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只提供凝视
2017-10-12唐棣
唐棣
电影分类里的纪录片在我看来有点像文学类别里的诗歌。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要求极高。我很不满当下的纪录片创作正是因为很多创作者把“看上去简单”做成了真正的简单。纪录是接近人的过程,在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创作的纪录片就和人的关系十分密切。他的电影有时难以界定是“记录”或“演绎”,或者如他所言:“艺术的职责应当是寻找生活的真实……我的每一部电影都是通向这个目的的一把钥匙。”真实无疑是阿巴斯“努力接近人的本质存在”的目的。
关于真实,美国电影人斯坦·布拉哈格(Stan Brakhage)曾说:“我常常把我的影片视为纪录片。我从来没有为了创作一个有趣的影像而造假。我总是为了在胶片上获得一个与我实际上所看到的镜像相对应的影像而努力。”而阿巴斯努力寻找的真实在他自己看来又是“不可以得到的,只能接近它”。我所谓的关系正是来自这种依靠镜头,一帧一帧接近真实的过程。
阿巴斯电影里的作者化倾向,有时这种倾向可以被粗暴地解释成“文学性”(我本身对此存疑)。有人认为,阿巴斯是在写诗。诗越来越多地成了我们修饰一部“不太一样的”电影的形容词。
所有刻意都不值得称赞,包括刻意的真实。刻意是设计,是作者小算盘么?电影不真实,我们也无需强调真实,某些“刻意”反而是一种创作需要。
阿巴斯去世,留下大量的纪录片和电影。回顾这些作品,我已不想再以诗或者真实谈论它们,因为,我觉得对于电影人来说,阿巴斯代表着一种作者电影的方向,他所倡导的“凝视”观念同样也使我接近电影,认识真实,而非文学的过程。
与文学不同,电影是视听艺术,法国的菲利普·比佐(Philippe Bizot)说过“聋子教会我说话,瞎子教会我倾听;我的语言是用眼神去低语。”一句话把问题聚焦到了目光之上,而它最直接的反应是在2008年7月的一个午后,阿巴斯架好摄影机,拉上窗帘,把家里的客厅简单布置一下——也就是在黑暗中摆上三把木质椅子。一切只为让此时此刻看起来有一种电影院的感觉。阿巴斯请来观众看“电影”——对,是凝视电影。同时,这也将被镜头记录下来成为另一部叫《希林公主》(Shirin, 2008)的电影。
这部电影本来讲的是12世纪波斯古诗《希林和考斯洛》的历史传奇。电影中的电影在117名女观众富有感情的目光中,只剩下了故事中的对白和声响,没有任何这个故事的画面被我们看见,在这里我们观看的目的必须进行转换,首先观众成了影片主角,其次是我们得通过对观众目光的变化想象一部剧情片正在他们眼前上演。
我记得,克里斯蒂安·麦茨(Chirstian Matz)等著的那本《凝视的快感》里有句话说“凝视既是看的行为,也是被看的行為。”这涉及观看者与被观看者。《希林公主》里,观看者是114名女演员。这些女演员的头发被稀薄的丝纱掩盖着。而被观看者则是“希林公主”,那个我们看不到的故事。
阿巴斯向我们展示的不是电影,而是看电影的人的倾听与反应,把一部92分钟的电影设置成“看不见/不存在的电影”足以说明这是为了探讨观影的意义——对于片中的观众,她们的目光唤起了我们对观看影像的欲望,如此下来,一种更高级的影像诞生于感受。 我以为,阿巴斯让电影的第一要素从影像回到了感受。在这部电影里,影像分为两种,我们对他们看的电影只能想象,阿巴斯关注的女性内心正是通过与我们共同想象一部电影而折射出来的。所以,这是电影里的电影。观众在观看一部希林公主的电影,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又在观看观众的这个行为。
有人说过一个小说大师必须先是一个语言大师。对于电影来说,阿巴斯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实验者,比较明显的感受来自2003年,他向小津安二郎的致敬作品《五》,74分钟五个镜头,还有2004年的《十》,摄影机就放在出租车头的位置上,然后我们听到了十段不同乘客的对话……法国《电影手册》评价他“创造的影像标志着当代电影每年都在登上一个新的台阶。”
阿巴斯这次的实验是建立一种双重观看的同时取消故事直接出现的可能。一般来说,大部分纪录片和别的电影都是含有故事欲望的。而这里,当美丽而明亮的女人的眼睛与我们的目光对视,故事是没有直接发生的。
那部所谓的电影成了电影内外唯一的联系。她们看的也是我们。有意思的是,我们成为彼此的主角。伟大的阿巴斯甚至拒绝了动作,只需要她们用微妙变化的目光表露情绪。完全模拟电影院的情景,听说拍摄时演员们只是通过导演的引导在黑暗中展示表情和眼神。
观众回到独立状态,不必再理会人家的感受是我们看电影的基本欲求。事实上,每个人坦荡流露真实情感的时候,我们并不能像我说的这样,不自由无处不在,并且成为我们的习惯。
电影肯定了想象力。据说,阿巴斯不喜欢电影里的角色有名字,回忆他的很多电影也的确如此,都是“他”和“她”。这样可能更加直接,在我们的生活中名字往往会引来不必要的联想。
这部电影里都是“她”,女性的目光是特别迷人的。所谓的“电影”根本不存在。她们和我们听到的是一样的对白和声响。但阿巴斯又提供给我们一些特殊待遇,同为观众,我们获得了她们的目光。《希林公主》的怪诞只不过是没有用普遍的叙事方式。一种实验性的电影语言更加直接地指向了“观众”这个命题。我常听到一些人厌恶阿巴斯,说他完全是无视观众的。其实,我个人觉得这部电影恰恰极为单纯地为这个说法做了解释。
DVD碟片封面上对这部电影的描述“你看,观众的脸。”不知道此句援引何处,但我觉得电影与观众的关系一直是一个谜团。在我的观影经验中,阿巴斯锁定着迷一样的话题,像《特写》(Close-Up,1990)中的那个青年人萨布齐恩对电影的爱一样,当电影最后假冒导演的萨布齐恩获得了原谅,也见到了真正的导演克里斯·马克马尔巴夫时,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目光里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1997年,导演戈达尔看了《樱桃的滋味》(Taste of Cherry ,1997)后说了一句话:“电影止于阿巴斯。”最近,这句“耸人听闻”的话频繁出现在大量缅怀和追忆文章里,其实我觉得大家未必懂戈达尔的意思。对我来说,这句话是很令人绝望的。戈达尔的绝望影响着我,在阿巴斯与世长辞之后,娱乐统治大众之后,电影失去文化属性之后,我们将与一种涉及真实的关注告别,这些令人绝望的事似乎都在悄然发生着,或者已然发生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