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塘是部连续剧
2017-10-09
乌塘村在乌塘岛上,乌塘岛离东海岸线不远。站在大陆望过去,岛杂在一群岛里,像堆毛茸茸的飘浮物。
岛上不止一个村庄,乌塘村就有一个系列,为大乌塘、乌塘、小乌塘,村舍沿着穿岛而过的河流迤逦两岸。从时间上看,乌塘村出现得最早,照例是逃荒到岛上的人围垦海涂而成。可以想象当初海塘围成,吃足苦头的人们激动地围观,好块乌泱泱的土地啊!就叫乌塘了。
后面迁徙来的人越来越多,嫌地不够分,那就再从海里围一块。更大,就叫大乌塘。后来围出的一块面积比较小,只能叫小乌塘……
住在上面的人,大乌塘地大物博人多,以老大自居,崇尚吃苦。乌塘因为别地借了自己的名字而立,非正统莫属,特别推崇本分。从移民的角度,小乌塘上的人家来迟了,什么都轮不到,个性散淡中时有跳脱。因为小,后来作为自然村被并入到乌塘村。
当年乌塘系列被创造出来后,有句俗语跟着被创造:这乌塘!意思就是这地方!作为代称,乌塘从此成了双重存在的地方,不仅在地理上存在,还被砌进了当地语系,像上了双道保险。
这样一来,它就不容易沉没了吧。
然而在乌塘系列的土地上穿梭着长大的人,总有一天会想到村庄是建立在从前的海平面之下,对乌塘的认知不免有了质地之忧,仿佛它是个乌有之塘,也就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乌塘由此虚实相生,多了莫名的梦幻色彩。
狗又叫成一片
乡村,凡有大事发生,狗总来轧闹热。从这一点上说,其他动物在不斷后撤的同时,狗更深程度上参与到了乡村的社会生活。
三年一轮,村级选举再一次来临,村里的狗开始叫起来。岛上人喜欢倒装句式,他们说,狗叫起来了,选举就开始了。证实狗叫声不但是伴奏还是前奏。
过了正月十六,看看百姓们心思收拢,镇里的选举会议如期举行。
那晚我又睡在乌塘村的老家里。外面,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村庄大地。狗开始了叫唤,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而是持续的,全面铺开。在路灯和摄像头远未覆盖的村庄,狗充分替代了它们的功能,它的发现和随之而来的喊叫替人们勾画了一些情景:夜色中行进的模糊人影和更模糊的脚步声、言语声。
当然这里面会有很多水分。狗既然喜欢起哄,不吝远距离投送它们的声援,听上去满村动静实质上三五家的狗就能搅动出来。这就是流言传播的威力。
还是早春时节,昼夜温差大,夜风透骨寒湿,整个村庄入睡得很早。以往,当睡不着的我南窗跑到北窗,窗外一律沉沉。那一刻觉得自己被抛弃在村外似的孤单。
今夜却有另一种孤单,发现自己也成为了旁观者。
村里依然没有夜生活的习惯和设施,只有黄昏,村人们出来凑堆儿闲逛闲聊。一旦夜色完全沉降到地面,家家关门落锁,熄灯入梦。各家各户的狗也落得安稳,不发异议,除非见神见鬼。
但现在它们忙碌起来了。
在这非常时期,有些人家的大门并没有在夜晚到来之际如常合上,是料到这阶段晚上也有串门的人,喊叫声、敲门声有无事生非之嫌。不想家中的狗却不解风情,随意嚎叫,尽人皆知。
所以选举期间的乡村之夜,静听狗的叫声,浮想联翩。这一刻,村庄似有浅浅的沸腾,热量从最底部开始传导上来。
从骤起的第一声,有人出现在我想象中的画面,他的身影比面孔来得清晰。东北方向,离我家七八户光景,也就能判断出谁家了。此刻那人正行在通向院子的小路上。接下去一连串的叫声,是他没有理会狗的喝阻,明确坚定地走近。随着狂叫频率的提高和附近几条狗的帮腔,是来人即将到达院门。后面杂乱无章的叫声是那条狗认为主人还不出面的话,自己干脆崩溃掉算了。
最后低沉的呜咽是主人终于出面救场,可以想见它退后或侧方避让,放手让人类自己去搞定吧。
这个人将在何时出来,这条狗再也不会出声告诉你,但沿途有其他管闲事的狗,叫得敷衍了事。于它们而言,他只是路过。
让我们团结成筛子
村级选举进行了很多届。
记得我还在岛上教书的时候,听大家谈论选票像是谈论陌生的货币,显得冷淡与疑惑。出门在外的人听说要让他回村投票,一算误工费、差旅费,摇得项上人头都要落蒂了。
有一年,原乌塘村在外省做工的谢木匠阿育被联系上已经离选举没几天,为了让他及时赶到,有人情愿出机票钱。当时简直是天文数字,但考虑到阿育有兄弟三个,他威信最高,所以选票的数量就不止一张两张,算起来也还值得——此处见出出票人的精明。
这张机票直接导致了三种结果:一是阿育师傅平生第一次坐飞机,从云层之上返乡,飞机上免费航空餐不舍得吃,全捎回来给了孩子。二是动员他回来的那位参选人并没被选上,觉得甚失面子,拒接电话躲到岛外调整心理去了。三是只获得单程机票待遇的阿育坐车回去,咯噔咯噔,一路龟速,吃尽颠沛之苦。
多数人碍于情面,投票日自行回村。顽固派选择性隐身,等选举结束后才有音讯。
后来,好比睡熟的人被完全吵醒,这选票的价值被普遍认可,村民自信心开始像原始股一样上涨,想象中的权利感和责任感比实际上要增重扩容无数倍。
再也没人拒绝投票,而且人们投票的样子有点像皇帝钦点下官。
没几年,就像不理性的终究回归理性,选票回归了选举本身,众人倒又淡定起来。
现在每临选举期,至少乌塘诸村的广大村民照例好整以暇。他们的表情平静庄严,但上面有着秘密之芽破土而出的征兆,使我吃不准此刻他们的状态到底算作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
选举对于村庄既是一场彻底的搅动,也是一场浩大的筛选。结果是少数人像大号规格的石头子儿或土坷垃留在筛子上面,这就是被选人了,其他都成了选举人。相对于被选人,他们类似高等旁观者,用个把月时间评头论足,掂量着让他继续呆在筛子上面若干年之久,还是给他个痛快扑通一声掉下去。当他们明白自己的心眼就是筛子眼儿,这张无形的筛子就成为民意本身,至少是其中主要构成。而民意来自于这个人在村庄的积年言行和村民自己对村庄未来几年的迫切希望,有太多的偶然所组成的必然。endprint
拉票,想总归是想的。问题在于一个知根知底的乡村社会,临时抱佛脚的行为相当于寄希望用那只最后的馒头填饱肚皮。那些郑重其事的参选人在这上头倒是颇为谨慎。后来手机横行,随时取证,更是逐年少下去。一有证据,选不上事短,失面子事长,失里子更不值当。
这让一些人矜持了起来。
这是一份不熟练的矜持,一下子让他们成为装在套子里的人,我的意思是表情言语举止异常,显示他一向松弛的身体和灵魂都穿上了以严谨著称的制服,且是崭新。
不要以为选举期间谈的就是选举,实际上不是。如常碰面、闲聊的时候,大家避谈自己将选谁。参与竞选的人与村人交流时更不谈选举,好像这成了集体避讳。两个对选人遇见,避不开也是互递一支烟致敬,呵呵几声,但其内心估计与对方早已交锋了多个回合,没准踢对方一脚的心思都有。
但一个村民,再普通,一旦决定参选,他就不普通起来。至少,他这个人就成了选举本身。那些天,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发挥想象力,总能将他引向选举。
他的脸色通常是乏味的,从表情管理来看相当于闭关锁国,但是眼神流露了焦虑甚至警惕,小心翼翼,仿佛手里端了只贵重而易碎的器皿,始终要轻拿轻放。远不如选举人,人数众多,持开放性态度,像一群甩手掌柜。那里面有藏了宝却不能露富的样子,如我三阿婶,抿了嘴,莫名的喜感。有骄傲的显出很重要的样子,如我父亲,因为中风后坐落、起身不容易,这些年看世界多半高踞在特制的高椅上。其实只剩一张选票,微不足道,在热热闹闹的选举期,他这里冷清如昔,但奈何不了他自我感觉良好。
被世界忽略是他这几年的最大痛点,现在政治出于严谨性唤醒了他,无意中证明社会生活还有他一席之地。
村庄的选举这么热烈,很大程度得益于这帮怕被遗忘的人群。乌塘村60岁以上的村民占到35%以上。
也有一些选举不过如此、你这家伙逃不过我火眼金睛的智叟类人物,美其名曰百晓。乌塘村的首席百晓姓叶,谁当选他都能挑出成吨的毛病来。
你说他哦,呵呵……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现出你懂的意思。同时一只脚开始抖上,连带整副躯体颤动,像过了电。底下的话源源不断,或居高临下,或明扬实贬,或以虚坐实。那个不幸的人在他舌头底下翻滚了一会,可怜,简直像在滚筒洗衣机转过一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快要体无完肤了。
只有叶百晓是正确的,但他不当村干部可以的吧,所以他的正确性颠扑不破,始终占领评论高地。
也有人开玩笑说百晓去参选怎么样?大家心照不宣,全笑了起来。估计是笑这票数会怎样的难看,特别是想象中比自己去选的票数还要难看,他们笑得更欢快。
也有完全变了个人、让人目瞪口呆的,如太阿婆。
太阿婆年纪60出头,辈分很大,被叫老了。她一向是个本分人,悄没声儿过日子。丈夫早逝,儿子到苏州一家模具厂里做技工,就此安了家。她的生活方式类似蚕茧里的蚕,局限在家里埋头苦干。她家屋内整洁到任何东西都盖上一层台布:床上、沙发上、电器上、桌凳上……那两条狗不停走动,否则逃不了被覆盖。材料选用的是白色开司米线,用勾针钩出来。看见她坐在门口,手下像在不停飘雪。
然而只要选举时间一到,在黄昏的光线里忽如龙点睛破壁腾飞,遨游于村庄,自带光芒,首尾皆现。
她的目的是拉个几十户人家在手。有一回三阿婶半路截住她,当我的面盘问到底拉好哪几家,则显出一脸茫然。先看看吧,她说,继续串门去了。当然,她伪装得很好也未可知。但她反对谁赞成谁倒是很分明,连原因也是。像上一届是为其中一个村主任候选人名叫阿曾,选举前几日在路上相遇的时候不瞧不睬,而她很远就抬起脸向他准备着的。為此她要赞成另一人。
只有阿曾,如果知道这一票失得这么冤枉,后面还可能跟了一大串的票,下回遇见太阿婆之前准定擦得双眸炯炯如电子眼。
这一次是其中一位村主任候选人是他儿子的朋友,所以倒霉的对手——倒霉就倒霉在还是阿曾。他上回选上,当过三年后再次参选。想不到山不转水转,找不到失礼于人的证据又面临太阿婆的第二次反对。
她将今年的手头目标定为40户,比上一届又多了好几户,她是这么跟人说的,说完这40户就捏在她手里了,像关在匣子里的小木偶。按这速度,如果她活成了人瑞,乌塘村这几户还不够她拿捏的。
那天她又跟三阿婶念叨,三阿婶转头对我学说之时,硬装满不在乎的脸上,笑意几乎汹涌澎湃:每回都是这样,说过等于做过,她以为手里捏着多少多少票,别人就会注意到她,就来她家串门?
我计算了一下,乌塘村总共不到2000人,1600多张选票,40户人家约100来票,不是个小数目。太阿婆所言属实,倒是不可小觑。
问题是从三阿婶列举的选举结果看,这么些年来,从她嘴里说出谁的赞美词,那谁就落选。
将太阿婆的异常举动询之于久居瞭望塔上的父亲,老人家断然道:真能拉到票,她自己就可以去选了,何必选别人!
但这些都不能阻止太阿婆将选举作为自己的狂欢节,她名正言顺地串门,发表意见,谁也不愿在此时招惹或怠慢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平时无声无息的太阿婆,现在,她是选举人之一,她手上有张票,她有选择的权利,也有由此溢出的权利,包括串门权、发言权等等。
亮出尊姓大名
真正选举的那天,票箱成了热点。
现在,这几只箱子由木头制作,涂上了大红油漆,坚固,方正,体面。在这之前——很久以前,按照乡村节俭的优良传统,这只箱子曾为矿泉水的箱子、方便面的箱子,不一而足。用胶带将所有缝隙严密地封住免得漏气泄密,单留个进口给选票。如果被法制意识浓厚的人看见,其他不说,一定认为是嵌入式广告。
好大的胆子,都做到选举的场合上来,拉出去,烧了。
不管它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为了它的身份重要起见,从第一届开始,准确地说跟着票箱的就有4 人:一个拎票箱的、两个监管票箱的,都是村民中的代表人物,再加一位镇里来的联村干部全程死盯。endprint
这一算,相当于一只票箱8条腿。如果算上外围看热闹的人,就像百脚大仙了。我不远不近跟着的那只在原乌塘村的村北。
第一户陈家只有年事已高的二老,他们的孩子都在县城,一个在工厂打工,另一个在县医院当内科医生。管他是什么科,这医生便成为大家的和全科的了,村里甚至村外没少人托老太太行个方便。因此在她村里人气很高,脾气也就不小,完全盖过了老头子。
看这老太太身轻如燕飞到门口接选票。给我好了,出手抽走了两张。老爷子腿脚不便扶着墙壁落在身后哇哇叫:我的票,我的权,不给她。工作人员眼疾手快抽回了一张递给老爷子才算未铸成大错。看他们回到屋内背靠背填上,大家相视而笑,这两个绝对意见相左。
自选举会议开过后,有二十来天的时间,酝酿报名。有实力的几个人,一般是双子星。既生瑜何生亮,缺乏竞争意识的人一定会这样哀叹,故意忽略瑜亮与其说是爹妈生的还不如说是竞争生的。同一职位,实力不相上下的两个捉对儿角力。万一其中一个实力太强,明显逊于他的会偃旗息鼓。这一来,理应沸腾的时候冷锅冷灶,弄得村民懒洋洋的。
实力差距越小的,选情越激烈,平心而论,也更有可观性。狗有得叫了,有好生之德的人由此断言,这些狗也需要吃金嗓子喉宝。这种特殊的较量方式,每一次都让村民感受到了好戏开场的盼望与欣快。每当这种年份,有些本分的村民说,看吧,这轮选举有看头,肯定有人会客气起来。这客气是指走在路上,有些原先淡淡的人,忽然会热情地打招呼,亲亲密密拉住衣袖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亦有轻易不来串门的,却耐着性子坐在人家屋檐下,在早春的风里,有一搭没一搭讲下去。
这些人当中肯定家里有人参选。村级也有四套班子,村支部、村委、合作社、村监委,职位有不少。每个人按自己的能耐对号入座,一个坑一个坑地,将自己的希望苗子种在里面。一下子就填得满出来了,所以要众人出来选择一番。这就像间苗,包地种菜的阿蓝乱比喻,强壮的苗留下,小一点的拔掉。所以,他们都努力在这二十来天让自己显得强壮。
像阿桂就是个典型。阿桂很有经济头脑,家里条件优越,很早起就左右手各拿一只手机。他平时忙于自己的水产生意,没空闲逛,选举前夕才会抽出时间到村里巡视。我看他是跟黄昏一同准时到来。一条一条村道走过去,遇见人驻足闲谈,无人继续巡视检查村容村貌。乌塘村在大河两岸,像他那样的速度步行巡视不知要耗掉几个黄昏,有他走的。
阿桂嫂子富贵闲人当了多年,平时躲在装潢豪华设施齐备的家里,懒理一般人——主要是条件大不如她家的人,所以有些妇女同志私下称她为正宫。只有在选举期,她才肯理那些一般人。这阵子,又弄得这帮一般人不知所措——她實在太客气了,才看见人影就远天远地打招呼,有个别耳背的还以为天外来音,搞不清方向,在原地直打转。
我家三阿婶就是其中之一。
真讨厌,她对着几个同为一般人又笑骂起来,声音很响,听得出十分痛快。今年正宫还是头回理我呢。说完领着大家朝正宫家的宫殿方向走去。
照她的话说,这阵子,不参选的人,如果愿意,尽可以在村里闲逛,有惊喜。
她一定会请我们到她家喝咖啡,谁喜欢?苦死人。她迅速回头的同时说完了以上意思。
让她放多的糖,不过还是苦,倒是香。
她的语气有点矫情,听得出不乐意下面藏着乐意。说起来,阿桂自从先富起来,也带携了好几家村民往富裕道路上小步快跑——这明摆着的,几年前同公司的几家联合在村里翻造旧屋,一字儿排开几幢样式相同的别墅,到现在还是村中一景。
正宫正站在门口,一见我们笑着过来把臂言欢,毫无悬念地将我们当猎物似的往家里拖。
正宫家的装饰比我想象的上档次得多,而且正宫自己,也就是阿桂嫂,穿着优雅,软声细气,脸面白嫩,连伸出来的手也是,套上护指真有个娘娘范儿。
看样子阿桂那两个手机不是白端的,阿桂嫂正宫也不是白叫的。
但她又不争气地请我们喝咖啡。我待起身阻拦,却被三阿婶所阻拦。她摁住我的肩。
不用管!她使个眼色说。
但我想三阿婶不喜欢咖啡是真的,她们都不喜欢。当年我母亲到上海去看弟弟,到宾馆看见罐装咖啡,以为是补药,浓浓地泡了喝下去,也是放了大把的糖,实在是苦,难为是补药,忍着。后来两夜不睡,依然十分精神,忍不住问过弟弟,也是迟了。
喝过咖啡以后,与三阿婶走在回来的路上,一路无语。这才发现她的情绪是低落的。按理说,扬眉吐气了一回,应该高兴才是。我只好没话找话,说她家的咖啡也不算贵的,中国有比咖啡更贵的茶叶呢。三阿婶说,真要喝咖啡,谁家也买得起,但谁有闲有兴磨咖啡呢,样子也不像。
我恍然,心理落差在这里。单就阿桂嫂细致的手到三阿婶粗大的手,就可以看出当温饱不是差距后,还有更大的差距等在人们的前面。
今年的选举是先自荐,前面没有这一道也就是海选的时候,一开始,乌塘村头谢家六位选民:谢家二老、两个儿子加媳妇,在选票上各填了自己的大名。当日唱票画正字,他们挤在人群里,看着自家的大名首次出现在黑板上。他们平静地看着,是像看别人那样看着,还是看着有点不像自己,总之他们看不出表情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其实这很正常,后来的多年,他们再也没填自己的名字,证明只是像某些游客在景区填写到此一游,没别的意图。
唱票也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主要是在早期,选票上不是画圈,而是直接填写被选人的名字。乡村老一辈中还有好多没读过书的,往往要人代写。当中若是叫下辈写的信任度高,并无纠纷。老夫妇之间有嫌隙的,这事就难办。理念不同的两人,就怕对方趁机狸猫换太子,这事联村干部看得最多,多半是老太太那方,她会将两张选票像两幅世界名画比了又比,看每只字像不像。与亲子鉴定相反,像的就不对了。
这些真正不会写的和真正会写的都算谨慎从事,识得几个字就自视是识字人的才洒脱可爱。大笔一挥,于是阿毛、阿九之类的阿字辈都出来了。endprint
村里没有姓阿的人,不过百多年来,大家都是阿字辈,以示互相之间亲密无间。这个字,可以放在任何人名的前面,村人也都知道这代表某个人。
上届大乌塘村选举,选票交替上升,紧张时刻忽然蹦出个杨光头的大名,围观的人哄堂大笑。那时选举填写不规范的情形基本绝迹。大家都看向杨光头本人,他叫杨光,俗称光头。除了用阿字作称呼的前缀,乌塘岛人还喜欢头字作后缀,比阿字来得更亲呢。但头字不像阿字那样随和,只能可用可不用的地方尽量用上,像杨光这个光字后面如果不用上头字,一定天理难容。但在选举法面前,杨光头绝不等于杨光,这是一个不明意义的符号,完全超出村里的选民名册。
白纸黑字,杨光或杨光头、光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张选票被作废,一腔怒火即时找到了出口。因为阿咸站在下面大喊:这张选票肯定是我填的,我想起来了,选的就是光头!他的手笔直指向杨光,联村干部在边上喝止都没能止住他。
想来他兴兴头头了几十日,自愿做杨光的助选人,神仙也要乏了,轮到填选票时只拣好写的往上写。
当时没想到它是没资格的。他嘻嘻哈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杨光头气得黑脸上现出紫气东来:
如果这次选举差那么一票,就是你干的。
结果有惊无险。
关于杨光头的出现及围绕其的讨论,是再一次的现场普法,活生生的案例,关于选举来不得半点马虎,特别在程序上。
无招之招
杨光头今年又一次参加选举,这次冒出来的对选人是他的朋友,就是写杨光头的阿咸。以前跟在杨光头身后做助选,得力得很,除了乱填选票的乌龙。几次参与下来,可能觉得选举不过如此,跃跃欲试起来。
两者都有相当实力,而且原是一个团队的,围观的人开始兴奋莫名,造势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不知不觉各自身边都有了坚定的拥趸,表现出对他能力与理念充分理解与信心。
杨光头本人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离选举还有三天时间,终于出手,相信村里有好多人在屏息以待。
这三日里,杨光头准时出来到乌塘街吃早饭,然后割肉、沽酒、挑小海鲜。黄昏一到,再准时去阿咸家报到。
阿咸家砌着高高的石头围墙,围墙内有毛竹丛、桂花树,里面的动静,并不像浅门浅户的一目了然,这越发勾起人的好奇心。村人的描述只能到此为止:在杨光头踏进院门之前,先抬头打量了下整幢建筑,好像要用目光将它完全罩住。
罩得住还是罩不住呢?自从双方宣布参选,这两人就活成了明星,身边一下子多出了敬业的狗仔队。
看他们能干出什么花样。
但前面说过,所有的追踪反馈信息至此为止。从他家后墙经过的人闻到了诱人的香味,有人故意多走了几遍。
杨光头的厨艺在乌塘一带是出了名,其中焖走山黄牛肉吃了的人总磨着他何时再吃一次。但听他说做得最好的是走山小黄牛蹄冻,那个蹄子在山里走了一年,加了独门配料独门火候煨制,其浓香美腻足够乱人心志。
连续三天,杨光头做着这同样的功课。这当中最受折磨的并不是阿咸,据扬光头透露,三杯两筷下肚,他们就远离了选举的刚性轨道,在旧有的村道上自由徜徉。
村人上山下地、落船进车间回来后,吃过简洁的晚餐,天还亮着,正是议事的良机。
阿咸的一帮亲朋好友凑拢来,却发现大本营已让人家登堂入室。当核心人物都被对手霸占,就好比旗帜都被拔走,一时人心涣散,他们面面相觑,各回各家。其实前面几天,他们还在院门外的村道上举步维艰。冒失鬼阿横闯进去过,依乡风,有人在就餐时间到来,主人必定起身端凳布碗筷。但这回的主人还不定是谁:阿咸大着舌头,讲话都不利索,更别说起身。伪主人杨光头满面红光,眼睛眯着,从缝里泄漏的目光,像两道瀑布挂在月夜里倾泻,凉的,还是亮的,看上去逼人。
阿横横不起来,只好退了出来。
更多的村民每天从门口走过,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吃香喝辣,言谈甚欢,一开始也还互相求证,他们不是对手吗?后来得出一致意见,还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搞什么名堂!随即失了大半兴趣,后面郑重研究牛肉牛蹄子的香味了。
大乌塘村关于选举的热点议题,自此走了调。
吃到最后一天,村庄早已在他们春蚕般的咀嚼声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轮选举的结果是,杨光头继续当他的村主任,以数据为证的话,属于高票当选。
至今,阿咸对败于他手下的原因从来不吱一声。
还是有心的村民透露出来玄机,说杨光头这一手,平时不轻易使,凡使鲜有不克的。单在村里,这么多年也只使了三回,反面证明阿咸虽败犹荣。
除了这第三回用在选举上,前面两回都是用在处理村事上。其一是两家村民发生矛盾,发展到动辄指桑骂槐——要命的是一家的媳婦出了名的利嘴,完全可以当刀子使。另一家女主人年纪大了未免口拙,还有高血压的症状,晕气。杨光头第一次出招,携酒食在刀子媳妇那方也吃了三日,便令两家握手言和,不计前嫌。第二回是村道拓宽要切过人家的地头、道地或院墙一角,因为村道是大家走的,补偿安抚工作做下来并不难,偏偏有家不要任何补偿,但也不许动他家一分一毫。理由是他们家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红红火火,这一动动坏了风水谁吃得消?
耽搁时间一长,村里生出重重怨言,矛头无形中都指向了那家人的墙头,加上指指点点,时间再长些,估计就能让挡道的墙角融雪一般化为乌有。杨光头适时出招,好手艺加好话,这一次用了五天。据说吃到第五天,那户人家吃不消败下阵来,反过来求饶,请他提出要求。
杨光头这也算不上秘密武器,他曾经作为市里表彰的调解能手在镇里作过典型发言,其中就言及这个方法。村干部中不乏有心人听了暗中着意的。如法炮制者首先出现在乌塘村。有一轮选举时,阿曾也曾提过大鱼大肉上对手家。人家以为是来踢馆的吧,沉下脸问:要干什么?阿曾回,我请你吃饭。对方说,现在选举,请什么请,想犯错误?endprint
头就开坏了,被拦在院门外没一分钟,面皮薄的阿曾就坚持不下去了。低了头拣背人的小路拎回,让老婆一星期不用买菜。
另一位比他遭遇好一些,已经将东西顺利拎进门。但他站在客厅里像只讨人嫌的大苍蝇搓手搓脚,就是不会下厨,只好麻烦女主人烧。女主人慢火细切,串门的人渐渐多起来,等菜烧好结果坐了满满一桌,预设的私下谈心变成了一场单刀赴会,让他活活吃出鸿门宴的感觉。
当时选举结束后,扬光头听说学他的人都吃了败仗,一声不吭等着。果然选好没几天,几个人提了酒食到他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回,他们没叫他光头,改叫他阿猫师傅,怨他教的时候留了一手,就像猫做老虎师傅的时候留了爬树一招没教。
事实上各村老一代培养新一代村干部并最终被取代的趋势逐渐明显,杨光头那日并没有说出子丑寅卯来,但还是指出了他们存在的致命处。
一个好开头很重要,他说。开头就要把人家拿住,用什么都行,气势、诚意……
后面是坚持,不坚持,不仅白费工夫,肯定反受其害,所以耐心要足,有时候脸皮都要厚——有人当面骂我,涉及上下三代,我跟他说,你心里不服骂出来,我不会生你气的。他下次多半骂不出了。
众人笑骂,你以为自己是刘邦,别人都是项羽,你回回分一杯羹去!
以为我与人就吃吃喝喝?想得美。以为腿毛剃了就能走顺风?重要的不是那几根腿毛,而是腿力!
骑墙派水遁之后
其实村委选举人多好办事,如果村支部选,才叫难办。小乌塘村今年发展到党员15名,从选举角度而言,有一个是标准骑墙派阿宁,骑墙的程度到了哪个参选人来向他宣讲自己的治村理念都觉得很有道理,他就是这么个大好人。幸好其他人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经常分成意见不同的两边,所谓的铁票。眼看选情胶着越来越明朗,阿宁预感到今年这堵墙上面插上了碎玻璃片,看样子无论如何骑不得,决定走为上计。随即收拾了一下行装,老婆送到码头看他落船,互相挥挥手,到北太平洋捕鱼去哉。这下中程导弹也打不着。当然这是他走后人们推测的,向来远洋船队出发时间一到,船员就非走不可。但他选举前夕来个不辞而别,总让人怀疑动机不简单。
后面不出所料,下午支部选举进行了多轮,十四选三,第一轮选出一位,第二轮开始,最多选票的两位即阿朴和阿正始终相等,每人得7票,无一人超过半数胜出。大家一边骂骑墙派阿宁,一边继续循环。到天黑,联村干部一再做思想工作,大道理、小道理配套摆了一桌。
成果出来了,阿朴大方地投了对手一票。投这票时,他就像优等生考试,满不在乎地将写满正确答案的试卷摊在桌子上,显得光明正大。他知道有很多双眼睛能看到。
不料阿正胜出后,说一声谢谢你投我一票,便再不肯投桃报李。
因了这一举动,一直铁板两块的阵营有了松动,原赞成阿正的另一名在下一轮中改投了阿朴,所以他也胜出。
事情传出来,有人问阿正,为什么不投他?阿正说,不赞成就是不赞成,这是坚持原则。问阿朴为什么会投对手的票,他说这就是顾全大局,否则没完没了成何体统。再问那个改投者,她是个女同志,说是明明看阿朴投了对手一票,自家却失去机会,表情甚是尴尬,简直英雄气短,心里一软……
总结起来,坚持原则的最先选上,顾全大局的后面选上,感情用事的那位回去收获了很多埋怨,亲朋几乎以叛徒视之。所以感情用事来办事,很可能诸事不宜。
余波未了
开头说过小乌塘村是并入乌塘村的,从人口看,小乌塘村有900左右村民,相当于乌塘村的一半。当初合并之时,他们万分不情愿,为了达到合并,乌塘村与之妥协的结果是,两村的经济独立核算,重点是村里的集体收入各归各。
小乌塘村主要靠山,有大片经济林,出产松木,人口少,收入可观。这些松木好些当是飞机来播种的,曾在最高大的商量岗上,人们用种子特意排出了栽种年份,其中一排是1970。远远的,1970不断长大,预示着山下的小乌塘村欣欣向荣。
乌塘村大半靠海,有大片海塘地,产棉花为主,地租费收入菲薄,人口又多。全面合并,均了贫富,难怪小乌塘村人当时打心眼里不从。
并村后的第三年,松材线虫病席卷整个岛,松林被毁,剩下满山出不了岛的死树,小乌塘村立刻全无集体经济来源,连活了快五十年的1970都死了。那阵子,小乌塘村人抬头看见山岗活不成的数字,都不知道怎么活了似的。
事情却没完。随着近海渔业资源枯竭,海产品价格大涨,很多人从捕捞转向海塘养殖,原先的低产海塘地又放入海水成为养殖塘,租金越来越高。一河之隔的乌塘村人终于有了像样的集体经济收入。
人算不如天算啊,乌塘村人越来越喜爱上的这句话,成了小乌塘村人的心头刺。
小乌塘村人此时望山、望洋,一律无望。老协会里的阿公阿婆们,平时散淡依旧,选举期一到再也按捺不住,又嚷嚷着要单立。单立出来后倒也不是非得自成一家,只要与附近更小的村合并也就可以了。只要这样,他们村的选票就多,他们就可以决定更多的大事,比如现在就很想做主将那些海塘地划一份过来。当然,他们不想管那个更小的村愿不愿意并入其中,即使并入后,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闹分手。
因此,每一届,老年协会就出头发作一次。这一次发作的理由是:小乌塘在河西,乌塘在河东,怎么可以算一个村呢?散伙!
镇里的联村干部姓薛,不是本地人。出于对他的照顾,村民并没有给他安上阿字的辈分,只叫他薛干部。薛干部不上四十,头发没见任何脱落的迹象,可惜白了一半,让年老的村民看着顺眼。直观上,老人家们觉得要么是跟他们一样的大龄,要么他做事情比较辛苦,爱操心。
薛干部去小乌塘村做工作,他先不说散伙还是不散伙。因为说散伙他就死定了,严重失职,等着被处分;说不散伙还是死定了,因为一堆的老头老太围着他,像已经点着的老木料,往上浇油必定火光熊熊,烤不熟他熏也熏倒他。
他只得一味说造桥的事。
按他所说,河中间这座新桥将加快进度,很快完工。待验收开通,加上村头村尾原有的一共3座桥将小乌塘和乌塘完全联起。当笔直的公路从小乌塘村中央直通乌塘村中央,最重要的地方——两个自然村的心脏地带连接了起来。随着村民往来畅通无阻,两村的人民終将亲密无间。
当人都合了,还怕有什么不能合的!
也许是看在白头发的分上,也许是看在新建大桥的分上,老人们最终没有十分为难他。
选举结束,主政的一把手照例是原乌塘村人,其实一对参选人全是原乌塘村人。小乌塘村那批老爷子老太太嚷嚷了个把月,投票那日照样为他们投下自己手中神圣重大的一票,表情同样的举重若轻或举轻若重。
距选举结束一个来月,桥通的消息传开。乌塘村对此反响不大,他们去镇上或码头从不经过小乌塘。只有小乌塘村人倾巢出动站台,笑眯眯走来走去。
从此他们有事全部从乌塘村经过,比原来绕村头村尾的方便得多。这样一来,大家路上碰面的时候就多了,互相串门的也多起来。
听大家说那乌塘(地方)好,我也于晴日来到桥头,从这岸走到那岸,果然分分钟的事情。
站在桥中央,看河的上游或下游,河流蜿蜒,水面涟漪。乌塘村的两岸田地开始在春天中返绿,几场春雨过后,河水涨高,河边的垂柳丝蘸了春水写来画去。一对城里来的小情侣挤在一起,倚着栏杆用手机拍照和自拍合影。其余呆若木鸡的钓鱼人,乌塘村或别村的,三三两两,晒着暖阳吹着小风。
小乌塘村的老年协会设在桥边不远的老屋里,几步之遥,世界已经变得苍老。显现出激情与生命力的是对社会生活的热切参与,因为选举的余波还在里面荡漾不已,听上去一片喜忧参半:坚持自己是小乌塘村人的老一代正在自然凋零,小乌塘与原乌塘分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