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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明文学批评的理论空间

2017-10-11贺绍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陈晓明文学批评现实主义

贺绍俊

陈晓明文学批评的理论空间

贺绍俊

陈晓明是当代卓有成就的文学批评家,他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始终站在文学的前沿,发出他犀利的批评声音,具有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作用。他不仅因为批评的洞见而成为文学界关注的对象,而且也因为批评的成就而获得各种文学的荣誉。这是2002年他获得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批评家奖时颁奖者给予的授奖词:“陈晓明是当代文学话语变革最为敏感而深刻的见证者之一。他以自己广博的理论视野,超凡的艺术洞察力,激情、雄辩而优雅的语言风格,强有力地证明,文学批评也是一种创造性的写作。他不仅善于对新兴的文学势力作出准确的命名,更善于在复杂的文化境遇里,建构起自己独特的理论视界和观察方式;即便是在最为矛盾和困惑的领域,陈晓明也能迅速清理出一条明晰而可靠的道路,把文学带回语言和心灵的身旁。”这段授奖词可以说比较准确地概括了陈晓明文学批评的特点,特别是“广博的理论视野”这一点,我以为恰恰是陈晓明在文学批评上能够获得很大成就并形成自己的批评个性的关键。显然,陈晓明是一名理论型的批评家。在他身上,有着深厚和广博的理论积累,他在进行文学批评时,具有鲜明的理论思维。事实上,陈晓明从主观上也很重视文学批评的理论性。他认为:“中国的文学批评不是理论太多,而是太缺乏理论。”有意思的是,陈晓明最初的学术志向并不是文学批评而是文学理论,他似乎天生就具有太多理论的基因。他自己也承认:“我早年喜好理论,读到父亲作为下放干部的政治读物《反杜林论》。那时我只有十一岁,根本看不懂,但端着那本书就觉得有一种欣慰。”他进入大学之后,就把全部志趣都放在文学理论上。他的硕士学位论文是《论艺术作品的内在决定性结构——情绪力结构》,在这篇论文里,陈晓明的理论领悟力和创造力得到了充分展示,他将一些西方现代理论如结构主义、存在主义、现象学等神奇地拼贴在一起,仿佛是一幅炫目的理论幻景。要知道这些西方理论刚刚被引进到中国内地,人们还来不及消化,也难怪当时参加论文答辩的一些学者坦言读不懂,但他们同时表示能感受到论文的分量。正是这样一种理论的天赋以及在理论上的扎实准备,铸就了锋利的理论武器,当陈晓明凭借这支理论武器进入文学批评的阵地时,人们就从中感受到了理论的力量。

陈晓明的文学批评具有强烈的理论性,人们都看到了这一点,但仅仅强调这一点,还没有抓住陈晓明最突出的个性。事实上,重视理论性,是当代文学批评发展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趋势,因此也是陈晓明这一代批评家的共同特点,尤其是有着大学教育经历的批评家,对理论性具有一种亲和感。甚至后来发展起来的所谓学院派批评,其理论性都成为了被人们垢病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过分强调理论性,他们为了保持理论的完整性,不惜对文学批评对象进行肢解和曲解。陈晓明也应该被归入学院派批评的行列里,但他的批评并没有学院派容易犯的毛病,这是因为陈晓明文学批评的理论性并不是单一的和线性的,而是多元的和立体的。概而言之,也就是说,他具有一个完备且广阔的理论空间。

严格来说,空间是一个物理概念,在物理学中,质量所充满者即为空间。如果把空间的一切物体都移走,是否空间就不存在了呢?现代物理学的回答是否定的。在现代物理学看来,移走空间的一切物体带来的并不是空无一物的结果,因为空间本身就是一种事物,而且作为一种事物,它具有一些不易觉察的特性。因为空间的作用,处在空间里的物体会发生各种变异和运动,比如扭曲、弯曲、震荡,等等。从空间作为一种具有特殊作用力的事物角度来看,陈晓明的文学批评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理论空间。在这个理论空间里,不仅容纳下多种理论资源,有些理论资源也许本来具有排斥性的,但因为空间的作用,它们找到了各自存在的位置和方式,从而它们会在文学批评中发挥各自的理论作用。另一方面,陈晓明有广博的理论修养,但毫无疑问,这是他学习的结果,他的可贵之处是不把自己钉死在某一理论学派或某一理论体系上,他能广泛吸收古今中外的理论,固然这里他会有所侧重,但他不会因为侧重就对其他的理论产生拒绝和否定的态度。那么,众多的理论汇聚在一起又不会造成杂乱无序的状态,这就在于他建构起了一个良好的理论空间,将众多理论有序地容纳起来。

陈晓明在文学批评中具有一种自觉的理论意识,他曾将自己的理论意识形容为“蓝色指针”,这一美丽的形容来自博尔赫斯的诗句。他说他“一向乐意于摆弄那‘轻盈的蓝色指针’”,他所钟情的“蓝色指针”是指“由新的知识、思考以及面对新文学创作经验而产生的瞬间碰撞形成的致思方式”,“这就是我的理论思考、批评解读所持有的知识立场和态度”。我要补充的是,陈晓明的这枚“蓝色指针”置于理论空间强大的磁场中,它受制于空间磁场的作用,会指向不同的精神向度。我在这篇文章里尝试着去发现,陈晓明的理论空间是怎样调动这枚“蓝色指针”的。

作为“原住民”的现实主义

陈晓明的理论空间居住着众多的理论“居民”,但这些“居民”的身份是不一样的,有的是长期住户,有的是临时过客。既然如此,就应该有“原住民”的存在。谁是这个理论空间的“原住民”呢?让我们从陈晓明的理论偏爱说起。陈晓明偏爱西方文艺理论,特别是对现代西方文艺理论情有独钟。他曾经是中国新时期以来最早研究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权威德里达的批评家之一,为此他还获得了“陈后主”的雅名。的确,在陈晓明的理论空间里,西方文艺理论占据着相当大的地盘,而且后现代主义理论也处在非常重要的位置。但如果查阅它们的档案,就会发现它们都属于“移民”——尽管有的是早期的移民,比如像陈晓明自己所回忆的“我20岁时开始读西方文论,从伍蠡甫那套《西方文论选》读起,后来读别车杜,是无尽的喜欢,一天能读十几个钟头”。这些“移民”来到陈晓明的理论空间时,就遭遇到了空间里的“原住民”——现实主义。

也许这是50年代出生的文学批评家共同的教育经历:当你的文学莽荒之地还没有开垦时,一个现实主义的庞然大物就抢先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也就是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基本确立了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格局,现实主义几乎成为了文学的普遍真理。因此,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如果以后从事文学事业(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都将面临一个如何重新处理现实主义的问题。从后来的情景看,每一个作家和批评家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同时也深刻影响到他们的文学观和文学存在方式。陈晓明对待现实主义并不是简单地采取拒绝或接受的方式,他有一个广阔的理论空间。正如我在前面所指出的,空间并非只是一个容纳物体的场所,空间本身就是一个具有运动规律的事物,因此陈晓明的理论空间在接纳了越来越多的新理论资源后,对于作为“原住民”的现实主义就产生了一系列伟大的“物理运动”。首先,作为“原住民”的现实主义,随着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源源不断的涌入,完全丧失了主导的地位。陈晓明天然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有一种亲近感,因此当他一接触到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时,就迫不及待地学习起来。他敞开空间,欢迎新的理论“移民”,当然他也并没有因为寻到了“新爱”而抛弃“原住民”,这缘于他有一个能够兼容的理论空间,每一种理论都能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上。其二,在理论空间的作用力下,他对现实主义进行了重新认识,使其恢复到本真的状态之中。他认为:“‘真实性’是现实主义文学最重要的美学范畴,现实主义文学之所以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在于它在人们的意识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它能‘真实地’乃至于逼真地反映人类的生活。”“真实性、主体性这是文学现实主义一对相依为命的范畴。”他曾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梳理现实主义理论在现当代中国的演变历史,并发现中国的现实主义最大的问题就是“现实性的缺席”。他说,中国的现实主义试图创建起自己的理论纲领,但它“是一个过分理想化和概念化的东西,它不能面对历史和现实存在的真实”,“它始终不能确立它的最基本的美学范畴——‘真实性’,它恰恰是在作家面对历史真实,面对个人感受的直接现实时面临解体的危机”。

陈晓明对现实主义所做的厘清工作,对于他的批评活动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的批评对象正是在中国式现实主义的强大气场下诞生出来的,如果放弃现实主义的视角,就不可能对批评对象有完整的了解。而陈晓明之所以对于当代文学的批评能够切中要害,有的放矢,是与他一直具有自觉的现实主义视角分不开的。所谓现实主义视角,是建立在把握现实主义理论的本质特征的基础之上的,他就敏锐地发现了本真现实主义的理论要求与中国式现实主义的文学实践之间所构成的张力,而不是简单地因中国式现实主义的缺陷而对在这种理论笼罩和影响下的当代文学加以否定。相反,他看到了文学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和“主体性”这一对相依为命的范畴在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激流下面是如何顽强地呈现的。比如他在分析梁斌的《红旗谱》时,在确认了这是“一部典型的革命历史叙事的作品”,完全吻合“革命文学经典性的叙事纲领”和“意识形态的设定”后,又进一步追问:“在主体隐匿的客观化历史建构中,是否文学写作就不再有作者个人起作用的空隙了呢?”陈晓明带着这一追问,便发现了在“历史叙事的客观化运动”中“写作主体的痕迹”。由此他公正地指出,不应忽视《红旗谱》中的“文学的品性”。他说:“文学写作总有一种内在特质无法被完全历史化,即使像《红旗谱》这样典型的小说,即使处于那种特别的历史时期,也依然有某种属于文学性的东西,它与作家个人的独创性相关,是作家个人记忆的呈现,是文学性字词的本能记忆方式。”

主宰空间的理论矢量

陈晓明在文学批评是建构起一个理论空间,这使他能够将自己的批评活动纳入到一个整体性的理论框架之中,使得他在零散的、即时的批评实践中能够始终贯穿着一条思想主线。因为当他进行批评实践时,他的整个理论空间都处在运动中,随着批评对象的改变,其空间的理论矢量也在进行相应的调整,从而使得理论的针对性和合理性达到最佳状态。

理论矢量的变化与中国社会和当代文学的特殊性密切相关,这是陈晓明始终注意的一点,因此他也比较自觉地建立起一个整体性的理论框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陈晓明将这一整体性的理论框架确立在现代性上。这是基于他对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整体判断。他认为,尽管自现代以来,后现代性的人文思潮几乎成了现代艺术的主导力量,“但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文学却竭尽全力为现代性激进变革提供审美和情感的依据,在这一意义上,它几乎是一个例外。正因如此,只有从现代性的角度,我们才能真正论述清楚中国当代文学中政治的和历史的内涵,以及它在美学上的时代意义。”但空间的理论矢量并非一成不变。事实上,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陈晓明空间的理论矢量不是现代性而是后现代性。这正是一批年轻作家尝试先锋文学的艰难时期,先锋文学步履蹒跚,特别需要理论和批评来为其壮行。陈晓明勇敢地站了出来。当然,这首先是因为他从先锋文学试验中敏锐地觉察到了文学的新质,这种新质恰好与他当时正在钻研的西方后现代理论相呼应,于是他以后现代性作为理论基点,对中国的先锋文学进行了有效的阐释。他的那本系统分析八九十年代先锋文学潮流的专著《无边的挑战》,就是以“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作为副题的。但他同时清醒地指出:“就先锋派文学的‘后现代性’这一点而言,显然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这种理论表达才得以成立,才成为可能。”后现代性,对于还处在冲破前现代束缚的中国社会来说,似乎只是一种文化上的奢侈,但这也赋予它的前卫性,与后来中国社会在消费主义的影响下广为流行的具有平民主义和时尚潮流特征的后现代文化,不能相提并论。陈晓明准确抓住了先锋文学后现代特征中的精英主义,以及它对现存文学秩序的反叛效应,对其作了充分的阐发。八九十年代先锋文学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革命性意义,在后来的发展进程中日益得到彰显,由此也可以看出陈晓明当时就非常自信地把握住了历史发展的脉络。这一点,应该得益于他的理论矢量与历史发展逻辑的重合。也许正是这一原因,《无边的挑战》这部当时被视为在理论上具有明显反叛性的著作后来还获得了具有强烈主流色彩的鲁迅文学奖的理论评论奖。评委之一的郜元宝是这样评价《无边的挑战》的:“陈晓明对先锋文学的许多开创性说法,尤其是他从先锋文学的研究出发,对整个中国文学从新时期到新时期以后一些关键性转折点的分析,今天读来,仍觉可贵——尽管很不幸,先锋文学作为一种运动,并没有和陈晓明的先锋文学研究一样历久常新,不过这似乎也从另一方面衬托出那种认为批评只是创作的附庸的传统说法是多么狭隘。《无边的挑战》属于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批评界少有的收获之一。”

还得注意到,陈晓明理论矢量的变化,勾画出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轨迹。他的理论矢量的变化简略地说,是由本真的现实主义——后现代性——现代性。这是一条由解构到建构的轨迹。也许有人看到我给陈晓明归纳出的这条轨迹后会产生一点疑惑:为什么是先有后现代性,而后才有现代性呢?这不是颠倒了先后顺序吗?的确,现代性和后现代性,都是从西方引进的概念,反映了西方思想文化发展的轨迹,现代性思潮在其发展中逐渐显露出局限和问题,这才导致了后现代性思潮的兴起,后现代性试图超越现代性,解决其无法克服的困境。但陈晓明的理论矢量的变化并不是刻板地步西方理论的后尘,而是应答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发展。中国自改革开放后,打开国门,现代性思潮和后现代性思潮几乎是同时涌进了中国,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发展不可能与现代性思潮和后现代性思潮同步。陈晓明的理论矢量之所以首先指向后现代性,是因为后现代性为先锋文学提供了一种冲破文学旧格局的途径。但是,毕竟后现代性与先锋文学从内涵上说并不完全一致,它终究无法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扎下根来,这也意味着中国的现代化事业远远没有完成,从建构的角度说,还需要回到现代性上来。因为陈晓明认为,现代性可以在更为宽阔深远的历史背景中重新整理和展开文学叙述,使当代文学寻找到一个描述20世纪总体性或者重写文学史的整体性的最恰当的理论框架。他说:“也许,我们面临的是更为复杂的历史∕文化建构,这就是,在后现代的语境中重建现代性的那些基础,在现代性的基础上建构后现代的未来。既不必用后现代性全盘颠覆现代性,也不必用现代性论说压制后现代性话语。在当今中国,把二者结合起来考虑问题,可能更具有思想的包容性。”因此由后现代性向现代性的矢量变化,也意味着由解构向建构的变化。比如在新世纪之初他评论魏微的小说《拐弯的夏天》时,就试图由此阐发“促使后现代的思想视野介入现代性空间的意义”。也就是说,陈晓明具有非常明确的自觉意识开始了由解构向建构的转变。不妨将他自21世纪以来的批评文字都看成是努力建构这一理论框架的实践。但是,建构比解构要艰难得多,陈晓明将它比喻为“向死而生”。所以他将他在这一段时间内所写批评文章的集子命名为“向死而生的文学”。他深谙其艰难,但他对建构更是充满了乐观,因为这是时代赋予的使命。他曾感叹道:“现代以来一直就有一种要摆脱既定秩序和文学史制度的文学,那是文学自我更新渴望的神话式的超越,那是在任何时候文学都不可磨灭的生命冲动。就是在今天,反倒没有多少理由去颂扬这样的一些事件,这些事件如今被掺杂太多的虚假意识,今天,不同的诗人、作家身份意识同样的要建构,文学史也是如此,庶民的胜利意味着另一种文学史要被书写。”

理论的合力

陈晓明的理论空间内是丰盈的,意味着他对各种理论和知识的广泛吸收;同时,又要注意到,空间是始终处在运动之中的,物理学家告诉我们,空间能够伸缩,能够弯曲,空间的运动会造成物体的扭曲,带来时空凹陷。这一切原理也都体现在陈晓明的理论空间里,因此他的理论空间又是一个活的空间,进入到空间的理论都处在运动的状态,而动力之源则是文学性。也就是说,陈晓明是把文学性作为文学批评的终极目标,因此在理论空间里,各种理论形成一股合力,使批评更好地抵达文学性的目标。合力的作用是多方面的,但在这一部分里,我想就谈一个方面,即在合力的作用下,现实主义理论如何焕发出它应有的光辉的。

如上所述,现实主义理论是陈晓明理论空间的“原住民”,又在理论空间的作用下,恢复到本真的状态。这从一定意义上说,现实主义在陈晓明的理论思维中是处在不断更新和发展的状态之中的,同时,现实主义也构成了他的世界观的一部分。但人们几乎忽略了陈晓明与现实主义理论的关系,唯一强调他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甚至称他为“后现代主义批评家”,仿佛在他的理论体系里完全摒弃了现实主义,在他的理论思维里也完全拒绝现实主义。也因为这一缘故,人们对陈晓明的文学批评产生了种种误解。事实上,陈晓明的理论空间是开放和宽容的,现实主义在这里不仅处在合理的位置,而且能够恢复到它的本真面貌。这就使得他的理论思维与建立在强大现实主义传统基础之上的中国当代文学不会产生隔膜,也对中国现实主义文学语境认识得更加透彻。而且,在陈晓明的理论空间里,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并不构成冲突。他对于中国文学的发展有一个基本的观点,即认为,从1979年以来的中国文学历经各种历史变动,经历多种多样的潮流和高潮,其根本性的变动则是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艰难转化的趋势,这一转化尚未完成,也可能从未真正开始,也未真正停息。他的这一观点对于现实主义的认识至少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说现实主义至今仍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其二是说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是一种转化的关系,转化不是取代,不是舍弃,转化意味着现实主义的内涵将融入到现代主义之中。

中国现当代文学基本上是以现实主义为主潮,甚至一度处于唯我独尊的位置。在这样的文学环境里,现实主义演变出千姿百态,有的作家只不过将现实主义作为一张免检的通行证,输送自己非现实主义的主张。面对中国文学现实主义的复杂性,只有以本真的现实主义理论正面进入,才能对其作出合理的解释。在陈晓明的批评实践中,经常能看到他如何巧妙地运用现实主义理论的视角,抓住了作家作品的要害。比如他在评论李锐时,敏锐地发现,李锐是受过“现代派”洗礼的作家,但他有一种自觉意识要走出“现代派”的阴影。李锐表示“我们需要的是自己生命的真实记录者”,陈晓明充分肯定了李锐对生活真实的追求,认为李锐是在“致力于写出中国本土的那种坚硬存在的生活”,“追求一种客观化的绝对真实效果”,“这或许是一种‘后山药蛋’或‘后乡土’文学,它使‘新写实主义’具有回到真实的生活中去的那种倔强性”。显然,陈晓明所肯定的,正是李锐创作中回归本真状态的现实主义精神,因此他会针李锐与“山药蛋”派联系起来,因为构成二者一脉相承的纽带只能是现实主义,更准确地说,是现实主义的真实性这一最重要的美学范畴。陈晓明有一篇对德国汉学家顾彬所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书评,正是从中国现代化的本土性视野出发看到了顾彬观点的周全性,这也突出体现在顾彬处理“现实意识”的双重态度上。比如顾彬在论述鲁迅时,“一直在困难地把鲁迅从‘对中国的执迷’的境况中剥离出来”,陈晓明进而从顾彬对鲁迅作品的精彩分析入手推导出,顾彬所推崇的鲁迅精神,也就是一种“现实意识”,也就是一种“对中国的执迷”,同时也是“在呈现一个更为真实和丰富的中国”。在这里,现实主义的视角无疑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事实上,顾彬也许缺乏的正是一种本真的现实主义眼光,因此当他观照当代中国时,会看不到真实的一面。所以陈晓明认为,顾彬从现代性入手来展开文学史叙事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他的难点在于,“如何有可能把‘新中国’以来的文学经验视为一种新型的异质性的现代性经验”。在陈晓明看来,“中国当代文化及其文学,只有在现代性的激进化的意义上来理解才能够得到积极的阐释”。事实上,陈晓明正是以这一原则书写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专著《中国当代文学主潮》的。这一原则有效地将现实主义理论与现代性理论结合起来,从而成功地建构起当代文学史的整体性。

陈晓明的理论空间给我们非常有益的启示。文学批评确实需要理论的支撑,但如果仅仅依赖某一种理论来进行批评,理论与文本之间难免存在着不谐调之处,批评起来就会有捉襟见肘的尴尬。一个文学批评家应该建立起自己的理论空间,他不是靠一种理论打天下,而是有着广博的理论视野,并通过理论空间的整合,使不同的理论知识形成一种合力。这样,我们的批评才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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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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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文化与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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