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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课

2017-10-09敬一兵

文学港 2017年9期
关键词:信天游伤兵二哥

敬一兵

枝条是为花朵准备的,花朵是为春天准备的,春天是为音乐准备的。打开一次花瓣,就是一次证明。花开得再美,围观的人再多,不用心灵去聆听,春天的音乐也很难让人的心驚喜得发痛。——题记

左边是黎明蓝黑色。右边是傍晚黑褐色。中间是昼景灰白色。羽毛上泾渭分明的简洁涂抹,勾勒出黑头奇鹛的颜色特征。色泽似流线,从鸟身上旁逸斜出,顺手就勾勒了昼夜交替的意味。这种野鸟频繁出现在溪边树林中,用前高后低的五音节啁啾掀起声浪,覆盖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黑头奇鹛的啁啾,未知世界中的歌声细节,用肉质的温存和音质的温度给我上了第一堂音乐课。第一次唱出一首完整歌曲,我感觉心里面开出了一朵花。花将小学校的轮廓浸润,线条软化。渐渐认识的教室,黑板,课本,作业本和教室外的操场,篮球架,单双杠再也不是我心目中的胆怯象征了。小学校是课程串联起来的一根时间链条。最初我害怕进学校,除了恋母情结外,大概就是害怕被链条捆绑被老师的教鞭和粉笔头袭击。直到李老师,一个教音乐课的美丽女子,迈着随风摆柳的姗姗款步走进音乐课教室之前,我的害怕始终没有消失。

“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滚瓜烂熟的歌词,朗朗上口的旋律,与黑头奇鹛啁啾交替出现,始终不肯离开我嘴巴的《红星闪闪》是李老师教会我唱的第二首完整歌曲。那个时候我天天唱这两首歌曲,把黑头奇鹛和李老师唱成了我梦中的常客,把音乐课唱成了我访问未知世界的指南针,也把上音乐课的教室唱成了我的桃花源。拥有了两首歌曲,我的世界就拥有了两种爱。简单中的拥有,才最心安。

母亲在滇池边生下我的第八个年头,我带着口琴,憧憬和萦绕在童年里的这两首歌曲,跟随母亲来到了攀西大裂谷的金沙江边。母亲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最初生活中,两首歌曲成了我的忠实伴侣,而我又成了我母亲唯一的牵挂和情感支撑。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碎了的炙热母爱,让她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除了我想到金沙江里去游泳的要求被果断拒绝外。失去了水世界,岸上的生活再精彩,也无法弥补一只鸭子残缺的梦。我这只旱鸭子,天天徘徊在江边,用眼睛耳朵与江水打交道,任由金沙江从沟壑纵横的西南山地一泻而下时,一半潜伏在江里,另一半被山风恣意吹拂的波涛声在我身上梭织往来。听久了听熟悉了,我就感觉水声也是一首歌曲,波光粼粼的水面是伴奏的琴弦,岸边葳蕤芜杂的蒿草,我头上飞舞的蝴蝶是歌词。江水不竭,演唱不止。金沙江用歌曲填补苍天之下的空白,问候荒野之上的野草和在江边不断徘徊的我。从此,我记忆的花瓶中,多出了第三支歌曲的鲜切花。

索玛花,油菜花,太阳花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金沙江边野地上灿烂绽放,也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疯长。那时我始终以为开得热烈的花,都是我母亲种下的。特别是当我调皮捣蛋偷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刮胡刀,他发现偷盗者是我后,一边谩骂一边对我施以拳脚,母亲用她单薄身体护住我并指责他的极端行为时,我第一次看见我母亲像一朵绽放在仙人掌上的花。当时我并不知道,正是从我口琴里吹出来的金沙江水调、嘴里哼的黑头奇鹛啁啾声和唱的《红星闪闪》歌曲,把母亲的内心世界翻洗得犹如阳光一样洁净,让母亲增添了度过艰难岁月的信心。母亲用我的歌声为她和我构筑了一条大坝,用以抵御物质与精神双重匮乏带来的寂寞枯燥的侵袭。我那时虽然说不清楚索玛花红艳的色泽算不算是她的信心,但我明白我的母亲美丽如红艳的索玛花。

午休或晚上睡觉前,母亲总要抚摸我的手,还要抚摸绣有两只雨燕的手帕。手帕上栩栩如生的姿势还不算雨燕的精彩,真正的精彩是无论母亲用粗糙的手触摸了多少次,两只雨燕都没有因为触摸带来恐吓,停止展示它们飞在垂柳枝条上方的优美姿势。于是,为雨燕提供了庇护的手帕,在我的眼睛里,就成了通向母亲内心世界的一条途径。

这两只雨燕是母亲同事精心绣好后送给她的。两只雨燕一只是母亲同事的老公,另外一只是他们的儿子,一个比我大十一岁的哥哥。母亲同事的老公是负责打眼放炮的技术员,在贯通成昆铁路沙木拉达这个世界铁路史上最长的隧道时,因为排除哑炮,身体不幸被炸成了碎片。当同事不远千里赶来、在我母亲搀扶下抵达事故现场时,迎接她的是被铁道兵战友收存在麻袋里带血的衣服。同事泪如雨下,痛苦万分但却十分坚定,她向装有老公遗物的麻袋深深鞠躬,然后在如血的夕阳下,一汪泪眼拉了我母亲的手向队长说,我会把我的儿子托这位同事交给你们,让他像他爸一样,当一名放炮工人!不久之后同事的儿子来到西昌找到我母亲,母亲便按照托付,把同事的儿子交给了铁道兵施工小分队队长。一年后同事的儿子也不幸在施工中牺牲了。噩耗再次把同事召回到成昆铁路施工现场。望着躺在木板上被白布重裹的儿子尸体,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儿子的脸久久不愿停歇……我的母亲,还有施工队的全部战士都伤心地哭了。

孩提时代的我,在那样的场景里,并不知道如果说嚎啕大哭是一种犹如千丈瀑布一泻而下的悲哀,那么发自心灵深处的呜咽,就是更加深沉刺骨的哀痛。这样的哀痛,能耗干人周身的血,使原本温暖的心灵彻底破碎。我被母亲牵了手走到她同事面前,听从母亲吩咐跪下,朝她大声喊道:妈妈!现在我的第二个母亲已经过世了。但我至今依旧把她看成是飞在我与母亲身边的雨燕,继续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听着我们的呼吸和心跳。我的两位母亲就是两只雨燕,就是我心中的两首歌曲。她们用不停止的飞翔动作,一直在给我上一堂我永远也学不完的音乐课。

两位母亲用音乐课教我学会体味美好,体味真情,体味自然,用一颗悲悯的心,善待我身边的一切事物。音乐向善,歌曲是我未来望不见尽头的温暖。还有什么比母亲无私的心更温暖,更伟大,更优美的呢?我的母亲我的爱。爱是我飞翔的动力,是我面对这张手帕,面对我的两位母亲我要真诚告诉你们的话:我就是你们孵化的一只小乳燕,即便我时刻都梦想着像音乐像歌曲一样,振翅飞到连太阳光都无法抵达的地方,但我永远也飞不出你们无私的胸怀。

信天游,西北民歌统称,黄土高原刮起的声音飓风。风的尾巴还未离开苍茫恢宏的千沟万壑,头部却已扎进了象牙塔中。大学期间金沙江畔的荒野被文字、公式、字母和实验仪器取代后,旋律奔放开阔、扣人心弦回肠荡气的信天游便成了一只自由飞翔在我头顶的山雀。狭窄的读书之路因为山雀变得幽深宽敞,被书本与考试挤压成薄片的我,还是拥有侠客在天地间逡游的直觉。我喜欢歌名叫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信天游民歌。我接近它,就是接近了黄土高原上的一株山丹丹,还有我初中的同学顾。

雨天听这首歌曲,可以在歌曲的晴朗景色与窗外秋雨阴霾之间,听出山丹丹映衬出空谷回音的场景和地久天长的悠扬曲风,还能够听出神形契阔的毕肖余音和游走在山丹丹身上的高音节。地久天长的曲风突出了我的渺小感觉,雨点叩敲山丹丹放大了我的孤独状态。雨天的信天游有风光片迷人的元素,可以促成情愫和记忆的一次悸动。自然而然,我会在脑海里勾连出喜欢唱这首歌曲的顾。我不清楚顾小时候捡过牛粪砍过烧柴割过猪草没有,但我知道来自农村的他是唯一让我难舍难分的同学。听一遍信天游民歌,他就会在歌声里出现一遍。虽然肉身的他与我相隔万水千山,但他飘悬在音调中的音貌與音质的灵魂轮廓,还是会在我的身边纤毫毕现展示出他肉身与歌曲结合的复合体性质。

顾最喜欢唱信天游民歌。信天游是他的灵魂,他扯起嗓子唱歌的时候,灵魂就从他的肉身飞出,用高调的姿态逡巡在他的四周。“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抑扬顿挫的声音惟妙惟肖。惊愕之中,我以为他不是上课捣蛋调皮被中学老师揪去办公室接受训诫,而像红军去老乡家里取自己遗忘的草帽。他的声音不仅流露出内心无法掩饰而又极力回避的敏感,还刻意描述出穿越一间灯光昏暗的教师办公室后,他眼睛看见、心里想象的宽广道路和春天。能够洞穿阻碍,汇聚精神元素勇敢前行的力量,无论是其重量还是质地,都不是文字、绘画或者手舞足蹈的行为表达所能胜任的,大概只有信天游歌曲才能肩负起这样的责任。

他的神情很得意,仿佛我们的笑声和信天游的音调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外桃源。上课的寂寞,难熬的四十五分钟,提防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紧张情绪,捣蛋调皮被处罚,都像信天游低音部分对应出的幽深山谷,一次次给他制造沉沦感,又一次次让他在歌声中结束沉沦。喜欢唱歌的天性,在应试教育的课堂上,犹如榫头卯眼一方一圆扞格不入。有了爱好也就有了弱点,他迟早都要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唱到信天游的高音部位,他故意反反复复飙上好几遍,仿佛只有那样他才解恨才过瘾。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是不是他做出了选择的结果,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歌声以音阶递增的形式映衬出了他大大咧咧既往不咎乐天派的海拔高度。高海拔上才有更蓝的天,更白的云,更丰腴的清新空气,那是无数生活场景冥冥之间完成交换与抵达的结果。信天游从音质角度上对此做了佐证。

初中毕业考试后,他懒得问成绩而是一扭头对我说我走了,世界在另一边等我。

他不来上学我有一段时间很不习惯。人不在了,但他的身影和歌声还是热烘烘的,像刚刚从火炉中取出的土豆,在我的手上散发着温度与清香。信天游,乐天派,哑剧,幽默表演……他把这些东西都带走了,不清楚这些东西给他少年末期的生活带来了什么,但我始终觉得它们都会成为他成长中不可或缺的盐分。遇水溶化干燥结晶具有随遇而安性质的盐分,注定会给他的成长提供物质和精神的力量。

我读大学时才知道他当兵了,而且刚当上新兵就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1980年大学系领导要求各个班级都要到医院去慰问负伤离开火线的解放军战士。我们去了离大学最近的陆军医院住院部慰问。在骨科病区的一间病房里,我和班上的几位同学献上了礼物和爱心,一个女同学情不自禁含着眼泪唱起了《小草》。她的歌声顿时引来伤兵们的热烈掌声。其中巴掌拍得最响的那个伤兵,在女同学的歌声结束后马上唱起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信天游民歌。熟悉的信天游,熟悉的旋律,让我想起了顾。伤兵离开火线,就像当年顾离开学校一样,都有一种伤感情愫和忧郁成分。无论我怎么看,我都觉得他的身体里住着顾。

他的双腿被地雷炸断了,半截身子坐在病床上,一张床因此显得很空旷。我思念顾的心也渐渐变得空落落的。四川人爱说话是酒撵出来的,鹿是狗撵出来的。我当时就把信天游当成了撵他说话的酒。我对他说,我初中时期有个同学特别喜欢唱信天游,他唱信天游的神情和腔调也和你一样。伤兵一听很高兴,说天底下难得有人和我喜欢同一首歌曲。信天游是歌曲中的伊甸园,能够对声音的伊甸园产生出共同感觉和青睐之情,大抵都是心性相通相近的缘故。显然伤兵对我说的同学很感兴趣,他问我的同学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我才说出顾,他就忙不迭地插嘴说,是不是眼睛鼓鼓的,脸颊黝黑,头发卷曲说一口昆明话的那个人?我说是的是的。因为兴奋,我的声调高了八度。意外的收获让我俩彼此把对方都当成了顾的替身。

伤兵下意识望了一眼床上的铺盖拉开了话匣子,炮兵团火炮牵引车驾驶员顾的身影,渐渐从伤兵的话匣子中浮现而出。

在新兵连里训练的时候,伤兵早晨总是叠不好铺盖也打不好背包。越是自卑越是紧张,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怪圈。顾和他睡上下床,见状后总是伸手将他推到一边,自己默不作声三下五除二帮他叠好铺盖。示范的意思少不了,但更多的还是顾替伤兵分担自卑与紧张的心情。这时候伤兵又下意识望了一眼病床上的铺盖,好像铺盖里残留的温度不是他的而是顾的,是可以让自卑得到分解让自尊获得提升的温度。第二天起床号刚刚响起,伤兵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就按照顾的示范开始叠铺盖。铺盖不是叠大了就是叠小了,不是叠高了就是叠得太平坦了,棱角线也始终不明显不规则。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连长此刻走进了营房,看见伤兵的窝囊样就鬼火冒,一顿训斥骂得伤兵默默抹眼泪。连长一转身顾就在他背后伸出了中指拇。连长是一个十分精明敏感的人,仿佛已经洞悉到了身后发生的举动,他转过身子转过脸庞,刚好与顾的中指拇遇了一个正着。顾这个机灵鬼从小练就了过硬的表演功夫,只见他手指开始上演轮番伸出和弯曲的动作,配合着他唱起的信天游歌词——“千家万户,哎嘿哎嘿呦/把门儿开,哎嘿哎嘿呦……”连长转怒为喜摇摇头走了。

1979年中国军队展开了对越自卫反击战。顾所在的炮团用炮火覆盖老山越军阵地,每一次群炮齐发之后,望着越军阵地上翻滚的浓烟和火光,顾都会朝着越军阵地高声唱起信天游,“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一杆杆枪/咱们的队伍势力壮……”悠扬高亢的嗓音和粗犷奔放的唱腔,让信天游有了豪迈霸气的味道,中国炮兵有了势不可挡的英雄气概,他自己也有了狼的野性。所有音乐技巧的炫耀都会削弱力量感,就连琴弓在弦上滑动产生的松香味,也会让力感陷入脂粉气息中难以自拔。唯有干脆利落的节奏,去掉琴弓直接用手指拨动琴弦的简捷演奏,还有像顾声嘶力竭的吼唱,才能映衬出力量的雄性轮廓。

在炮火支援下,中国军队很快拿下了老山。大部队继续向前推进。顾驾驶火炮牵引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突然遭遇了埋伏在路边小山丘上的越南女兵袭击。几枚手雷在前面一辆火炮牵引车头爆炸。首长命令牵引车停车就地反击,掩护炮兵车队继续前进。顾从驾驶室里拎着冲锋枪下车就地卧倒,对着藏在草丛中用竹竿顶着衬衣和乳罩摇晃、不时打冷枪的方向开始点射。他一边点射一边在脑袋里思考对策。很快一个对策就在他的脑袋里脱颖而出。他对伏在身边的伤兵低声说,你匍匐前进到右边山脚那块石头后面,给老子大声唱信天游。伤兵说我只会唱几句。顾说没有关系,你就给老子乱唱也行。于是,在右边石头背后顿时轰然响起了信天游,引来一阵越军女兵的枪声。顾则悄然从左边迂回上去,找了一个隐蔽地势卧倒后进行观察,很快就发现了那几个女兵赤裸上身趴在一个临时战壕里射击。顾根据她们的位置特点计算了一下,迅即举枪扫射,对方阵地传来几声呻吟便鸦雀无声了。

顾和战友们相互掩护攻到越军战壕边,除了五具赤裸女尸外敌人已经逃跑了。伤兵站在顾旁边,目不转睛盯着裸尸看。顾见他一副熊样说看什么看小心眼睛长出铆钉哈。伤兵在众战友的嘲笑声中脸上飞出红霞,堪比溅在墙上的羊血。他对顾自嘲道,我主要是想看看咋个信天游这么厉害,不仅可以勾引女人,还可以让她们在痴呆中变成你的枪下鬼,你有空了教我把信天游唱完整了哈,我以后有用的。战友再次嘲笑他想拿信天游去骗女人,推挤之中他不小心被野草绊倒并顺着斜坡滚落而下,“轰”的一声,他碰触到了埋设的地雷。

等顾和战友赶来,他已经躺在血泊之中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双腿被炸飞了。顾坐在他身边,将他紧紧搂在自己怀中,泪流满面说你要给老子挺住,不准闭上眼睛睡过去,老子教你唱信天游还会背你一辈子!说完之后趁着卫生员给他包扎止血的间隙,哽咽着低声唱起了信天游——“热腾腾的油糕/摆上桌/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围定亲人,哎嘿哎嘿呦/热坑上坐,哎嘿哎嘿呦/知心的话儿/飞出心窝窝,咦儿呀儿来吧呦黑呦……”低沉的信天游在小山丘上回荡,每一句歌词都成了一朵湿漉漉的山丹丹。信天游和山丹丹的音质色调向着四下的寂静之处徐徐漫漶。挫折和苦难仅仅是人起伏的嗓音,一首完整的信天游歌曲才是生命的底色,才是戰场上英雄的音质象征。音乐歌曲不仅塑造艺术也塑造人,这是我在音乐课里学到的最深刻的东西。

之前还在闷热拥挤的火车里。听到李健演唱《想念你》,我便觉得自己一下子远离世俗喧嚣,来到了宁静幽凉处。“看夕阳徘徊在天边/迟迟不愿落下山/天空和大地/这一切让它留恋/你终究还是要离去/来不及说一句/一阵风掠过/放开还有温度的手……”歌词深情,旋律凄婉,音线感伤。歌曲有了这样的元素,无疑就像人在夜里看见萤火虫绿光,那是水与岸、黑暗与光明的界限。光显露也被遮蔽,这是光的缺陷,也是界限的特征。歌曲是用音符描绘的一个想象空间。如果不静下心来听《想念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站在被光斜射的棱线上,自己的正面是清高自负的光鲜形象,背面是想象力贫乏的窘态阴影。

殡仪馆灯火通明的吊唁大厅里,我们在敞亮中为我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烧香磕头。香柱头冒出的香烟盘旋向上,与灯光交融在一起。香气挥发,灯光飘忽,这是一个毕肖的象征。我们希望把更多的光和温暖带给逝者,陪伴他在冰凉黝黯世界里漫漫长行。二哥闭上眼睛安然躺在玻璃棺材里,四周开满了仿真塑料花。我再也不能通过二哥瞳孔上反射出来的倒影,看见他的视觉世界了。花圈之上,遗像中二哥闭眼之前的最后一道炯炯目光,不知疲倦地穿过《想念你》的浅吟低唱朝我投递过来,没有温度也没有神态。我不清楚他踏上那条冰凉黝黯的道路,最终是不是通向一个没有纷争、贪婪、倾轧和高低贵贱之分的灿烂天堂,但我却知道他与红尘世界彻底了断了恩怨瓜葛。遗像中他没有七情六欲的样子,只有与彩虹、大海、山峦、大地、河流、天空、星斗和海风吹拂的恬淡从容。他与光亮重生在了一起,而我还以活着的形式,行走在通向黎明的夜道上。我的道路尽头是文字,文字的尽头才是音乐。

“看夕阳染红了天边/那是最后的眷恋/天空和大地/忘不了她的陪伴……”我一直以为李健的《想念你》是为我和我二哥演唱的。无论嗓音还是伴奏,无论音色还是旋律,到了殡仪馆里就是洁白玉石一般的挽歌。死亡,挽歌。两个沉甸甸的词汇集合在一起,一浪一浪向着荒芜沉沦,但更多的还是感叹号那样强烈的警示和提醒——二哥把声音变成了回荡在山谷里的风,等待与他生前有约的我,前来捡拾和回忆。死亡之谷也是我最终的归属,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再也不能爽约了。

我和二哥打了多年交道。我们一起喝酒,喝了酒就吵架,有几次还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差点在酒后打起来。二哥天生木讷,这不怪他父母而要怪他自己。小时候放露天电影《南征北战》,银幕正面人山人海,他就跑到银幕背面骑在墙壁上看,结果看到精彩处,他一兴奋就从墙壁上一个后仰翻跌落下来伤了脑袋。我没有一点同情心却时常拿他的木讷取笑他,说他是一根筋是仓库保管员。更多的时候,我懒得理他,不同的生活环境成了隔在我俩之间的一堵墙壁,见上一面也是各人想各人的事情彼此仅仅相互发一支烟。特别是二哥死前的头一年,我因为他说话太臭,喊他爬出我的家门,从此不认他是我二哥,以至于他临终的时候我也没有守在他的病床前。木讷是他的宿命,他很难改变。命运并不一定是靠自己的打拼就能改变的。有的时候,越是打拼越是会沉沦到痛苦彷徨的泥潭中难以自拔。情形如同挽歌或者情歌,几乎都是向着过去的时光飘逸而去,忧伤、凄婉、逶迤和痛苦的调子,既勾勒了二哥的宿命也佐证了我回忆中悲哀的性质。

二哥的爱好不多。运输公司下班后,他除了抽点劣质纸烟,喝点散装白酒,就是喜欢下象棋和看电影。记得他最爱看的电影是描写吉普赛女郎迁徙命运的《叶塞尼亚》。当时我不清楚二哥喜欢这部影片的原因。二哥死后,我才慢慢反应过来,吉普赛歌曲是优美的,从骨子里透露出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只有心灵才是用来唱歌的感性元素。这些元素,暗合了二哥一生的经历。是二哥轻飘飘的死亡,让我的忏悔和他的死亡找到了意义。

一副垂垂老矣的身躯和一个夭折的生命终于有了平等的地位。这厢衰老,那边逝去,谁也不比谁处于优势,谁也用不着对谁怜悯或抱歉,爱的平衡在死亡和老去之间微妙地得以维系。望着火化炉前躺在推车上的二哥的遗体,我终于可以勇敢伸出手去轻抚他。二哥迈过火化炉一去不复。夕阳下我抚摸二哥遗体的手已经慢慢变成脑袋里的画面。只有《想念你》的歌声还在萦绕。回忆和缺憾从来都是共生共长的。它们可以完全重合,相互交缠,融为一体。许多人匪夷所思地迷恋着缺憾带来的美,比如流泪的哈姆雷特,断臂的维纳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枪口下难舍难分的缠绵悲切……如果没有悲剧的发生,没有阴阳相隔,没有误解背叛再破镜重圆,没有回忆,一切美丽都不成为美丽,一切结局都不被珍惜。所谓回忆,就是在消失殆尽的那一刹那绽放出来的最后美丽。一生没有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二哥是这样,隐忍内敛没有大起大落格调的《想念你》歌曲也是这样。

悲哀悲伤或者悲剧,只有在事情发生之后才会像地上的积雪慢慢显露出来。是说《想念你》这首歌曲令我伤感令我唏嘘,原来几乎所有的挽歌和情歌,大多是向着过去的时光飘逸而去。这是二哥用死亡给我上的音乐课。

“看夕阳徘徊在天边/迟迟不愿落下山/天空和大地/这一切让它留恋/你终究还是要离去/来不及说一句/一阵风掠过/放开还有温度的手/大海在等候那条河流……”二哥曾经踩过的南方铁红色和黄色的泥土,被雨水溅到我的鞋子和裤脚上,成了他情感最后一次迸裂在我眼前的文字。敲打在芭蕉叶上的雨点,成了他最后留给我柔软得心痛的言辞。深情的回望和难忘的思念,总是这样一次次触及我的灵魂,然后把灵魂的温度和血液,凝固成刻骨铭心的文字和言辞,以伤感、酸楚、凄婉、疼痛和柔软来抵御独行中的孤寂与寒冷。

电视,这个世界敞开在我面前的窗户,不知疲倦地呈现出眼花缭乱的画面。一个头发零乱的老男人,站在冬季一个寒风细雨的街头演唱歌曲《你鼓舞了我》的特写镜头,终于占据了整扇窗户。摇晃的头发,风中溅落在眼镜上的雨滴,脚下放着一顶装了路人投放零钞的帽子,围观的路人……种种情形表明,他唱出来的歌声和小提琴拉出来的音乐,都在向着时间的深处沉沦,那是歌曲的背景,也是我记忆中一个大杂院的冬季。

冬天用寒冷摇动枝叶。夏天用蝉鸣逡巡树木。风,一种自然的音乐和歌曲,始终用自己的叙述方式向大杂院证明,它的高度不仅是树木的高度,也是一个拾荒者内心想抵达的高度。这个五十开外的女拾荒者没有机会向任何人说出她内心的高度,我也只是依凭她在风中仰望落叶的举动大致猜测,她内心的高度应该是一处没有控诉、反叛、愤怒、轻浮、放荡、野蛮、卑鄙和幽怨,只有真挚和淡淡忧郁的地方。

常年被人忽视,让她变成了一枚离开枝条的梧桐树叶,坠落在岁月的罅隙中,等待腐烂的命运悄然降临。坠落,一个向着深渊沉沦的动词,往往刻意映衬出了上升的全部含义。这并非我的臆断,而是拾荒者与风交融的身影给我带来的印象。“当我失落的时候,噢,我的灵魂,感到多么的疲倦;当有困难时,我的心背负着重担,然后,我会在寂静中等待,直到你的到来,并与我小坐片刻……”《你鼓舞了我》的歌词和音符,都像一只边啁啾边飞翔的小鸟,独往独来,躲过了城市喧嚣的追踪。她就是一只孤独的小鸟。

院坝里的人不会讨厌梧桐树,只会讨厌从梧桐树下频频往返的她,躲闪回避她拧的垃圾袋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垃圾气味。所有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都是过去选择的结果。乱蓬蓬的灰白色头发。一年四季几乎不离身的那套洗得褪了色的皱巴巴的衣服。布满污垢和皱纹的脸庞。类似重感冒中无神黯淡的目光。爬满了蚯蚓般黑黝黝筋脉的手背。装废棄物的编织袋……这些都是当初她做出选择的结果。我从她旁若无人的走路姿势上,察觉到她不仅拥有了选择的自由,还拥有了自由给她带来的自信和抵抗能力。有好几次我很想和她说说话。面对我朝她伸出去的语言和情感组成的橄榄枝,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假装没有听见,或者用惊愕而不是悲戚忧伤的眼神瞟我一眼后就一笑而过。看到她的这种回避态度就可以得知,因为拾荒,她与周围风生水起的生活有着多么深的隔阂,与院坝里左右邻舍嫌弃她的眼光构成的驱不散赶不尽的倒春寒,有着多么顽强的抵抗意识。

她早先是当地的农民,土地被政府征用后就分配了大杂院里一套安置房让她居住。自从她做出了拾荒的决定后,她就打算把房子租给外人。起初还是来过几拨人看房子,可是看见室内光线黝黯,闻到空气不流通发出阵阵霉臭味道时,别人立马打起了退堂鼓。直到现在她的房子也没有租出去。白天她在外面拾荒,夜晚她不住在自己的屋里而是在单元的楼梯角落处用沙发搭个临时床铺睡觉。没有人会偷她捡来的垃圾,她睡在捡来的垃圾旁边,不用问都知道她是舍不得离开这些堆在阳台下面过道边上的垃圾。

拾荒者只有对自己捡来的垃圾情到深处了,否则很难身不由己把垃圾当成自己无言的知心朋友。没有人拒绝得了音符就是灵魂的说法。听人用嗓音、神情、动作或者生活方式唱歌,其实就是在聆听歌曲的灵魂述说。现在,女拾荒者给我上的音乐课才刚刚开始。

有的人一生也很难等到一个知音。她并不知道她仅仅用了五年时间就等来了一个忠实的观众。她的表演让我渐渐透过她的行为轮廓和线条窥见到了她的内心实质——热爱拾荒又痛恨拾荒。我时常在白天看见她捡拾到一口破锅一件丢弃的坏损家具抑或一袋酒瓶子,她会喜形于色翻来复去看半天。那情形很像失散的孩子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看过之后,她会把捡到的垃圾分门别类堆放在墙边,用塑料薄膜盖好后再围着堆放的垃圾走一圈,看看有什么地方还露在外面,如果有她就会重新盖一遍塑料薄膜。在我的印象里,有天她光是给垃圾盖塑料薄膜就不厌其烦地重复盖了四遍。她善待垃圾,让在别人手中死亡的垃圾在她的手中又获得了重生。这还是其次。关键的是获得了重生的垃圾,能够给她的生活增添充实的元素,可以撩拨开笼罩在她心上的愤悱阴霾。“你鼓舞了我,所以我能站在群山顶端;你鼓舞了我,让我能走过狂风暴雨的海;当我靠在你的肩上时,我是坚强的;你鼓舞了我——让我能超越自己……”听一遍《你鼓舞了我》,我觉得这首歌曲是专门为她打造的印象就会深刻一次。

居民大院的垃圾桶集中安置在大院主干道边上的一间房子里。她在那里拾荒必然要面对类似战场上背腹同时遭受敌人夹击的势态。她的屁股后面是川流不息的私家车,稍不留意就有命丧车轮之下的危险出现。她的前面是凌乱堆放的垃圾,腐败恶臭让人窒息的气味和成群结队的苍蝇会以排山倒海的架势向她袭来。面对明枪明刀的威胁她并不畏惧,她可以根据多年的经验积累进行防备和抵抗。毕竟值钱的垃圾不仅是她的替身,而且还可以让她的希望在快感中一次次复活。歌曲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复活的同义词,通过声音和旋律,唤醒往日时光里的阳光、水分、轻风以及人封存已久的情感。每次我从她身边经过,总是感觉她的身影就是《你鼓舞了我》中“当我靠在你的肩上时,我是坚强的;你鼓舞了我——让我能超越自己。没有一个生命——没有生命是没有渴求的,每个驿动的心能够跳动得那么地完美”的肉质歌词。

她也有面对遍地垃圾发愣的时候。那是汶川大地震后一个淫雨霏霏的午后,她一个人立在垃圾面前呆如木鸡不知所措。如果说这是某部令人乏味的肥皂剧镜头,那么我刚好看见了她和垃圾的一个侧面剪影。一个硕大的蛇皮口袋朝天张开大嘴,里面装满了油污浸透的纸盒,故意敲碎了的啤酒瓶子。这些失去了拾荒价值又会给她带来油污和划破手指威胁的垃圾,正在用冰冷和挑衅的目光与她对峙。本来拾荒者就是压低身子目光向下埋头膝间被人俯视的低贱身份,此刻还要变成垃圾龌龊、腐臭和肮脏的替罪羊,不断接受路人讥笑、蔑视、诽谤乃至破口大骂的那条皮鞭,用一条弧线穿过霏霏细雨抽打她脊背的疼痛。她只能装聋作哑默默承受。一次目光,一句话语,一个举动能够掀起一宗谋杀,也能推出一首歌曲的全部含义。依托自然,依托自然中的单纯,甚至依托于被人忽视的垃圾渺小细节,渺小细节也会不知不觉变得庞大开阔而不能测度。不是每一支歌曲都有庞大的背景或者开阔的纵深度。拾荒者低贱的身影里,照样可以绽放出音质的花朵,一如《你鼓舞了我》的歌曲,总是从一个人的局部细节上,对我构建出具有杀伤力的审美韵致。

除了雨点溅落在她的身上、路人无形的鞭子抽打她的身子外,淫雨霏霏的午后她没有垃圾可拾。她把目光从破碎的啤酒瓶上移到了为地震灾民募捐的捐钱箱上。目光转移背后,注定是一次华丽转身的开始。她来到捐钱箱边的行为,引起了工作人员和路人的警惕。在怀疑和高度戒备的无数目光合围中,她用一只肮脏的手解开胸前褪了色的皱巴巴衣服的一颗纽扣,从里面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布包包,颤颤抖抖取出一张百元钞票投进捐钱箱中。迟疑了一会儿,她干脆把布包包里的钱抖落在桌子上,兩张五十元面额、六张十元面额和八九枚硬币袒露在了人们的视线中。钱还没有在桌子上站稳脚跟,她就把它们统统捧起来,虔诚地放进了捐钱箱内,然后悄悄转身离去,把众人投在她背上的目光,拉成了又细又长的蜘蛛丝。

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她和垃圾都是活在人们视线之外的。生活舞台上匆匆完成了跑过场的使命后,垃圾就成了无用的道具。除了拾荒者和疯子外,没有人愿意与其为伍,更不会在茫茫荡漾的浩淼时日中,从垃圾身上再度打捞起遗失的吉光片羽。只有她才会像一个寂寞的牧人,让放逐在流放途中的垃圾,经过她的悉心指引从迷失的状态里获得拯救,再度寻到它们的家。

或许她作为一个拾荒者的本意,并非要与院坝里的人为敌,并非要用催人泪下的故事去感染别人,而仅仅是想让别人理解她。她现在和她即将到来的晚年,注定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垃圾活着。她把心血倾注在垃圾上,仿佛苍穹之下,所有尚未找到自己最终归属的垃圾,都在轮候她的手指抚慰。《你鼓舞了我》这首歌曲前部的引子是由小提琴开始的,隐忍而又委婉柔情;高音部富有很强的冲击力,间奏的苏格兰风笛更是让人深陷音乐深海之中无法自拔,瓷釉一般的音质拓展了感恩励志的意境和内涵。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以为这首歌曲就是她拾荒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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