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日常叙事困境突围的理论审思*
2017-10-12滕斌
滕 斌
(内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四川 内江 641199)
近二十年日常叙事困境突围的理论审思*
滕 斌
(内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四川 内江 641199)
1990年代的日常叙事在重新审视社会文化及个性心理层面呈示了更高的真实性,文学也得以打开了新的言说空间。但其话语意识形态方面表现出与日常生活“同步”“共谋”甚至低于生活的弊病,亦使得不少日常叙事之作在美学方面又陷入了新的危机。文学作为审美救赎和精神超越的功能性被悬置起来,这一现象必须引起足够的警惕。健全的日常叙事,离不开对日常生活完整的审美观照和对终极价值的追问,同样也不能摒弃与国家民族、社会人伦等文学传统相通的精神联系。当下的日常叙事,不仅需要在话语主题方面实现个人化与公共性的遇合,其美学构建也要在生活复杂性与艺术创造性的融汇方面用力,同时叙事伦理亦需保有对现实的理性介入与批判超越的自觉态度。
日常叙事;困境突围;理论审思;日常主题;美学构建;叙事伦理
民族国家成立后的一段时期,文学构建需要服从对历史发展合法性的阐释及新社会制度巩固的目标,因而制定了一系列高度集中化、组织化的文艺制度。文学在政治格局中所应有的位置、主流作家的身份地位、写作的话语立场及读者的阅读趣味,甚至作品出版流通和批评的性质等都实现了统一规范①从政治上看,作家在“十七年”期间大多遵循的是文学的政治意识形态功能,因而,忽视个体经验的文艺政策使得文艺需要完全融入当代的政治体系之中,作家的创造力被抑制的同时也使文艺的多种可能性失去。文学靠近政治的结果是直接将价值意义虚拟幻化、抽象化,对现实人生的思考被理想化的境界所代替,出现了精神代替物质,思想战胜现实的局面。到了“文革”时期,文学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和二元对立立场的极端化处理,更是将文学改造成了与广大的民众生活隔绝的“神性”的文学,从而陷入到极大的书写危机之中。。即“前现代”的日常生活在当时文艺制度的规范下,需被转译成某种超验的意义和目的才具有叙事的合法性。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现实已与文学重新恢复了言说关系。到了1990年代初、中期,随着日常生活的浮出、作家身份认同的世俗化转向、文学批评话语的分化及期刊栏目的策划,日常叙事逐渐汇成一股主题纷呈的写作潮流*一种叙事潮流的背后会存在着不同的文化驱力,就日常叙事来说,日常生活、作家认同、文学批评与文学传播在某种程度上的合力使得这一叙事样态在特定时期得以出场。日常叙事艺术空间的拓展也基本建立了新的日常生活叙事伦理:即作家们很少去涉及宏大的主题,而更多的是以非代言人的角色和边缘化的立场来关注生存经历、个性体验甚至内心的隐秘世界。(参见拙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日常叙事勃兴的文化再探》,《江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87-92页)。日常生活在叙事中的还原并进而走向个性化分野的叙事拓展,对人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重新勘寻与审视等层面,为文学打开了新的言说空间。换言之,从日常生活自身去发现“意义”和“价值”,使得符合现代人性发展的内容如日常的物质话语、身体经验、性别视角、生存欲求等主题获得了言说权力的同时,也在社会文化及个性心理层面呈示了更高的普适性和真实性。然而,一些作家在迎来一个自由的写作节日之后,却又在日常叙事中过于黏附现实细节,表达对物质财富的渴慕和身体感官的享受,不加辨别地与一切世俗迎合。对于人文关怀丧失、精神拯救缺乏的现实背景失却在根源上进行省视与追问的勇气,有相当部分作品甚至放弃了最起码的价值原则。以致当代日常生活的真正状况被简化成了一些庸常的物质消费、无聊的精神漫游和封闭的性别空间,文学作为审美救赎和精神超越的功能性一面则被悬置起来*这种对艺术真实性和审美性的悬置,主要体现在日常叙事对理性精神压制的反转、对整体话语和宏大叙事的有意疏离以及世俗化的价值取向等方面。。这就难免使得不少日常叙事在美学方面又陷入新的危机:如经验的表象化与深度的拆解、叙事的模式化与独创性的消失、价值取向的世俗化与超越批判的乏力,等等。毋容置疑,作为一种新生的写作潮流,日常叙事让1990年代初、中期的小说重新获得了与现实交流对话的机会,为最终实现多极化叙事提供了可能,在远离长期以来文学概念化创作以及开掘文学表现领域等方面均有不可忽视的实践意义。但其话语意识形态方面表现出与日常生活“同步”与“共谋”,甚至低于生活的弊病、叙述视野和精神境界越来越逼仄,也必须引起足够的警惕。故对话语困境中的日常叙事,如何实现审美突围进行理性观照和审思,自然是当下绕不开的理论话题。
一、 日常生活的主题呈现:个人经验与公共认同的接通和落实
作为叙事主题的两个向度,个人经验和公共认同需要在文本的精神界域中相互抵达。海德格尔就曾指出,从人的类本质存在来说,其本身就是一种公共性的存在,即世界是人与他人同在的共同世界。阿伦特也认为:“一切人类活动都要受到如下事实的制约:人必须共同生活在一起。”[1]客观地说,任何个体化的世界都无法也不可能剥离公共性的领域。因为一旦失却公共领域的支持,不仅个人世界难以确立,且个人写作亦将无以为继。在哈贝马斯看来,文学不仅是“市民公共领域”的有机组成部分,还是“代表型公共领域”与“政治公共领域”两者不可或缺的催生力量和表现因素。在他那里,文学的功能性作用就是训练和培养公众,使他们中的个体通过阅读导引和相互探讨,最终进入文化共同体内[2]。可见,个体性写作不该只拘囿于个人的感性经验和私人化生活的写照,应具有最终朝向公共性事务的伦理责任。那些只关心物质、抚摸身体以及片面强调性别对立的个人化写作,无疑会加深私人领域的危机。因为,个体对公共领域的漠视和逃避意味着放弃对公共权力的监督与关注,私人化或个人写作也因此失去了与社会价值认同进行通约的可能,而这又必然使得被规避的公共话语重新介入私人空间。正如当韩东等“断裂一代”在1990年代企图颠覆和彻底划清与以往公共性话语的联系时,终由于其偏狭的个体性割裂于历史的某种内在延承性,而沦为一种“文化行为艺术”式的噱头。
个人化的经验表达和公共性认同相互抵达,才会使理想化的写作状态成为可能,从而构建起一个既兼具公共性指向又保有个体生命体验的叙事空间。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写作者应对其所处的世界有一种既是个人的又兼具公共性的文化认同感。”[3]实际上,有艺术召唤力的优秀作品不仅需要写作者对于他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保有敏锐的反映能力,个人境遇、个人秉性与独特的经验及文化认同的表达也同等重要。在东西方的小说世界中,确实也不乏这样的叙事典范,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以及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卡夫卡的《城堡》,等等。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作品首先是一种个人化的表达,也是叙事主体基于自己生命境遇和对所处时代及世界的深度省思后的产物。如曹雪芹通过宝黛爱情悲剧及封建大家族的衰亡,来表达人生的无常和命运的不可抗拒;蒲松龄以其“写鬼写妖”的“幽冥之录”,寄托他的孤愤和悲凉之感;普鲁斯特经由他对生命个体的体验和思考,写出了普遍的人类情感和人类生命的全过程;卡夫卡通过对极具个人化梦魇感受的反复书写,呈现了人类社会那些被异化了的精神状态,表达了人类普遍的弱点及罪恶甚至悲哀和绝望。诚如法国传记作家、小说家安德烈·莫罗亚在写给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序言中提到的:“伟大的小说家,就如同伟大的哲学家用一个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样,他往往能够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都涌现在他的笔下。”[4]个人经验作为时代社会表征的纤微细节,也理应以其特有的生命情态呈现曾在、此在乃至将在世界那些无限的可能性。
当然,如果小说叙事表现的完全是公共化的价值观,那文学则又会化身为一个巨大的概念化语词空间,而无从落实个体生命和生活的精微之处。反之,如文学一旦扎入一条个人化经验的狭小胡同,同样也将导致文学叙事的精神境界无以升腾。那种认为作家应该“与社会采取不合作方式”且“与世隔绝的状态”的观点,就被英国学者珍妮特·伍尔芙嘲讽为是过于迂腐的看法[5]。可以说,我们很难看到一部引人共鸣的经典小说是彻底摆脱私人性因素的公共性写作,也很少有一部气势恢宏的小说是完全丧失了任何公共性指向的私人化写作。不难理解,社会、历史的意义和深度,只有通过个人化的沉思,经由写作主体对生命体验的勘析、选择与升华,才能使个体性的价值最大程度接通公共认同。同样,个体化写作如果在社会、历史的宏阔背景下展开,也将使个人思考不断地获得深度意义的启迪,并逐步上升到普遍人类性的高度,在艺术的发展历程中获得永恒的生命力。个体生命和公共认同的互证与落实,才构成了人类种族的生息和社会历史的衍递。可见,在公共性与个人性的话语之间,建立隐秘关联与微妙的相互转化机制,使作家的叙事话语徜徉在公共领域和个人领域之间,这样的文学经验才是最为人类的普遍经验。
需要说明的是,个人性和公共性接通需要辩证理解日常叙事与宏大叙事的相互关系为前提。有些时候,我们过于狭隘地去理解日常叙事与宏大叙事彼此间的关系。新时期以来,无论是批评家或者读者,都已厌倦作家笔下所批发出来的与心灵无关的那些高言大志、缺少生活气息的作品,日常叙事与宏大叙事甚至由此被置于截然对立的两极位置,这种态度导致了启蒙文学和宏大叙事被规避和悬置。其实,不管是代表公共认同的宏大叙事,还是代表日常叙事的个体经验,两者都是审美现代性历程中的不同类型,某些时候是被人为和有意地负载了极端价值意义。而当下的不少日常叙事恰恰又从曾经遭受压制的命运中挣脱出来,将自身置换成了唯一合法的叙事类型,并转身去排斥和贬弃公共认同。也就是说,日常叙事常常携带着强烈的“新意识形态”书写姿态,在颠覆传统文学秩序的同时,又在日常叙事话语狂欢中显露出个体经验的某些偏颇和肤浅。
其实,宏大叙事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从宏阔的视野来揭示历史总体进程或追述人的命运感,恰恰是有效的文学叙述方式之一。当代文学巨型叙事中一些失去生活气息的僵硬和简化之作,就是从概念出发来图解历史而致使艺术观念出现偏差。而当下大多数作家放逐了对理想、精神与终极意义的探寻,沉溺于平面化和享乐型的日常叙事,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对宏大叙事未加分辨的厌倦和疏离。辩证地看,对社会历史发展本质的整体把握,对崇高与意义的执著探询,对国家/民族命运走向的深度关怀,以及作家们严肃、庄严的创作态度等公共主题的认同,依然是宏大叙事中值得充分肯定的话语传统。所以,我们必须在理性看待宏大叙事积极面的同时,放弃对其偏执的态度,将之作为日常叙事接通现世关怀、遇合于一个高于现实人伦、国家民族之上的灵魂审视点所需承继的一种有机的文学资源。
二、 日常生活的美学构建:以艺术的创造性精神照亮并守护生活的复杂性
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的精神即是复杂的精神。”[6]24倘若小说欠缺一条精神的通道,其表现出的无疑如胡塞尔所说的那样一个黯淡的、“存在掉入遗忘之中”的生活世界[6]22-23。因此,“照亮‘生活世界’,守护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丰富性和可能性,才是小说的使命”[6]49。倘若缺乏发现存在的能力,无从认识并把握世界的复杂性,对“孤独的个人”难以有深刻的体认,显然不会有好的小说问世。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不难看到日常叙事的尴尬:大多数作家都在书写一个由简化经验构成的生活世界,也就是说,生活失却了自身的复杂性,被简化成几种类型的人生经验,或者说当代日常叙事被一种新的类型经验所支配并改写着当下的写作,作家们在表象的个性中恰恰丧失了真正的创作个性。
文学中的生活复杂性,不仅应该在宽广的“生活世界”深入展开,也应该在精微的“人心世界”中得到确证,即以“人心”照亮存在的境遇。中国历代知识分子都有面对社会发言及关怀现实的话语传统,而且还不乏直接以自己的良知叩问一个灵魂世界的精神。然而,自上世纪下半叶以来,作家们应和每一个时代变换的潮流,小说话语开始向民族国家和人伦理想靠近,每一次现实的变动都给文学烙上了鲜明的印记,越写越实的当代文学,无法在人心世界建构起丰富的精神维度,从而失却了一个更高的灵魂视点。因而,在日常叙事中强调解析微妙的内心世界,就显得非常有必要。王阳明曾说:“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他还说:“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7]陆九渊也说:“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可见,要让读者真正地明白事理,就需进入一个广泛博大的人心世界。换言之,隐秘的人心世界才是真实的人性。但也不沉迷于人的本能和欲望,当然,更不能一味地书写英雄和超人,否则,文学叙事充斥的要么只能是神性的玄学,要么只能是人的“兽性”展览;前者远离了日常,后者则简化了日常。只有透过扑朔迷离的日常生活表象,以结实的细节和场景反映出叙事的真实和真切的日常经验,才能够从另外一个层面抵达时代的精神核心,呈现社会生活的复杂镜像。
中国当代小说中的日常叙事,不仅要在经验上拓展,更应该在叙事艺术上不断探索。现有的文学实践中,已经出现过两种极端的文学类型:其一是“晦涩抽象”的写作,在文学观念发生转向的1980年代中期,就曾在语言、形式和叙述技巧等方面进行过全方位的探索实践,结果在拓展文学表现空间的同时,也带来诸多颠覆传统叙事习惯的作品,致使一般的读者无法卒读;其二是走向“极端写实”的作品,叙事中充斥着琐碎、世俗、具体且形而下的内容,过日子型的小说甚至成了一种文学潮流。现在回头来看,这两类型的写作在形式和内容上都走向了极端,也因此显示出其创作的局限。在对人生琐屑经历的叙写中,往往使得作品所呈现的日常经验过于平庸,甚至于某些作家把自己琐碎的点滴经历原原本本地复制到作品之中,这样的创作显然缺乏艺术创造性。
艺术创造性不仅指叙事的技巧层面,也包括作家对文坛、社会发言的姿态,即故事所编码的话语背后应该存在一种隐喻的力量,这也是叙事作为一门创造性艺术的题中应有之义。倘若文学不能以自身独有的方式去表现日常经验中的精神内涵和思想发现,那么其应有的艺术品性就会被严重稀释。以一种复制或零度叙事思维阐释出来的社会人生,因思想上缺乏作家主体精神的观照,这样的文学作品毋庸置疑地会沦为新的“自然主义镜像”。不难想象,如若作家放弃追求艺术真理、历史深度和艺术探索,放弃生活的复杂性,只退守于身处其间的所谓“纯客观”生活的写作,终将阻断历史参照和人性的沟通而带来新的叙事危机,艺术毕竟在其先进的立场上需要拒绝和抗议现实,一如布斯所言:“一旦小说与现实的缝隙完全弥合,艺术就将毁灭。”[8]211这一观点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坦诚地道出了叙事生命力获得的重要准则。
随着作家收入方式的多元化,这个群体中的很多人的生活环境已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出于生存和发展的考虑,在表达策略上也不断在修正和自我调试。他们试图把生活的复杂性单纯上升为一种艺术性或思想性,不再去追求叙事或语言的趣味性。事实上,单纯追求生活的复杂性和艺术的创造性都很难真正地表达日常生活。前者如陈应松在《松鸦为什么鸣叫》一书中,将居住在湖北神农架山里的一个老农如何思考生命的问题融入叙事框架,让普通阅读者理解起来非常吃力,而其追求哲思性的细节描写显然也在趣味上与大多数读者存在差距。当然,我们也不能断然否定这部小说对人的生命价值和生存境遇做出的有益探索,但这样的深度思考在某种意义上确实难以引起底层阅读群体的共鸣。后者如1990年代的先锋小说,正是先锋小说追求叙事的技巧性导致小说阅读趣味走向淡薄。对此,曾有评论家敏锐地指出:“文学叙事中的细节描写,满足的是读者对趣味的渴望——趣味是消费社会中新的阅读标准。”[9]即作品需要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和创造性的表现技巧,但也要有一种值得阅读的趣味。诚然,我们反对的是那种过分媚俗的叙述立场与粗糙的叙述技艺呈现的流俗和浅薄趣味,毕竟,一旦当它只面向部分人的俗常心理,其丰富性和创造性自然也无从获得更进一步的可能。
W·C·布斯还曾说过:“每一种艺术的繁荣,都离不开追求自己的独特前景这个前提。”[8]136当革命政治转向生活政治,当下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一种更为开阔、平衡和健全的写作视野。从中西方的小说发展历史来看,之所以当下会有这么丰富的叙事类型,恰恰就在于一代代作家们对艺术创新的不懈追求。放眼21世纪以来的叙事创作,不少作家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生活复杂性和艺术创造性结合得非常好的叙事个案,如李洱的《花腔》、宗璞的《东藏记》、铁凝的《大浴女》以及阎连科的《坚硬如水》等作品都告诉我们,日常叙事与宏大叙事可以共存,日常叙事不一定要通过反抗和颠覆宏大叙事来实现自己的艺术使命,它可以是宏大叙事的补充和矫正,宏大叙事也需要个体的、私人化的日常经验和精微场景去丰富。但需提及的是,日常叙事不应该流连于琐屑经验的镜像呈示,应以建立深阔的话语时空和清洁的超越精神为参照。当日常叙事日益成为物质消费的琐碎记录、世俗价值的认同张扬和个体经验的喃喃自语时,我们必须重申,文学不仅是一种精神创造,也是一种非功利的审美幻象和语言的乌托邦。只有坚持以一种创造性的写作精神,在日常叙事中对存在进行追问,方能使作家不再以片面生活替代整个生活世界;也只有不再以片面的眼光去殖民整个生活,生活的复杂性才得以全方位地被重建。
三、 日常生活的叙事伦理:对现实理性介入与批判超越的多重自觉
叙事不仅要呈现讲故事的艺术,也要提供主体在世和如何在世的话语坐标。作为伦理的叙事,其话语形态主要是如何解析生命、抱慰生存,以及在讲述和虚构时需要产生将人物和读者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伦理后果,以此唤醒读者内心的生命感觉来确证一种伦理处境。因此,小说作为一种语言行为的同时亦是一次伦理过程。从经验层面来说,文学本应是世俗的、最具体的日常事物。但由于世俗生活中滋生的沉溺性,大多时候又使得生活主体难以关注形而上的精神特性,近二十年的日常叙事即是这种典型的话语潮流。在这个意义上说,重新找回对日常生活理性介入和批判超越的多重自觉,不仅是日常叙事的美学要求,更是一种伦理要求。
与1990年代的日常叙事曾经在日常生活的“磨损”中丧失了介入的理性——“介入不足”相比,21世纪的不少日常叙事则又出现了“介入过度”的现象。这主要表现在一些底层日常叙事作品中,不少作家有意无意地采用了“二元对立”的简单思维,站在道德立场的高度去解释和判断当下的社会现实,因而呈现出“以简单的等线性逻辑理解复杂问题”[10]的趋势。一些底层日常叙事的文本中,作家往往将自己的情感立场暴露出来,对人和事的叙述过于直露,因而在语言上欠缺打磨,艺术结构上较少精心安排,虽然整体内容显得真实,却在文学内在品质上表现出相对的粗糙。作者这种强势的叙事方式使得读者直接知晓了故事的定性预设,不再有内在张力的故事情节来弱化读者的思考与互动,失却了新鲜与好奇的文本亦消减了读者的审美愉悦,使得本应是读者、作者及作品三者的相互作用变成了失去审美召唤力与读者感知的单向度直白化叙述。
无论是在“生存中写作”,还是在“写作中生存”的底层日常叙事作品中,“传统伦理与现代观念”、“城乡对立”成了明显或无意阐释当下中国不合理社会现象的常用叙述方式,除一些极端化的立场外,再难以发现作家对底层及人性的深层次反思。特别是为了阐释和图解某种流行的概念,在日常叙事中不惜极力放大现代城市中恶的一面,而把乡下人或底层人的不幸遭遇归因于城市对外来人的欺凌。如陈应松的《太平狗》里,城市被赋予了欺诈与险恶,就连那只叫太平的狗,也觉得世道不太平;《马嘶岭血案》中的民工九财叔,在为勘测队员挑送设备及样品时,觉得有“一种像刀子一样深深的委屈和愤恨……让人心尖发寒”;《金鸡岩》中,农民宿五斗失地以后,爬到险峻的金鸡岩上可怜地日夜悲号。再看杨争光的《公羊串门》,整篇小说以动物发情期的自然交配需要两块半钱而引发两个农民之间的好胜斗勇为脉络,极力放大乡村农民性格中的恶毒与贪婪的一面。客观地说,文学中的事件在日常生活中也许是真实的,但文学真实不完全等同于日常现实,应是一种“艺术的真实”。日常叙事不是将日常生活简单地照抄进小说,现实中,城市与乡村并非截然对立。城市人并不是恶的象征,而乡下人也并不能代表善,现代都市不是想象中的万恶之源,乡土世界也未必是现代人的乐土。由于这种既定的二元对立思维在不少作家的观念中存在,为数不少的日常叙事又把底层人类化成了只有狭隘、愚昧、贪婪的人格,而其人性中的善良与温情却被叙述者刻意地加以放逐,这无疑使得原本丰富的底层日常与人性变得过于简单化,因而在叙事中既无法沥析出造成底层人在性格聚变中所经历的心灵历程,也无法揭示现代性进程中阶层分化导致底层人日常生存困境的文化根源。
从日常叙事的伦理态度来看,无论日常叙事是停留在日常生活的表层,对日常生活作原生态的展示、喟叹“活着就好”的类型也好,还是于“世俗生存快感”中狂欢的类型也好,抑或以简单的苦难叠加表现现实生活的艰难和施予道德同情,这些叙事的价值误区在于仅对日常生活做了一种本质性规定,即崇高理想、现实批判、诗意超越等精神价值纯粹是传统文学的表现范畴,而当下日常生活平庸化、物质化与欲望化或者阶层分化带来的苦难经历,才是真实的原色生活,而且这种经验才是我们唯一感同身受并认同的生活。必须承认,市场经济的确立,极大地改善了人们的物质生活,但消费社会带来的享受物质的生活方式,又难免使得不少人放弃精神追求,转而将身体及感官欲望的释放和满足当作人生的第一要义。让人在日常生活中“愉快”且“自由”地生活不是不可以,假如文学作品的伦理后果成了鼓励人们追求世俗幸福,去拆除个人与政治理想、伦理道德等传统关系,追逐复活最原始的拜金主义和急功近利的工具理性,将个人在精神方面的追求放逐于人生价值的边缘,个人的意义选择由形而上追索转向形而下沉溺。这与革命时期完全改写日常生活的思路有其本质上的一致性,这样的日常叙事,实质上又走向对日常生活从“改写”到“照搬”的极端。
一个作家的责任、宽广的视野是必要的。如果写作仅仅局限于当下的具体生活,这无疑是对生活深度和多元性的盲视,生活世界失去自身的丰富性而变成了新的话语“殖民地”。因而,超越世俗经验和审美趣味的制约,保有一种对日常生活理性介入的姿态显得尤为重要。即是说,日常叙事不仅仅是简单的选取日常生活进入叙述视野,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哲理上它均应具备穿透生活的力量,呈现出生活本身令人信服的广度和深度。令人遗憾的是,新时期以来的日常叙事大多呈现出一种肤浅化的倾向。尽管日常生活构成了1990年代之后文学叙事的主要资源,但是,文学在书写生活的同时却又往往停留在对其表象感受的简单描摹上,沉浸于世俗生活而难以积聚起反思、对抗这种潮流的力量,更难以有触及人性深度和针对现实症候的批判及超越生活的高度。文学的主要阅读群体是有一定认知和判断能力的普通民众,这就需要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作家,从简单的世俗文学模式中超越出来,以一种理性的视野来重新审视并对象化这个世界,把文学对生活的单维度镜像复写向多维度立体呈现推进,使之具有丰富的精神向度和意义空间。
当下文学已经跟社会和此在实现对接,重新回到生活现场的文学应该与日常存在保持一定距离,更应该穿透日常生活。换言之,即是对生活要入乎其内,更要出乎其外,在虚构或真实的体验以外赋予艺术的伦理自觉:注视身体感受,还要拉紧灵魂的衣角;表达个体的私语,也要言说“他者”的悲欢;肯定人性合理的物质消费欲求,也要承认在此基础上存在一种形而上的升华机制。一个作家,不能仅叙写放大了的一己之私,还需要面对并关注更为广阔的人世和复杂的内心。
四、结 语
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中国当代小说聚焦凡俗人生及琐屑小事已有多年,这种在话语层面上专注于个体日常经验的写作潮流,在其盛行之初,其目的是出于对巨型叙事的疏离和抗拒,然而,在疏离与抗拒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伴生了一种精神上的败溃——日常生活在不经意间正被缩写和简化,甚至于大多数作品关注的只是生活的灰暗面,局限于挖掘人的欲望和隐私,失去了公正对待人、对待历史的立场,尤其是在追问人生的意义和存在价值等方面,很多作家轻易地就与现实达成和解而没能建立起更高的精神参照。不仅如此,日常叙事大多数时候仅仅显示出其作为一种单维度文学的一面,它描绘的只是处于某个极点的精神状态或价值系统,这就难免被不同时期的各种意识形态所利用。而健全的日常叙事,必然要求作家潜入现实生活的深幽地带,以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在个人经验与公共认同相互抵达的过程中,探求一种新的美学建构,并于其中落实关于存在的伦理意图:在生存主体溺沉于日常生活中时,要能召唤起一种有效的批判姿态;在遭受日常生活的“磨损”时,要能够实现对公众庸常经验和世俗趣味的疏引;在表达对沉落阶层的同情时,要避免站在道德立场的高度予以廉价的同情或简单指责。以广阔的视野、严谨的精神表达出生活并不仅仅有恶、苦难、黑暗和绝望,也要表现世间的善,并对苦难进行超越。重新接续日常叙事对终极价值的追问,恢复对自我、真相乃至文学本身的追问,保持与国家、民族、社会和人伦等伟大的文学传统有着类通的脉搏及表达,这或许是当下日常叙事值得开掘并用力的地方。
[1] 汉娜·阿伦特.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M]. 严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57.
[2] 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M]. 曹卫东,王晓珏,刘念成,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63.
[3] 张钧.新生代:个人化写作的双重自觉[M]// 陈思和,杨扬. 90年代批评文选. 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336.
[4] 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上[M]. 李恒基,桂裕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2.
[5] 珍妮特·伍尔芙.艺术的社会生产[M].董学文,王葵,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0:13.
[6]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 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7]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册[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5.
[8] W·C·布斯.小说修辞学[M]. 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9] 谢有顺. 2003年中国中篇小说年选[M].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9.
[10] 旷新年.“新左翼文学”与历史的可能性[J]. 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6):18.
Abstract:Since the 1990’s, the daily narrative not only presented the higher veracity, and earned a new expression space for literature. But it showed “sync” with the daily life and even lower than the symptoms of life, also make it into a new crisis in terms of aesthetics. Aesthetic spirit of redemption and suspended narrative must be a cause of enough attention. Generally speaking, the daily narrative should keep everyday life full of the beauty and the ultimate value, also cannot abandon the contact with the spirit of national and social ethics. On the one hand, daily narrative needs in terms of theme for personal get along well with the public, on the other hand, we should emphasize on the integration complexity of life and art creative, at the same time we also need to keep rational intervention of reality, conscious attitude of criticism and transcendence.
Keywords:daily narrative; aesthetic dilemma; theoretical analysis; discourse theme; aesthetics normal form; narrative ethics
(编辑:李春英)
Nearly20YearstheReasonforDilemmaAestheticsofDailyNarrative
TENG Bin
(DepartmentofChinese,NeijiangNormalUniversity,Neijiang641199,China)
I206.7
A
1673- 8268(2017)05- 0127- 07
2016- 07-31
四川省教育厅重点课题:文化转型视野下的日常叙事流变(1985-2000)(13SA0009)
滕 斌(1972-),男,重庆秀山人,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10.3969/j.issn.1673- 8268.2017.05.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