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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山村世界

2017-10-10石淑芳

火花 2017年4期
关键词:玉米

石淑芳

一个女人的山村世界

石淑芳

风中的叹息

歇雨的清晨,踏着刚刚褪去雾霭的小路,穿过被暴涨河水肆虐过的水泥桥,不顾水泥桥上残留的湿泥和柔亮的石子濡湿了布鞋,急匆匆拔脚赶往村中的老屋。

过了水泥桥,拐上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这条碎石路的每块石子都被路人的双足摩挲出玉石的光华,那光在太阳的反射下像镜子,照出山乡的落寞寂寥。来路久远的石子流落到这里,就把这里当作家,一站好多年,还要一直站下去。男人的脚,女人的脚,老人的和孩子的,烁亮的石块们是小村的眼睛,看得见小村每个旮旯里的喜怒哀乐,那隐秘的生之惑。岁月在这样的静物前脆弱无比,它的莹光魅惑我虔诚永久的注视。

我小时候对这样的路情有独钟,在路上会打着陀螺一样地旋转,红碎花袄的衣角欢快地张扬在风里,那是闪烁青春气息的风,现在它们渐隐在往事里。石子最能映照岁月,它们在这里不来不去,而我,已经韶华不在。

石子路蚯蚓一样,曲里拐弯地通向村中斑驳飘摇的老宅子,这就是薛家大院,村子主姓家族的来源地。一排六座几十间格式相近的院落,在年年岁岁雨水的冲击下渐现老态,特别是近年轮流的屋主都去村边建房,少有人住的屋子像一位被抛弃的老人,豁了牙齿,痛了关节,继而坏了器官,在一个个风雨夜轰然倒塌。最前面一间倒塌的房梁坠落,雕成凤凰头的一块砖雕落地时一分为二。我拾起一块擦掉泥土,仔细端详远去的工匠们在它身上的每一处镂刻。纯手工的年代,凤头委婉的神韵,凤身流畅的线条,每一个棱角的研磨都寄托他们无尽的艺术遐思。如果他们地下有知,可曾愿意无数次辗转在他们指尖的物件,回归到一片普通的瓦砾,继而埋没在泥土里?

方正的四合院,倒塌的侧房影响了上房的交通,直接把上房的住户隔成了一个孤岛。上房住着一位架着双拐的老人,他儿子在外地打工,他没有亲戚,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他整个生活视野就是方圆几平米的廊檐和散发腐朽气息的老屋。有时候太阳出来,他就穿过面前倒塌的房子到院门口晒太阳。其间他要先把自己的一条腿搬过一根挡路的房梁木头,再伸手来搬自己的另一条腿。两条腿齐备后,再摸索拐杖。扶拐而行走不了两步,又有一堆障碍物横在眼前。那些障碍物是塌掉的砖瓦和楼板,横横竖竖散落一起,正常人想通过都要费一番力气,何况是他。老人减少出门的次数,一整天和自己相处。鞋子衣服和锅碗瓢盆摆了一廊檐,大小便就在院子的废墟上。我走进院子时,突兀地看到老人横梁下伸出黝黑干瘪的屁股。我进退不得,老人吃了一惊,平时的生活习惯被打乱,红头涨脸地急拉裤子,越急越拉不上。

我退出院子,来到紧挨的另一处院落。门槛上刻着一头温良的小鹿,对称的一角是一朵绽放的牡丹。想来这些花卉动物在前人的眼里都是祥瑞之物,连门墩都无一不精刻花草,抚摸前人的印记,感慨他们的文化底蕴,和这里曾经的富足。推开一扇木门,踏进走廊,眼前一片灰灰菜和狗尾巴草的天地,院落特有的肥壮造就它们无比高大威猛,平日里没过脚踝的野草突然没过人头,这种变异看起来让人心生恐怖。四面没有倒塌的房子摇摇欲坠在野草的围裹里,雕刻玲珑的窗棂已经掉落,有的门窗已经被户主卸下卖掉。那种雕刻繁复的木门经岁月漂洗,愈发散出一种历久弥香的厚重来,房主的孙辈已经移居村边的水泥屋,留下老屋被野草吞噬掩埋。

我记得这座院子里有一个半截石碑,充当着屋主乘凉的座椅。拨开绊脚的野草在原地没有找见,看来它或许被屋主卖了。村里常有游商大声叫买收古董、银元和旧家具。砖雕瓦当,雕花门楣,石刻的上马桩,还有花瓶瓷器,旧书陶罐,他们一次次以洗劫的方式让这些可闻可触的器物流落、走失,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记忆中见过一次屋主五奶奶卖首饰的境况。当她颤巍巍地从旧荷包里掏出银质的动物、花草和帽子的宫花时,买东西的贩子两眼放光。五奶奶踌躇着,贩子天花乱坠地陈述必卖的理由:卖了可以买很多东西,要那些死宝救活宝。五奶奶儿女众多,孙辈有考上博士的。“如果添钱,定会得到儿子更多的孝敬。”五奶奶寡居,想起日后的出路必下了决心。

我从我奶奶嘴里听过她嫁过来的盛况。她是车姓司令官的最小千金,在浩浩荡荡一连部队随从的护卫下,嫁入村里薛大财主驻地——薛家大院里。我记事时,五奶奶已经是个奶奶辈的人了。她拐着一双小脚摘花纺棉,喂鸡喂猪,看不到一丁点千金的影子。我从她对美食的精细制作看得出一点大家庭的影子,过年了,她是我走亲戚行程里最主要的一站,盘腿坐在她家的炕上,铺着花塑料纸的炕上送来她亲手炮制的一碟一碟小吃。她的黑衣黑裤永远整整齐齐,瓦罐擦拭得锃明瓦亮,说话细声慢语,听说还两手会写梅花篆字,只是农人家庭,没了她姑娘时的笔墨纸砚,也没人见过她展示技艺,对农人来说,那是根本没有用处的技艺。

奶奶说,五奶奶的丈夫常年住在县城的妓院里,和一个叫许金红的妓女厮混,还抽大烟,不停地卖地,好好的一份祖上家业让他败光了。也幸好他是破落地主,解放后才没算他的帐,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家里金银珠宝埋的埋,分的分,和普通人一样了。五奶奶晚年得了一种怕冷的病,常年穿得很厚,裹粽子一样裹着一身黑棉衣,围巾包着头顶,只露出黑洞洞的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路人,目光中盛满惊恐和不安。她不出门,也不敢上厕所,拉到家里,儿子儿媳每天唾骂不止。奶奶说,看,越干净的人临老了越不知道干净。后来她脑子清清楚楚地死了,死的那天,什么都不怕了,还说了几句让人掉眼泪的温柔话。

现在五奶奶的儿子都当爷爷了。他本来在村边盖了水泥房,装修好还没住,博士儿子把他叫去城里了,说要给他城里养老。他回来的时候,虚胖白净的脸庞看起来像个城里老汉了。老屋无可置疑地被草掩埋,从窗棂往里望去,屋内丢弃的暗褐色家具,墙上糊得斑驳的旧报纸上还有一张博士小时候的奖状,柜子上一个旧针线笸箩,其他墙上挂着的一个老秤,抽屉里的毛主席语录,桌子上的一个老式油灯,都被人拿走了。拿这些东西不需要夜行,白天也碰不到人。那些东西其实是渐次走掉的,开始是主人捡值钱的卖,后来是有人捡没卖的拿,最后是有趣味儿地拾,拾着什么是什么。我拾了两段对称的窗棂,富贵不断头的图案,四角处是惟妙惟肖的龙凤。它们像首尾相连,又像展翅欲飞。

最近的阴雨许是老屋的回光返照,虽然没有倒塌,但它险象环生的样子,让我相信不久一天的某个深夜,它会像其他老屋一样,毫无征兆地崩然塌陷。

第三座院落的西厦现在还住着一对老两口,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到山上摘连翘。老屋不是他们的继承财产,为给他们结婚的小儿子腾地方,每年八十块钱租了别人的地方住,一住就是三十多年。房子要烟火气儿熏,不住就塌了,老汉说。他的屋主早年经营苹果树,有钱以后在县城买了房。老汉打理二亩多菜地,茶余饭后,不是手里捧着一本书,就是拉着一把老旧的二胡。他当年是村里剧团的顶梁柱,会拉会演,剧团解散后,他每天没着没落的,自己翻些闲书打发光阴,还兼给人家算卦,看风水。看完了,人家丢给他一盒廉价的香烟。有时候,香烟没有,就是大娘大婶们拿的几个鸡蛋或煎饼。毁了,都毁了。看阴雨天一间房子的裂口,一间房子的猝然扑地,他背着手满目凄然地说。

他珍藏着一个炕桌,那是祖上留下的唯一物件。有人来买,他说什么也不卖,别人骂他老顽固,他说,那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东西总归是老辈人留下的念想。院门前的一片空地上开满了花,春是牡丹夏开月季,在一片凋败的房子前,那花红艳而妖媚地统治着一方生机的天空。老汉没事就坐在他的花前看书或者听唱戏机。有时候他拿把二胡出去给求过神的人说书还愿。豁嘴跑风的嘴里咿咿呀呀地传出:一担黄芩一担参,拿到大街验人心,黄芩卖了参还在,世人认假不认真……

东厦住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光棍,干瘦的身躯吃得下半锅饭。他上锅烙饼下锅擀面,兼通烹炸蒸煮,为一张嘴不遗余力。早年跑了老婆,留下一个儿子前些年带回一个南方儿媳,不久就重复了家里跑的传统,同居不久就销声匿迹。儿媳的到来像深潭撩起一把水,他的日子从沉寂回归热闹,水花四散后,复又从热闹回归到沉寂。儿子对家徒四壁的境况反应比较激烈,彻底断了家的念想,从此永无归期。光棍流转了土地,给村里的承包户打短工,上下班一样耕作着庄稼,最惬意的事莫过于跟那些一起干活的半老徐娘们说笑打闹,偶尔有机会摸上一把,因着此番消解,每天的晚归,他还会瓮声瓮气哼起一些老歌。

随后的几座院子次第没了人气和烟火气,他们或连家带口到城里打工,以后打算进军城里的楼房,或到村边贴着马路盖起平房,享受水电路资源优越的便利。那些老屋风雨飘摇中硬撑着最后的身架,渐行渐远成为小村隐去的背景。村中偶然看到背着相机的外地人,患着饥渴文化病的我,立即视他为亲人,乐意当向导领他们到这里来,我相信文化人都易发思古之幽情,他们手中的摄影机会把薛家大院的图片放到报纸的角落,某个文化网站的版面,或者博客里。

我想,多年后,几百年历史的薛家大院,不仅成了深埋泥土的残垣断壁,还有那几帧泛黄的老照片,以及我缅怀前人足迹的一声风中叹息。

远逝的村戏

怎么也想不透,后沟垴的巧婶会对村支书老姚那张倒装葫芦的脸百看不厌。

老姚在路上遇到村人,守门的大金牙先咧,而后嘴巴上的笑意荡开,荡开的纹路让眼角的皱纹叠加,把看到这张脸的人导入春天,暂时遗忘丢在日子褶皱里的琐碎。他翻脸了面色发红,涨起的紫红里掺杂导火索,这时任何不起眼的物事都能引爆他。引爆他次数最多的是排戏的队伍走错,而他一遍遍纠正依然如故。这些平时拿鞋底的、锄头的和猪草篮子的妇女,听不懂二胡、锣鼓那些叮叮当当的东西操弄出的过门,你碰了我衣襟我踩了你的脚,互相抱怨的嘈杂让老姚把准备引爆的导火索使劲掐灭,然而火毕竟是火,它以另一种方式在他脑袋上显现,一夜之间他的后脑勺和嘴角顶起几个白泡,后脑那几个隐在头发茬里,嘴角这几个不但招摇过市,连带他张嘴说话都有点受限。

老姚圆睁的眼睛已经让沟垴的桂花吃完饭不来了。队伍里有人借家里来客或者其它事由请假,老姚意识到这些女人胁迫的危机,不再瞪眼睛,语气里渐渐刮进一股柔和的风,这风悄无声息安抚了女人们的浮躁,毕竟他是村支书,女人们关于享受上级优惠政策,和其它一些物质上的幻想在他手里捏着。

老姚年轻时是村里蒲剧团的主演,《打金枝》的郭子仪,《秦香莲》的包拯,《舍饭》的朱春登,他抖袖,翘帽,前仰后翻,招招式式迷倒过各沟小岔的戏迷。特别是后沟垴的巧婶,早备了荷包蛋等他。巧婶一辈子手巧,小孩子的猪娃鞋虎头帽,过寿的年糕,逢喜事的剪纸花馍,凡属女人的精细活儿全是她独领风骚。花花绿绿的碎布片,在她手里三叠两叠,就开出一朵花来。不起眼的白面团,经她揉捏,小刀梳子一摆弄,活脱脱鱼虫走兽。她爱看戏,看着看着就爱看了老姚。老姚有婆娘,可是婆娘邋遢,生的女儿们倒清秀,唯一的儿子却笨拙老实。不论老姚每回上乡开会,还是到外村演出,都帽子是帽子,鞋是鞋。帽子整齐得有棱线,鞋子干净得带白边。邋遢婆娘整不出这些露脸的事,这一切都是巧婶的功劳。

那时的村戏场周围云集了八方商贩,卖气球,炸糖糕烧醪糟,踢踢踏踏的烟火气,汇聚四方农人蜂拥而来,在戏台下挤来挤去。看戏,是乡村的盛大节日。农忙后的松爽筋骨,就是看戏台上善恶演绎,听咿呀韵调,嬉皮的土语对白悄然疏散日子的压力。上古的恩怨和前朝的爱情,抚慰了多少苦累压迫着的苍白世界。小媳妇大姑娘在台下小摊上抹着油嘴,老汉在墙根抽着旱烟闲谝。快成亲的人把准媳妇接来,陪着看场戏,买点吃食,戏演完了,培养些许感情。阳光从杨树梢斜照到戏台和戏台下熙熙攘攘的人。太阳已经这样照了很多年,戏给人间带来虚境,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正是戏,人才是人。

后来包产到户剧团解散,人们忙起经济的事来,唱戏看戏渐行渐远。那些屋里有乐器家伙什的老人,只在有人许愿求神的当口,拿着二胡、铙、钹、锣鼓给人家在堂屋安安神,说一段书。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没有多少听众,几个扶着拐杖的老人和两个头脑不清的呆傻,乐呵呵地张着嘴,伏在门楣上听屋子传来响声,无论什么响声,只要是响声就能打破山乡淤积深厚的寂寥。年后,积雪封了出山的路,几个人聚在一起,摇头晃脑吹拉弹唱一番,聆听者是跑来跑去的鸡狗和门外无边无际的白雪。

唱戏退出历史舞台,老姚不甘心,在人家红白喜事场上,唢呐激昂空档推开表演者,拿起麦克风吼一嗓子。新上任乡党委书记的聚餐宴上,他酒至酣处,两袖一甩脱掉棉袄,吼了一腔《包拯下陈州》,在三十多个村书记里冒了一个彩。

最近乡文化专干下达任务,只要排节目参加乡元宵节汇演,一定兑现补贴。老姚上门叫人多了底气:有补贴。这话招来人们一笑。如果参加汇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人实在闷得慌,愿意到大集体生活里图热闹,补贴?咦,鬼才相信。

排戏得有地方,老姚相中村中的几孔破窑洞。北风吹来,不用生火,窑洞比起房子相对暖和些。不过窑洞空间逼仄,我和几个妇女在这里走着丫环碎步,走着走着就乱成一根扭错的麻绳。我们已经练了好多遍,老姚在前边弓着腰领队,他人高马大拿捏出的兰花指,像伸出一个螃蟹爪子。手绢在手里扇出的风,刚硬得像皮鞭,没有丁点女人的软和味道,可他依旧不自知地扭着,把个老腰扭断似的。他的笨样子我没有笑,我心里堵着一块石头,我到这里来,就是想把心上的石头搬掉。

婆婆被公公伺候了一辈子,当我由家里女儿变成她家媳妇时,婆婆欣欣然拿起架子准备好好做回高堂。谁知我天生懒散,自己喂自己脑袋都够呛。早起晨跑晚上散步,夜间熬夜写作,吃饭没个准点。我一出校门就外出打工,在娘家没有经过做大锅饭的训练,婆婆家的大风箱让我知难而退,我不知道要噗哒多少时辰才能烧开锅里的水。我提了一个小锅另起炉灶,这一切惹恼了婆婆,她开始和我明里暗里对峙。我没拿大门钥匙,她在外面串门磨蹭到很晚回来,看我徘徊在院门口不得进门,脸上掩不住快意;我的小侄女上树摘了几个青皮核桃,她在院门口嘴里不干不净地絮叨;她拿着家里的卖苹果钱阻止我买棉衣,全不顾念苹果是我参与锄草,疏花和采摘。我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衣在寒风里抖索,为转移留在婆婆身上的注意力,我混在那些走错脚步或唱跑调的小媳妇里,跟着她们没肝没肺地笑。如果分来一个喜剧角色,正好张扬外部欢喜中和内心黯淡。

饰演《对菱花》里一个丫环头,我拿根烟袋,大步扭着八字,在老姚鼓励下,大大方方地出场。戏不过是排着,还没正式上舞台,窑洞窗口处一个老太太的脸就开了花,她呲着没牙的嘴巴,对着我没来由地呵呵。乡文化专干来巡视一番,握着老姚的手说辛苦了。老姚在说不辛苦时突然泪花四溅,他是把心头对蒲剧的五味杂陈溅出来了。

老姚来自山西,因家族传承从小唱戏。生活困难入赘到本地后,给本地的文化注入一层活力——他年久月深地活跃在村戏的舞台,抄写剧本,操弄乐器,指导农人动作,他心心念念想把戏唱好。寒气袭人的深冬或早春,凌晨的迷蒙中,上早操的孩子看到他在操场上翻跟斗下腰,一根木棒一次次敲打着他女儿的肩背,他想帮她把身体练得柔软。第一个女儿背叛了他,未婚先孕后匆匆出嫁了。第二个女儿挑拣几许,把自个儿剩在家里。剩女三十有加,春夏秋冬跟着父亲起早,练了不少招式,但上台却暴露弱项——她离父亲的禀赋实在太远。再加上戏场凋落,她去外地倒腾服装去了。

老姚常常一个人背着手在街上看别人下象棋。他婆娘撵到街上大骂,骂他不挑水喝尿呀;不上地收玉米,让庄稼自己跑回来呀;儿子老婆累死眼瞎呀。他婆娘骂的时候声音粘粘糊糊,夹带着吸鼻子抹眼泪的声响。老姚到巧婶那里去,巧婶给他拿针脚细密的活里活表绸缎棉袄穿上。然后,坐在廊檐下吸根烟。一根烟燃完,所有的烦恼也燃尽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吃一碗巧婶递过来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这些年村里剧团垮台,那些游走的剧团似乎也很少了,戏台跟住家户一样,没有人气凝聚,这里漏风,那里透雨,屋脊窟窿越来越大,最终在一个雨夜塌了一大块。老姚组织人维修,帮忙的人叼着老姚散发的香烟,搬起一摞瓦对老姚不咸不淡地说他闲球没事干。戏台久不演戏,阴雨天织棉布经线子的婆娘把竹签钉上,来来回回经棉线;晒豆子的连豆杆一起堆上去;找不到厕所的进去行方便;还有一个养殖户和老姚说,看能不能封上前台口,养些猪。老姚盯着来人看了又看,眼睛凶巴巴的,像要把他吃掉。村里升贵妈,跟随儿子在城里生活,去世后叶落归根,家里早年的窑洞已经坍塌,只得在戏台旁闲置的土坯房设灵堂,戏台上厨子颠勺炒菜,吃席人猜拳行令,唢呐声声聒噪,亲戚吊唁时悠扬的哭声,各种声响伴着袅袅烟火在村庄上空缭绕。

谁都知道老姚盼着唱戏,他已经爬上后沟垴的坡顶亮了几回嗓子。乡里汇演,老姚信心百倍,可是临到去村里叫人,他才知道想象和现实距离很远。村里打板敲锣鼓的金升已经七十多了,心脏有问题刚住院回来,不打扰他村里没人能敲响他那套乐器。打扰他,心脏问题确实玄乎,到时有啥差错给人家儿女没法交代。当年的旦角英梅已经升级当奶奶,在城里接送孙子。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的小媳妇没有一点戏剧底子,况且没有报酬还不来。老姚白天在村里转了一圈,后悔对乡里打包票。当年曾经到处巡演的村蒲剧团,现在连一场小戏也弄不来,他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吸了几根烟,每一个烟圈里都夹杂着他无尽的愁闷。

河对岸的玉米地里,躺着他的老搭档文昌。文昌不识字,记忆力却出奇地好,别人教他的戏词,他入耳不忘。他的唱念做派活脱脱演绎一代帝王。脱下龙袍,连稀汤喝着也勉强。他三十多岁了才凑合成家,儿子们却一个个娶妻无望。家里日子如此凄惨愁人,但是唱起戏来却烦恼皆无。《四哭殿》《打金枝》里面的唐王丰姿惟妙惟肖。后来没戏唱了,生活的困局就无限放大起来,最后又一次淹没了他。失去精神支撑,加上年岁不饶人,他渐渐弓腰驼背踉跄着步伐,后来竟扶着拐棍,前年一个风雪夜,悄无声息地去了。他儿子敲开老姚的屋门,让他去家里主事时,看到屋里冷锅冷灶的凄凉样,他洒了几滴辛酸的眼泪。现在村里平常人家埋个人都很费周折,钱,粮,平日人缘经受考验。关键是现在外出务工渐多,村子荒凉,就是人缘好能咋?何况他家本来平日凄惶。好赖烧了一锅杂烩菜,亲戚和本家的几个人,套了一个架子车,迎着寒风把一口薄棺拉到地里。烧给文昌的纸钱越飞越高,老姚想,他是不是又在那边找到戏班子了。

老姚不甘心小村在年节一片沉寂,加上村里几个上年岁人的鼓动,老姚决定把戏重拾起来,弄成啥样是啥样,关键让唱的人和看的人图个乐,继承老祖先留下的东西,可是没想到却这么难。他使劲把烟蒂扔到水里,叹口气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老婆看他日头地里吸烟看水,似乎美滋滋得很,撵来对他劈头盖脸浇一顿骂,他斜看她一眼:她的声音无论分贝多高,音质多么刺耳,在他这里不过是河滩上刮过来的微风。

排好戏准备上乡参加汇演,我和老姚去村部大院的楼顶一间屋子取戏服。锁子有点锈,拧了半天没有松动,我问老姚是不是拿错钥匙,老姚坚定地说不会。他把锁头滴了一滴清油,锁子才不情不愿地开了。一股潮气伴随着霉味儿扑面而来,我用手扇了扇鼻子,后退一步。计生、林业和农业的牌匾堆叠,年度奖牌和开业镜框混杂,缺了豁,掉了漆,纵横交错地占着道。老姚嘀咕着村会计邋遢,不知道拾掇,然后连推带拥地蹚出一条路。屋角摞起几个木箱,每个木箱上的灰尘都比一个铜钱厚。木箱盖子掀起,一阵灰尘过来先迷了眼。那些冰冷的灰尘粘粘糊糊吸着人身体的温度,绕着人不想散去。红红绿绿的戏服上粘着一层老鼠屎,我翻出的一件老旦绸衫不仅破旧,还染着斑斓驳杂的油彩。我把这件戏服在河沿的水里泡洗了好久,无论怎样揉搓,并没有改观它斑驳的杂色。

正月十三日上午,沉郁的天空断断续续飞下一朵朵雪,雪毛荡在遗留喜气的对联上、寂静的柴垛和瓦楞上,以及走来百无聊赖人的睫毛上。大部分人窝在屋内看电视,或者坐在炕上打牌,谝闲话。我和老姚及一群参加汇演的媳妇们候在小街上等车。风轻易穿透我洗了几水的丝绵紫袄,我把那件大棉袄裹了又裹。老姚给我五块钱补助,五块钱可以在乡街食堂吃碗素饺子。车久等不来,再等就要消耗完早饭的热量。自从修了另条路,村里原来连接两个县城的主路就变得清冷。两辆面包车,一辆农用车,摇摇晃晃载着我们到了乡里。

下车后,使劲跺着脚,好感觉一下脚是我自己的脚。五块钱的素饺下肚,寒气似乎隐退了。化妆暂时借了一个熟人的居室,虽然老姚技术娴熟,但十几张脸候着,躬身的老姚动作还是慢下来,需要停顿直腰。给我化妆时,我听到他气管里的呼呼声浑浊粗重。夜色迷蒙,锣鼓准时敲响。

锣鼓响了半天,戏台下只站了几个穿着臃肿的老头和老太太,远处街面的廊檐下几个脑袋朝戏台上瞭望。毕竟是第一次化妆,我想定格这幅尊容,但没人拍照。戏台上雾气腾腾的灯光让人晕眩,我迷迷糊糊按预先的排演扭完了该扭的腰,倒完了该倒出的词,音响呜哇乱响,每一个音阶放出去,都不可控地带起一阵喇叭刺耳的回音。

戏台下依旧没人,许是寒风恐吓了他们,许是他们有比看戏更重要的事,有比看戏更好的娱乐。戏报红艳艳地贴在临街的白瓷片墙上,锣鼓卖力地敲,这一切无法抵达他们的视觉和耳膜。老姚在前台舞袖,抬脚,一字一板地唱,他的面前是地上没有融化的积雪和雪地上站着的几个老人。退场卸掉帽子,他头上热气袅袅。一个人卸妆没有热水,在那里骂骂咧咧,他用粗陋的词语从天气到待遇,再到乡里没人招呼,齐齐抱怨一番后扯到老姚,说他就爱上当。文化生活垮台就垮台,没什么需要挽救,挽救也不是这些二杆子舍身忘死来挽救。一会儿散了场,三更半夜几十里山路,面包车没带链子,路上都是雪,这些人怎么回去?他的话一下收敛了老姚脸上的热气。

乡里汇演完毕,老姚再也没有提起唱戏和干什么与唱戏有关的事。除了去乡里开会、在喇叭里宣读一些上级精神,他开始扯红线当媒人——十里八乡的路上磨穿了他的一双大脚板。他的外形憔悴许多,也没了整齐的衣帽。巧婶得了脑溢血,县城医院住了半月后,回家后缠绵病榻。他去看她,在院子里接受她儿子的冷眼后,去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了。

老姚大清早站在小村的街头等车。他要去三十里外的桃洼村吃喜酒,那对新人的结盟他来来回回跑了很多的路。车久等不来,他让路过的一个收苹果的三轮车捎了他,他坐在半车摇摇晃晃的纸箱上。车拐进桃洼村的路边,一个颠簸把他从车上颠下来,他飞身落地时落进一两丈高的沟底,沟底又恰巧布满了山石。老姚的血染红了那些石头,在医院的急救室呆了半天,他被送回家。他在家里的炕上只有出气,没有回气,一两天功夫,晃晃悠悠去了天国,和文昌作伴成了一堆黄土。

代理书记是回乡青年,为活跃过年气氛,凝聚人气,年前自掏腰包置办了锣鼓、铙、钹和秧歌衣服。跳秧歌的女人中不少人有跳舞经验,前几年外地人在村里开过简陋舞厅——没有隔间的空房子里放个音响。每临夕阳西斜,咚咚的音乐村东响起“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那些吃了晚饭洗了脸的女人就被吸引去。刚卸完苹果篓的手和采摘辣椒的手相握,割过大豆的和掐完谷穗的腿磕碰,会跳和不会跳的一起跟着音乐扭,扭能稀释日子的单调,扭也可以减轻人和生活的摩擦。扭在小村新奇了几个月就消弭了,空遗一段曲折的绯闻和一个老套的私奔故事。

桂花走路像鸭子划船,她有唱戏底子,可唱戏和跳舞不是一回事。她的腿不是在规整的队形里斜刺伸出来,就是手在头顶抓成很突兀的败笔。代理书记不敢计较队形质量,这些女人小脾气小性子一使,弄不好会散伙。他笑嘻嘻地说,来嘛,耍哩。然后一晌每人一包方便面或者一把水果糖散着。

又一年正月十三,小街逶迤出一群红艳艳扭来扭去的队伍。从村部门口出发,途径小铺、烟站,在打麦场上扬扇子,绕圈圈走了几个花样,折转身朝更小的梨花沟扭去。沿途的住户,出来或是花生,或是柿饼,皆有表示。一个外地返乡夫妇,抱出来半筐桂圆,桂花没有见过这东西,连皮带核朝嘴里扔去,噎得团团打转,上气不接下气,搅扰得整个队伍一时嘻嘻哈哈乱了套。

白云深处杏洼村

我知道去杏洼村的路。

沿一条简易水泥路一直往西,六七里之外是条大山旮旯挤出的小街,小街正对着土坡上的戏台,旧庙宇改造的戏台一侧,矗立一棵柏树,它拧着身子,像扭头看云,又像临崖听风。顶一头浓稠树籽的柏树,经年沉默不语。每圈年轮的生长,对它都极其缓慢。有个摸着胡子的老人说,他小时候它就是这么大。它缓慢地咀嚼,缓慢吞吐着雾霭、岚烟、鸡鸣和犬吠,静观每一寸西挪的阳光落到斜对面的山坳里。房屋怎样以土坯的形式倒塌,又装饰着瓷片崛起。

每年初春庙会,村里请乱搭班业余剧团,后来请县里吃财政有送戏下乡补贴的蒲剧团来村里演戏。看戏的农人聚拢在小街前前后后,那些打工返乡的,走亲戚和农闲歇工的人,以及卖凉皮米皮的,炸糖糕的,烧醪糟的,摆针头线脑松紧布内衣秋裤地摊的,他们或烟熏火燎五味铺陈,或喇叭放开发出嘈杂,暂时营造一段山乡繁荣的时光。寂寞的老人孩子终有借口,也有场地来消遣一下很少属于他们的热闹。戏演完,虚拟的繁华恢复沉寂。此时的落寞,堪比烟花燃尽。

小街由高高低低一字排开的水泥房和木架房组成,水泥房的屋顶和木架房的门口,无一例外堆叠农人需用的杂物,铁丝吊起的玉米穗,贴墙挂着的辣椒串,晾衣绳上飘荡花花绿绿的床单或衣衫,充斥浓郁居家过日子的烟火气。点缀其间的是一个场院灰旧的小学,空间促狭弥漫草药味道的诊所,和一个食用油面粉农药化肥混杂堆叠的小铺。小街上,一只散漫的母鸡领着子女们在一株半凋的茉莉花下刨刨,塑料包飞扬的垃圾堆上翻翻,张着翅膀和靠近它的脚步紧张对峙。一只毛发油亮的黑狗到处闲逛,看见陌生人,警惕地瞪着大眼睛,探究着来人,人弯腰作势捡石头,它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走了。

去杏洼村要从小街拐弯往南,水泥路变成土路,且略微变细,细路勉强通过牛车。曲曲弯弯的细肠子路以上坡的姿势盘绕到山顶,此路绝不止村人所说的十里八里,我本是山女,平时不少爬坡过岭,可是在这样遮天蔽日的洋槐树林里磨练腿功,额头还是冒出了热汗。掏出一方棉布手绢抹着汗,一边观望眼前的路:这蚯蚓寻娘家一样曲里拐弯的土路,一直要通到云层里吗?

一个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红圆脸上挂着汗道道。他手里扯着一根酸不溜的长藤,背上扛个大书包,书包带子勒出脖子的青筋,像只甲虫慢吞吞地从我后面爬上来,走不快但没有停,这是走山路的诀窍———力气,要均匀地使。如果不是偶然碰到我,他一个人应该一直在这样的路上走,杏洼村的所有小孩都往返山下上学。近十里的山路,他目不斜视闷头走着,路边不远处山包上矗立的新坟,乌鸦的低鸣,草丛中徘徊的蛇,还有狼、狐狸甚或豹子,它们或许就在洋槐树林暗处探头探脑,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每走一步,他都随手扯一下路边的藤蔓,哪怕是一棵草的力量,他都想借用它们拽着自己。

他低头数着自己的脚印,他数自己脚印的年龄应该追溯到幼儿园。山上的村民接送孩子自发轮流,夏天的早晨出发时头上顶着晨曦,冬天则要照着电灯。有的家长送孩子时顺带拉着牛车,让车子在回程时捎上一罐水。水在谷底井里,离孩子学校不到半里。山乡的早晨,被牛的喘息、车轱辘的低吟浅唱以及铁皮桶咣咣当当地叫醒。有的人家用三轮车载水,这样陡峭的路径,能把三轮车开下来,我想如果考驾照直接发给他一个得了。前几天有个收玉米的小贩,倒档时三轮车悬空,他跳了车,把一车玉米撒向了山坡……

坡边摘了几个名叫地馒头的浆果,孩子就越过我,在前边一丛野蔷薇里失了身影。野蔷薇生在小路的凸起处,从这个位置可以看清坡底——草丛中洒了一把把黄灿灿的玉米,那个商贩的玉米洒向山坡,真是水珠洒向湖海,哪里还寻得见。玉米隐身草丛,此刻几只喜鹊和野鸽子围着玉米叽叽喳喳,豪气地发出饱餐后的歌吟。野蔷薇开着花,精巧的丽姿裹在刺里面,刺中的惊艳妖媚地盅惑我,我采了一朵别在发髻,设想自己正是十八九岁。越过蔷薇,折过一个小弯,白云深处的杏洼村就看到侧貌:高低错落的砖瓦屋,毛里毛糙的牛圈和柴垛,高大的核桃树和堰边斜刺里伸出连篇累牍果实的杏树。

打麦场一面紧邻着悬崖,这样的沟谷峭壁被大自然刀削斧砍,望一眼心生恐惧:如果有失蹄的牛羊或者精神恍惚的村人走过……不敢深想,踏上打麦场,麦场上几个蘑菇样的麦秸垛散发新麦子的味道。沟谷边的杏树把繁茂的枝杈伸到打麦场上来,枝杈上挂满了黄绿相间密匝匝的杏子。如此之多的杏子横扫我爬坡的困乏:我此行的目的就是采摘杏子,用杏核制作豆糁。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每年夏季初伏,我都要把豆子炒好,上锅蒸煮,一层绿莹莹散发草木清香的香椿叶子铺在盆底,把蒸好的豆子倒在盆里,热炕上捂三天,豆糁扯出条条粘丝,搅合除去苦味的杏仁,拌上辣椒调料,拿到房顶的塑料布上晒,晒干的豆糁是冬季农人的主菜。

打麦场看到同村梅叶。就算不看到她,我也打算到她家里讨碗水喝——盛夏艳阳下爬坡实在亏损了不少水分。她正在用木锨搅开麦子,新麦子在木锨上流转,我拿扫帚帮她扫去麦子上的碎麦秸。扫麦秸的技巧于我轻车熟路,我迷恋麦子在农具上的跳荡。她在麦子上佝偻的腰身愈发黑瘦矮小,短发被风随意掀起,窝成一蓬乱草的形状。

她家住在半坡上,跟她到她家院子歇脚,期间不停抬脚,绕过坑坑洼洼的小路、脚下磕磕绊绊的石块和几堆新鲜的牛屎。山里坡地多,种地少不了牛。可是牛太费工,日日要放出去吃草,所以很多劳力少的人家都不喂牛了。给有牛的人家掏点钱,种上算拉倒。种地的成本越来越高,种地人逐渐减少。打工成了不少人的出路,路过几家院落,枣树梨树犹自结果,院墙豁了,豁口的院墙被草木强劲地攀援,风雨侵蚀的鸡窖猪圈一副凋败,门锁无一例外成了家的守卫。这些闭门锁户的人家都是举家在外面打工。村里昔日满坡满岭的麦田,人们或挥舞镰刀或踢踢踏踏拉麦,人欢牛叫吱吱扭扭碾场的麦收景象,已经成为一去不复返的老皇历了。

不打工咋着,打个工好歹还能到外面引个媳妇回来,要是窝在这里,一辈子连个媳妇也娶不下,梅叶慢吞吞地说。她说现在女人金贵,不像以前咋恁憨,男人不用费劲就把自己哄来了。说完自嘲地笑起来,她的笑撑开她干瘪黑瘦的脸庞,不到四十岁的脸,已经被山风吹干了水分,绽出干裂的纹路了。她当初嫁到这里,有点缘由。她爹和她公爹自小认识,她爹操持着人口众多的家,粮食问题有点对付不过来,从她公爹那里借了不少粮,她就成了人情债的偿还者。没有忤逆爹的意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对象英俊,人憨厚老实,完全配得上她,她娘如是说。尽管后来她不止一次抱怨她要从零起步,才能过到娘家这样大村的条件来,说这话时她的孩子已经上学了。

她指给我看院子有几棵梨树的房子:那是东升家。东升继承父辈的房子,后山墙用的是有棱有角的山石,正屋西厦有条有行。可是现在家里的屋瓦摇摇欲坠,一束明亮的光线从屋顶直射进屋内。西面的畜棚柴屋已经塌了,院子里树下原来是粪堆,鸡刨狗踢,撒开一大片,雨水一浸,成了一滩粪场。东升原来是队长,青年时的清晰思路没有延续到衰老,前年突然老年痴呆,一遍遍在山坡寻找回家的路,直到跟着一阵风飘下山崖。家人寻了他几天几夜,被发现时他已经在谷底安息了,头脸被荆棘刺挂得血迹斑斑,一只鞋不知去向。埋葬东升后,东升老婆去县城给儿子带娃。儿子学的厨师,从外地带回一个媳妇,死活不来山上住,在城里租房。媳妇生活习惯和婆婆大相径庭,婆婆疼惜儿子挣钱不易生活朴素,儿媳却顿顿要吃肉,大清早起来就要白米饭浇炒肉丝,一顿不给吃就发火吵架,婆婆和儿媳矛盾升级,儿子临了站在媳妇一边,婆婆受不住气回来在家呆了几天,在树林拾柴禾时摔了跤,脚脖粉碎性骨折,在床上呆着无人照应,女儿和女婿套着架子车接走了她。没有烟火熏染的屋子很快显见败落,一场场暴雨砸下来,一阵阵风刮过来,屋顶就歪了。

半堰上吊着几串玉米的是宝贵家。宝贵原来是个木匠,背着锯子刨子走乡串户,做面柜箱子椅子,给小桌棺材雕花,吃百家饭,赚小花钱。后来道路通畅信息灵便,卖家具的增多后他的生意黯淡,最主要的是老婆为一只鸡的归属和邻居骂了一架,争吵战场上受挫,回家来气闷不已,不几天就变得胡言乱语了。她胡言乱语的对象是针对他,去地里跟着他,去河边跟着他,放牛跟着他。跟着他是对他说话,他祖上对不起她,前几年结婚对不起她,现在家里不好,对不起她。她骂他的言辞尖刻锐利,像一只愤怒的小鸟。他对她的骂,虚心地听着,从来一言不发。小鸟嘴巴干了,泣血了,偃旗息鼓了,他把她搀回去,做饭给她吃。白天好对付,晚上如此,他就要买药给她吃,药一天天吃起来,人虚浮发肿,看人的目光呆起来。怀疑人没好人,都是要害她,惊恐地大叫,时不时嚷着要出走,终在一个夜晚出走成功。宝贵踏上寻婆娘的路,农闲背着馍布袋,手里攥一大摞寻人启事,胡子拉碴,吃着馍,一边吸溜着掉到嘴边的馍花,一边顺路走着,打问着。

茂屯家的情形实在不忍目睹。靠堰根盖起的五间房,看椽和檩烟熏火燎的痕迹,许是住了几辈人。但此刻看去,却是整个屋脊捂下来,把屋子捂严实了。从檩条支撑的空隙望去,压瘪的箩筐,土埋半截的衣柜,和凌乱的盆盆罐罐。家都没搬,整个就不要了?对我的疑惑,梅叶说,一家人到武汉去了。茂屯两口一个拙舌,一个木讷,村里红白事情不爱出场,是村人眼中的窝囊人。但祖坟冒烟,他家后辈人了得,孩子从小是人尖子。在山底下的小学是,乡里中学是,城里高中是,一直到北大毕业,现在武汉单位工作。前些年为供孩子,茂屯栽烟卖血,老婆喂鸡挖药,一家人不花一分钱,所有的钱都进了学校。有一年,烟叶遭冰雹,烟叶检验员给他烟叶级别低,还把大部分烟叶翻出来拒收。他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颤抖着手捧着一把烟叶声泪俱下说,这是俺孩子学费啊,这是俺孩子学费啊。靠着家里一点微薄补贴,靠着各样救济以及奖学金,孩子一路从小村到小镇,再到大城市,还娶了一个富商女儿,在城里定居下来,朝九晚五过起城里日子,茂屯两口就投奔儿子去了。

梅叶家院子的大核桃树,郁郁葱葱招摇着满树的青皮核桃。树下支了一块青石板,周围放了几个玉米皮编织的草墩。她倒了一碗水给我,水里加了不少白糖。见到客人加白糖是这里的习惯。原来村子里的人吃水用旱窖,露天挖一个大坑,下雨时储存些雨水,那样的水有一股泥腥味道,需用糖来遮掩。现在人吃水用车到沟底去拉山泉,只有极少数病残老弱还吃旱窖水。

喝水缓解了我一路爬坡的焦渴,放下蓝花粗瓷碗就要去山上采杏。这里的杏树满山满洼,春天开花云蒸霞蔚,蔚为壮观,但没有人来赏花,只有野蜂花蝴蝶翩跹期间。夏季杏子青了黄了,金灿灿铺一地,无人捡拾。这里人少地多庄稼忙不过来,烟叶炕完有豆子,豆子拽了掰玉米。

我采杏子不到半袋,一声惊雷响起,天空暗下来,急忙爬下树,雨点就从头上砸下来,连带着几个冰雹差点把头敲破。我往梅叶家跑,下到路口,才见到她和男人在场院扫麦,我也加入扫麦行列。麦子越急越难扫,雨点顺脸往下流,砸得人睁不开眼睛。雨点太猛,来不及装袋,先用塑料布把麦子罩住,边缘围些麦糠挡住水。走进梅叶的砖瓦屋,人身上的雨水淌下来湿了她的地。对面穿衣镜望过去,我的眼睛红彤彤,在暴热的雨水中紧张地干活,连急带忙人像淋了一场热水浴。梅叶给我拿来她的干衣服,她的衣裤皱巴巴散发草腥和霉味混合的味道,我使劲抖抖穿上。

雨水在场院漂着泡泡,雷声在对面山头响起。巨大的声响惊人魂魄,闪电瞬间把屋子照亮。雷电平息说话的欲望,我们来去无声。梅叶找来几个铁桶放到檐下,屋檐上的水注立时叮叮当当奔流到铁皮桶里,那声响堪比舞台加了环绕效果的音乐。她起身烧疙瘩汤,我在灶下填着火,干洋槐树枝咯咯叭叭在锅底燃着,嫩韭菜拌的疙瘩汤,滚锅里浮起一层嫩绿的疙瘩,看得我肚子愈发饥饿。饭熟了,我干掉一碗又一碗,一碗饭没有吃完,梅叶就拿勺子从锅里舀几个疙瘩撇到我碗里,看她这样实诚,怎么也不像她姐嘴里的六亲不认,没良心货。

开始听她姐这样说,我以为她人嫁到小村,视野问题造就了狭隘,然而,和梅叶的一番交谈,我知道了其中缘由……

她前不久害了一场大病,不住地淌血,本想去县城医院诊治,在村诊所门口,她姐给她介绍了一个神婆,她姐说起神婆的灵验,嘴角泛出唾沫。她说神婆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村里某某挺年轻就靠拐棍扶着,让神婆做法没几天,扔拐棍自己走了。还有某某好好的额头出个疙瘩,疙瘩越长越大,都要到大医院做手术了,碰到她心肠好,介绍了神婆一念经,疙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小到陷进皮肤,跟没长一样样。再说了现在的大医院农人可是进不起,动辄一检查,各种机器先过遍。有的机器怕怕哩,不是辐射,就是要吸去人一针管子血。她犹犹豫豫听信了姐姐,请神婆进家。戴着一顶黄绸帽子的神婆让她炕上平躺着,在她家的堂屋焚香敬神。神不容易请来,她看到神婆费力地摇动身体,肥胖的肉体摇散了似的。神婆嘟嘟囔囔求了四海龙王,又求了上界天神,天神威力太大,把她折磨得先是打哈欠,后是昏昏欲睡,据她说是魂魄上天入地一番,求得仙丹妙药。她的胳膊在香案上碰了一次又一次,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黄裱纸上终有针尖大的神药,喝了神药,给她封礼,如果没有礼钱,她的魂魄会元气受损,永远回不来。她丈夫拿出卖烟叶的一千元,为了求得神仙恩惠眷顾,显示自己心诚,她又让丈夫添了自己挖药的一千。平躺炕上并没减轻淌血,她的身体越来越飘,神情越来越恍惚,整个人像一片风中摇摆的树叶。丈夫的哥哥入赘在城里,回家探亲时看到她的情形,把她送到县医院,医生给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医生说,晚来一步就没命了。丈夫想起烟叶钱迁怒她姐,曾在集市揪住她姐衣领,是她挡开的。

梅叶在山上种有几亩麦子,几亩玉米,还有几亩烟叶。她说自己多干活是为了有钱在娘家村,就是俺们大村买个房子,让孩子们以后有好点的学校上,有宽敞的马路门前通过,手机不用满坡满岭地寻找信号,水管一拧有哗哗的自来水喝。

扛着半袋子青杏,从杏洼村下来,夕阳从云层里挣出,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梢后面探头,土路两边,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一行行玉米青苗刚刚出土,叶脉上顶着雨后的水珠,玉米正张嘴吧嗒吧嗒喝着,明朝它们会朝天空窜上一节。

走失的苹果

大姨坐在炕沿,和盘腿坐在炕上缠棉线的母亲闲聊,大姨说了许多日子旮旯角的事后,突然说到房子。她在说房子的时候,不时晃动她花白的脑袋,平日浑浊的眼睛突然发出亮晶晶的光芒。她不知道,那光芒是一团火,灼伤了母亲,也灼伤了我。母亲看了我一眼,她眼里的哀怨,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是一把切割我的匕首,我夺门而逃。走出好远又拐回去,从楼板上拿了一个竹提篮,趔趔趄趄往山上去。捡地软是借口,我主要是到山顶找那块干净的大石板,把这疲惫遭罪的身体安放上去,让山风吹来,吹干我的泪水。

我和辉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我进村时,都能看到靠墙根坐着的八十多岁的王奶奶,捂着半个嘴巴吃吃笑。她笑我傻,辉家里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三间土坯房歪歪扭扭,风一刮要倒地似的。再说辉的那个妈还是人见人躲、鬼见鬼愁的麻胡蛋(胡搅蛮缠)。我走进院子,父亲正蹲在一堆玉米秸上吸烟,眼前的一杯茶水袅袅冒着热气。母亲给猪剁草,锈刀隔着多汁青草很空洞地撞上木板,铛铛的声音刺耳而辽远。父亲看到我猛站起身,脸上的肌肉痉挛地抖动,嘴角一抽一抽,他一脚踢飞了茶杯,杯子飞出很远,院里的鸡惊恐地大叫,跳上草垛,跳上院墙四下逃窜。

父亲恼怒我的根源是辉家没房。我从小订婚的那家人有房,且是平房,屋面的白瓷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可是我以后要跟人过,又不是跟房子过。那个人和我很少说话,偶尔说话,也局限在程序之内,心里从来没有对接过,连一丁点的漪涟也没有,整个就是一潭死水,死水上还板结着腐朽厚重的苔藓。不知道他天生木讷,还是在他看来,只要订婚,获得家里人的首肯,我就是他买下的货了。他没必要付出,不必要有一点点额外的热情。他们村里唱戏了,他遵照他父母的安排来接我,几天戏看完了,就送我回来,随村里俗礼给我几块花花绿绿的布料,除此没有任何交集。跟在他身后,我怀疑自己跟着一截木头。

他没有影视剧里胸前别一支钢笔充文化,他夹着一支烟,把中指熏得黑黄。我不奢望精神层次的契合,这种要求会让村里人笑掉大牙,父亲会更加认为我不可理喻。我只要求他知道鲁迅,但是他还是没有通过我的考核。对他来说知道鲁迅是一道很难做的题,也许我这样的山女,只知道干活生娃围着男人转就行了,知道那么多有甚用处?

我碰到辉,他虽然不知道鲁迅,但他很快为我买来鲁迅的作品。除此之外,他带我到县城影院看电影——张艺谋的《菊豆》,不是村里放映员放得老鼠啃噬蛛网缠结,在放映室躺了几辈子,放着放着就卡断了的《地道战》。为了一张昂贵的电影票,他省下晚饭的钱,手里拿一块充饥的馍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往嘴巴里塞。吃饭时,饭碗里有一个鸡蛋,或者薄得纸张样的一片肉丝,都要夹到我碗里。他没有加重他分量的房子,而我精神的砝码却又显得无比虚无,他深知这些,攥着我的手掉下了一滴男人的眼泪。

这滴男人泪击溃了我精神的堤坝,它不仅让我顺利产下一首诗歌,也成了我自找的终生囚牢。我再也没有走出来,无比决绝地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感情之战。我退婚了,顶着一拨一拨亲戚的劝说,和村人鄙夷的眼光,以及比血肉焚烧还要恐怖的精神世界的涅槃——最后,我和辉走到一起。我怀着深深的愧疚做了家里的叛敌,母亲哭天抹泪时嘴里的前世冤家。

婆婆并没有看清没有房子的弱势,我的凛然不仅成了她一辈子炫耀的话题,还以我的生日冲撞了她而显傲慢。在她看来她家平白无故来个媳妇是自然而然的事,在一次她和辉因我生日问题的争吵中,辉端起一锅热油泼到院子里,那是他们家一年的用度。婆婆在惊愕中发现儿子长大了,她操控不了一切了。

我出嫁了,走向婚姻的路上,风雨交加的天气已经为我作了阐明和昭示。母亲阴沉着脸,父亲喝了很多酒,他不省人事地在侧屋的小床上大睡。那屋子不通烟火,冰冷异常,他蜷缩着身子脸色青黄。我没有盘头,雨雪天上县城盘头会增加父母额外的开销。齐耳短发上别着一朵假里假气的纸花,在寂寥索然的唢呐声中,我走向辉家外墙泥巴不断掉落的土坯屋,我成了辉的媳妇,捂着嘴巴笑我的人层层叠叠。

那年夏秋之交的阴雨天,屋子的地下摆满了接雨的瓶瓶罐罐。天晴的时候,辉曾经上屋脊摆密了瓦片,许是房子太过老旧,许是椽木太过腐朽,补住一个窟窿又被风洞开一个窟窿。辉倒了一罐又一罐雨水,站在泥泞的地上失了耐心,任由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我给他拿毛巾擦干,他血红的眼睛直瞪着我,神情绝望无比。

他开始了盖房子的漫漫征程。看到路边沟渠一块石头,他立马甩掉外套汗流浃背战天斗地把它弄回家。暴雨过后的河床,河水还没完全退潮,他赤着上身,手里提着一个绳套、钢钎,和一块大石头较上了劲。浑浊的河水推搡着他,他在水中踉跄着步伐,那一刻,我的心瞬间被他揉碎———我当着看水人的面,不顾一切地喊着自家男人的名字。脊背晒脱了皮,指甲砸掉了一个,腿肚子上留着疤痕,石头慢慢在墙角越堆越高,他又开始挖沙子。细沙子和粗沙子从他手上的老茧流过,从他冬冬夏夏的铁锨上扬过,两千年的春天,借助一部分贷款,四间平房的轮廓出现粗粝的雏形。

草草粉刷一间将我安置,他跟村人去了南方,留我在家经营着两亩果园。我识的几个狗匝匝字在这方面显示出其她妇女所没有的优势——我看得懂种苹果手册,会按照配方配药。我还舍得投资,在村里率先给苹果穿起纸衣裳,这种纸衣裳双层结构,牢固地抵抗着紫外线和风雨的侵袭,最大限度地保持苹果肌肤的滑爽和娇嫩。我一天地里跑数遍,不厌其烦地看着八十棵苹果树,一溜排开在风中摇曳的样子。

打苹果树的药钱和套袋钱是我开裁剪部挣来的。我在村里的集市上摆摊,换拉链缝裤脚。做一条裤子五块,裁剪一条两块。那些吝啬媳妇们只是来裁剪,她们自己回去踏缝纫机,断不肯轻易给我挣去她们的几块钱。我果决地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一沓子块块票,换成了一包包苹果树需要的代森锰锌、叶面宝。我把这些药物喷向果树时,也把意念加给它们,和它们一起抵御着病虫害的袭击。想象着苹果们在我百般呵护下,以出众的姿色获得果商的青睐,一股香甜的滋味抚慰着我孑然一身的梦境。设想今年可以还掉欠款,然后就可以添置家具,如果可以买一个书柜,我的书就不用局促地蜗居在床底下的纸箱里。

跟着地堰上含苞秋菊的节拍,苹果以立定的姿势站在秋天的面前。我的苹果最值得检阅——扯下袋子不几天,就红得粉嫩娇贵,搽粉一样挂着一层白霜,白霜里的晶莹剔透宛若玉石,连最苛刻的果商也夸赞说,这尤物让人不忍下口,一下口就是神仙。他让我尽管采摘,一园子苹果全部预定。

农活不诗意,但摘苹果却让人寂静欢喜。和赶回来秋收的辉一起摘了一星期,眼看再剩六棵苹果树就要摘完,公公突然晕倒在果园。他平时血压就高,每天一片降压药维持着,有时侥幸不吃,在不吃的一天,他溜达到我的果园,走到树根还没帮上忙,人突然就转了一个圈圈,扑倒在树下。我和辉手忙脚乱给他掐人中,灌白水,辉背着他去了村里诊所,在诊所挂上输液瓶,一输要输半月,由我和辉替换着支应。

半月后,当我再次来到果园,六棵苹果树上空落落没一个苹果,我头一晕差点也扑倒在树下。

这六棵树长在果园边上,树杈密集却日照充足,结的苹果又大又多。现在它们个个伸展了曾负重的腰身,轻佻地风中招摇。每一个枝条的空洞,让我眼睛滴出血来,我用一只手扶着自己沉重的脑袋,迈着软弱无力被虚空击垮的步子,从地堰边的小路上走下来。麻婶挎着打猪草的提篮和我照面,她说咋啦妮子,牙痛吗?我的手敷在嘴巴上试图压住呜咽:苹果丢了。妈呀,敢情我前天没看错,我在对面山头上捋葛兰叶来着,看到你这块地里几个小学生忙忙碌碌像是在摘苹果,当时还纳闷,他们是你找来帮忙的吧,回头我就把这事忘了!她一连拍了几下她的脑袋。

小兔崽子,我饶不了你们———我撒腿往学校奔去。小学校矗在村东,台商捐资修盖的新崭崭的五层楼,一面高高的红旗在风中飘荡。老师是本村上了年龄农转非的教师,孩子们爷爷奶奶的年龄,豁牙跑风的嘴巴在教孩子们读拼音。这些孩子鬼精得很,也胆大妄为得很,我小时候需要花钱自己上山挖药材,还统统买了学习用品,现在小孩子直接找大人要,不给就蹦跳,我见过有个小孩拿刀架母亲脖子上要钱,拿了钱飞跑去买零食和玩具。

我恨村边那些开着三轮车吆喝收次果的,次果就是树上掉下来摔伤的烂果,五毛钱一斤,他的声音大概勾起了孩子们的生财之道吧,去把我套袋的优质苹果祸害了,我要是抓住兔崽子们,非把你们——呸呸,我在急速奔跑中,摔了一跤,手心着地,着地的部分生痛,还让土弄脏,我吐了一口唾沫擦了擦手掌。手心握成的拳头攥出了汗,额上也冒了汗,冒着热气的汗水淌下来刺痛了眼睛。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短发女人,她在阔大的办公室写毛笔字,几张桌子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她的杰作。我进去诉说时顺势坐在门口的桌子上,一只手把桌子擂得咚咚响,擂响桌子的同时我的眼泪鼻涕也在飞。我本来是说苹果来着,说着说着生出外延,从一个女人家种苹果开始,旺盛的液体洇湿了脚下的水泥地。

她一手拿着饱溅墨汁的毛笔,一边蹙着黏了一团墨迹的眉心,沉默地听我诉说,不时看看我弄湿的脚地。她的下颌本来很明显凸起,这时更加明显地看到牙齿在里面咬得格吧格吧响。我的委屈还没有倒完,她突然放下毛笔急匆匆地出去了,身影在门口旋起一股小风。不一会儿就拎着七八个十来岁的小孩站到我面前,他们进门的时候推推搡搡,那一个个低眉顺眼的样子像刚俘虏的战犯。

被女校长拎着衣领第一个揪进来的是邻居孩子光头,他腋下长一种鱼鳞甲,远看像黑垢甲,跟着一群野孩子泡一夏季的澡也泡不掉。人说他上辈子是鱼精,这辈子变人托生得太急,身上特征还没褪尽。他父亲前些年为地界和人争吵,被人在头上敲了一榔头后,就时不时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后来在一个夜晚爬起来出走了,有人说在县城饭店门口乞讨,有人说在外地乱窑里安身,还有人说风雪天冻死在野地里。家里人开始还到处寻找,找到后又跑,反反复复如此,后来渐渐泯灭了希望。他母亲种地没人帮忙,在地头大哭,寻村委会诉说无果,不得已为他招了一个后爸,忙的时候夫妻两个去后爸的村里干活,留他和爷爷在家,估计他那耳聋的爷爷根本不知道他做下的好事。有可能寻不到结局的结局,让我立即眼冒金星,牙竟隐隐地痛起来。

———钱哪里去了,说。女校长直奔正题。鱼鳞甲男孩在口袋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块钱,放到课桌上。一块钱像弹簧立马把我从课桌上弹起来,这鬼孩子,分明是想骗我:我的六棵树,就算一棵树一百斤苹果,六百斤全卖次果也值三百块!如果按商品果折算至少一两千,要我的命气死我了。

第二个孩子站得不端,女校长踹了一脚,我一看是大春的孩子。大春木讷迟钝,说媳妇难度大,一家人凑足高额彩礼从更小的村说来一个媳妇,媳妇好吃懒做,过了没几年,丢下孩子和一个外地人跑了。大春打工还家里债务,孩子跟奶奶生活,家中里里外外堆叠不值钱的杂物,光景一眼望穿。你说你家里这样了,还不省心,败家的,糟蹋我苹果干嘛?我推搡着他,眼泪肆意流淌。

第三个是个小不点,枯黄色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他是巷子口二顺的孙子。二顺人有点执拗,却一心向神。他和信教的一个女人纠结,气死了老婆。没了老婆管着,传教和继续纠结女人变得名正言顺。去南方打工的儿子儿媳把孩子留给他,他为了做好神的儿女,为自己积下功德,孙子饥一顿饱一顿才长得这么黄瘦。我还没有问他,小不点怯怯地看着我,忽闪着圆润的眼珠子,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先行大哭起来,好像我随后就要吃他一样。这些闹心孩子,摘苹果时的胆气哪里去了?

女校长挨个拍了一溜脑袋,大声呵斥了一番,对我说,人都在这儿了,我让他们逐个给你写份检查,然后每人花了多少钱退给你。

我眼睛肿痛失魂落魄,期期艾艾回家去。

当街走过,小卖铺的黄二婶说,我咋说我家死鬼那个不靠谱的东西,咱这是农村,他一下子进了这么多高档陀螺,正愁卖不了要退货,前天一下子卖掉了七八个。拢共几百块钱呢,原来是你的苹果钱,这些鬼孩子,祸害人精!

麻婶在巷子口看我愁眉苦脸回来,对我说,你这次损失太大,不行你报警算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歪在家里床上,心口一阵阵痛。

门帘后面悉悉索索,谁?从床的斜对面望过去可见竹门帘下一双黑色的凉鞋。凉鞋断了一根袢,鞋里的脚趾污浊不堪。光头红着脸磨蹭着移步过来,门口转瞬的光影照着他短袖掩不住的黑乎乎翘起的鱼鳞甲。他一反平时在同伴面前器宇轩昂的派头,神情恹恹地捧着一大张作文纸,快到我跟前脚软了一下显得磕磕绊绊。他一跨进来什么也不说,直接面对着床,语速快捷而咿咿呀呀地念起来:尊敬的大婶对不起,我不该看到你家地里没人,到你家地里捡拾苹果,卖了钱去买陀螺,我的行为很恶……圈,自私心很严重,给学校脸上抹黑,给你造成不可免(挽)回的损失,请你恨恨(狠狠)地惩罚我,无论怎样打骂都行,绝不反抗,绝不……他的话没念完,又溜进来一个小不点,对着床一番呜里哇啦,背书一样语调平直紧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一个不认识的字,把他的小脸憋得通红,鼻梁的雀斑上挂着细密汗珠,吸进去的鼻涕在换气时不可控地流出来。小不点穿着灰旧的城里人捐来的牛仔裤,牛仔裤有点大,他念时一只手不停地忙活,时而抹鼻涕,时而把裤子往上掖。

他们念完了无一例外摊开一只手,在我床边放上皱巴巴的几块钱。那几块钱不仅是让我的牙痛了,连带着脑袋也痛起来,我翻身起来对他们吼:别念了,滚滚,拿着你们的钱都滚吧,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们,小兔崽子……那些孩子急忙夹着纸张,拿起皱巴巴的块票,脚步带起院子里的淌土,一溜烟从院门口消失了。

翻了一个身,想起窝心的苹果,不值一分钱的眼泪,又不可节制地淌下来。

不知是天气很热,还是我发烧了,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火烧火燎,挣扎着却起不来,一声抽噎似的叹息后,我还听到自己的心里嘟囔了一句:小兔崽子。

金色的玉米,绿色的火焰

再没有哪一种植物像玉米一样,和我如此血脉相连、休戚与共。玉米糊糊喂养了我,当我从玉米堆上站起,一股浓郁的玉米馨香把我浸没,把我掩埋。

年年岁岁跟在玉米后面,和它哭和它笑,和它妥协,和它争吵。玉米以不可违逆的宿命植入我的内在,我精神的特质和性格的基因冒出玉米的味道。春来了,鸡粪、化肥或者草木灰,统统跟着我的簸箕或粪筐颠簸到南坪的地块,随着我手臂悠扬的起落,它们溶于黄土,渐化为玉米的苗床,成为玉米到来的铺垫。犁铧是真正迎接玉米的前奏,一场飘逸的春雨落下,玉米地酥软了骨架,它一夜间展露多情的容颜,等待春风通透地揉捏。

一粒优质的玉米种,在我手里捻了又捻,然后顺着我指缝留出的通道落到褐色的土壤。它有发芽开花结果的历程,也带着我希翼它穗大饱粒的祈愿。玉米苗迎风破土了,开始了穿越季节的涅槃。寒流是它的第一个考验,跨过倒春寒的门槛,然后就是抵御外敌入侵。土蚕最喜欢咬断它的根茎,从土里一寸寸地翻寻过去,像一个专门滋事的捣蛋鬼,玉米一株株败兴在它贪婪的唾液里。后来是野鸡的肆虐,它们以冲锋的姿势盘旋在玉米的头顶,把蓄积一冬的力气和饿极了的狂躁,发泄在娇弱的幼苗上。一爪子就刨起一棵,全然不顾包衣种子的毒液,毒液对它们已然有了免疫。

玉米摇摇晃晃地葱茏于初夏的阳光,写意出一片浓淡不一的绿。夹杂其间的灰灰菜、人菡苗、打碗花从除草剂那里漏网,它们的加盟让玉米们更加惺惺相惜。吸纳了养料和雨水的玉米挺拔了腰身,模样一天天苗条俊秀,渐进孕育佳期。暗夜里低头含羞的玉米花一丝丝张开,承接爱泽的浸润。每一丝花蕊都连接着一粒种子,等无数个种子汇集,一穗玉米就获得母体的完整。我时而抬头仰望,时而低头倾听玉米波澜壮阔地结合,对大自然的神奇充满深深的敬仰。

初秋的雨夜,玉米把拔节和吐穗张扬得有声有色。一棵和一棵交谈,一棵和一棵耳语,彼此倾诉生长的疼痛和快感。玉米林蜕身为收集秘密的专属地,一只南瓜在玉米叶下悄悄坐胎了,几只蜘蛛在玉米林里秘密织网了,野兔出门觅食时有了掩体,蝴蝶路过时有处歇脚了,无限生机在玉米地里蓬蓬勃勃。而我,最钟情那鲜亮洁净丝线一样的玉米花。大自然配好的颜色,随便抽出一根,绣出的都是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图画。

历经春夏秋,品尝酸辣苦的玉米在田野上挺立持重的身姿。旱来了,榨干自己也要把保命的水分留给后代;风来了,靠本能紧紧抓住脚下的土地。这小小的草木,以自己独有的方式,高举绿色的火焰,在韵味十足的风姿里,倾诉关于生长的欣悦。等待秋,等待一种心满意足的交付,等待历经沧桑后的欢颜,等待颗粒归仓的圆满。

那天的阳光细筛子晒过一样均匀,我拿出被老鼠啃破的旧袋子缝补,收拾好的袋子要去装田野上快要成熟的玉米。公路边的玉米地里侧翻了一辆大货车,我家的玉米被碾倒一大片。货车司机颤抖着从车里爬出来,他的颤抖堪比冬天最萧瑟的叶子:茫然、无助和惶恐。

山路弯多,他在转弯的时候,一只奔跑的黑狗在前面误导了他,他把车开进浩浩荡荡的玉米林。地堰上一片果实累累的豆角被卷进车轮,各种植物的藤蔓葬身轮胎。在等待吊车救援的时间,司机在我家的小圆桌上狼吞虎咽地往肚里倒下两碗饺子。小村太小,没有饭铺,而他跑了半天,已经闻不得人家饭香。我家的饺子缓解了他的哆嗦,他看起来稳健许多。他说到赔偿事宜,他说他会给我家那些扑倒碾碎的玉米一个说法,我和丈夫相视一笑。他说的最多的是他外省的那个家,家里贤惠的媳妇,调皮的孩子。孩子让他脸上升起云彩,彻底消散翻车的雾霾。他说为了妻子的大衣,孩子上个好学校,他才千里迢迢跑车。这个理由有着相当的广泛性,没有哪个男人的流汗不是不为这些,所以丈夫很快和他共鸣了许多话题。天色黑下来,丈夫不仅为他准备了床铺,还和他共赏了月色,月色下品咂了我藏在柜底的一瓶玉米酒。第二天,他启程了,对着丈夫挥挥手,对着压碎的一片玉米挥挥手,路边没有一个人提醒他该对那片凌乱的玉米负责。

在秋阳滑爽的抚摸里,我欣欣然掰着自家的玉米。从我开始追溯到母亲,从母亲到祖先们,他们统统和玉米有着最亲密的纠结。层层剥开的玉米泛着太阳的色泽。院门口,屋檐下,房顶上,一串串玉米被下乡采风的艺术家定格,被画笔临摹,被诗歌吟诵。农人们不知道,玉米除了实用价值外,还有如此质朴醇厚的艺术的价值。

玉米是女儿下学期的学费。收玉米的三轮车突突开进院,我和丈夫正费力地一颗颗拨着被雨水淋湿有点发霉的玉米尖。秋阳一览无余地洒在平房顶上,炙烤着我,逐件脱去的衣服顶在头顶,纷飞衣袖下的一点阴凉挡不住紫外线侵袭,我的脸庞吸纳了太阳光变得红光油亮,这样的肤色在都市决定饭店服务员对我的态度,也决定我走进某个机关时周围人对我的目光。然而,我没有一丝不满,也没有哀怨,相反我乐于和阳光打交道。它博大无私地普照玉米、麦子、大豆、灰灰菜、芨芨草。它从墙壁、烟囱、豆角蔓和洋槐树梢上掠过,给我足够的踏实和安定的温暖。

无数玉米堆叠铺陈,在平房顶汇聚成一方金色的织锦。组成这团锦绣的每一个色块都从手里过了几遍:首先从玉米杆上拧下来,然后从玉米皮里剥出来,它们在粗糙的手掌里起落,一穗穗装进蛇皮袋,又经过肩膀一袋袋扛到房顶,嗵地一声倾倒进阳光里。

七八亩玉米,从地里出发,就被丈夫的肩头扛起。鸡肠子一样狭长的地块,磕磕绊绊的山间路,不断抡起的蛇皮袋,玉米歇脚到房顶,他的肩头磨出茧子。厚茧子在夜晚的灯光下,被我层层揭起。不止肩头,还有指肚。指肚上的老茧在指甲刀上打滑,我建议他温水泡泡,用小刀刮刮,他挥舞着手掌要挠我,说留着这双橡皮手套可是铁砂掌。

今年玉米快收了,凄凄沥沥的连阴雨沤烂了玉米尖。我说往玉米机里一塞,什么好赖全混淆。现在玉米是给大工厂造乙醇,这一点点霉烂别说在大工厂,就是在玉米贩子这里都是沧海一粟。他是个死脑筋非要一穗穗过手,每个玉米拧一下尖,无数个玉米拧无数遍。迂腐到这地步,也非他莫属。骄阳在房顶晒得人出油,我剥了几下终被太阳赶跑。他邱少云一样纹丝不动,一穗,两穗,剥过的玉米在他眼前堆叠,层层摞起,每一穗都像是收拾清爽的佳人。

玉米贩子的三轮车打开车厢候在廊檐下,打成籽粒的玉米一袋袋顺屋顶的高梯子滚落到他的三轮车上。装好车后,他连带着买走丈夫剥下倒在屋角的烂玉米。好玉米八毛,烂玉米两毛。过秤后,贩子解开好玉米袋子,一袋袋往内添烂玉米。赤橙红绿青蓝紫,丈夫的脸瞬间变了几个色,他奔过去抓住人家的袋口。贩子笑道,我买来的玉米我想咋整就咋整。丈夫说,那是我一颗颗剥下来的。贩子说,你都卖给我了,管得着吗?丈夫说,早知道是这结局我也会这样干,哪能轮到你,昧良心赚这差价回家睡得着吗?一个老鼠屎坏一锅汤,万一人家买回去是磨面,做食品,想想,要祸害多少人呢,伙计?我上前拉他,他死扯住人家口袋不丢。

三轮车突突开走,我说,人家不当咱面,回到家不会继续往内掺?他一拍脑袋说,咋没想起这茬,我得撵上给他说说。

丈夫在撵人的过程中迎面碰到了二憨媳妇。她披头散发一路奔突,掩面嚎啕。再三问询之下才知,她家有刚咽气的老人,她被突如其来的事打击得不知所措。丈夫在她家厢房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数不清的尘土,飞扬的尘土落了一锅盖,一桌子,还有老人的脸上。他的脸扭到一边,乌青涨紫。丈夫拿起炕边老人寿衣,和几个邻居把他衣服换上。老人儿子在外打工,生活起居凭儿媳照应。二憨媳妇脑子不清,根本不知道丧葬之事从何处下手。丈夫拿起手机给二憨打电话,信号在院子里追踪了几回合,还是没连上网。丈夫把手机摔到窗台,一个人扛起蒸馍的大铁锅,把它稳稳当当落在临时支起的大灶台上。从报丧、买菜,到打墓和下葬,他像陀螺一样在她家运转起来。村人外出打工,留守的是老人和孩子,体力活拿钱也寻不到人。出殡时下着雨,土路湿滑,抬棺材的丈夫在地头一个趔趄,被杠头的糙皮擦破了腰。我拿红药水给他涂抹,他的嘴巴朝一边咧去,一直咧到想要啃住什么东西。二憨来家坐了半晌,拿条香烟给他,两个人在堂屋里推来让去。

丈夫经营着犁地的拖拉机,我们明年还有十几亩玉米要种。收获玉米后空荡荡的田野上,丈夫开着拖拉机来来回回一尺尺掘进,拖拉机的哒哒声反衬田间的寂寥。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晾晒,晾晒相当于增强肥力。黑黝黝的肤色是它今日的陷落,明年又会被绿油油的禾苗扶起。玉米,一缕缕阳光,一滴滴汗水,凝练成不含杂质的纯粹。信手抓一把泥土,玉米的味道,弥天而来。玉米是我的亲人,它和我如此倾情相依。

玉米,那一粒粒金色的品质,不容冒犯,不容置疑。

(插图: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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