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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思想史

2017-10-14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科學近代史歷史

王五一

鴉片戰爭,中國的秀才見了兵,遂先後想出了一些以柔克剛的高招。震撼於英國的堅船利炮,林則徐、魏源首倡“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隨後洋人這幫來了那幫來,李鴻章復獻“以夷制夷”之計;進而赫德把握了海關,洋行佔據了內河,銀行控制了金融,鄭觀應對列強“噬膏血匪噬皮毛,攻資財不攻兵陣”的本質有了獨到見解,於是“首為商戰鼓與呼”,提出“習兵戰不如習商戰”的戰略。

這些高招的實效,一百多年的歷史已給出了結論——無論何招,無論何戰,總是狼勝羊敗。

高招未管用卻不等於沒價值。中華民族只要一息尚存,只要還想在這叢林世界中活下去,師夷也罷,制夷也罷,以夷制夷也罷,總還是要與洋人打交道,而且交道只會越打越深,越打越糾結,誰也沒有辦法再退回到二百年前去了。既如此,兵戰也好,商戰也好,“戰”既不能逃避,則“習戰”也便不應逃避。戰得戰不勝是能力問題,習不習是態度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一本《盛世危言》,呼籲國人重視財經,學習商務,以商戰富國,以富國強兵,以強兵助商,圓滿一個思想體系,無論如何是本好書。

列強入寇中華,販鴉片為謀暴利,開口岸為通財路,興刀兵為索賠款,割地皮為據利源。在中國方面,一切所失,也俱可估值而論,換算為錢財的損失。鄭觀應正是看到了這一點而就錢論錢,鼓呼商戰,以商戰迎商戰的。

《盛世危言》講商戰,並非僅僅是“鼓與呼”,它實際上是把林則徐、魏源的口號具化成了一幅系統的師夷藍圖。師夷這件事,在百多年來的中華民族手上,既沒有完成,也沒有放棄。沒有完成,是說直到今天也沒能制得了夷;沒有放棄,是說,夷既不能不制,也便不能不師,所以,我們今天仍然在師夷。《盛世危言》各版本中由各個領域的師夷方略構成的這一百多篇專論,至少,作為一個綜合的問題清單,今天中國的問題,仍有一些可以從這個清單中對號入座。

再讀《盛世危言》,還有一個哲學意義。近四十年來的“摸石工程”使得“我們向何處去”累積成了大難題,雖然《盛》書對此也無答案,但它對於其姐妹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卻有明晰答案。而知道“我們從哪裡來”,對於明白“我們向何處去”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百多年前,列強入寇,“天下”變成了“東方”,天朝大國變成了東亞病夫;到了今天,學生變成了信徒,“師夷之長技以制夷”變成了“師夷之長技以從夷”;而當誰也不知道這求從夷而不得的程門立雪還要耽多久、誰也不知道這先生欺負學生的故事還要講多久的時候,回頭再讀《盛世危言》,或許能觸發出放下執著的恍然大悟——狼吃羊乃是因為羊肉好吃,不是因為羊不聽話。

以鴉片戰爭為歷史分界,滿清王朝二百七十年的歷史,大致可以分為前二百年與後七十年。前二百年的社會結構,基本未離開兩千年前秦始皇定的框架;而後七十年,許多方面竟與當今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有相似之處了。清王朝的小歷史跨著中國的大歷史,1840年既腰斬了清史(朱維錚:《質疑“兩炮論”》),也腰斬了整個中國歷史,將之截成了兩段,由此往上直溯到盤古開天地為一段,此後這一百多年不到二百年,是另一段。兩段歷史斷成的鴻溝使得中國歷史不但在實踐上已不可能再走回頭路,而且從理論上也斷掉了兩段間相互理解、相互借鑒乃至相互影射的邏輯通道。昏君明君、忠臣奸臣、分封削藩、諸候郡縣、治亂興亡、載舟覆舟等等這些中國歷史學傳統上的“內生變量”,對通商之後新歷史的解釋力大大弱化,取而代之的是洋行、銀行、買辦、條約、海關、通商、國債、賠款等由“外生變量”構成的新的史學概念體系。昔唐太宗謂魏征“以古為鑒可知興替”,而1840年以來的中國已無古可鑒,“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全是新問題。中國歷史走上了新軌道,這軌道一直延伸到今天。從世界鴉片產業的主市場到全球金融體系的最下家,從強姦關係到夫妻關係,隨著自我感覺越來越好,中國思想界的鴻溝也越裂越深,越裂越寬,裂到今天,雖仍然沒人敢說鴉片是個好東西,但已有人在說鴉片戰爭是中國方面違反國際法;雖仍然沒人敢說圓明園燒得好,但已有人在說洋人來華是為傳播文明而來;雖仍然沒人敢說庚子賠款要得太少了,但已有人把赫德捧成了中華民族的九天護國大聖;雖仍然沒人敢說中國失去越南、朝鮮、琉球的宗主權是好事,但已有人把丁韙良獻《萬國公法》說成是他在為中國出謀劃策。

百年前梁任公曾說過這麼一句話,“(中國人)視歐人如神明,崇之拜之,獻媚之,乞憐之,若是者,比比皆然,而號稱有識之士者益甚。”(梁啟超:《自由談》,1899年12月23日)以此見之,當今中國的“有識之士”在民族層面上之背親向疏的怪異情節,其實百多年前就萌芽了。怪異之極有如康有為者,一面疾呼保國保種保教,一面在其《大同書》中為國人獻上如何將黃皮膚捂成白皮膚而自我滅種的技術訣竅。百年以降,到了今天,這萌芽長成了參天大樹,大樹覆蓋出了寬闊的樹蔭,年輕一代坐在這蔭涼下讀著一本本新版的中國近代史,那民族自卑感油然而生。

近來有人挖苦史家說,“所有的歷史其實都是現代史”。這或許是實情,也實在是挺無奈的事情。以今人的眼睛腦袋去觀想往代的事情,即使面對著確鑿白紙黑字的史料,時代偏見也很難避免。一段太平天國的故事,洪楊韋石幾位人物的角色地位、善惡形象,幾乎會被永恆地與當代人物對號入坐而隨著當代歷史的起伏翻轉而起伏翻轉。一個秦始皇,有罵的有贊的,迥異的學術觀點並不是緣於兩派史學家各自手裡握著迥異的史料,而是因為兩派史學家各自長著不同的頭腦,各懷不同的心思,或再細而究之,兩派史學家心裡各有一個不同色彩的當世的秦始皇——大家把自己在生活中形成的感情結論,溶入到了史學研究中去,把隔著兩千年的兩個秦始皇掛起鉤來了。

引入了西洋社會科學以後,史學的情況其實更糟了。本來,社會科學的理論應當是從實際歷史中歸納抽象出來的“史精”,理論抽象的目的本是為了能夠更深刻、更準確、更大跨度地理解歷史,然而,這理論化了的歷史一旦戴上了“科學”的桂冠,它就有了權威性,就有了“原理”,就有了“模型”,就有了“定律”,這“史精”因之便具有了比真實的史料素材、確鑿的歷史事實更大的學術權力。有了社會科學,歷史少女打扮起來更容易了。用孟德斯鳩、韋伯、馬克思、哈耶克、科斯、亨廷頓等等摩登學者的摩登理論往中國歷史上一套,就可以套出一個別樣的中國近代史,一個被虛無掉了的中國近代史,一個狼與羊“制度競賽”或/和“文化競賽”的中國近代史,一個能讓年輕一代讀出民族自卑感來的中國近代史。

歷史學不可靠,社會科學不可靠,把二者結合起來的摩登史學也不可靠,如之奈何才能讓今人讀到真實的歷史。有一個辦法:誘導著年輕人回過頭去讀當時的時人時作,如《盛世危言》一類。時人時作的東西,其本身就可以看作是當時的實際歷史的史料,而且,這些史料既沒有“現代史”意義下的時代偏見,也沒有受到後來那些花裡忽哨的社會科學理論的毒害,因而更接近歷史事實。《盛世危言》的思想優勢和學術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別有一層意義。

《盛世危言》作為一本典型的時人時作,更有一獨特優勢:它是一本兩棲性著作——既是思想史,也是歷史。這種難得的兩栖性,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它“變法大綱”的角色。變法大綱,就如同一本社會病歷,包括著診斷和藥方兩大部分。藥方,因為要出主意想辦法,故而可以看作是思想史,而其“診斷”部分則絕對是歷史,而且,其史實之詳盡,描述之細膩,內容之翔實,視野之寬闊,從政治到經濟,從軍事到外交,從法律到社會,從文化到哲學,從國內到國際,一個對其時歷史的大畫面描繪。

若是中國近代史的史實本身天然就會使國人產生民族自卑感,那麼,邏輯上,《盛世危言》因其較之今書更真實更可信而毒力應當更大一些。若是晚清社會的矛盾真地如那些今版近代史著作中所暗示的那樣,就是先進與落後、文明與愚昧、開放與封閉、專制與民主、改革與保守一類的矛盾,則做了二十多年買辦、在十裡洋場混了近半個世紀、有著許多洋人朋友的鄭觀應,不但在理性認識上對這一事實應當最清楚最有發言權,而且在感情上也最應當傾向於這個立場。但我們在讀《盛世危言》時,讀出的卻是相反的感覺。

“自中外通商以來,彼族動肆橫逆,我民日受欺淩,凡有血氣孰不欲結髮厲戈,求與彼決一戰哉。”這是《盛世危言》“商戰”篇的第一句話。在今天中國的知識圈裡,已很難聽到此類口吻的話語了。既沒人願意聽了,也就沒人願意說了。用普世價值培育出來的一群群青年,模模糊糊地覺著當年那些噬肉吮血燒殺搶掠的故事都是極左分子捏造的。

(說到這裡,順便插段閒話。今有御用文人作《和平崛起》一書,詡之可為國家戰略。這“和平”與“崛起”兩個詞用得都夠窩齪的。中國當初若是在和平不和平上有選擇,至於今日嗎?寫這麼本書,起這麼個名,豈不是在向青年們暗示,中國一百多年來的那些不和平都是自找的嗎?就算閉眼不看歷史,向前看,這位作者如何知道中國從此以後竟可以自由地選擇和平還是不和平了?如果仍然沒有選擇,那寫這本書是什麼意思呢?其實,關於和平崛起的道理,沒有人比西方和平天使自己更明白的——若是和平真能導致崛起,他們自己當初何必對中國動粗呢?還有,什麼叫崛起?要說什麼叫勃起,大抵人人都知道,因為它有著明確的物理定義,可這崛起,說穿了不就是一個自我陶醉自我吹噓之下而可以由著人順嘴胡咧咧的詞兒嘛。)

“高壓政治最能助長被壓者之勢力。英當局若長此頑迷不悟,勢不至驅全中國人而為共產黨不止。此不可不深長思也。”這是“五卅慘案”後梁啟超發給他的英國朋友羅素的電報中的一段話,確實令人“深長思”。梁氏一言成讖了。二十多年後,列強果然用自己的“頑迷不悟”,終於“驅全中國人而為共產黨”了。中國為什麼會出共產黨這麼個事情,任公的這段話很有回答力的——列強“壓”出來、“驅”出來的!新中國的合法性就隱含在這列強的驅壓之中!

如果壓迫是合理的,則反抗也是合理的;如果壓迫是無理的,則反抗更是合理的。怎麼弄來弄去地弄到今天,壓迫者成了合理的,反抗者成了無理的了呢?

要把今天中國的理講清楚,需要把百年前中國的理講清楚,而要把百年前的理講清楚,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那些已經死了因而不再怕挨駡的鄭觀應、梁啟超一類當時的國士們請出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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