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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锁(下)

2017-10-10刘贤纲

火花 2017年4期
关键词:马达鬼子大哥

刘贤纲

母亲的锁(下)

刘贤纲

十二

两狼山向北,荒山野岭绵延数百里,散布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村落。其中有一个叫一亩石的小山村,几乎与世隔绝。

梁铁锁和魏蓝住在这个村子里已有一个多月了。

从山洞逃出两狼山,他们先去了魏蓝的老家石河村一趟。结果令人寒心:从前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父母此时对她刮目相看、冷若冰霜,至于她身旁的那个小战士,他们更是视之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趋利避害几成人性本能,天理人伦何足道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魏蓝离开家门,一步三回头,欲罢不能,泣不成声。

之后,他们去了一个叫簸箕口的村子,也就是梁铁锁的老家。五年前的那场大轰炸几乎将村庄夷为平地,但,人们的生存意志是如此强大,短短几年,新的家园从废墟里脱颖而出,轰炸的遗迹几乎荡然无存。

只有梁家的废墟多年来无人清理,隐没于一米高的荒草中。

他,梁家遗孤,走进不复存在的家门,惊起一群鸟雀;手抚断壁残垣,父母兄弟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多少往事浮上心头,他如受重压,跪下去,掩面而泣。魏蓝感同身受,轻抚他的肩头,良久无语。

“孩子,这里不宜久留。”

今非昔比,他的堂叔如今是他在村子里唯一的亲人,为他指路:

“村里早就有人说,八路军十三连杀死了一个叫伊藤的鬼子头目,是老梁家的兄弟们干的,这才引来鬼子轰炸,全村老少爷们都跟着老梁家遭殃。事过多年,还有汉奸隔三差五到村里转悠,打听你们兄弟的下落。你堂姐刚嫁到一个小山村,那儿人烟稀少……”

于是他们离开簸箕口,来到那个叫一亩石的小山村。

村里的老人说,这里自古以来就没有遭受过战乱之害,因此尽管交通闭塞,生存条件十分恶劣,却很少有人背井离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多少年来村里人过的就是这种近乎原始的田园生活。战争年代,这样的生活如凤毛麟角,求之不得。他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村庄。

很快,在堂叔堂姐的帮助下,他们有了一座茅草屋,屋前围着一个石头墙的小院子,屋顶上升起了久违的炊烟。屋后的山坡上有他们新开的几块地,地里玉米和蔬菜已经扎了根。

他们还收养了一条流浪狗,魏蓝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太平”。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多月。

一天深夜,“太平”第一次发出警觉的吠叫。

“有人来了。”魏蓝说。

梁铁锁侧耳倾听。

“是十三连的人!”他一跃而起,“外面下雨了,你在屋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十分钟后,他回到屋里,带进来一股子潮湿浓烈的雨腥气。

“真的是十三连的人吗?”魏蓝问。

“是,”他说,“和我一个排的宋亮。”

“他怎么知道咱们在这里?”魏蓝问。

“我和堂叔说过,有十三连的人去村里打听我,一定把他领过来。”

“他走了?”

“没有。我让他在门口等我一会儿。”

“什么?”魏蓝大吃一惊,“你要跟他一起走?”

“嗯。我刚刚知道,我娘,我大哥,都还活着。十三连还在。”

“是真的?”

“真的。这不,宋亮也活着。”

“他们在哪里?”

“两狼山。”

“这么说,他也活着回来了?”

“对。活着回来了。我们还打了个胜仗,重占两狼山。”

他一直站在床前,看着魏蓝。屋里没有掌灯,但,黑暗中,魏蓝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不同寻常。

“你一定要走吗?”

“对。一会儿就走。”

“咱们种下的玉米刚刚发芽……”魏蓝说,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他一直站在床前,看着魏蓝。雨下得正急,“太平”在雨里吠叫不止。魏蓝突然打个寒战。她从男人的眼光里觉出了什么。

“不,”魏蓝惊叫一声,“你不能回去!”

她一下子投进男人的怀抱,浑身发抖。“你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为什么?”男人问。

“你不能回去。你一回去,就……”她不敢说下去。

“就怎么了?”他抚摸着魏蓝因为受到惊吓而微微发抖的脸,“没你想得那么糟。别想多了。”

“不,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去。你也知道。”

“我是十三连的人,战争还没有结束,我必须和他们在一起。”

“不光因为这个,”她说,脸贴紧了他的胸口。“因为他。他回来了。”

“他就是不回来我也得回去啊。”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回去都是打鬼子。”

“除了鬼子,你还多了一个敌人。因为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是好事。打鬼子多了一份力量。”

“他回来了,你就不能回去。他会怎么对你,你比我还清楚。我能感觉到,他正在山洞里等着我们。”

“不光他在等着我,我大哥、我娘、十三连的人都在等着我,我必须回去。”

“那好,”魏蓝抬起脸,“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你不能回去。”

“我知道,他是要我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没法交差。”

“不,”他手抚魏蓝的头发,“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你肚子里怀了咱们的孩子。你回去结果会更糟。”

“我知道他。只要我跟你回去,万事大吉。”

“以后呢?”

“以后再说,”魏蓝说,“先说眼前。马达山见不到我绝不会罢休的,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且不说他会对你怎样,他一怒之下会跟十三连彻底翻脸,说不定还会跑到鬼子那头。”

“你回去就能避免吗?”

“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沉默片刻。

“不,发生了。”他说,“我不想骗他,也不想骗你,更不想骗自己。我和你已经在一起了,要说这是过错的话,这是我一个人的过错。我不会让任何人特别是你帮我分担,更不会错上加错,让你再投罗网。你要是真的为了我,就留在这里好好活着,把咱们的孩子生下来。”

“你一个人回去——”魏蓝摇头,一阵哽咽,“我不敢想下去……”

“那就什么也别想了。”他说,“在山洞里咱们不也挺过来了吗?他比鬼子还难对付吗?”

“你一个人面对他……”魏蓝继续摇头、哽咽,“在他眼里,你是叛徒,因为你抢了他的女人。他不会饶恕背叛他的人。”

“嗯,他刚把一个叛徒杀了。”

“安大锅?”

“不。耿三。”

“他的保镖,”魏蓝又打个寒战,“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保镖他都能痛下杀手,他又怎么可能对你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耿三死不足惜,”他说,“因为耿三的叛变,十三连一次次遭到鬼子的伏击,损失惨重,这次,这个王八蛋又把十三连引到两狼山,敌人正集结军队四面合围。”

“哦!”魏蓝频频摇头,“你回去岂不更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你一个人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能是……白白送命。”

“我是十三连的人,永远是。我必须回到我娘、我大哥他们身边。这些日子,像在山洞里的时候一样,我经常半夜里醒来,觉得十三连还活着,还在战场上厮杀、流血,而我,远离战火,躺在安乐窝里,搂着心爱的女人睡觉……他们过不上一天安稳日子,而我,他们的战友,躲在这里过了一个月的太平日子。一个月,足够长了。只是——刚才我一直在床前看着你,一直看。知道我的心思吗?”

“不知道。”

“我看着你,觉得你……很可怜。”他突然跪在床前,“大姐,我害了你。”

“不,不要说了,”她把他湿漉漉的脑袋搂进怀里,热泪滚滚。“不是一个月,加上山洞里的那些日子,是四个多月,是够长的了。也许,这个年头,我们不配享有太平日子……”

只要他们稍一沉默,雨声和“太平”的吠叫声就特别响亮,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们:告别的时刻到了。

“好了,我该走了,”他站起身,“宋亮还在雨里等着我。”

“你得答应我:活着回到我身边,”她把他搂得更紧,“不要撇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你知道,这世界上我就你一个亲人了。连爹娘都不要我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心里的一样东西塞进她的手心里:“这把锁,是鬼子轰炸我的老家后剩下的唯一一件像样的东西,我老娘一直藏在身上,我大哥托宋亮带给我。你拿它锁好院门,铁将军把门,晚上睡觉就不会害怕了。”

他装扮一新,恢复了以前那个小战士的模样。魏蓝眼看着他走出屋门,隐没在无边的雨夜里。

“我走了。记住:好好活下去。”

这是他留给魏蓝的最后一句话。

宋亮带了两匹马。开头一段山路,雨下得正大,他们牵马慢行。

“铁锁,你真的就这样一个人上山吗?”

宋亮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

“你再考虑一下吧。”

“不用考虑了。”

他说,回头看一眼嵌在黑夜中的村庄,用力拉一下马缰:

“我早就考虑好了。”

“你一个人——”宋亮又说了,“马达山是不会饶了你的。他一直坐在山洞里等着。”

“这是我和他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会有个了断的。”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在雨夜里默默穿行。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太平”的吠叫声。但,他再也没有回头。

“要是我回去说没找着你们……”宋亮压低声音,仿佛隔壁有耳,“毕竟,连长就你一个亲弟弟了。撇开那事不说,明摆着,山上很快会有一场真正的决战,这一战下来,估计十三连无一人能够存活。你上山只会多搭上一条性命,改变不了什么。你看,连长要我把老家的锁带给你……他肯定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是连长。他要为整个连队负责。不要磨蹭了宋亮,我们上马吧。”

宋亮没有上马。他还有话要说。

“铁锁,你听我说——我们当初根本就不该收编这个山林队,还号称什么十三连独立大队!我们的命运由此改变。要不是因为那个匪性不改的大队长马达山,咱们十三连哪会遭到这么大的损失,你也不会……”

梁铁锁打断宋亮的话头:

“宋亮,你听我说——当初,我们十三连要在两狼山站稳脚跟,马达山是绕不过去的坎,我们要么争取他一起抗日,要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队伍被刘黑七拉去当汉奸。大哥说过,汉奸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敌人,东北抗日联军说到底就是毁在汉奸败类手里。多一个汉奸,我们就会多一份损失,少一个汉奸,我们就会多一份胜利的把握……”

“可是,铁锁,为了马达山他们不当汉奸,我们付出的牺牲是不是有点太大了?一次又一次,因为他们,我们损兵折将、被动挨打,这次,又是因为马达山,因为他的任性和孤注一掷,我们十三连中了鬼子的奸计,陷入绝境。说实话,我想不到十三连会是这么个结局……我想不到,更不甘心……”

一只猫头鹰刺楞一声与他们擦肩而过。

“宋亮,我梁铁锁想不到的事更多。”梁铁锁,“我想不到鬼子有一天会打到我的老家,想不到我会成为十三连的一名战士,想不到我能一枪击毙伊藤一郎;我也想不到十三连会收编马达山的山林队,想不到我会陪一位压寨夫人藏在山洞里一藏就是三个月;当然,以后发生的事情我更是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就像刚才,你能想到会有一只夜猫子冒着大雨在深夜里飞行吗?”

宋亮仰天长叹:“人啊,总是想到的太少,想不到的太多……”

梁铁锁:“如今国难当头,遍地是鬼子和汉奸,你绕不过去,也不容你多想,就一个字——杀!”

宋亮:“铁锁,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孤儿。我的爹娘没有死在鬼子手里,都是早早地死在咱们混蛋政府的苛捐杂税之下。而现在,我却在拼死打鬼子……来这里的路上,也就我一个人,我有很多想法……”

他沉默片刻,猛然呼出一口粗气,大声说道:

“但,铁锁,你说得好,国难当头,不容你多想,都想得那么多,这个国家的脊梁恐怕早就断了。我更多的想法是——我是男人,我是中国人,我是十三连的人,我不赴死谁赴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小鬼子,拿命来,我来啦!”

他打个唿哨,挥鞭跃马,冲向前方。

“好样的,宋亮!”梁铁锁哈哈大笑,“我也来啦!”策马紧随。

夜色衬出两位骑士颠簸的身影。

十三

梁铁锁来山上见了母亲最后一面。

然后,他随大哥去了山洞。

进山洞之前,他把那支德式驳壳枪交给大哥,让人把自己五花大绑。

马达山坐在山洞里,用那把大刀削树枝。白花花的树屑堆了一地,埋住了双脚。整整一天一夜,他就在干这活儿。旁边,躺着身首异处的耿三。

“马大哥,我回来了。”

他听到一个期待已久的声音,却头不抬眼不看,一刀一刀地削他的树枝。

“老马,梁铁锁押到。”梁金锁,“这是你的驳壳枪。”

马达山“唔”了一声,继续埋头干他的活儿。“就你一个人来了?”他问,不动声色。

“是,马大哥。”

“你嫂子呢?”

梁铁锁犹豫一下,“还好。”

“你不让她来,对吧?”

梁铁锁点一下头,“是。”

“你,还有她,都想不到有一天我马达山还会活着回来,是吧?”

“是。鬼子的宣传单上说咱们的队伍全军覆没,我不信。可后来有一天耿三上山,他说你——马大哥,还有我母亲、我大哥、我二哥,还有十三连的大部人马,都牺牲了……”

“他的鬼话你信了?”“是。当时,我信了。”

“你们以为我马达山就那么容易死?我说过我马达山一定会回来的。多谢他和鬼子的关照,使我大难不死,”他朝耿三的尸体努了努胡子拉茬的嘴巴,“我用你送我的这把大刀亲手处决了他。因为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队伍,当了叛徒。他给我当了十年的保镖,一口一个大当家的。你呢?你刚才还叫我马大哥。我把两样最心爱的东西都放心地交给了你。驳壳枪你带回来了,可是她,你嫂子,我的压寨夫人呢?”

“我叫马大哥失望了。”

“那就别叫我马大哥了。”

他狠狠地用大刀削断一截光溜溜的树枝:

“我和梁连长说过,只要你肯带她上山,哪怕让我再看她一眼,哪怕你接着就带她走,我都会不计前嫌,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你,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为什么?因为她跟你说,她恨我这个老土匪头子?因为你跟她说,她来这里是自投罗网?仅仅是因为这些?你说!”

“不仅仅因为这些。”他说。

“还因为什么?回答我!”他削树枝的手停住了。

“还因为——”他回答,“她怀了我的孩子。”

一阵僵尸般可怕的沉默。

“说到底,你和耿三一样背叛了我。”

他终于打破沉默,推掉手头的活儿,蓦地起身,从梁金锁手里接下手枪,枪筒顶住梁铁锁的脑门。

“不,不只背叛了我,”他开始声色俱厉,“你还背叛了你的十三连,背叛了独立大队,背叛了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他们很多人为了杀鬼子流光了血!而你呢?为了他们,你跪下!”

“枪里还有一颗子弹,”梁铁锁跪下,“是我留给自己的。为了他们,你开枪吧。”

“住口!说到底,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你听我说完!”他说,因为愤怒和痛苦,持枪的手微微发抖,“她和你说,她是我抢来的,她视我如仇寇,永远不会喜欢我——她说过没有?”

“她说过。”

“她说过没有,她跟一个相好的怀了孩子,不能和我同房,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从不强迫她,从没动过她一指头?”

“她说过。就因为这个,她还说过你这人还有点人味儿。”

“我说过,我马达山这辈子就喜欢她一个女人,不管她喜不喜欢我,以后会不会回心转意。”那支枪管轻轻滑动,将贴在梁铁锁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拨上去。“为了她,我什么都能做。在我带着弟兄们跟着十三连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干了什么?你搞大了你嫂夫人的肚子……你说,你对得起谁啊!”

他说了一大堆粗鲁难听的话,气喘吁吁,胡子上滴答着泪水。

“该说的我都说了。”梁铁锁闭上眼睛,“你开枪吧。”

“负荆请罪?”马达山冷笑一声,“得啦,你不是李逵,我也不是宋江。我更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

马达山持枪的手垂下去,掷枪于地。

“这里可以没有你,但她不能没有你。这事到此为止。你回去和她好好过日子吧,代我问个好。鬼子要来了,明天,这里将有一场恶战。”

接着他向梁金锁一拱手,“马某人回山寨了,告辞。”拂袖而去。

兄弟两个,沉默片刻。

“铁锁,起来吧。”大哥说。

“不,”弟弟纹丝未动,“大哥,执行纪律吧。我是立了军令状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必须以死谢罪。大哥,拾起枪。”

大哥拾起那支驳壳枪。

“对准后胸。”

“铁锁,你以为我能下得了手?”

大哥握枪的手无力抬起。

“叫别人替你下手吗?”

他面对洞壁,能感觉到大哥身体的颤动。

“大哥,不要婆婆妈妈了,人家都叫十三连是梁家军,你是连长、党员,必须带头执行纪律。不光马达山,战士们都在盯着你,等你发号施令。独立大队不能走。十三连不能分裂,各自为战。明天,还要团结起来打鬼子。来吧。”

“铁锁,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不要磨蹭了大哥,我早就考虑好了。来吧。”

“铁锁,叫我怎么和咱老娘交待……”

“她老人家会慢慢想开的。以后全靠你照顾她老人家了。好,我数三二一,数到一你就开枪。”

他面对洞壁,舒一口气,准备数数。突然,他惊讶地发现,昏暗的洞壁上居然还残存着从前女人教他识字时用木炭刻下的笔画,其中有一个大大的“人”字,他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好的字了。他向前挪了挪,以便更清楚地看到那个字。

“三。”

他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

“二。”

从前,他为了阻止女人走出山洞时也是这样数的,那时他的眼前是一片朝霞。

他数“一”。眼前那个“人”字大得惊人。大哥开枪。他浑身一震,面向那个“人”字贴过去。

安大锅听到一声枪响,快步走进山洞。

“老天!”

他一把抓住梁金锁持枪的手:

“你干了什么事!马大哥叫我过来看看,想不到你……我们死的人还少吗?还要杀自己的兄弟……”

梁金锁保持着射击时的僵硬姿势,声音嘶哑:

“安排长,和马大队长说,立即通知连队集合,等会儿我有话要讲。”

安大锅扎煞着两只手,轻轻摇头:“好。可是你——”

“请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十四

此时,大雨转为蒙蒙细雨。

母亲坐在山岩下烧水。山岩刚能罩住她,雨随风浸湿了她的后背。火焰奄奄一息,艰难地咀嚼着潮湿的松枝,母亲不时俯身吹火,腾起的青烟呛得她连声咳嗽。

背后,传来大儿子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停止。儿子许久无语。

“我听到枪响了。”

母亲说,没有回头。

“娘,对不起。”儿子开了口。

“这下马达山该满意了吧?”

“娘,不,他没有下手。”儿子跪下,“我亲手执行的。”

沉默。雨舔枝叶的沙沙声。

“小四没遭太大罪吧?”母亲问他。

“娘,没有。”他回答,“子弹穿过他的后心。他当场就……”

他看到母亲打了个寒颤,就像他开枪时看到弟弟浑身一震那样,他突然担心母亲衰老瘦弱的躯体也会像弟弟那样倒下去;他要扶母亲一把,母亲推开他的手。

“你们兄弟四个,数他最小。”母亲低声细语,“明天是他十八岁生日。”

“娘,我知道。”

“可他不知道,”母亲说,“他最爱吃烤地瓜,每年过生日我都会烤一个地瓜给他吃。今天他上山见了我最后一面,塞给我一个地瓜,说娘,看您瘦的,这个地瓜是老家堂叔送我的,您一定把它烧熟吃了,谁也别给。我一下子想起明天是他的生日,刚要提醒他,他说娘,连队有急事,我先走了,然后他朝我敬了个礼,就急匆匆地走了。提醒他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摇摇头,用松枝从壶底掏出那个埋在火堆下的地瓜。

“他再也吃不上地瓜了。这个馋虫,自小就喜欢帮我拉风箱烧火,好趁机把地瓜啊、玉米棒子啊、花生啊、土豆啊、姐蛉龟啊、蚂蚱啊什么的填进锅底草灰里,刚烤个半生不熟的就往嘴里送,生怕银锁铜锁抢先下手,呵呵……”

许多有趣的往事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母亲忍不住笑了笑。

“每次地瓜烤熟的时候,我说我最不喜欢吃烤地瓜了,他不信,一定要眼看着我咬两口才肯自己吃,我咬一小口,他说不行不行,您再咬一口嘛,就一口……这孩子……”

母亲的低声细语像蒙蒙细雨一样打湿了儿子的脸。

“金锁,”母亲说,手伸到身后,把地瓜递给他,“趁热吃了吧。”

他把母亲的手轻轻推回去:

“您吃吧娘,小四说得对,看您瘦的……”

“娘吃了没用,你吃了好有劲打鬼子。这样吧,我先咬两口……”母亲咬了一口地瓜,余下的给儿子,“咱娘俩一块吃,小四在天上看着会开心的。这孩子,我听到他在天上嘻嘻哈哈的……”

梁金锁看天,天上阴云密布,一大块云团在山林上晃晃悠悠,母亲说得不错——恍惚中,他看到云团上站着他刚刚死去的小弟弟,还有他死去的另两个兄弟,还有他死去的许多亲人,一齐朝他招手、微笑,并鼓励他:吃吧,吃吧,吃了有劲打鬼子,给我们报仇啊……他泪眼模糊,吃了一口,他们笑得更开心了……

“金锁,娘求你一个事,”母亲说,“你一定得答应我。”

“说吧娘。”

“咱们在山上俘虏了不少敌人,应该不缺武器了吧?你把银锁留下的步枪给我。”

“不。这次战斗不同以往。这次,您一定要听我的。”儿子说,“我都准备好了,让宋亮再下山走一趟,把您送到小四住过的地方,那个女人怀了小四的孩子……”

“愿她娘俩平安,”母亲说,“我就你一个儿子了,咱娘俩是死是活再也不要分开了。”

“娘……”

“儿子,不要再说了。”母亲说,“以前我连怎么拿枪都不会。你们都不叫我碰枪。银锁临死前才教会了我。他说娘,您叫人把我的枪拿过来,我以后不能保护您了,我要教您怎么用枪。他把头靠在我怀里,伤口还留着血,拼命教他娘怎么瞄准,怎么拉枪栓,怎么射击,怎么上刺刀,怎么装子弹。开枪没那么难,等会儿你再教我怎么用手榴弹。我不要别人保护,我要和你们一块打鬼子……”

这时候,另一个男人的粗壮声音在母亲身后响起:

“大娘,我是马达山。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给您跪下了。从现在开始,我马达山也是您的儿子。娘,我向您发誓,马达山生是十三连的人,死是十三连的鬼,永不向鬼子低头,拼死保护您……”

十五

马达山信守誓言,誓死不向鬼子低头。当天晚上,他断然拒绝了日军提出的以永不进犯两狼山来换取山林队与十三连分道扬镳以及释放龟井少尉的和谈条件。为表决心,他当着日军谈判代表的面处决了龟井少尉和伪军队长何德干。

“告诉川口,我马达山是十三连的人,我们十三连生也罢,死也罢,就是不与豺狼谈和。”

次日上午,阴雨连绵,十三连迎来最后的决战。

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对决。川口联队集中全部兵力围攻两狼山,三架飞机轮番轰炸,山炮、掷弹筒齐鸣,步兵从四个方向包抄攻击,直到傍晚时分,密集的枪炮声才渐趋零落。十三连死伤大半,耗尽了最后一批弹药。

但,抵抗依旧没有停止,之后开始了残酷的白刃战和肉搏战。十三连最后几位战士被蜂拥而上的日军分割包围,个个孤身奋战,以一抵十。

梁铁锁的那把大刀派上了用场,马达山用它左抡右劈,一连砍杀了四个鬼子,最后寡不敌众,慷慨赴死。

安大锅用的是最拿手的飞镖,十米开外,射杀一片。他是哼着曲子死的,不失英雄气概。

死亡逼近梁金锁。梁金锁刀枪并用,每杀掉一个便大声报数,提振士气。他身后,是昏迷多时的母亲。母亲怀抱一支步枪,坐靠一棵头部折断的松树。她双臂和右腿中弹,额角被弹片划破,汩汩流血。她被儿子的吼叫声惊醒。她听到“七——”,睁开眼睛,刚好看到儿子轰然倒下。骑手宋亮,还有另几个战士,也相继被一大片汹涌而至的黄色波浪吞没,偶尔,黄色波浪里腾起几朵红色的泡沫,随雨洒落。

母亲已无力站起,从额角流下的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战场突然一片沉寂,犹如一张白纸。雨停了。山上的雨水与鲜血纠缠不清,像惊蛇一样簌簌爬行。陌生怪异的人语声提醒她,鬼子已经完全占据了山头,而她,是十三连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了。

我会开枪了,她对自己说:我对着敌人打光了枪膛里所有的子弹,打死了一个鬼子,还有一个伪兵。还行。对了,怀里还有一颗手榴弹。胳膊断了,举不动,可你还有力气拉弦……

她看到黄色的波浪向她涌来。来吧,小鬼子们,陪我老太太一块儿尝尝手榴弹的滋味吧。来吧,还我儿子们的命来。唉,那个鬼子是怎么回事?一大群鬼子簇拥着他,他挥挥戴白手套的手,示意身旁的人闪开,好像有点好奇似的,一个人慢慢地逼近她。夕阳蓦然绽露,光芒四射,她一时头晕眼花,忍不住想抬手擦一擦眼睛,却无力抬手。

“她还活着,手动了一下。”

她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是个狗娘养的汉奸。

“哦,梁金锁的母亲。”川口大佐说。他盯着老太太怀里的步枪。“是我们的三八式步兵铳。他们的枪几乎全是我们的三八式。连这个老太太都有。本田君,你说这是帝国的荣耀还是耻辱?”

“我说不准,大佐阁下。”本田说。

“他们用我们的武器对付我们。”川口继续说道:

“一方面,他们生产不出我们这种优良的武器,这是我们的荣耀,也是优势所在;另一方面,他们利用一切手段拥有我们的武器,给我们巨大的杀伤,这就是我们的耻辱所在。顺便说一句——我哥哥就不幸死于敌人的三八式步兵铳的枪口之下。”

“大佐阁下,十三连全军覆没,梁氏兄弟无一存活,匪首马达山也死无全尸。您复仇成功,可以松一口气了。”

大佐摇摇头,目光一直没离开松树下那个身负重伤、怀抱三八式步枪的老太太。

“一个小小的十三连,耗费了我们联队这么大的精力,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想想真有点可怕。我们给马达山开出了那么优厚的条件,他却宁愿陪着这支必死无疑的连队一起战死。还有这个老太太!连老太太都在向我们开枪……”

你们叽里咕噜什么呀,母亲想。还指指点点的,好像我是个怪物。你们,特别是你,你这个鬼子头头,你以为我这个浑身淌血的老太太马上要死了,不值得浪费一枪是不是?我没那么容易死。我正在一点点地积攒力气,我的血还没流干,我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你们不懂得一个失去所有儿子的母亲为了复仇会怎样爆发。

此时,和车轱辘那么大的夕阳正一点点从川口的军帽上滑落,川口的身影倒在母亲的脸上,母亲在阴影里看清了川口的面容——居然和她的大儿子十分相似,眼睛、鼻子、嘴巴、下巴、脸形,甚至身高、站立的姿势,都像。如果不是裹了一身黄皮,挎着军刀,她简直以为是儿子死而复生。她打了个寒战。不,不是儿子。我儿子已经死了。你是我儿子的对手,不共戴天的仇敌。你是另一个娘养的,狗娘养的,跑到这儿来杀人放火。瞧你的眼神,傲慢、凶狠,还有点歪斜。瞧你,用戴白手套的手神气活现地拂扫一下肩头,显摆你肩章上的金星。你,狗娘养的,杀了我全家,杀了和你长相差不多的我儿子。好,现在轮到你了,你这杀人不眨眼的狗杂种。你再走近一点,让我看清你。哦,看清了,原来你鼻子底下还有一小撮胡子呢,又黑又亮。再走近点,好,听到你的喘气声了,呼哧呼哧的,像野兽似的。坏蛋,你沾满血的皮靴差点踩着我了。好,你俯下身,歪着脑袋看。看什么呢?是不是看我怀里的枪,枪托撑地,枪尖朝上?是不是看到刺刀根上栓了一根细绳子?绳子连着一个宝贝疙瘩,就在我怀里,只要我双手往下一拉……

(插图: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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