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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男儿到死心如铁

2017-09-28晏建怀

师道 2017年9期
关键词:辛弃疾

晏建怀

古之书剑合璧、文武双全至于高峰绝顶者,东汉曹操、曹丕可算一对,南宋岳飞、辛弃疾堪称一双,皆是千年难得一现的人物。曹氏父子起于乱世,手握雄兵,得天时地利之先,终成一代枭雄,奠基千秋霸业。与曹氏父子相比,岳、辛二人境遇却截然不同。岳飞在“直捣黄龙”的征途上折断了羽翼,成了自己人铡刀下的冤魂。辛弃疾少年勇武,胆识超绝,金戈铁马,挺剑杀贼,志在“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过,英雄不遇英主,昙花一现后再无用武之地,人在江湖放逐,剑在匣中生锈,最后“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但即便如此,辛弃疾心头那报国杀敌、收复山河的理想之火,却始终在熊熊燃烧,醉里看剑,梦里杀贼,男儿到死心如铁!

一、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辛弃疾,山东历城(今济南市历城区)人,出生于1140年,即南宋绍兴十年。这一年,岳飞率领他的岳家军北伐抗金,先后取得郾城、颍昌大捷,收复郑州、洛阳之地,离原北宋京城开封近在咫尺。然而,就在胜利的旗帜即将插到故国京都的欢欣时刻,形势却急转直下,岳飞被召回,解除兵权,投入监狱,年余后即被处死。同时,南宋与金签订“绍兴和议”,官方以正式的文件形式,确定了对金的屈辱外交。

辛弃疾出生的时候,北中国在金人的统治之下,沦陷区的老百姓沦为奴隶,受尽盘剥之苦,连起码的人格尊严也没有。辛弃疾深切地感受到了亡国之痛,从小就树立起了恢复中原、报仇雪耻的鸿鹄之志。

1161年,金主完颜亮兵变被杀,金国发生内乱,沦陷区的遗民借机起事,一时间英雄辈出,豪杰纷起。同为济南人的耿京,集结山东、河北忠义军马,自称天平节度使,率众起义,举起了抗金的大旗,成为了沦陷区势力最大的抗金武装。当时,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拉起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加入了耿京的忠义军,被任命为掌书记。

辛弃疾有典型的山东汉子性情,豪爽侠义,浑身是胆,刀剑之术和马上功夫皆非常了得。他与僧人义端曾是朋友,在他的引荐下,义端率千余人投奔耿京。谁知,义端却见利忘义,某日竟然偷了耿京的帅印逃跑了。耿京获知后,迁怒于辛弃疾,要杀他抵罪。辛弃疾毫无惧色,自告奋勇去抓捕义端,说倘若抓不到,再杀不迟。耿京也并非真要杀他,不过气急之言,随即命他去抓捕义端,将功补过。辛弃疾料定义端是为利禄偷印向金人邀赏,飞身上马,沿路急追,三天后便提着义端的人头而归。从此,耿京对他更加信任。

山东义士毕竟不是“草头王”,他们有着自己的正义理想和复国追求,耿京与辛弃疾商议,决定率众南归,投奔南宋朝廷,派辛弃疾先行联系。1162年,辛弃疾带领一部分人到达建康(今江苏南京),受到了驻跸于此的宋高宗赵构的热情接见。宋高宗当面封辛弃疾承务郎、天平军节度掌书记。另册封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知东平府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忠义军马,由他们当年的自称,改为朝廷任命,表示了朝廷的欢迎和接纳。同时,安排辛弃疾带着朝廷授予的节度使印信,去召耿京归朝。

就在去山东的路上,辛弃疾得到了耿京已被义军将领张安国、邵进暗杀的消息,而且,张、邵二人还率领部分义军将士投靠了金国。如今朝廷印信已授,人却被杀,就此而归如何交差?即便是草寇归附还要个“投名状”呢,何况是自己这希望建功立业、杀敌复国的志士?一不做,二不休,辛弃疾当即约与他一起去召耿京的南宋统制官王世隆和部分忠义军人马,直趋金营,开展了一次“锄奸行动”。

后来与辛弃疾同朝为官的洪迈,曾在《稼轩记》一文中对这次“锄奸行动”有过真切描述:“余谓侯(辛弃疾)本以中州隽人,抱忠仗义,章显闻于南邦。齐虏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是辛弃疾的好朋友,他的话应该可信。

然而,辛弃疾仅凭五十轻骑,于集结五万之众的金营锄奸,其人数之悬殊、情势之危急、场面之惊险,可想而知。据说,当时张安国等正与金将喝酒庆贺,辛弃疾从金将的酒桌上将他生擒,还能全身而退,其机智、勇敢和高强的武艺不得不让人佩服,借关羽评价张飞语,可谓: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

于是,辛弃疾将叛徒张安国抓捕至建康,斩于市曹,一时人心大快。受尽了金人欺凌的南宋臣民,終于从一个沦陷区英雄的壮举里,得到了复国的希望和抗敌的勇气,从此,辛弃疾在南宋朝野间声名鹊起。宋高宗仍授他节度掌书记、江阴佥判。这一年,他才刚刚二十三岁,真是英气逼人,气吞万里如虎,怪不得宋高宗见后也会再三赞叹。

二、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辛弃疾南归之时,宋高宗已经当了三十六年皇帝,期间,除了间或与金人有过对峙和战争之外,其他大部分时间都以向金乞和为主。尤其是任用秦桧为宰相的近二十年中,对金国输金送币、俯首称臣,推行屈辱外交甚于有宋以来的任何一个时期,其政策遭到了许多仁人志士的诟病。1161年,金主完颜亮撕毁和约,率数十万大军再度南侵,结果却被一个朝廷派到前线督军的文官虞允文打得大败亏输。在朝廷为此欢欣鼓舞的同时,或许是宋高宗内心感到了惭愧,第二年,他就以“倦勤”为由,将皇位传于养子赵昚,即宋孝宗,自己提前退休了。

宋孝宗继位后,曾一度有志于恢复故国,积极准备北伐。继位的第二年,即隆兴元年(1163),他匆匆启用一直主战的老臣张浚为枢官使,都督长江沿线各路兵马十余万,分兵北伐,史称“隆兴北伐”。北伐之初,也确实收复了部分失地,但在后续战斗中,由于准备不充分,将领闹矛盾,部队不协同,最后导致在宿州符离(今安徽宿州)大败于金军,只得再次向金议和,史称“隆兴和议”。

辛弃疾之所以在“隆兴北伐”中没有作为,一者他是“归正人”(南宋称从沦陷区回归朝廷的人,即投归正统之人),不可能立即得到重用;二者正由于他目前资历还浅,不过一个小小佥判,也不可能在北伐中挑大梁。“隆兴和议”之后,朝廷又以乞和为对外政策,辛弃疾的将才没有展示的机会。但作为以抗金复国为人生志向的辛弃疾,归宋之后,一直在等待北伐的召唤,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会“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此后近二十年,他一直在各地任职,一方面尽力当好地方官,为民造福;另一方面积极建言,向朝廷献强军良策;再者,最重要的是,他始终在为北伐做准备,只待一声令下,他随时能提剑上马,杀敌疆场。endprint

1170年,宋孝宗在临安延和殿召见了时任建康府通判的辛弃疾。为了这次召见,辛弃疾挑灯夜战,作了充分的准备。召见时,他向宋孝宗上了《九议》《应问》《美芹十论》等一系列治国强军的良策。特别是《美芹十论》,简直是一部句句精辟的军事专著,从审势、察情、观衅、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等十个方面,阐述了南宋对金是否可战以及如何战胜的军事方略。其中许多观点,都是南宋历代名臣名将所从未提到过甚至还未曾想到过的,其识见的精当、准确、全面、深远,可以说当时无人能出其右。

举一个小例子。宋朝南渡后,几乎所有的南宋文武甚至皇帝本人在内,对于北伐的方略,皆是以恢复京(开封)、洛(洛阳)为主方向,包括当时岳飞的北伐,也是向着京、洛方向,以把战旗插到开封作为振奋人心的关键性胜利。但辛弃疾却不这么看,他认为全局的核心不在京、洛而在山东,“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为什么?因为这样就打破了惯性思维,南宋要攻就是这个方向,金人要阻击,也会沿着这个思维按照这个方向,但直取山东,便可取河北,取河北便可直击金人的中都(今北京),致其首尾不能应,这样才能从根本上稳扎稳打,确保恢复中原的最后胜利。这种意料之外而又让人恍然大悟的观点,之前确实无人提及,无人想到,而《美芹十论》中,此等精辟论断却比比皆是。

辛弃疾虽然提出了如此切合实际的战略,然而,宋金刚刚议和,时机不允许;宋孝宗刚刚因北伐毁掉了仅有的一点兵力优势,他心存犹豫和畏惧;加上宋高宗虽然退位了,但他还想保持安逸的现状,不想拿他太上皇的帽子去作赌注。所以,辛弃疾一腔热血,满身胆识,换来的只是一声叹息。

之后十数年,辛弃疾先后出任过滁州知州、隆兴知府兼江西安抚、湖北转运副使、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等职。在这些任上,辛弃疾作为地方官,薄征赋、招流民、教民兵、屯田地、平盗贼,所治之处,政绩不凡。可见,他不但是一位“乱世之英雄”,还是一位“治世之能臣”。

其实,在这些治理地方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内心深处的理想,他一直在为北伐做着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准备,一旦有机会,他就拼命推动,百折不挠。其中,创建“湖南飞虎军”就是这种思想的急切反映。1180年,在湖南安抚使任上,辛弃疾以“湖南多盗”为由,开始白手起家创建军队。没钱,他多方筹措;没场地,他利用五代楚王马殷的营垒故基;营房无瓦,他号召长沙居民每户献瓦二十片,当场付款;无石,他发动囚徒到长沙城北采石,凡采石的囚徒按量适度减刑;他又派专人,到广西购买大量战马……

不久,一支二千五百人的“湖南飞虎军”,便在他紧锣密鼓雷厉风行的措置下,组建成功。此军经过他的精心训练后,军纪严明,军备精良,军力强大,成为南宋地方武装中最著名的一支劲旅,《宋史》称其“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而辛弃疾创建“湖南飞虎军”,表面上是为维护地方治安,但按照他的最初筹划和训练安排来看,其真实目的是在建立抗金部队,为北伐做积极准备的。

然而,辛弃疾直率果断的性格和对于北伐百折不挠的精神,在对外胆怯、对内倾轧的政治氛围中,却成了别人眼中的“出头鸟”,关于他“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的议论甚嚣尘上,一些人不满他的人开始在宋孝宗面前弹劾他,他旋即遭到罢官。

在为南宋连续服务的近二十年间,辛弃疾无论权力大小、官职高低,都像战场上的勇士一样冲锋在前,踏实苦干,而且善决断、有胆识、办事干练、雷厉风行,肯干事、会办事、能成事,是那个时代十分少见的能臣干吏。

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辛弃疾的人生可分为三个历史阶段,一是在山东沦陷区的抗金生涯,二是为南宋不间断服务的官宦生涯,三是罢官后偶有起用但绝大部分时间是在“稻花香里说丰年”的赋闲生涯。

从1181年冬天他遭到弹劾罢官到他去世的二十多年里,除了偶有三两年被起用到福建、浙东等地任安抚使外,其他时间基本都在江西上饶带湖边自己兴建的新家——“稼轩”,过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诗意栖居的生活。

诗意栖居,对于常人应该是一种美好,但对于辛弃疾,却是另外一番心境。辛弃疾并非天生的诗人,他天生是一个将士,对于一个手握宝剑时时准备跃马扬鞭上沙场的将士,有马不能驰骋疆场、有策不能行军布阵、有剑不能奋起杀敌、有志不能报效国家,这才是人生最苦闷和最痛苦的事情。

此后二十年,朝朝暮暮,辛弃疾时刻都没有忘记北伐,“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这首《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就是他赋闲期间苦闷心情的写照。如果说《鹧鸪天》中所谓“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还只是他的自嘲或牢骚的话,那么那首《贺新郎》中的“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则简直是他浓缩了悲痛和愤懑如晴天霹雳的吶喊!

辛弃疾是以诗词引起我们注意并带领我们进入他的精神世界的。不过,仅仅以一个诗人词人甚至一个有恢复之志的爱国志士去评价他,都是小瞧了他的表现。其实,辛弃疾是历史上最为博学通透、见解独到、思想深邃的学者之一,冠之思想家、军事家实不为过,从他一生军事论述的见地可以轻松得出这一结论。有趣的是,他还是一位天才的预言家。1172年,他在知滁州任上时,才三十三岁的他,通过对情况的调研、形势的分析,曾得出“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的结论,并将此结论定写入《论亡虏疏》,上奏宋孝宗。果然,六十二年后的1234年,金国为蒙古所灭,金亡45年后的1279年,南宋也唇亡齿寒地亡于蒙古。这样的战略远见和预言,当时却没有第二个人听得懂,遑论纳谏而应对了,从上至下,均将其当作了辛弃疾的自说自话。

在闲得浑身发痒的漫长岁月里,辛弃疾最后真的迎来了一次北伐的机会。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宰相韩侂胄开始起用主战派人士,辛弃疾也被任命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后又任为镇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塞京口。1205年,韩侂胄发动了“开禧北伐”。对这次北伐,辛弃疾虽然精神上为之一振,但此时他已经六十六岁,年迈体衰,疾病缠身,已经不可能杀敌于疆场了。而更让他忧虑的是,韩侂胄这次北伐主观上是为自己身上贴金,军事准备又不够充分,胜算太少。辛弃疾还因此创作了《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其中“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表达的便是对北伐的担心。“开禧北伐”最后果然以失败告终。辛弃疾志向是最明确的,然头脑也是最清醒的。

我总感觉,辛弃疾“众里寻他千百度”,表面写的是对意中人的寻找,而心底却是对国家恢复、民族振兴的追求,国家恢复和民族振兴才是让他魂牵梦绕“千百度”并不断去寻找的那个“他”。只是,他寻找的时间也太漫长了。正因为如此,怀抱金戈铁马、建功沙场英雄美梦的辛弃疾,才在九弃不用之后,如铁成钢地炼成了一个千古词家,印证了赵翼那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但是,一个有着英雄追求、气度与本领的人,却让他在为国家呼号、为民族奔走、为理想不得实现而将栏杆拍遍后,成为一个乡野湖边吟风弄月的词人,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叹息的事啊,这难道真的是诗家之幸吗?

1207年,辛弃疾因病去世,临死口中还在大喊:“杀贼!杀贼!”

责任编辑 李 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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