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散记
2017-10-09西湖雨
西湖雨
疯 子
田野上铺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桑港头的大樟树绿得仿佛能拧出水时,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被村里人捆绑着,由一个瘦弱的婆婆指挥着,押解到桑港头的上港庙前跪着。这场景常在我脑海里显现,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好似我们小孩玩的游戏,只不过主角换成了大人。
那捆绑着的男人是我发小的爸爸,他的眼神我一直记得,涣散、游离、迷茫、忧郁,像盛夏鱼塘里莫名浮上来的死鱼。婆婆挥舞着桃木大刀欲做砍杀状,口中还念念有词,他却忽然狂笑。我很害怕这样的发小爸爸,还有那被摁倒的头颅,黑不溜秋,胡子拉碴,披头散发,以及那狂傲的冷笑声。
似乎听大人讲,他被狐狸精附体,整天不修边幅,失魂落魄,即使是大冬天,田野上已是一片白茫茫,屋檐上挂满了一串串冰锥子,他依然赤裸着上身在桑港头或桑港头外的田野上狂奔。
村里人可怜他,只好请婆婆发功,用桃木刀杀了附在他身上的狐狸精,他才能清醒过来,还发小一个正常的爸爸。
就是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狐狸精了?或许出于可怜我的发小,或许好奇心的驱使,揪着我妈的衣角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叔叔与我爸妈选在同一个黄道吉日结的婚,那天下大雪,我爸的迎亲队伍凌晨便早早出发,浩浩荡荡地翻过枫嵯岭,走上四五个小时,娶上如花样貌美的妈妈。那叔叔也差不多,只是我妈早一步进了村子。农村里以早进村的新媳妇为大,关于其他冲撞什么的一些讲究就不知道了。
后来我姐与她姐同岁,我与发小同岁,日子就这样好似白峤港的水缓缓流淌。
发小的爸爸怎么就成了疯子呢?为何他们不带他去医院看看呢?就任由村人与神婆婆胡乱在桑港头折腾吗?
对于一个古老的村子那些遗留下来的稀奇古怪的事情,问爷爷他们也总是笑而不答,或者冲我吼一句,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执拗,去去去一边玩去,就这样打发了我。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发小爸爸了,村里人说他神游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发小的妈妈带上发小与她姐姐改嫁了,她们离开了桑港头,从此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们一家的消失只是桑港头大树下少了一些谈资而已,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的生活,人们继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好像村里从没有过这么一家人。
可是,某个清晨我仿佛又在桑港头的大樟树下看见发小的爸爸手舞足蹈地走过……
神婆婆
村里有位中年妇女,有些羸弱,她家有三个儿子,小三与我一般大,我们却称她为婆婆。
我常去婆婆家里玩。正好那天有个外乡人来村里求她施法。只见她先沐浴净身,换上一套我从没有见过的行头,头戴一顶戏剧里的小生帽,一件灰色长衫,身上斜挎一只黄布袋,袋里鼓鼓囊囊,许是装着宝贝。
婆婆家里还供奉着神仙,我叫不上名,只见屋里一角,黄色仙帐后隐约有一尊塑像,像前案几上放了几样水果,三个酒盅,三炷清香。烟雾袅袅,本就晦暗的屋里更显诡异了。我不敢多瞄,只盯着她变化的脸,时而扭曲,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又一动不动。这时屋里的人大气不敢出,只见婆婆忽地镇定下来,在案几旁的椅子上坐定,“好了好了,神仙上身了。”一旁有一大人窃窃道。然后神婆婆与那外乡人一问一答,仿佛医院里的医生问诊,过后婆婆又打了几个哈欠,从黄色布袋里拿出一块惊堂木“啪”的一声,众人肃然。这场景好似做戏审堂一般,众人的眼神不敢游离,只见婆婆又从黄布袋里摸出一个小香囊,打开,拿出一张小纸片,写了一串字,然后抹了点案上的香灰,包好,嘱咐那人道:“拿回家和着冷开水一口吞下,你家人的病便会好了。”
好像真的很玄乎很灵验,后来那人倒是来过,送了黄色锦旗,以谢神仙救命之恩。
并不是人们都请婆婆看病的,有时感冒咳嗽,屋前枇杷树上摘幾片叶子,加上冰糖熬一熬,滚烫喝下睡一觉,第二天啥事没有。但有时候也离不开她,比如村里有产妇要急着生产,又来不及送医院的,她又是接生婆了,听说也接生了我的弟妹;比如有孩子晚上不好好睡觉,夜啼时,请了婆婆来,在孩子的枕头下面塞一包米,那小孩便会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样说来好像村里是需要婆婆的,婆婆家在村里也算数得上的人家,总有各种吃的,糕点、水果,应有尽有。这也是我们常去她家玩的念想,婆婆会抓一把南瓜子,或是小糖什么的分给我们吃,可我从没有见过婆婆的老公。
婆婆家的三个儿子,饭量大得惊人,我与她家小三比,我吃一小碗,他却能吃三四碗,偶尔踩着饭点去婆婆家找小三玩,屋里总会飘出红烧肉的香味儿。我舔着嘴角咽着口水,蹭边上问他,“三儿,你家咋常有肉吃啊?”他只管呼噜呼噜吃,不答理我。
念 祠
隋代建的村子,至唐已兴盛立镇,属县里重要的盐码头,至宋逐渐败落,而如今只是一个小村而已。
他是村里一位光棍,住在祠堂偏门一角。
当然本家是不会雇自家人看管这么重要的场所的,祠堂实在冷清而又阴森。听说他是从小被族长捡了来,后来族长走了也没人管他,只好住到祠堂里来了。对于他至少还有一份差事糊口,村里人凡是收了稻谷上来,大家你一升我一斗的,抵工钱给他了。
据说他没有结过婚,当然也没有子嗣,孤零一人,但我听说他曾经也风光过。
那时候族长家还有点底子,坐船出白峤港,晃啊晃,晃到大上海见世面,就由他扛上装有金条的麻袋。输了坐船回来,再由他扛上一麻袋的金条。就这么往返于十里洋场。毕竟十赌九输,没过几年,族长家就败落了,本家里有新人出,另选了村长。事务大多由村长书记打理了。到后来,族长也只是一个辈分而已,凡是村里有什么祭祀活动的,就由着族长组织,带头,几个妇女抬着箩筐,挨家挨户凑份子去,米、黄豆、芝麻、再加几元钱。
选个吉日,在祠堂放焰口。可是他打牙祭的日子。
那天,桑港头的大樟树下多了七根竹子,是山上砍的新竹,掸了竹叶,留有细细的竹枝,用石头固定底部。依次交叉竖立于大樟树下或马路旁。当天捣的糯米麻糍被切成小方形,穿插到竹枝上,竹竿顶部插着一个佛手状的麻糍,我们称为夏手抑或夏收,不懂什么意思,是期盼夏季庄稼长得丰茂,秋季有个好收成吗?这不管小孩的事,反正我们有得吃、有得玩、有得闹便好。风一吹,白色的麻糍在竹子上晃动,满竹的米香如水波瞬即荡漾了开来。那香味荡漾得我们肚子咕噜咕噜响,绝不可伸手摘取竹子上的食物,但眼里早已瞄准了一块心想属于自己的美味,就盼黑夜早点到来。
祠堂里也是热闹得很,正北是祖上的牌位,天井里摆了好几桌流水席,请了道士“嘀呤哐啷”敲起来,大人们听着道士地指挥,跪!拜!跪!拜!
那天村里的人们仿佛就做这一件事,一直到午夜,当小孩子们困得不行时,迷糊中才有人说“可以抢夏手(夏收)了”,我们忽地激灵了,这几年一次的活动,怎能错过!还闭着眼呢,腿已迈了开去,往桑港头跑,白天里早就盯上的那个又大又香的佛手该是我的了,前呼后拥,一番胡拉胡扯,到头来一块也没有着落,只好地上捡了一块小麻糍,怏怏地回了家。
祠堂里放焰口留下的好几桌流水席,好得住在祠堂里的他,一日三餐有着落了。吃饱喝足的他白日里坐在祠堂门口与我们讲他的那些事,他平时话很少,总在祠堂门口呆坐着。今天日子不一样,或许喝了点酒,自说自话的,说着说着仿佛有沙粒吹进他眼里,而我们也是半听不听的,在祠堂的古戏台上狂奔,玩得猛了,吵着他了,他偶尔也会烦,就会讲一讲关于祠堂里可怕的事情,吓唬我们。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祠堂里白羊精就会现身,据说身高八丈八尺,坐在屋檐上,看不清脸,雪白的胡子拖到地上,遮住了脚,专抓小孩吃。
我们就问他村里有没有小孩被白羊精吃了,他瞪了一下我,瘆得我汗毛倒立,“乖的不会,只吃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孩。”
“那我是不是乖孩子,是不是乖孩子?”我问我爸妈,梦魇一般。
我觉得我不是个乖孩子,我有多久没有回桑港头了?多久没有在那棵千年香樟树下陪村里的长辈们拉拉家常了?我不是一个乖孩子,我应该被白羊精吃了,那我的魂就留在桑港头了,不至于在一片荒芜的钢筋水泥间,像浮萍一样无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