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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骑白马来

2017-10-09刘辉

文学港 2017年9期
关键词:白马

刘辉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不一定是唐僧。

这回,是我的祖宗大人尹轻公。

宋末元初的某位刘姓小伙,正是稻谷上场的季节,骑着白马,翻山越岭而来。

我们这里,稻谷一年两熟。我祖纵马上路,是早稻收割还是晚稻收割的时候呢?早稻收割是六月炎夏。晚稻收割,则在仲秋天凉时。考虑到尹轻公有口渴进村讨茶的情节,我姑且认为是早稻收割的夏天。

故事发生的地方,是古之定海县柴桥,今之北仑区春晓,昆亭也。

昆亭北依大山,南面大海,是个典型的浙东海滨小山村。村西头山溪奔流,水量充沛,实是一处繁衍生息的福地。今日之昆亭,从北往南,依山连片分布着上车门、上刘、邹溪、燕湾、桂池等小村落。邹溪、燕湾、桂池,光听听名字,就觉得美丽无比。

上车门位置最高,我先祖尹轻公翻山而来,正是进了上车门讨水喝。估计他当时渴得够呛,径直往遇上的第一户人家去了。

幸亏族谱上留下了主人公的名字:隐君子胡惠观。否则我还得胡诌一个张三李四代名。

也不知道这个胡老先生是何等人物,当得了“隐君子”这一称号。我猜想那个年代,昆亭这偏僻海滨小村,居民也不会太多,不过,从后续故事来看,就算上车门一地,也不止胡家一户人家。

一个离奇的故事,就因为讨这一口茶吃而发生了。我族现在少说也有上万人丁,都可以说源于这口茶。

尹轻公骑着白马而来,但登堂入室自然不能拉着马进去的。他在村口下马,随手把马系在一棵树上。

这棵树可不一般,因为曾经系过我祖的白马,有了一个名称:白马树,世世代代在我族父老的嘴上流传。

白马树也够长寿的,蒙古人入主中原是元世祖忽必烈手里的事,距今700余年。这棵树一直长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修公路才砍掉,真是可惜了。

树边就是晒谷场,胡惠观的女儿正拿着竹竿扒拉着平摊的新谷,晒谷呢。

这事,我也干过。晒谷时,平铺在竹席上的稻谷不会厚,但也不可能薄到只有一粒。用竹竿划道道,其实就是翻稻谷,帮助均匀受热,快点晒干。划谷的事,不费什么劲,但孩子太小干不来,一是没力气,连竹竿都拿不稳;二是瞎胡闹,道道没划好,稻谷都划到泥地里去了。

胡家女儿也不会太小了,估计有十来岁差不多可以嫁人的年岁了。因为,故事的发展,马上就是这个事了。

白马看见稻谷,馋了,伸长脖子就吃上了。姑娘一见自家的谷子被畜牲吃了,那还有得好?但姑娘家毕竟是姑娘家,而且,这畜牲也没见过,不认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转身跑回家去找爹爹告状。

十来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连马都不认识呢?没见过马不稀奇,但不认识马不是挺离谱的嘛?

嘿,我提醒一下,宋末元初的人,跟今天的人,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江南不产马,马在冷兵器年代是战略物资,几乎等同于今日坦克一样。有了马,步兵变骑兵,机动性和战斗力顿时提升好几个等级。南宋更是失去了西北产马地,马显得更加的稀缺金贵。江南偏僻地,又是没什么见识的姑娘家,不认识马是非常正常的。

胡家姑娘告状的话,700年来,还是原模原样地在我族里流传:“阿爹阿爹,门口一头呒角牛,在吃我家的谷!”

江南没有马,但有牛啊。农耕年代,牛是最重要的工具。“呒角牛”,没有角的牛,这个说法很是形象鲜活生动吧。

这句话流传700年,我想正是依赖这样艺术般的称呼。

胡惠观老先生听到女儿来报,大吃了一惊。不过,他根本不是因为女儿的创造力而惊为天才,也不是为了自家的稻谷被畜牲吃了而惊讶。

他是为女儿开口说话而吃惊!我说这个故事离奇,就离奇在这个地方。

原来,这个姑娘天生哑巴,都会走路了还不会说话。作父母的当然心急担忧,不过,那个时候,也没处找耳鼻喉科医生瞧瞧。除了求神拜佛,只有找算命先生算一卦,看看这孩子是个什么样的命运。

你猜算命先生怎么說?“这孩子,不是哑巴,只是不愿说话而已。等她遇上夫婿了,就会开口说话了。”父亲胡惠观就算将信将疑,又能怎样?只是这句话,他是记在心里了。

这算命先生怎么这么能啊,他是怎么算出来的?唉,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我不也有这份能耐了嘛,还用得着如此辛苦,靠码字混口汤饭吃?

早就习惯了女儿出生十来年的默不作声,今日居然听到女儿开口说话了。什么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个就是。震撼之余,胡惠观三脚并作两步,出门准备看个究竟。

他从震惊中醒来后,心里已是明镜一样了。当年算命先生那番话,今日应验了。所以,走到晒谷场上,胡惠观根本没去阻止吃得正欢的那头“呒角牛”,他在急切地找一个人。

找谁?找女婿啊。

让他失望的是,空荡荡的晒谷场上,只有一头“呒角牛”,不见一个人影。

讨水喝的尹轻公从村里出来了,胡惠观一见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走过来解马缰绳,心里乐开了花:好小子,就是你了。

看来,刘尹轻同学讨茶喝的不是胡惠观家。否则,在家闲坐的户主胡惠观早就应该知道村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要水喝。

过去讲到婚姻大事,有八个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尹轻公这桩婚事上,父母之命有了,胡惠观一人作主了。媒妁之言嘛,同样有啊。十多年前算命先生一番话,难道不是吗?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是美满姻缘天注定的天。老天爷的话,哪敢不听啊?

尹轻公享年八十,在那个年代,绝对算是长寿大福之人了。托昆亭高山秀水之福,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单身逃难的公子哥,能如此长寿,足见一生安耽了。

尹轻公世称传习府君。这个“传习”,语出《论语·学而》:“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意即传授与学习。所谓的传习府君,其实就是一个私塾教师。尹轻公公子哥一个,扎根偏僻山村,种不了地,砍不了柴,抓不了鱼,会骑马当不了活计,办个私塾,教乡里儿童读书,倒是发挥长处,人尽其才。endprint

我那个天生“哑巴”的祖奶奶胡氏,为我族诞下三个儿子:大儿子伯全,二儿子伯庄,三儿子伯成。我这一支,是三儿子伯成的子孙。

像这种长到十来岁才开口说话的事,我这个祖奶奶不是世上唯一一个,可能有朋友听到过接触过有类似情况的孩子。

一般来说,不会说话的孩子,病症在没有听力。因为从小听不到别人的话,所以学不会说话这一技能。所以,哑之前往往有一个聋字,构成聋哑人这一名词。

但对胡氏祖奶奶这种人来说,则不是了。除了不说话,她听力肯定没有问题。

既然没有问题,但为什么十多年不开口呢?

也许在她自己看来,并无半点奇怪之处啊。我就是不说而已,其实什么事我都心里明白,清楚得很呢。对着旁人替她的惋惜“多俊的姑娘啊,可惜是个哑巴”,胡姑娘根本不当回事:“姑奶奶懒得理你们而已”。

金口难开,一闭嘴就闭了十来年。

想打得这扇门,得我夫君来。

对了,你说那个时候,一匹马可金贵了,你家祖先又是哪来的白马骑?

嘿,我家祖先可不是平头百姓,自然有马骑。

白马树呒角牛的故事,我族中知晓的人不少,老年人更是差不多人人皆知。不过,我族祖先是什么样的人物,从哪里来的,一百个人里,也没有一个知道的。

不知道祖宗来历的事,现在实在太普遍了,并非我族独有。不信?你问问身边的人,有几个对自家祖先的事,能说个上子丑寅卯来?

学历史,从家族历史学起。我看是一条最好的路。我们都得补补课。

我也并非从小就知道祖先是咋回事的,虽然从小就听白马树呒角牛的故事。但只是当故事听听,甚至后来回想起来,故事记住了,故事的主人公居然是自家祖先都忘记了,只道是一个乡村历史传说,没想到是祖先的事。当然,也有可能在村人代代口传时,这一重要线索丟失了,我听的时候,原本就没有讲是祖先的事。

中国人忘了家族史,主要的原因还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扫四旧,把家族祠堂、祖先遗像和族谱家谱统统毁损一空造成的。

吾生也晚,此等景象未曾目睹,后来听说村里原有的家谱,确实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烧掉了。

幸亏村里有个前清秀才,留下一本抄本。这名秀才长寿过百,不过,我是在他的儿孙处见到抄本的。

真是儿孙处。先是从他的小儿子处,后是从他的大孙子处,我前后抄了两次。为什么要抄两次?因为我把前一抄本搞丢了。

有点蹊跷的是,抄了两次,居然版本也不一样。如开谱祖,前一版本是从尹轻公的父亲天祥公开谱,而后一版本是由尹轻公开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我反正是百思不得其解。老秀才也过世了,现在估计他小儿子也过世了,成悬案了。

但不管怎么样,祖宗是不会变的。我族的历史,从天祥公开始。

先录一段家谱:

一世始祖尹轻,字仙居,娶隐君子胡惠观之女为配,生三子:长伯全、次伯庄、三伯成。年八十岁,合葬大亩地。公世称传习府君,四明定海人,先代世食宋禄。

痛祖天祥公,字德和,号顺庵,不从刘整逆谋,不仕元,故隐居海岛,惟以廉介自持,诗酒为乐,风月为传。观其雪夜感兴诗有云:风雪自纷战,梅花别有春。可相见其风度矣。

居大溟之后,因天祥公彼诛,宗族星散。仙居公卜居昆亭,创业之鼻祖也。

这就是第二版本,由尹轻公开谱。

这里面与我所见的第一版本,有一些出入。如隐居海岛一语,我抄写时就觉得可疑。

天祥公是否被“诛”杀(这个“彼”字可能是抄错了。印象中没有“彼”通假“被”的说法),也是存疑的。虽然镇海相关材料中也采用了这一说法。

从行文来看,这第二版本,可能就是收藏在镇海区档案馆的昆亭上车门民国版刘姓族谱版本。我觉得,这一版本的文字质量并不高。

首先,天祥公的隐居地,当在时属定海现为北仑(过去属于镇海)的大溟。大溟为柴桥地名,今有大溟村。

大溟离昆亭不远,就隔座山,符合尹轻公骑马翻山而来的剧情。

康熙皇帝将定海一名赐予舟山后,原名定海的邻县只得改名镇海。结果,现在搞地方文化历史的人,稍一不慎,经常会在这里翻车。编民国版我姓族谱的人,也重蹈覆辙了。

天祥公有没有被“诛”呢?首先,先让我骂这个编谱的十八代祖宗一番。天杀的,才用这个诛字。只有杀敌人杀罪犯才用这个诛字啊。可怜我族人,居然被一个学业不精的混蛋糊弄了。纵然十罪不赦之徒,要嘛被宗族除名,族谱不收,写入族谱的,哪有自家直言不讳地用这种贬义词的?更何况是开谱始祖了。

我觉得,天祥公应该没有被害。凭他无比寻常的能力和嗅觉,应该能保全性命于乱世。

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把握呢?

一切都因为我这个先祖天祥公不寻常。

家谱中寥寥数言,隐藏着我族一段大历史。

“不从刘整逆谋”是关键中的关键。

事实上,第一版本中根本没有“不仕元”这样的话。因为,这是废话。靠,我是越写越气。如果现在那个编谱的家伙在我面前,说不定我得痛打他一顿才解气。

我第一次抄谱是在读师专的时候,暑假在家,晚上纳凉时,我问起邻居长辈,“村里还有没有谁家保存着家谱?”经村人指点,我终于抄得第一版本的家谱。开学返校后,在学校图书馆,我查到了刘整为何人。

那个年代,国内还没有互联网,我们进师专第一年便学如何利用图书馆的卡片检索,事实上,学是学了,但只是到图书馆借书才去翻翻那些卡片,基本没怎么用。现在这方面的知识也都还给老师了。我估计我们差不多是大规模学习这一知识的最后一代人了。网络时代,检索知识成了非常轻松,并不需要掌握图书馆专业知识了。

我记得是在一本历史人名大辞典中查到刘整的。

刘整这人,《元史》有传:

“刘整字武仲,先世京兆樊川人,徙邓州穰城。整沉毅有智谋,善骑射。金乱,入宋,隶荆湖制置使孟珙麾下。珙攻金信阳,整为前锋,夜纵骁勇十二人,渡堑登城,袭擒其守,还报。珙大惊,以为唐李存孝率十八骑拔洛阳,今整所将更寡,而取信阳,乃书其旗曰赛存孝。累迁潼川十五军州安抚使,知泸州军州事。”endprint

带12个人就能攻克信阳城,刘整真骁将也。李存孝唐末五代第一猛将,孟珙(军事大家,以一人之力统御南宋三分之二战线上的战事,被后世军史家称为“机动防御大师”)亲书刘整军旗“赛存孝”三个大字,可知刘勇。

“整以北方人,扞西边有功,南方诸将皆出其下,吕文德忌之,所画策辄摈沮,有功辄掩而不白,以俞兴与整有隙,使之制置四川以图整。兴以军事召整,不行,遂诬构之,整遣使诉临安,又不得达。及向士璧、曹世雄二将见杀,整益危不自保,乃谋款附。”

这个就是我家谱中所记载的“逆谋”。刘整受上峰排挤陷害,“中统二年夏,整籍泸州十五郡、户三十万入附”。

这里提到的吕文德,便是金庸在《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写到的襄阳安抚使,也算是文学人物。

后有史家评论:“宋实亡于刘整”。主要倒不是他这次投降让南宋失去了泸州(次年正月,吕文德收复了泸州及下属三郡),关键是刘整为蒙元制定了先取襄阳的战略构想,还为蒙古人组建了一支强大的水军,使南宋的水军优势荡然无存。

宋史专家王曾瑜先生认为:“宋元后期战争的关键决策人物并非丞相伯颜,而是降将刘整。正是刘整使得元朝作出了重大的戰略调整,……偏安江南,维持了一百四十多年的南宋王朝也终因元朝的战略转变而灭亡。”

能在这样的大事件中,全身而退,举家(一大家子)从泸州前线避居浙东镇海,我天祥公绝对是忠义智勇之人。

从族谱记载来看,天祥公应该是刘整的部下,“先代世食宋禄”,说明是官宦世家。

在第一版本的家谱中,宗族星散是天祥公主动而为。其原因是改朝换代在即,刘整成了新朝功勋,位高权重,天祥公考虑再三,决定将家族拆散打游击,避免目标过大被人瞩目,招来不测之祸。于是,有了尹轻公骑匹白马翻山逃难到昆亭的故事。

平民家没马,以至于儿女不识马。但刘家有马,足以给逃难子孙一人配一匹马,可见刘家即使不算钟鸣鼎食之家,也非升斗小民。

刘整这个人,祖上几辈生活在京兆樊川,估计等到他父亲这一代,徙邓州穰城,离开陕西,搬到了河南邓州。

樊川,位于西安正南,终南山中部,此地水土丰美,景色雅致,古迹众多,《长安志图》谓之“天下之奇处,关中之绝景”,号称“城南第一名胜。”

由于地处长安京畿,富丽繁华至极。汉为上林苑的中心之地,至唐,达官贵族,多在此建园林别墅。如杜族一姓,有“房谋杜断”的杜如晦,杜甫也是系出樊川,而杜牧更是被后世号为杜樊川。“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诗脍炙人口,流传千年,作者崔护,《题都城南庄》,正是作于樊川。

而河南邓州,地处中原。有意思的是,刘整一家的搬迁路线,正好与当今领袖习家相反。习仲勋教育子女不忘祖根时常念叨:“我们有三个家:河南邓州、陕西富平和北京。”习家是从河南邓州搬至陕西去的,而刘家是从陕西搬到河南邓州的。

我家的家史,居然隐藏着一段国史。

家史即国史。一个个家族的历史拼接起来,就是一个国家的历史。

这正是我上面呼吁的我们要补上家史这一课的原因。

研究刘整的籍贯,我的目的是想知道我祖天祥公是哪里人。

过去我一度认为,天祥公可能与刘整同族。过去从军多为父子兵加亲兵,一人从军、全族从军的现象比较普遍。尤其是在军队干出些名堂后,同族人大多投奔而来,而将领也乐于用同族人组成亲兵警卫营或亲信部下。

不过,这仅仅是一种猜测而已。从天祥公明志诗“风雪自纷战,梅花别有春”和他“不从刘整逆谋”忠心报国之举而看,他应该是以忠孝为第一要义的儒家读书人,是文官而非武职。

很遗憾的是,我至今都没有找到我祖上之源。希望这篇小文能流传开来,有知者能告我,不胜感激,作揖作揖。

至于我这一支,从昆亭上车门村,到六横里平峧,则又是另一段故事,暂且打住,留作后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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