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叙事折返中浮现出来的温情──试论《望春风》隐含的当代启示
2017-09-28姚瑞洋陈少华
○姚瑞洋 陈少华
在叙事折返中浮现出来的温情──试论《望春风》隐含的当代启示
○姚瑞洋 陈少华
格非近作《望春风》中“我”的一句话——“借由命运那慷慨的折返之光,重新回到那条黝亮、深沉的河流之中”①,为我们对格非的文学世界作一探索打开了一条时间的通道。
一、文本中的叙事折返
纵观格非的七部长篇小说不难发现其中奥妙。《敌人》讲述了清末民初时期赵氏家族由盛而衰的故事。《边缘》描述了从民国时期到改革开放前夕“我”总与历史擦肩而过的、边缘化的一生。以上两篇小说是在历史中展开的,《欲望的旗帜》终于在20世纪末高歌猛进,对新时期以来的当代社会进行了一番透析。从《敌人》到《欲望的旗帜》,格非首部当代题材小说,是一个从历史到当下的跨越,格非完成了第一次历史到当下的写作循环。
进入21世纪后,沉寂了8年之久的格非为当代文学贡献了声势浩大的“江南三部曲”,茅盾文学奖授奖辞已然很能说明问题:“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以对历史和现实郑重负责的态度深切注视着现代中国的壮阔立场,以百年的跨度在革命史与精神史的碰撞中处理了一系列重要的现代性命题。”20世纪中国人的精神变迁可谓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从清末一直写到新时期以降,娓娓道来。从《人面桃花》到《春尽江南》,无疑格非实现了第二次从历史到当下的写作循环。
上述两次循环都用了三部作品共同完成,而这一次循环《望春风》独自完成了。故事从上世纪60年代“我”在儒里赵村的童年开始。母亲出走,父亲自杀,我落了个干净,沉默地旁观、审视着这个世界。后来“我”去南京投奔奄奄一息的母亲,但是一切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只是能混口饭吃。最后,随着国家现代化的极速发展,塑钢厂倒闭了,失去了母亲、老婆和工作的“我”不得不重谋出路。就在这时,春琴出现了,“我”和她互为对方生命中最后的救命稻草,双双重返儒里赵村,一片拆迁后的废墟。这时日子已经到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了,这是格非第三次从历史走到当下。
《望春风》在叙事手法上延续了格非一贯的循环风格,伏笔千里,首尾呼应,带有宿命论和神秘主义的色彩,富含象征意味,给人沧海变桑田之感。这种叙事手法与是否先锋无关,这是格非一以贯之、始终舍不得抹去的底色。譬如在“我”读完母亲写给我的全部信件时的“东张西望”也出现在“我”与春琴畅想儒里赵村的未来中。这里的“东张西望”首先被赋予了失去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的惆怅和痛苦,然后又被笼罩了一层儒里赵村随着时代变迁化为废墟的虚无感,前悲后虚,浓烈的哀伤之感前后喷薄而出,形成一股涓涓细流,贯通全文,流淌到整个故事的枝藤叶蔓,促成了小说悲天悯人的美学基调。
《望春风》里还有一种更为内在的折返,即小说人物的落叶归根,不管离家几百几千里,总要重返故乡,回到命运的原点、故事的起点。邗桥的塑钢厂倒闭后,母亲留给“我”最后的保护伞也坍塌了,“我”不得不重新面对找工作的困境,兜兜转转最后到了青龙山的采石场,父亲曾经开矿炼铁的地方,离儒里赵村只有18华里。“慢慢地,我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带路似的,我每一次搬家,就会离老家更近一些。所以说,从表面上看,我只不过是在频繁地变更工作,漂泊无着,而实际上,却是以一种我暂时还不明所以的方式,踏上了重返故乡之路。”②重返故乡何以成为一个问题?故乡是一个客观存在,具有物理的真实性,重返故乡是时间的折返还是空间的折返?人物的空间移动跟故乡的客观存在一样,都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这意味着空间压制了时间吗?其实不然,在这里仍然是时间的折返占据主导地位。“我”受无意识驱使,兜兜转转回到故乡,流露出来的不仅是对环境的怀旧,更多的是对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和发生在这里的事的依恋和召唤。
阅读格非的人一定会发现,这种折返不光发生在《望春风》里。早在近十年前的《山河入梦》中就有过类似的情形。谭功达从姚佩佩的信中看到了一幅完整的“姚佩佩逃亡图”,小说叙述道:“她信中似乎也提到,她逃出梅城的第一站是界牌,而她的第一封信是从莲塘发出的。接下来是吕良、银集、临泽、小纪……等到把所有的五角星连起来以后,谭功达吓得呆住了。原来,姚佩佩并没有逃出多远。实际上她是围着高邮湖绕了一个大圈子,眼下似乎又回到了出发地。”③姚佩佩之所以冥冥中想要回到梅城,是因为世界虽大,但只有那里、那人能唤醒她渴望的爱情,这是时间的追溯、情感的延宕,这种情感的强烈竟然让她“忘却”了被枪决的生命危险。这两次包含空间的时间折返虽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代表了一种追溯和召唤,但也有细微的不同,《山河入梦》中姚佩佩要重返的是爱情的原点,《望春风》里“我”要寻求的是饱经风霜、历尽沧桑之后的一片心灵净土。
二、历史:良性的愚昧与文人的执念
格非的时间分成两部分,即历史与当下。格非笔下的历史是什么样子的?是如何呈现的?历史是过去的事物,已经被时间抛弃了,要再现历史并非易事。陈晓明对王安忆《长恨歌》复活旧上海有过论述:“通过写一个女人就可以写出一座城市,这是什么样的女人?除非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城市的魂魄,或者她是这个城市的幽灵。”④格非召唤他的历史出场同样需要一个魂魄、一个幽灵作载体,不管是从《望春风》出发,还是从格非整个文学创作来看,它都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真正的幽灵——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结构。落实到《望春风》的文本上,至少有两条隐线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是切实影响着我们日常行为的文化心理。
第一条隐线,不妨称之为良性的愚昧。良性的愚昧在《望春风》中最大的体现就是算命。首先,格非开篇就不吝笔墨去解释算命先生。我们无法用科学证实算命的技艺,但算命是否百害而无一益?算命先生会不会有其存在即合理的内容?它作为普通老百姓面对现实的一种心理补偿,也无可厚非,“我”父亲的一段话,意味尤为深长:“人其实都非常脆弱。当他遇到大的灾难和不幸而无力承受的时候,就需要有个人来替他扛着,并给他最后的安慰,让他安时顺变。他可能压根就不信,但他还是需要一个安慰,好把自己的苦难交出去”。其次,算命深刻地影响了格非笔下人物的命运。因为“我”父亲给春琴算了一卦,她才嫁给了赵德正,最后和“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为小说的结局推波助澜。再次,对命的隐喻和象征格非可谓是信手拈来。小说一开始老牛皋就犯病了,但直到最后他都活得好好的。一个开场就奄奄一息的人活过了沧海桑田,许多貌似生命力旺盛的人却不知还能不能感受明早的晨曦。春琴的弟弟,成为了解放军空军飞行员,充满了开拓未来的希望,却在一次飞行事故中丧生了。这是癞痢和尚的预言兑现了吗?春琴真的命中注定克尽男丁吗?命的存在被赋予了合理性、肯定性。这里的老牛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苏童《黄雀记》中保润的祖父,那个疯疯癫癫的失魂者。祖父失了魂却活得最长寿,老牛皋眼看没了气息却生生不息,这是何其相似的处理。格非和苏童的相似处理都映射了社会的隐隐痛楚,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没了气息、丢了魂的人最长寿。
由于《望春风》叙述时间的限制,这里的良性愚昧还不是最强烈的,要探寻到格非历史的深处,还得往上一个循环追溯,即“江南三部曲”。毕竟《望春风》叙述到20世纪60年代,要跟历史的长河联系起来,还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人面桃花》叙述到辛亥革命前后,能触摸到历史更多的难言之隐。《人面桃花》里最能打开阐释传统文化心理结构可能性的人物是喜鹊和宝琛。小东西在乱枪中被打死后,宝琛说,咱家穷啦,只能用草席裹一裹送小主子回家啦:
坟包做好了,宝琛忽然问道:“我能不能给他磕个头?”
孟婆婆说:“他先走,按说在阴间辈分就比你大,再说,他的年龄再小,也是个主子……”
宝琛听她这么说,就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孟婆婆、花二娘跟着他也都磕了头。喜鹊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像是在想着什么事。
“喜鹊这孩子一定是被昨晚的事吓坏了。”孟婆婆道。
当他们离开墓地往村里走的时候喜鹊忽然站住了,回头往身后看了看,眼光好像在找着什么,过了半响,忽然叫道:
“咦!小东西呢?”⑤
阅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们设想格非会描绘出一番树倒猢狲散的景象,以深入地剖析人性,但宝琛和喜鹊一如既往地照顾着5岁的小主子,这样的处理浸透了强烈的历史韵味,深刻地剖析并再现了封建传统文化的依附心理结构。不禁让人想起《白鹿原》中白嘉轩得知清政府覆灭时的迷惘,闪现在他脑海的是以后皇粮交给谁?而不是以后可以不用交皇粮了。宝琛、喜鹊这种依附心理结构也并非一无是处,它对我们民族的稳定和延续有一份积极的贡献,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格非对宝琛的建构还在于他和秀米关于土地的对峙。陆秀米要卖地买枪闹革命,这是近现代历史的开创;宝琛仍旧要依靠土地生存,这是农业文明、封建社会的历史,卖地把封建历史和近现代历史勾连起来,大大扩展了格非的历史图谱。这两者的对峙,胜出的毫无疑问是带有现代性的陆秀米,通过这些革命者的努力,历史的车轮才得以滚动。
这些革命者身上潜藏着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的第二条隐线,即文人的执念——古代文人精神或士大夫精神。其具体内容可以高度概括为一句话,以天下为己任。古代文人情怀在《望春风》里的代言人非赵德正莫属了。这个大队书记一生有三个愿望:为儒里赵村建一所小学;把磨笄山推平;得以善终。第一个愿望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虽然也遇到一些困难,但最终还是得以实施了。第二个愿望,就难得多了,按他的说法,后年春天大家就可以吃上磨笄山出产的粮食了,但是实践起来举步维艰。第一,要放弃这块祖先殡葬的福地;第二,需请技师来爆破岩石;第三,村民在心理上已经被这巨大的工程量吓得望而却步了。读过阎连科《日光流年》的人会发现,里面的村长蓝百岁号召全村翻新土地却可以得到响应,其工程量也不比推平磨笄山小呀?其实二者的处境有本质的区别,在极致化书写的《日光流年》里村人都因喉堵症活不过40岁,他们带着生命的焦虑,试图打破这个魔咒,才产生了翻土的驱动力,而《望春风》里村民的小日子却还过得去,谁会乐意为赵德正的理想主义买单?梅芳就严肃地批判他“严重脱离人民群众的个人英雄主义”。在村里闹了一通没个结果,最后在提拔赵德正的老上级严政委的支持下,事情才发生了转折,最终造出了新田。这难道不是格非的又一个花家舍(桃花源)吗?格非很自觉地怀着桃花源的主体性关照历史,就像“江南三部曲”里的陆秀米、谭功达一样穷其一生为民谋变,憧憬着建设一方乐土、造福于民。再看看赵德正的第三个愿望,我们有理由相信,尽管存在着其它方面的缺陷,他还是有着较为坚定的社会主义理想信念的,不管是升迁到公社任职、还是失势落魄之时,都心系家乡建设。这就是古代文人情怀的体现,格非链接历史的又一条隐线。
三、当下:文人与女性在现实中的缠斗
《望春风》中曾在儒里赵村叱咤风云的赵德正后来被武装部部长曹庆虎脱得一丝不挂,五花大绑着在村里游街,所有官职都被撤掉,回到祠堂看管仓库,几乎是一夜白头。以后谁也不用再听赵德正的发展蓝图了。企图改变世界的人被世界所遗弃,因为世界不愿被改变,最起码不愿像他想象中的那样被改变。当代社会已经生成了一套自动运行的系统,虽然不完美,但或许它本身就不憧憬完美,赵德正的一厢情愿就只能以悲剧终了,等待着他的是曲高和寡的绵绵孤寂。“江南三部曲”更能说明这些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问题,三代人的乌托邦梦想都幻灭了,《春尽江南》中的谭端午沦落成一个酸腐文人,一点点地腐烂掉,王元庆更是被理想的无法企及折磨成了一个疯子,于是学界出现过一些“梦尽桃园”“乌托邦已走到尽头”的悲观看法。虽然这扇门被关上了,但同时另一扇门正在打开。人们不再满足于被启蒙的身份,不再盲从于精英意识形态的乌托邦,不失为社会的一种进步。民众不再那么轻易地被精英意识形态的乌托邦牵着鼻子走,不代表乌托邦已死。事实上,乌托邦正走向死亡的反面,它正以千年巨变的姿态繁殖、扩散到当代社会的每个角落,人们要建构个体的乌托邦梦想,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无疑对怀揣文人情怀的理想主义者提出了更高的时代要求,要有超越现实的曲高,又要避免和寡的发生,在与现实的缠斗中,无中心、碎片化的社会环境逼迫着当代文人往修身自律的方向出走。
格非笔下的女性人物与现实的缠斗在另一个维度展开。把格非三个循环中当代题材的三部长篇小说放在一起,我们发现每部作品都出现了女性出走的情况。在最新的《望春风》中,雪兰跟隔壁钢铁厂的技术员走了,而且“我”的母亲也是出走的。《春尽江南》中庞家玉也有出轨的行为,最终在出走的路上走向死亡。《欲望的旗帜》中的张末甚至在新婚时期就开启了出走模式,跟邹元标发生不正当关系,最终也离婚彻底出走了。女性因世俗欲望得不到满足而出走,每一部当代题材的长篇小说都出现这样的情况,不应该说是巧合。格非这样处理笔下的女性人物,是当代社会的隐喻和象征与格非自身的认知和无意识的共同作用的产物。当然,三人出走的情况也不完全一致。《望春风》中的雪兰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我”,跟“我”结婚只是因为“我”母亲成了首长夫人,以为可以到南京享受荣华富贵,当这一切成为泡影,她必定要出走,走得很理智也很潇洒。
《春尽江南》中的庞家玉就没这么幸运了。庞家玉承受的压力比雪兰大得多。诗意乌托邦的梦想被现实的残酷摔得粉碎后,她又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去附庸现实,但她的内心仍残留着浪漫诗性的追求,即使把李秀蓉改成庞家玉,也永远无法与招隐寺诀别,永远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这是她性格悖谬的外界表现。一个看着不公案件都会流泪的人偏偏当上了律师,格非当然是有意为之,让她身上散发的浪漫主义气息和现实主义精神间的碰撞更为激烈、更为致命。这无疑是当代社会大部分人所面临的现实窘困,格非抓到了当代社会的精神顽疾。
《欲望的旗帜》中的张末凸显的是人性欲望的无尽挖掘,悖谬的内心矛盾导致了张末永不满足的欲望。她从小就幻想着一种简单的打动,一个男人突然向她走来,抓起她的手就把她带走了……最漂亮的裙子穿在身上也比不上那条还挂在橱窗里的裙子,这也是她永远不会买下橱窗里那条裙子的原因。内心的冲突和焦虑必然导致她面对现实的迷惘,留下了不知所措的她在候车厅潸然泪下的定格画面。雪兰、庞家玉和张末的出走,本质上是世俗欲望在作祟,隐喻了当代社会的现状:诗意的追求和现实(世俗)的追求揉在一起很可能无法善终。格非屡屡书写女性的出走,让女性充当缠斗现实此一维度的主角,或许有点提升女性话语权的意味,毕竟男权仍占据着此种现实的顶峰,女性要实现出走是需要巨大勇气的,出走以后怎么办?这是要用一生去回答的问题。在话语碎片化的今天,文学或对文人和女性的现实超越都无力提供答案,作家能做的只是呈现他们的困惑与挣扎,格非把《欲望的旗帜》终结在张末潸然泪下的画面上,就是其中例证。
格非叙事折返中历史的厚重到当下的现实缠斗折返,把我们带回时间的河流之中,我们可以整体性地感知时代的脉搏,把前文所述的良性的愚昧、文人的执念以及文人与女性在现实中的缠斗串成一个贯通的中国人近、现、当代精神谱系。
四、洗尽铅华见温情
2016年1月10日格非在清华大学作了一个题为《重返时间的河流》⑥的讲演,其观点饱含启发性。格非说道,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长篇累牍地描绘包法利的帽子是因为他发现文学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并把这种变化称为“场景独立”,包法利夫人的帽子在空间上独立了出来,即使抛开情节叙事而言,它也具有独立的审美性。叙事文学作品通过时间的发展、人物命运的变法,提供它的劝告、训诫和意义。18、19世纪以后,文学中“场景独立”的空间性急剧上升,甚至大有压倒时间性的趋势,导致人们沉溺在空间的碎片中,失去了对文学作品的整体关照。
文学从时间中汲取意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人在空间上的变化可能是高矮胖瘦,时间赋予人的意义就要悠远深邃得多。在格非身上我们就能看到时间的奇迹正在发生。格非沐浴着时间的春风,折返回了他的家乡——江苏丹徒。
没有先锋时期的骇人听闻,也没有“江南三部曲”时期的宏大壮阔,《望春风》只是书写了一个村平凡的变化,其中也夹杂了重大历史事件的冲击,如文革、改革开放,但为何说平凡?因为这是全国农村都在经历的变化,儒里赵村并没有多出什么,实在是一次平凡生活的书写。格非在《望春风》发布会上明确表态,他想写的就是他的家乡。格非一次随母亲回到被拆迁的老家,在那片废墟上坐了两个小时,他怕如果他不写《望春风》这个千年古村以后就没人知道了,这里的人和事就湮灭在历史中了。儒里赵村也经历了同样的命运,小说结尾“我”对春琴的一段话无疑是格非通过文学创作寻求的一点心理慰藉:
假如,真的像你说得那样,儒里赵村重新人烟凑集,牛羊满圈,四时清明,丰衣足食,我们两个人,你,还有我,就是这个新村庄的始祖。
到了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份。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媚的时光里,沿着风渠岸边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⑦
格非试图弥合的创伤来源于他对现实的紧张感。“不管是中国作家,还是外国作家,老年还是青年,促使他们写作的基本动机就是生活中个人时刻感到的、难以摆脱的紧张感。”⑧格非现在是以何种姿态面对现实的?跟“江南三部曲”时要刻画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百年精神图谱的雄心壮志有何不同?理想主义革命者的气脉虽然从“江南三部曲”延续到了赵德正身上,但已是昙花一现了,乌托邦的追求已不是小说的核心内容,赵德正也不再是主人公。“在《望春风》中,虽然说作者仍没有放弃对人的存在的精神向度的追求和思考,但毕竟,他让我们看到了伤感和冷酷背后的温柔,这一温柔就像随风潜入夜的‘春风’一样,虽不可及但仍可远‘望’……他以前的小说中,有无边的恐怖、神秘的宿命、透彻的醒悟和最为错综的情节,但独独就是没有温情与温柔,可以说,恰恰是这柔情似水的温柔显示出了另一个格非,一个开始走向人生反思和总结的格非。”⑨是什么让格非从“无边的恐怖、神秘的宿命和最为错综的情节”走向人生的反思和温情?时间给了他创伤,时间使他产生了对现实的紧张感,最后他不得不折返回时间的原点审视生活、寻找生活的真谛,走过了这半生、历尽世事沧桑,蓦然回首发现最珍贵的是人间的温情,是关注乡里乡亲每一个平凡人的命运的悲悯。格非笔下的叙事折返与其创作心路的折返熔于一炉,通过逃离现实的方式介入现实,重塑他面对现实的态度,驱动着他从精神追求的高擎走向人生的反思与人性的温情。
《望春风》浸透了格非对人生的反思,启示着我们不能沉溺于空间的碎片中,不能失去对文学和人生整体性的关照。就像格非在清华大学说的那样:“没有对时间的沉思,没有对意义的思考,所有的空间性的事物,不过是一堆绚丽的虚无与荒芜”。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②⑦格非《望春风》[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79页,第341页,第393页。
③格非《山河入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51页。
④陈晓明《在历史的阴面写作——试论〈长恨歌〉隐含的时代意识》[J],《文学评论》,2013年6期。
⑤格非《人面桃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64页。
⑥讲演原文参见格非《重返时间的河流》[N],《光明日报》,2016年1月28日第11版。
⑧格非、胡彦《格非访谈录》[J],《作家》,1996年第8期。
⑨徐勇、伍倩《先锋尽处是温柔——论格非的〈望春风〉及其文学转型》[J],《南方文坛》,2016年第5期。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3年度学科共建项目“中国1990年代以来先锋作家‘当代性写作’研究”(项目编号:GD13XZW18)的论文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