，黄德明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石晶晶的嘲讽让他常常在深夜辗转反侧。陈玉华也知道黄德明心里不快，不久，黄德明父母先后病逝，陈玉华痛快地拿出两万元安葬了黄德明父母，替他尽了孝心。黄德明对陈玉华很是感激，心又热了起来。

2013年11月，陈玉华病情加重，双腿严重变形，站立不稳，吃饭、上洗手间都得黄德明搀扶，只得把超市交给黄德明经营。当天晚上，黄德明照顾陈玉华睡下，陈玉华伸出手来要黄德明上交当天的收入。黄德明满脸疑惑：“难道你还不相信我？”陈玉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不是我不相信你，我一个瘫痪在床的女人不掌握家庭经济大权，就没有安全感。”

黄德明的心凉了一大截，自己含辛茹苦的付出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场猜忌。然而，黄德明却没有勇气离开这个家。他安慰自己：陈玉华对自己的防备可以理解，而且石晶晶早晚会嫁人，那时候就没人再阻碍自己和陈玉华结婚了，陈玉华也能看到自己的真心，这样儿子的后半生也会有所保障。从此，黄德明不再计较家里谁掌经济大权，他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陈玉华照顾得无微不至，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打动她们母女，一分钱工資都没拿。

谁知道黄德明的“委曲求全”深深地伤害了儿子黄军的心。2014年元旦，黄军参加学校举行的冬季运动会，向爸爸要200元买校服。黄德明转头向陈玉华要钱，这让黄军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天晚上，黄军偷偷地问父亲：“爸爸，你在这个家怎么活得这么窝囊？”儿子的话生生揭开了黄德明心中的伤疤，他向儿子解释：“儿子，爸爸没有钱，在这个家没有地位，你要听话好好学习，将来出息了，咱们父子俩在这个家才能立足。”黄军鄙夷地说：“爸爸，你真没骨气，我瞧不起你。”黄德明听后一把搂过儿子深深叹了口气。endprint

家庭大战孩子成了牺牲品，少年之死谁之过

2014年春节，石晶晶带着男友周易回家过年，并向母亲提出以后可以让男友帮着照顾家里生意。黄德明听后如坐针毡，陈玉华如果招了上门女婿，这个家就永远没有父子俩的立足之地，不仅自己数年来白白付出了，还会成为村里的笑话。为了赶走威胁自己的“敌人”，黄德明暗地里找到周易，向他透露石晶晶曾染上过毒瘾。

原来，石晶晶18岁初恋时，花心男友弃她而去，一时从痛苦中走不出来，她便常去酒吧借酒浇愁，并染上了毒瘾。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她戒除了毒瘾。但周易在看到黄德明拿出石晶晶吸毒的证据后，当即提出了分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黄德明破坏石晶晶婚事的行为传到了陈玉华母女的耳朵里，母女俩当即就找黄德明算账。黄德明抵赖不过只得承认，并为自己辩解：“周易迟早会知道，到那时再闹离婚对晶晶伤害更大，我这也是为你们好啊！”刚刚经历分手的石晶晶痛苦不已，母女俩和黄德明大吵一架，石晶晶更是哭着要母亲将黄德明赶出家门。然而，陈玉华虽然对黄德明的行为感到愤怒，但她考虑到自己瘫痪在床，女儿又年轻冲动，反复思量后觉得这个家离不开黄德明，最好还是息事宁人。陈玉华的难没人能懂，她无助、彷徨，甚至后悔和黄德明开始这段恋情。她感慨，怎么人到中年想再爱一场就那么难！

石晶晶的婚姻风波将这个重组家庭撕裂，一场家庭大战拉开了帷幕。石晶晶恨不得马上抓住父子俩的把柄把他们赶出家门。机会终于来了，2016年3月的一天，石晶晶发现超市里少了20元货款，怀疑是黄军偷走了。当晚，她当着黄德明的面对黄军展开“审讯”。黄军不但承认，还愤愤地说：“我拿了又怎样，这是我爸爸辛辛苦苦挣来的，怎么能算是偷？”石晶晶立马借题发挥：“叔叔，这是你教的好儿子，你们父子俩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呢？”陈玉华听了黄军的话也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小孩子说的话都是大人教的，她指责黄德明没有教育好儿子，要不是她出手相助，父子俩早就被高利贷逼上了绝路……

破坏石晶晶的婚姻，黄德明本来就心怀愧疚，现在儿子又不争气偷钱，他更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黄军还是理直气壮地嚷嚷着偷钱没错，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黄德明抽出拇指粗的荆条朝儿子身上一阵抽打，疼得10岁的黄军呜呜大哭。自此，担心儿子再生事端，黄德明对黄军的管教更加严厉。可是黄德明的这种“保护”儿子的方法却愈发让自己在儿子眼中像个魔鬼。父亲在陈玉华母女面前懦弱卑微，对自己却严厉凶狠，这让黄军感到父亲不再爱他了。他曾在日记里写道：“妈妈从小就不要我了，父亲也变成了恶魔，老天你是要惩罚我吗？”

黄德明本想通过严厉管教儿子让他们父子在这个家有尊严，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对感情的卑微和对儿子的严苛把黄军推向了天平另一边。得不到爱的黄军不再好好学习，与同学打架是常事，更染上了小偷小摸的坏习惯，老师和邻居纷纷找上门来。每次惹事，陈玉华都借题发挥一番。每每这时，黄德明就对黄军一顿暴打，黄军渐渐地愈发叛逆，他自暴自弃，根本不把黄德明的打骂放在眼里。黄德明对黄军的惩罚也愈发严重。

2016年8月21日，在杭州打工的石晶晶回来看妈妈。中午，石晶晶发现少了200元和三包玉溪烟。她和陈玉华又一次对黄德明一番指责：“你再不严加管教，黄军迟早要闯出大祸来。”黄德明焦头烂额，为了在陈玉华母女面前表明自己对儿子的教育已尽力，他把黄军捆在4楼的楼梯扶手上一顿暴打，黄军浑身瘀青，但仍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石晶晶对黄德明说：“叔叔，这样打也不是办法，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把他绑在太阳下让他好好反思。”黄德明对儿子也失望了，他对石晶晶说：“你觉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得到黄德明的应允，石晶晶把黄军拉到楼顶上，在水池旁的水泥柱上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石晶晶对黄军说：“弟弟，你在太阳下好好地反思吧。”说罢，石晶晶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瘫卧在床的母亲后，就到一楼吃饭去了。下午1点，石晶晶来到4楼检查“教育”的效果，发现黄军耷拉着脑袋，一段绳子把脖子勒出了血渍，她吓得大哭。黄德明来到楼顶给黄军松了绑，发现儿子早已没有了气息。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把一家人都击蒙了，黄德明更是痛心万分，抱着儿子的尸体大哭起来。然而陈玉华对他说：“孩子死了不能复活，今后还有女儿，这个家也有你的一份……”陈玉华的劝说让他放弃了报警。儿子已经没了，如果能得到这份家业，将来自己也能有份保障。

黄军意外死亡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黄德林夫妇得知侄儿意外死亡觉得很蹊跷，便拨打了报警电话。青田县公安局经过侦查发现，黄军系窒息而亡，通过石晶晶拍摄的捆绑黄军的照片，将她列为犯罪嫌疑人。

石晶晶被青田县公安局拘捕，陈玉华气急攻心死亡。黄德明一味地想在这个家立足，断送了儿子的性命，现在陈玉华去世且与他没有婚姻关系，到头来落得一无所获。黄德明很不甘心，向石晶晶提出刑事处罚和民事赔偿。

2017年3月16日，青田县人民法院审理此案，认定石晶晶过失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因黄德明作为监护人在该案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驳回了他的民事赔偿诉求。

黄德明痛悔不已，为了融入这个家庭，自己一步步隐忍退让枉送了儿子的性命石晶晶在浙江金华女子监狱服刑，在监狱民警的开导帮助下，她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每周她都给黄德明打电话，请求他原谅。石晶晶坚持不懈的忏悔感动了黄德明，2017年7月，黄德明在民警的工作下第一次去监狱探望石晶晶，一对特殊的“父女”在监狱里达成了谅解，石晶晶承诺出狱后要好好孝敬黄德明来弥补她的过失……

专家点评

谢际春

北京布谷鸟心理咨询中心

人与人的情感和互动中，若穷尽算计，互相设防、使绊儿，最终都难免情尽人散。故事中的黄德明、陈玉华、石晶晶，心理和眼界都被金钱牢牢局限在极其狭小的视野，为所谓的一点儿“家业”拼命算计，争得你死我活。

在金钱的局限和企图下，黄德明面对陈玉华只有卑微，以致看不到自己的能力和空间，他靠种地和打工完全可以養活自己和孩子，用不着委曲求全、丧失自尊“管教”儿子证明给对方看，结果牺牲了孩子。而陈玉华一直用金钱控制着黄德明，从没有真正公平、平等、尊重地对待他，最后自己也没能善终。石晶晶自私地破坏母亲和黄叔的感情，遭后者报复后变本加厉竟然酷刑惩罚黄军致死，牢狱之灾是应得的教训。

这个故事说明人际系统论的观点，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必然形成一个系统，里面充斥着相互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千万不要忽视弱者的能量，例如黄德明破坏了石晶晶的婚事），付出与回报平衡至关重要，否则系统失衡就会产生连锁反应，最终崩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