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

彭忠富

秋夜

彭忠富

一

秋夜凉如水，草丛中的蛐蛐儿唧唧唧地聒噪着，与偶尔的一两声蛙鸣相呼应。一轮新月挂在树梢，其光或如豆或如炬，晦暗不明。漫天繁星点点，闪闪烁烁，撕碎了黑夜的沉寂。城东新区蹲在那里，静默着，唯有莺歌燕舞、霓虹闪烁的晋熙大酒店喧嚣着、沸腾着，让这片三四平方公里的开发区还有些许生气。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多……”李强喝得醉醺醺的，他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捧着自己的将军肚蹒跚着走出酒店大门。黄龙河的河风带着咸湿的泥香味席卷过来，李强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半斤五粮液，一瓶云南红，两罐青岛啤酒下肚，让他有些左脚敲右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的一声，他赶紧趴在喷水池边上吐起来。

“李总，你没事吧？”酒店的保安认识李强，赶紧过来问询。

“没、没事！你，忙你的！”李强接过保安递过来的瓶装矿泉水，猛灌了两口，然后仰着脖子咕嘟嘟漱漱口，用纸巾擦净嘴巴。李强稳住身形，右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跳着，他使劲地抓住右眼皮扯了几下，眼前顿时金星直冒。“妈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今天不会出啥事吧？”李强骂骂咧咧地说道。

一辆哈瓦那灰色系的宝马剑鱼似的，划过暗夜的河流，稳稳地停在李强面前。这辆车是李强刚从成都车行提的，才开了两三天呢，还没有来得及上户。“老公，上车吧，我们回家！”柳莺坐在驾驶位上，头伸出车窗外，嗲声嗲气地说道。那声音里有撒娇有做作，李强最喜欢柳莺腻歪歪的声音，一听耳根子就软，就有些许冲动。女人就得有女人味嘛，有几个男人会真正喜欢那些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女汉子呢！柳莺蜂腰翘臀，瓜子脸上嵌着一对小酒窝，金丝鸟似的楚楚动人，让人爱怜。有这样的尤物陪伴左右，哪个男人还舍得在外面勾三搭四呢！李强捧住柳莺的脸蛋，在她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还故意张大嘴巴，冲着女人的脸上哈哈哈地喷着酒气。

“不要闹啦，叫你少喝点你不听。瞧你醉得那样，赶紧跟我回去！要不，我再也不理你了。”柳莺说完，翘着小嘴巴，把脸转向一边。

“好好好，别生气了！副驾驶上去，我来开车！”李强拉开车门，就要往里钻。

“你喝多了，还是我来开吧！”柳莺担心地说道。

“我来开！这点酒算什么？没事！再说现在快十一点了，黑猫警长也回家睡觉去了，不用担心！”李强边说，边把柳莺挤到了副驾驶上去。系好安全带，打开重金属音乐，崔健“一无所有”的嘶嚎瞬间充盈在整个车里。宝马车一声闷哼，缓缓地滑了出去。

进入市区，街上行人稀少，晋熙这座川西北城市，夜生活实在乏味，已经提前进入了睡眠状态，间或驶过的出租车，犹如城市的呓语。但转瞬之间，就又恢复了平静。在安澜街路口有个巡警执勤点，柳莺似乎看见路边一个巡警在示意他们把车停下来。他手里拿着两根红红的发光棒，不断地挥着。但李强没有理会，径直向前开着。公安局长是他父亲李刚的朋友，他才懒得理这些巡警呢！

车过金花桥，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尖叫着，超到宝马车前面，并大声地用喇叭喊着：“宝马车，请立即减速停车，靠边检查！”柳莺在李强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花容失色地说道：“强娃，你没有听见警察让你停车吗？赶紧停下来，别出事！”

“真他妈晦气，半夜还有警察巡逻！”李强愤愤地说着，将宝马车停在了路边。他摇下车窗，重重地朝地上唾了一口浓痰，然后点燃一支中华烟，漠然地看着走过来的巡警。

那巡警其实是协警，看制服就有区别。协警站在车门前说道：“驾驶员你好！请出示你的驾驶证、身份证！”

“驾驶证、身份证都没带，你想咋样？”李强看着他，没好气地说道，满嘴的酒气熏得协警直皱眉头。

“你醉酒驾驶无牌车辆，已经触犯法律，请跟我们到警局接受调查！”协警仍然不卑不亢地说着，试图拉开车门。

李强猛地打开车门，差点把协警扇倒。他站在协警面前，气冲冲地说道：“喝了酒又咋个，没有带驾照又咋个？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老子是李强，我爸是李刚！你信不信，老子用钱砸死你！”

“你爸是李逵也不行，今天你非得去警局接受调查不可！”协警叉着腰，毫不示弱，胸前佩戴的执法记录仪闪着幽幽的蓝光。

李强平时出入前呼后拥，一个个都强哥、强哥的，哪曾听过这样不顺耳的话语。他将燃得红红的烟头一下子戳在协警脸上，一掌将他推倒在地，又冲着他的大腿根部踢了一脚。这一脚可不轻，那协警身子蜷缩成一团，痛得脸都快变形了！

“强娃快走，你想弄出人命来吗？”柳莺在车里焦急地喊道，李强酒一下子醒了大半，赶紧拉开车门，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袁嘉，你怎么样？”队友们将躺在地上的协警扶起来问道。

“赶紧送我去医院！今天这事没完，反正有执法记录仪作证，他跑不了！”袁嘉龇着牙，有气无力地说道。

二

宝马车穿城而过，直奔黄龙镇黄龙府乡村假日酒店。李强是这家酒店的总经理。黄龙镇是晋熙县的沿山区乡镇，背靠龙门山脉，翻山过去就是藏羌之地。黄龙镇境内有黄龙岭，海拔1600多米，黄龙河就发源于黄龙岭的崇山峻岭间。

明末时期，辽东边患和李自成等农民起义带来的叠加效应让朝廷应接不暇，出生于黄龙岭山下的书生刘宇亮自告奋勇出任首辅，运筹帷幄，领军杀敌。可是明王朝大厦将倾，岂是刘宇亮一人所能挽回的。刘宇亮剿匪不力，被崇祯帝撤职查办，甚至连家人也受到牵连。但刘宇亮因为是晋熙县历史上出过的第二个宰相级人物，受到黄龙镇乃至晋熙县所有乡民的拥戴，至今在当地仍然有许多关于刘宇亮的传说。例如黄龙岭，据说就是当年刘宇亮跑马练兵的地方；木门镇的三箭水，就是刘宇亮用神箭射出来的三眼清泉；黄龙镇的读书台，就是刘宇亮发迹前寒窗苦读的地方……

黄龙镇镇长李刚特别推崇刘宇亮，他认为有必要将这个本地的名人资源深入挖掘一番。汶川大地震后，李刚借着主持黄龙镇重建工作的机会，在通往黄龙岭的山道上，修建了五六个凉亭，恢复了半山腰的黄龙寺，还在黄龙岭的坪地上修建了两层楼高的凉亭。黄龙岭算是黄龙镇前山的制高点，森林茂密，草木繁多，但是在山顶上却出现了一块两三百平米的坪地得以使用。天气晴好时，站在黄龙岭上可俯瞰黄龙镇全貌，甚至连晋熙县城也一览无余。黄龙岭一直是本地登山爱好者的圣地，因此山顶出现的凉亭，让大家都觉得李刚办了件好事。爬山累了，可以在此休息，甚至夜晚露营，以等待第二天的日出。另外，山顶的凉亭间还有一口巨大的铸铁钟，上面镌刻着“黄龙岭”三个大字，铸钟周围布满了张牙舞爪的神龙。相传初一十五爬黄龙岭，敲钟祈福，特别灵验。

坊间传说，李刚有野心，小小镇长还不是他的目标。有乡邻看见他，自从黄龙岭凉亭、铸钟落成后，每年正月初一李刚都要带着全家人上黄龙寺烧头炷香，上黄龙岭第一个敲钟。有人说凭啥呀？这是在滥用镇长的职权，党政干部不得进宗教场所，难道他充耳不闻？可又有人说了，这算啥呀，只要当官的不要进娱乐场所，不要将老百姓的血汗钱揣进自己兜里，我们就烧高香了。

这些风言风语当然传进了李刚的耳朵里，他总是一笑了之。谁人人后无人说，公务员是高危职业，千万双眼睛盯着呢！作为主政一方的黄龙镇镇长，地震后数千万重建资金在手里经过，有人议论是正常的，没有人议论才不正常呢。地震后黄龙镇的场镇、乡村面貌焕然一新，旅游景点双休日人满为患，连汽车都无处停。这一切，老百姓都看在眼里，千秋功过，就让后人评说吧！

李刚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独生子李强，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不求上进，勉强在职高混了张毕业证。李强一出校门就跟那些公子哥儿混在一起，抽烟喝酒赌博耍小姐，整得乌烟瘴气。李刚一看不对劲，赶紧把李强送往武警部队锻炼，总算让他收敛了许多。可是退伍回乡，那些以前的狐朋狗友又找上门来，吃喝嫖赌抽，又玩上了。

李刚只得给李强张罗门亲事。儿媳妇柳莺很漂亮，可是太温柔了，事事顺着李强，根本不敢说半个不字。李刚没辙，成天想怎样将这小子扶上正道。有朋友进言说，刚哥你怎么这么糊涂呀？强娃成天在外面晃，是因为他无事可干嘛！你给他找个工作，不就得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刚这才明白过来。可是要让李强坐班，风里来雨里去，每个月挣两三千块，他肯定不干，这点钱连他的零花钱都不够。想来想去，干脆让儿子来做黄龙府乡村假日酒店的总经理吧！酒店就在通往黄龙岭风景区的山脚下，生意兴隆，餐饮、客房、娱乐、采购等部门都需要人来打理，需要卓越的管理人才，李刚实在分身乏术。这酒店名义上属于李刚的小舅子，但幕后老板却是李刚，这在黄龙镇政商两界，人尽皆知。黄龙府生意兴隆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一些重要市县领导在里面吃干股，当然就带来了很多公务消费。而这一点，很多人就不清楚了。

李刚两父子长谈了一次。李刚说，三十而立，你也应该有自己的事业。现在准备把黄龙府交给你经营，希望你认真钻研经商之道，打理好上下关系，将酒店搞得红红火火的！

李强其实并不笨，相反还非常聪明，退伍后他不想做事，实则是演给父亲看的。他早就想把黄龙府接过来，大干一场。现在李刚主动提出来，他当然求之不得，当即保证好好干，不给父亲丢脸！

可是这才刚过了一个多月，李强又夜不归宿了。两口子都在外面花天酒地，要是惹出事端来，那就麻烦了！李刚掏出手机，正要给李强打电话，却看见那辆崭新的宝马车开了回来，没有丝毫征兆，撞在了车库的卷帘门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响，那些还没有睡觉的员工都跑过来看热闹。

“你这是咋回事呀？没看见卷帘门关着吗？”李刚走到车窗前，怒气冲冲地说道。

李强瘫坐在车上，一语不发，似乎仍然惊魂未定。

柳莺打开车门，走过来低声说道：“爸爸，出事了！强娃惹祸了，快想想办法！”

李刚一听，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对那些围观的员工说道：“大家累了一天，都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做生意呢！”员工们陆陆续续地散去了，可是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这李总咋回事啊，神经兮兮的，该不是又嗑药了吧？”

看着员工们都走远了，柳莺这才将李强醉酒驾车，拒绝协警检查反而将协警推翻在地并致伤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唉！这是造的什么孽呀，都怪我工作太忙，疏于管教，才导致这样的后果。醉驾，袭警，还张着嘴巴乱说什么大话，这会引火烧身啊！这些事情，一旦捅到网上，后果不堪设想！”李刚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爸爸，你也别着急。那个协警我认识，他叫袁嘉，他爸是袁亮，我们是一个村的。好像袁亮是一个生产队长……”柳莺安慰道。

“苦主是黄龙镇人就好办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赶紧到袁亮家去，求得他的谅解，再让他做儿子的工作。夜深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就我和李强去就行了！”

三

袁亮家住哪里，李刚清楚得很，因为他也是那个村出来的。后来当上了乡镇干部，李刚就在城里买了商品房，再后来又搬进了黄龙府酒店内的四合院里。汶川地震后，乡村搞居民点重建，袁亮那个片区，他去过五六次，自然是轻车熟路。

说来袁亮跟李刚很有渊源，两人是一个村子的，高中毕业都没有考上大学，同时回到乡村务农。李刚脑子活泛，回乡后就贷款买了拖拉机，农忙时给四乡八里犁田，农闲时跑运输、倒腾猪仔鸡鸭等畜产品，来回赚差价，很快就掘到了第一桶金，成为了村子里的有为青年和姑娘们的梦中情人。村党支部王书记主动提亲，让他做了乘龙快婿、村团支部书记。

王书记是黄龙镇的红人，别看只是个村干部，成天骑着辆凤凰自行车，提个黑挎包到处开会，可他还是晋熙县的人大代表。他主政期间，村里建起了白酒厂，生产的“黄龙大曲”虽说是低端酒，可是在北方很畅销，大有跟县办国营酒厂生产的“晋熙大曲”一争高下之意。眼看着村集体账户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大，王书记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连黄龙镇的镇长都得让他三分。原因无它，有时候镇政府财政周转不灵甚至无法兑现职工福利了，就得求王书记接济一下他们。这钱当然是不会还的，都打在黄龙大曲酒厂的招待费里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黄龙镇的镇办酒厂因为经营不善，资不抵债，濒临倒闭。乡政府讨论再三，决定对外拍卖，当然黄龙镇的乡民有优先购买权。拍卖酒厂还没有张榜公布，王书记就得到了内幕消息，赶紧一番运作，让李刚以极低的价格拿到了酒厂的所有权和经营权。李刚是个做生意的天才，他注册了“黄龙贡酒”的商标将曲酒装瓶，还胡诌这是刘宇亮当年给崇祯帝的贡品，经过一番广告轰炸，很快就在省内外中档白酒市场站稳了脚跟，订单源源不断。黄龙贡酒厂一举扭亏为盈，成为本地的明星企业。

黄龙镇政府觉得李刚是个人才，于是招聘他为镇招商办主任，负责招商引资，开发本地的旅游资源。李刚在政商两界如鱼得水，不仅继续经营着黄龙贡酒厂，还慢慢地被提拔为副镇长直到镇长。有钱，有权，有势，这就是乡民们眼中的李刚。李强结婚时，李刚在黄龙府摆了三天流水席，据说晋熙县所有的科级干部都来祝贺。有人戏说，这哪里是结婚宴，分明就是开全县的干部大会嘛！

而袁亮呢，跟着父亲学木匠，老老实实做手艺，到城里搞装饰，也挣了不少钱。后来还接替他父亲做了生产队长。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晚上，袁亮在晋熙城里喝了酒，骑摩托车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跟一辆拖拉机撞在一起。幸好摩托车、拖拉机速度都不是太快，否则袁亮肯定连小命都没有了。袁亮人车分离，摔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拖拉机以为撞死人了，驾车逃逸了。而袁亮直到半小时后，才被路过的行人看见，赶紧通知120过来救人。

这次车祸让袁家元气大伤，因为没有找到肇事司机，袁亮的摩托车也没有买保险，所有的费用都是袁家自己出的。一个多月后，袁亮出院了，可是右手却残了，失去了知觉。袁亮不能再搞装修了，也不能做木匠活了，他拿出仅有的积蓄，在黄龙镇开了个家具店，勉强维持生活。车祸之后，袁亮变得自卑，谁要是盯着他的右手，或者询问那次车祸经历，他都会显得极不自在。要么说不记得了，要么就支支吾吾地走开。每次在政府大院开会时，碰见李刚，他也不再主动打招呼，而是低着头自顾自地走了。命运真会捉弄人！自己和李刚可谓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别人越走越顺，自己却是处处掣肘，处处倒霉，越来越窝囊，想到这些，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人与人相比，咋就差距这么大呢？难道自己上辈子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吗？当然这些想法，袁亮都埋在心底，跟谁也没有提起过。

宝马车停在袁亮家大门口，车灯透过门缝射了进去。院内的看家狗听见发动机的噗噗声，看见一道变形的光柱，赶紧卖力地狂吠起来，似乎可以听见狗爪子在地上反复挠挖的声音。居民点附近的看家狗也随声附和着叫嚷起来，此起彼伏。

“天干物燥，防火防盗！”一个中年汉子一手提着强光手电，一手拿着喊话器边走边喊。他身边还有个男人，手里提着一米多长的两根木棒。这个中年汉子正是袁亮。黄龙镇在全镇强制推广了党员、民兵夜晚义务巡逻队，每个村和村民小组都要制定巡逻值班表，镇干部不定期抽查。大家积极性很高，全镇安全面貌焕然一新，偷盗等治安案件几乎绝迹了。

“袁队长，辛苦啊！看来你们的义务巡逻队是实实在在的，没有拉稀摆带！”李刚主动跟袁亮打着招呼，还给两人递上了中华烟。

袁亮非常意外，他没有想到深夜十二点过了，黄龙镇镇长李刚还会出现在他家门口，抽查义务巡逻队的工作。他赶紧说道：“是啊，我们的义务巡逻一直坚持得很好，党员们率先垂范，老百姓很满意的！李镇长，请屋里坐坐吧……”袁亮本来是客套话，他想镇长事务繁忙，抽查了就会走的。没想到李刚接过话头说：“好啊！我正有此意，李强也下来吧，见过你袁叔叔！”李强也在，袁亮就更加意外了。

“袁叔叔好！深夜造访，实属无奈，我们还是进屋说吧！”

一席话说得袁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来者不善，那还是等着揭开谜底吧！

在袁家的客厅里，李强轻描淡写地把事情陈述了一遍：“袁叔叔，我今天酒喝多了，我要知道那是袁嘉兄弟，我怎么会跟他发生肢体冲突呢，我也不会一时冲动，说那些过激的话！我真是瞎了狗眼，有眼不识泰山啊！现在事情不出也出了，请你大人大量，当当和事佬，劝劝袁嘉私了吧。咱们两家也算世交，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了，这是一点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算是对袁嘉的一点补偿。如果他还有其它要求，也可以提！”

袁亮一听就着急起来，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敢随便表态，只得含混地点头答应，明天去劝劝袁嘉！李刚两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时在茶几上留下了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的，估计装着不少钱。

等李刚两父子走远了，袁亮打开信封数了数，妈呀，里面居然是五万块。袁亮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可真是有钱人哪，一出手就是五万块。可是钱越多，说明事情越严重，我的袁嘉，你可别出什么事情哦！

袁亮拨打袁嘉的手机，已经关机了，他只得和衣躺下，一夜无眠。

四

第二天天刚亮，袁亮就起床了，和老婆招呼一声，就搭班车到了晋熙县城巡警大队。一个巡警听说他是袁嘉的父亲，就告诉他袁嘉出事了，还在县医院躺着呢。这个巡警开着警车，将袁亮送到了医院大门口，就上班去了。

袁亮走进住院部的外一科，看见袁嘉躺在床上，一个护士正在给他量体温呢。

“儿子，你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老爸，你怎么来了？没关系，死不了的，一点皮外伤。都是李刚那杂种儿子打的，他不是叫李强吗，化成灰我也认得。让我当众出丑，我这次跟他没完，我要让李家身败名裂，我要让他们尝尝痛苦的滋味。”袁嘉攥紧拳头，愤怒地说道。

“儿子，你可得想清楚啊！杀人三千，自伤八百，我们犯不着跟这些有钱有势的人过不去。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娃还年轻，不知道深浅，那李刚可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哥！”袁亮叹了口气，接着将昨天晚上李刚父子突然登门道歉，并留下五万块的事情简单陈述了一次。最后，袁亮说道，如果你觉得钱少，还可以追加数目，他们说一切都好商量！

“五万块，出手真阔绰啊，我在巡警队做协警，一年都挣不了这么多！这个社会有钱的愈来愈有钱，一个电话就能挣成千上万块；而没有钱的打工仔，每天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也就两三千块。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啊！”

“公平？这个社会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公平过，我们都是平头百姓，认命吧！”

“老爸！你可以认命，我却不愿意。凭啥李强退伍回来就当黄龙府的总经理，成天开着宝马车东游西荡？而我退伍回来找工作四处碰壁，最后只能在巡警队做协警！做协警我也认了，可是我做协警还被李强当街猛打一顿，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不凭啥，就凭他爸是李刚，你爸是袁亮！儿子，老爸无能，这辈子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老爸，你别激动嘛！其实还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给你说！李强的媳妇叫柳莺，就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只不过我没有带她回家而已。你出车祸后，家里没有多少钱了！这一点，我跟柳莺坦诚地交流过。我说我爸出车祸了，我们家可能会变穷了，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过一辈子？柳莺当时支支吾吾地没有表态。后来我到柳家去找柳莺，却被她妈赶了出来。在她家院门口，她妈指着我的鼻子数落我，说我家现在是穷光蛋了，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柳莺的主意。柳莺已经跟李强、也就是李镇长的儿子好上了，国庆节就结婚……也就是说，李强跟我还有夺妻之恨，你说我能原谅李强吗？再说了，大家都说李刚虽然能干，给黄龙镇做了不少好事，但是他却是个大贪官，不知道从国库里拿了多少钱，放在自己荷包里了！我如果能扳倒李刚，那就是为民除害啊！”

“打蛇不成反被蛇咬！你能保证一下子扳倒李刚吗？你能一举将他置于死地吗？如果不能，我劝你还是尽早收手吧！”

“老爸，这些你就不用管了！昨天晚上，执法记录仪记录了整个冲突过程，我只要将这些图片和文字资料发到网上，就能用网络舆论把他扳倒！至于那五万块，你就先收下，那是他们应该赔偿我的！我还要告他故意伤害和妨碍警察执行公务呢！”

袁亮见说不过儿子，又看他活蹦乱跳的没有什么大碍，就气呼呼地走了！

袁亮刚回家，李刚的电话就过来了。“袁队长啊，你娃什么态度啊，愿意接受调解吗？”

袁亮没好气地回答道：“李镇长，你儿子下手也太狠了，差点让我袁家绝后。我儿子袁嘉正常执法，却遭受如此结果，天理何在？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这辈子跟你没完！”说完，袁亮就把电话挂了！

五

李刚心知情况不妙，巡警现在都配有执法记录仪，如果袁嘉将昨晚的事情捅到网上，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啊！他赶紧给巡警大队大队长打电话，委婉地把事情说了下，让他做做袁嘉的工作。

谁知大队长的态度也很强硬：“李镇长，你教子无方，纵容李强当街行凶，醉打巡警队员，你让我们这些巡警今后在晋熙县还怎么混哪！昨晚我听了下属的汇报后，也非常气愤，这种不正之风必须刹一刹才好！现在袁嘉的态度非常坚决，那就是让巡警队和社会给他做主，讨回公道！我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办？我管不了，这是袁嘉的自由！”

看来这件事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李刚心绪不宁，他想到了黄龙寺的住持智慧大师，决定病急乱投医，请智慧大师出出主意。

深山藏古寺，黄龙更清幽。黄龙岭半山腰的黄龙寺，在川西北地区享有盛名，每到初一十五，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寺庙的钟磬声、僧侣的诵经声、信徒们虔诚的祈福声，让这里成为了方圆几百里的宗教圣地。可惜几年前汶川大地震的特大浩劫，让黄龙寺成为了人间炼狱，庙宇墙倒屋摧，菩萨东倒西歪，僧侣居无定所，往日的繁华瞬间荡然无存。李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深知黄龙寺在信众心目中的分量，于是多方筹措资金，协调僧俗力量，终于在两年后使黄龙寺又恢复了昔日的雄姿。这一点再造之恩，黄龙寺的僧侣们是铭记在心的，特别是住持智慧大师，更是把李刚当成了知己。

车到黄龙寺山门，李刚拾级而上，禁不住感慨万千。一辈子叱咤风云，长袖善舞，想不到今日却遇上袁嘉这样一个刺儿头，给钱不嫌少，道歉不接受，油盐不进，就是要跟我对着干。要是在过去几年，老子直接让黑道上的兄弟把他做掉。可是现在形势比人强啊，我一个小小的镇长，虽然说有些势力，可是也不敢乱来了！这个袁嘉啊，真是一个冤家，他就是我李刚的克星哪！

“阿弥陀佛，智慧大师，近来身体可好？”李刚一见智慧和尚，赶紧上前行礼。

年过八旬的智慧大师早已站在方丈室门前恭候李刚。大师两颊有些凹陷，说话中气不太足，但精神矍铄，思维清晰，不愧为得道高僧。

“阿弥陀佛！托李施主的福，身体还行！李施主无事不登三宝殿，请到方丈室细谈！”智慧大师边说边把李刚让进了方丈室，然后关上了房门。

“李施主心事重重，必定遇到什么难处了！老僧粗通易理，为你打上一卦！”

李刚双手合十道谢：“大师真是高人，正要请您指点迷津！”

卦毕，竟然全是阴卦，凶多吉少，李刚满脸是汗。智慧面色凝重，缓缓说道：“李施主，老僧化外之人，本不便过问世事，但李施主于我黄龙寺有恩，我只得实言相告，请勿见怪！李施主将遇到人生中的最大劫难，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配合政府部门的调查，争取宽大处理。你可明白？”

李刚似有所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但既然我倒了，其他人也不会善终，晋熙官场即将出现一场大地震！

六

“我们毕竟好过，你还想怎么样？你难道真的要鱼死网破，看我们家的笑话吗？”柳莺在电话里哀求袁嘉，放过李强，放过李刚一家！

柳莺的来电让袁嘉颇感意外，但他一听到柳莺的声音，就更加激活了内心的屈辱感。“当年要不是你妈嫌贫爱富，你爱慕虚荣，我们会分开吗？”

“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离开你！但是你知道我妈是个强势的女人，我如果不顺着她，这辈子都会不开心！分手的时候，你不是还祝愿我一定要幸福吗？而现在，你竟然要毁掉我的幸福，你实在太残忍了！呜呜呜……”柳莺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袁嘉听了，有些心软，可是瞬间的复仇心理又占了上风。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我们这些穷苦人，再不反抗，别人就在头上屙屎拉尿了。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这口气我非出不可，我要扳倒这些富二代，看他们还能嚣张到几时？全国上下都在打苍蝇、老虎，我这是为民除害呢！”袁嘉狠狠地说道，眼睛里似乎要喷出怒火来。

柳莺啪地挂掉了电话！放下电话，袁嘉禁不住哭了！他想起柳莺，想起他们曾经的海誓山盟，就更加生气了。要不是我爸出车祸，柳莺就是我的女人了。而她，现在却跟那个纨绔子弟成天在一起，居然还替李家说话，真是恬不知耻啊！

袁嘉拿来手提电脑，当即就在天涯论坛、四川新闻网、百姓呼声等网民聚集地发了名为《镇长儿子醉驾逃逸，殴打辅警人员！求扩散》的网帖，网帖图文并茂，大致描述了当天的事发经过。“老子是李强，我爸是李刚！老子用钱砸死你！实在是太嚣张了，经查，李刚就是晋熙县黄龙镇镇长！难道世间真的没有公道吗？我们是协警，所以我们挨打就挨打了，作为镇长的儿子，就可以无法无天吗？难道你们的地位已经高到可以藐视法律了吗？”网帖最后，留下了袁嘉的联系电话，表示自己愿意接受记者的任何采访，所描述的事情句句真实，有执法记录仪为证！希望好心网友帮助扩散，让认真执法的协警得到该有的尊严和公道。

此网帖一出，迅速被各大门户网站疯狂转载，接着《新京报》《南方都市报》《华西都市报》等纸媒迅速跟进。各大报刊纷纷发表时评，要求将这个晋熙县的“李衙内”绳之以法，要求坚决揪出其老爹李刚，要求彻查李刚的家产及为官以来有无贪腐弄权行为。

李刚看着网上铺天盖地的舆论，气得七窍生烟。他本想通过网络公关删帖，可是面对强大的舆论压力，谁也不愿意接这个活儿。一些记者甚至窜到黄龙镇来，要求采访李刚，都被他婉言相拒了。一些陌生的电话，李刚看都不看，直接就挂掉了。

经调查属实，晋熙县纪委迅速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黄龙镇镇长李刚停职，接受调查。李强醉驾逃逸，按照相关法规处理！”李刚关在了金堂县看守所，他一夜白头，心想大势已去，还不如主动交待，争取宽大处理。于是李刚交待了自己利用黄龙府假日酒店行贿、受贿和买官的经历，他说自己是违法乱纪了，但自己不过是只苍蝇而已。于是纪检部门顺藤摸瓜，又一批干部被停职检查，很多屁股没揩干净的官吏成天战战兢兢，生怕被同伙咬出来，有人甚至被吓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反腐风暴就这样在晋熙县拉开了序幕……

(摄影：李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