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时代的青春写作
——马小淘小说创作论
2017-09-28汪树东向洁茹
○汪树东 向洁茹
无根时代的青春写作
——马小淘小说创作论
○汪树东 向洁茹
作为一名标准的“80后”作家,马小淘涉足文学事业甚早。她17岁就出版了随笔集《蓝色发带》,文字清丽,情怀纯真。大学毕业后,她又很快连续推出短篇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和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聚焦于中学、大学的校园生活,显示了一个年轻小说家对生活的敏锐感应和叙事兴趣。近十年来,马小淘继续耕耘于小说界,相继在《当代》《人民文学》《收获》等重要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慢慢爱》《琥珀爱》和中短小说集《章某某》,生活经验日益丰富,对生命的感悟也日趋复杂,叙事技巧也日益老练,在当代文坛上也像一颗小星星一样慢慢地放射属于她的独特的文学光芒。详细披览马小淘已经创作的诸多小说,我们认为,从校园生活题材起步,再慢慢地扩展眼界,去关注周围都市同龄人的生存状态,专注于捕捉当下青年男女五色杂陈的爱情婚姻心理,叙事质地绵密,对话机智幽默,整体较接近朴实俏皮、现实主义的轻喜剧风格,是马小淘小说的思想艺术特征。而欲图进一步突破自己,马小淘还需要不断扩大小说题材范围,增加人性探索的力度,并尽可能更新艺术思维。
一、无根时代的异化图景
马小淘小说创作是从校园生活题材起步的。这种起步往往既见证着小说家的聪明早慧,又会给小说家的成长成熟留下隐患,关键就在于校园生活题材的特殊性。相对于成人波澜壮阔、丰富复杂的历史社会而言,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的校园生活都远为简朴、清浅,人性蕴含难以充分绽放,命运的波诡云谲难以催生。一旦小说家习惯了中学生、大学生式的察人观物、体贴心理的方式,他往往就很难进入成人世界的丰厚蕴含中。这种情况在马小淘身上就颇有体现。例如在短篇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和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这两部起步作品中,她多围绕中学生、大学生过家家式的早恋展开,叙述他们的情感历程、学习琐事、生活烦恼,即使有矛盾,也多是茶杯里的风波,旋生旋灭,难以折射出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过去的好时光》《我想笑,但是我哭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钻火圈》等短篇小说塑造的人物,无论是生活蕴含和人性蕴含都较为匮乏,像豆芽菜式地漂浮于校园生活的浮土上,苍白荏弱。《车轮之上》更是表彰好人好事式的中学生作文写法,稚拙可爱。《她们·他们》《十年》中,马小淘似乎想踮起脚跟偷窥一下成人世界的黑暗衣柜,但终究隔膜,只能对成人世界敬而远之。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主要围绕首都的A大学播音系同一宿舍的六位女同学展开,按时间顺序叙述她们大学四年的情感经历、学习生活,举凡迎新会、大学军训、宿舍卧谈、上课点名、集体买醉、全班秋游、社会兼职、恋爱悲喜等普泛的大学生活片段被悉数纳入其中,立此存照,为21世纪初期中国大学生的校园生活留下了较为真实、细腻的历史截影。虽然叙述俏皮可爱,幽默可诵,人物也还算生动,但终究受限于校园题材,生活与人性的景深难以开掘。
但到了中短篇小说集《章某某》中,马小淘的生活阅历明显丰厚了许多,眼界开始扩展到那些漂浮于都市生活的同龄人身上,探寻他们无根生命的异化状态,从而使得她的小说思想内容的可阐释空间顿然开阔,艺术魅力也与之剧增。
中篇小说《不是我说你》就塑造了一个公共形象和私人形象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的林翩翩形象。她从广播学院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电台里当主持人,原来主持的节目没有什么新意,收听率不高,她干得也没有什么意思。工作如此,感情上不怎么满意,和欧阳雷在谈朋友,关系也不温不火,缺乏激情。后来因缘际会,她成了电台副台长叶庚的地下情人,在叶庚的支持下,她在电台里主持了一档先锋情感聊天节目《不是我说你》,跟人聊感情婚恋,跟听众对着干,数落、唱反调,“林翩翩一跃成为台里知名度最高的麻辣新锐主持,率真、正直、真诚、眼里揉不得沙子是听众给她的评语,几个月下来,她已能自如地分裂出一个泼辣的自己,每天傍晚时分,占领道德高地,慷慨激昂地跟坏人坏事做斗争,唯恐天下不乱”①。甚至有一个年轻男孩因为情感纠纷要跳楼,自杀前就提出要见林翩翩,认为她说得在理,信任她;更有人认为在此恶浊世道中,只有林翩翩才是锦心绣口,纯洁得让他重新相信爱情。但实际上,林翩翩哪里是纯洁的化身呢?哪里值得信任呢?她自己只是副台长叶庚的地下情人,又和欧阳雷维持着恋爱关系。被职业塑造出来的公共形象和隐秘的私人形象就这样截然分裂:“她越来越职业化,节目里尖锐,私下里沉默,天天实践着判若两人的转换。每日五点准时火冒三丈语重心长,六点立刻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瞬间游刃有余地调动着冰火两重天,简直像川剧里的变脸。流年飞逝,林翩翩被这些在别处发生的故事日复一日地轰炸了快两年,她褪去了羞怯,麻木了悲悯,工作时心如止水只剩花架子的刁钻。轻车熟路了,无非是听各种移情别恋、生离死别、背信弃义、无病呻吟,野蛮粗鲁地提出以道德为准的解决方案,故作清醒地一针见血地扎几针。”②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最终她答应了也曾经出轨的欧阳雷的求婚,职业中塑造出的公共道德形象被个人生活中的私人形象彻底颠覆。马小淘通过林翩翩形象的塑造敏锐地捕捉到了非常典型的一种社会现象,即职业和生活之间的分离,道德化的公共形象和背德的私人形象之间的对立,高调的道德理想和泛滥的私人欲望之间的歧异,这两者共同纠结在当代国人身心里,使他们身心分裂、身心俱疲。
马小淘小说还颇为关注那些大学毕业后在首都打拼的“北漂”一族,例如短篇小说《毛坯夫妻》《章某某》就是此方面较为突出的佳构。《毛坯夫妻》中,温小暖和雷烈在大学时相识恋爱,毕业后在北京成了“北漂”一族。温小暖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因为不习惯严苛的上班体制,和老板大吵一架后卷铺盖走人,待业在家,靠雷烈一个人工作挣钱养家。他们好不容易在双方家庭的资助下在远郊买了一套小房子,但已经没有钱装修,于是温小暖就只装修了厕所和厨房,其他地方都是毛坯原样,就这样成了“毛坯夫妻”。待业在家,温小暖成了宅女,做饭、养猫、看美剧、在淘宝上买东西就是她的全部生活,雷烈为此曾和她吵过架怄过气但也没用。该小说写出了雷烈、温小暖这样“北漂”一族的悲伤和艰辛,具有极为普遍的启示意义。雷烈每天光用在去公司上班的通勤时间就接近三个小时,更不要说无处不在的工作压力、生活压力,尤其是当温小暖不愿意工作需要他养活时,种种压力酿成了他的梦魇:“我梦到我生病了,所有钱都不够治病。还不了贷款,房子也被没收,我们露宿街头……”③如此可怕的生活压力当然会摧残他的所有理想,使他只能卑躬屈膝地活着,竟至于让他觉得自己和温小暖就像两只流浪狗。温小暖其实也是被生活摧垮的年轻人。当然,从本质上看,应该说温小暖是一个颇为善良、质朴的人,她曾为只装修厨房和厕所这样辩护:“厨房要做饭,厕所要洗澡要便便,你不能不装!要装就得一步到位。其他的都无所谓啊,有一张床,咱俩就可以同床同梦,幸福万年长!客厅啊,阳台啊,那都是装给别人看的,厨房和厕所才是咱们自己的。反正咱不是富人,就干脆别那么虚荣了,以自己舒服为主吧。”④的确,与那些爱慕虚荣的人相比,温小暖更为踏实,更顾及个人的现实需要。但需要指出的是,爱慕虚荣自然是人性的迷误,像温小暖这样从社会生活中败退下来,沉湎于养猫、上网购物等封闭式的私人生活也是人性的迷误。温小暖不去工作,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独特的才能需要发展,或者有何远大的理想需要实现,她只是因为从小娇生惯养,无法很好地协调个人意愿和社会要求之间的关系,更兼现实的社会规则的确太过严厉,从而使得她丧失了承担生活责任的意愿和能力。像她这样被消费主义社会催生出来的逆生长式的退化人格,绝对不可能像雷烈所感觉到的那样,灵魂在轻盈而自由地飞翔的,那只是雷烈的一时错觉而已,他们未来的生活道路必然埋藏着更大更难以克服的隐患。
与《毛坯夫妻》一样,短篇小说《章某某》也聚焦首都的“北漂”一族的严峻生活。如果说《毛坯夫妻》中的温小暖被社会压力摧垮了,退回家庭和虚拟的网络中去寻找安息的话,《章某某》中的章同学却是积极地想通过非常规手段融入京城的主流生活,最终以失败告终。章同学出生于南方小城,机缘巧合,她从6岁到12岁在当地电视台里成了儿童节目的小主持人,从而使得她从小就有过高的自我认同和自我期许,但无论是在大学还是大学毕业后,她在北京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合适位置。她不停地改名,本来以为嫁给有钱人能够过上如意生活,没成想最终生活抑郁,终至发疯。小说曾写到她对同学“我”的一段倾诉:“我这样的笨蛋,不找个有钱人,难道要连滚带爬独自走完整个人生吗?你知道毕业五年多我换了多少工作?我录过彩铃,剪过片子,最热的天跑人不愿意跑的采访,又怎么样呢?还是连个主持人也当不上!勤学苦练,天道酬勤,我信了快三十年,再信就信死了!你大学天天吃饭睡觉打豆豆,我唱念做打快累成狗,然后呢?你生在北京,天生就带着户口,我还不是什么也没有,住在出租房里,当北漂。王浅羽四级都差点没过,她爸爸来了一趟北京不就解决了户口;姚燕业务那么差,不就是长得好,照样天天出镜月月曝光。我怎么办?一辈子卧薪尝胆吗?没有好爹,也没有好脸,难道就一直那么愚蠢地努力?十多年了,从进学校大门,我按部就班规划我的人生,我想稳扎稳打,但是哪怕一个短期目标也没实现过。命运把我按到阴沟里,不许我张扬。我必须认命了。没有在早晨一块钱把菠菜卖掉,如今中午了还不八毛出手,难道要等到晚上五毛处理掉吗?那个时候别提什么好看不好看,穷不穷,恐怕要求对方未婚都没那么容易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不能让家人为我骄傲,总不能让他们替我担忧吧。”⑤这一大段倾诉说尽了像章同学这样“北漂”族的心酸和绝望,地域歧视、阶层固化等就这样断绝了他们的进路。
颇有意味的是,马小淘小说中的人物基本上都是漂浮于现代都市的陌生人社会中的无根人,从她早期校园题材小说到《慢慢爱》《琥珀爱》《章某某》等小说中的人物尽皆如此。这些人物基本上都疏离于家庭,往往以原子化的个人形象跻身于陌生人社会,围绕着一己情感得失展开高度功利化、自我化的私密人生。对于他们而言,工作往往是不得已完成的苦役,是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负担的重轭,即使像《不是我说你》中因为主持电台的先锋情感栏目而蜚声遐迩的林翩翩也是对工作感到苦不堪言,更不要说《慢慢爱》中冷然那样的人视工作为畏途。他们在工作中寻找不到自我实现的价值和意义。他们也害怕家庭关系的复杂缠绕,像冷然、《琥珀爱》中的萧宵等人物,即使是父母家庭,她们也有意疏离。她们更不可能把个人生命和民族国家的宏大命运联系起来,她们似乎天然具有疏离主流国家意识形态的本能倾向。她们更缺乏对灵魂归宿的考虑和对终极意义的关怀,而只是尽可能地活在由情感与欲望交织而成的当下瞬间。马小淘通过塑造这些小说人物形象捕捉到了近二十余年在中国社会中大面积崛起的消费主义无根时代的异化生命侧影,从而彰显出一定的审美意义和社会学价值。
二、爱情与自我迷失的悲剧
消费主义时代,异化无处不在,生命的迷思无处不在。但人总是要寻找自我认同的,如果人寻找不到自我认同,不知道他是谁,必然会目光茫然,陷入无意义的空虚深渊。马小淘小说在书写无根时代的异化图景的另一面,就是尽可能地寻找自我认同的可能与根据。而无论是作家本人,还是她的小说人物,最关注的无疑都是爱情。爱情,对于马小淘笔下的小说人物而言,并不仅仅是一种情感的空缺与满足问题。更为关键的是,他们漂浮于现代都市中,除了爱情,没有也不愿意以其他方式来建构稳定的自我认同。在校园生活题材中,马小淘小说对爱情基本上持一种清澈的纯情观;但随着离开校园踏入社会,更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马小淘在小说中越来越远离那种青春期的纯情观,认识到爱情婚姻的复杂性,认识到通过爱情来建构自我认同的艰巨性。
所谓纯情观,就是相信爱情对于生命的绝对意义,相信爱情的纯洁性、无功利性,相信相爱双方的忠诚和牺牲精神。在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和《琥珀爱》中,马小淘叙述了两段带有悲剧意味的纯情。前者的主人公是何碧碧和柯辰,他们两人从高中时就相爱,才貌均极相配,而且两人都视对方为自己生命的珍宝。何碧碧曾说:“对我来说,柯辰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糖果,能给我带来最动人、最难以割舍的香甜。我爱得很珍惜,很小心,不敢有丝毫的偷工减料。想到我的爱情观,就会想起乔治·桑对缪塞说的那句:‘把你的心给我一小部分,把我的全拿去。’”⑥投桃报李,柯辰也是这样对待何碧碧的,例如他在高三复读时就曾经为了哄何碧碧开心不时往返家乡城市和北京之间。应该说,无论是何碧碧,还是柯辰都是从对方身上去汲取一种自我认同的资源,从这种纯情中去体验生命的美好意味。但这种纯情又是极为脆弱的,后来何碧碧偶然得知柯辰曾经在非典期间吻过别的女生,于是她根本不听柯辰的百般告饶,毅然中断了五年的爱情:“那些日子,我常常喜欢在傍晚站在房间的窗子旁,看外边繁华的街道。很多车匆忙而蛮横地开过,它们与我毫不相干,也不知道有一个我站在窗前。我乐于安静地看着它们,看它们呼啸地闪去,猜测一辆辆车里面发生的故事。傍晚的风会吹进我的窗子,我的心事就在那些川流不息的车和风里,被我翻来覆去地思考。我开始害怕和柯辰在一起。我觉得我几乎不是在谈一场恋爱了,柯辰也不是。我们在呵护一种什么东西,可那东西已经没了。我们谨小慎微、轻拿轻放,像对待传世的艺术品一样对待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关系,可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的疏远。”⑦对于何碧碧而言,爱情就必须是一见钟情式的纯情,不能有任何杂质掺入,必须是两个纯洁灵魂丝丝入扣的耦合,不能出现任何离谱的龃龉。这样的纯情在现实生活自然难以寻觅,因此最终她只能面对青春和纯情的死亡。
长篇小说《琥珀爱》中,马小淘依然继续了纯情路线。像何碧碧和柯辰一样,萧宵和冷朗初中时就是同学,到高中时开始谈恋爱,也算是现代式的青梅竹马。不同的是,何碧碧和柯辰的爱情半途而废,但是萧宵和冷朗的爱情却极为纯洁,中间虽然受到武熙沛的干扰,最终也云开雾散,重见天日,两人再次冰释前嫌,真心相爱。该小说特别要突出的是萧宵对冷朗坚定不移的爱情。在冷朗因为武熙沛的邮件而有意疏远萧宵时,萧宵竟然不远万里只身赶赴西班牙要确认冷朗的情况,后来又想以死相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杳如黄鹤,但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所以就算这次他再也不理我了,坚决要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也要一如既往地爱他。你知道吗?也许他真去水星了,他一定被挟持去了水星!就算他以后在水星结婚了,真心地、发自肺腑地爱着妻子和家庭,儿孙满堂回到这里时,已经彻彻底底把我忘掉了,我也还是爱他……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要好好地活着,健康地活着,争取死在他后边。因为我想知道他埋在哪里,我要买下他旁边的墓地,要在人生结束时重新回到他身边,埋在他旁边的位置,在来世或许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要赚好多钱,攒下来留给一个掘墓人,让他把我的骨灰塞进他的坟墓里。没命之后,我们的粉末融合在一起,摆出相依为命的姿态,他不愿意也得愿意。人生最后的灰烬里我将心满意足地得到最后的幸福。”⑧这种纯情姿态在现代社会中无疑是神话般的存在,绽放出来的也是神话般的魅力。当马小淘叙述着像何碧碧和柯辰、萧宵和冷朗这样的纯情故事时,她要表达的乃是青春阶段的小说家对人生之谜的破解之道。在她看来,这些悬浮于现代都市的无根青年,只有在相爱的人身上才能寻找到明确的自我认同感,只有在纯情中才能找到生命的落定之地。
但纯情毕竟难以寻觅,往往只能是水花镜月式的理想,现实生活中更多的是混沌烟云,是五味杂陈,是暧昧难分,要通过爱情来建构稳定的自我认同实在是无异于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关键在于爱情的理想性和婚姻的现实性,爱情的纯粹性和人性的驳杂性之间存在着难以弥平的罅隙。因此马小淘在小说中也特别关注那些色彩驳杂的爱情婚姻故事。《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中,与何碧碧和柯辰的爱情相映衬的是沈眉和何勇浩、罗米和林也、丁小悠和莫亚、程夕平和刘丁、宋思等人的爱情。如果说前者是纯情的话,后者无疑具有更多的欲望色彩、命运色彩,所爱非人、单相思、误会和错位等等都出现了,搅乱了纯情的天空,使得大学生的爱情故事也变得跌宕多姿起来。
长篇小说《慢慢爱》更是通过冷然的爱情遭遇写出了都市青年男女情感的混杂性。冷然在中学时和男同学高铭初恋,结果很快发现高铭只是一个极自以为是又功利主义的人,因此初恋就以失败告终。她在大学时和男同学江潼恋爱,也很快发现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遂终结了两人的爱情。大学毕业后,她还相继认识电台里的一个编导、一个自称画家其实办班教幼儿简笔画的无业者、一个隐瞒妻儿四处占便宜的成功人士,和他们的一点情感均无疾而终。切身的情感经历使得冷然的爱情观变得严峻起来:“冷然觉得爱情像甘蔗,用力咀嚼,换来一阵甜蜜,过不了多久又必须吐出满嘴残渣。连续恋爱受挫,好像沸腾过后逐渐冷却,淡了恋爱的兴致,不想再尝试和修正,无奈地花自飘零水自流。几年下来,草长莺飞的季节随风而逝,冷然就不是那个怀春少女了,不知不觉带着沧海桑田的心态,想装怀春都装不像。但她骨子里还是相信爱情的,伤痕累累亦渴盼从零开始。”⑨而冷然后来相亲中再次认识小学同学钱源,本来对他全无好感,只不过为工作和生活所困,慢慢地和他有了进一步交往,并从中感受到一点温暖,滋生了一些好感。要说这也是爱情,那么这种爱情和一见钟情、毫无尘染的纯情之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
而中短篇小说集《章某某》中的爱情故事更展现了爱情的现实、丰富和危机。《两次别离》中,谢点点和朱洋确定爱情关系,也只是出于现实婚姻的考量,因此当朱洋在日本失踪一年后,谢点点没有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而只觉得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不是我说你》中,林翩翩和副台长叶庚的地下情也只和欲望、功利有关,和心灵、灵魂无涉。《春夕》中,江小诺在婚前对未婚夫以前的恋爱情况的耿耿于怀,表达的也无非是情感的薄脆。《你让我难过》中,戴安娜和冯铮的爱情像一出闹剧,林翩翩则因为早逝父亲的婚外情对爱情丧失了信心。《毛坯夫妻》中,现实生活的巨大压力也随时有可能对温小暖和雷烈的爱情造成泰山压顶式的压抑感。而《章某某》中,章同学则根本不谈爱情,只论成败了。通过这些爱情故事,马小淘打碎了一度主宰过她的纯情幻想,人生的况味在爱情的支离破碎中氤氲了出来,就像《不是我说你》中的林翩翩最后体悟到的:“慢慢地,林翩翩终于发现,任何一段感情都复杂,都充满困难。幸福是个虚无的词汇,质感飘渺并且太遥远。她和那些电话机旁边专注倾诉的听众一样,把握不了自己的内心,有时勇敢,有时畏惧,有时从容,有时忧虑。她原来一直不信,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寓言。现在她终于信了,却还是无法规劝自己接受别人的教训。有些苦一定要吃了才知道。有些话说再多也无意义。她拨弄着手上的订婚戒指,擦去泪痕换上一幅笑脸。完美是个圈套,相安无事就好,别要求太高,别委屈就好。太阳底下,并无新事。”⑩面对这样的感情体验,任何截然、高调的道德要求都是不切实际的,试图从这样的爱情中去寻找自我认同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纯情与杂色是马小淘小说书写爱情的两副笔墨。相对而言,纯情书写展示的是马小淘的爱情理想,而杂色书写则呈现了马小淘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人生。纯情故事带给读者的是单纯的感动,是怜惜;而杂色故事带给读者的是五味杂陈,是感受和认识的丰富性。但无论是纯情故事还是杂色故事,马小淘小说在书写爱情时,更关注的是像她一样的都市女青年的细腻心理,都把爱情和其他更为丰富复杂的人生活动、社会现实相对隔离开来了。
三、幽默俏皮的语言风格和小说的可能前景
除了对无根时代的异化生命的描绘、对爱情的丰富书写之外,马小淘小说也形成了较为稳定的艺术风格。就小说叙事而言,《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中的中短篇小说和《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基本上都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带有浓郁的自叙传色彩;而《慢慢爱》《琥珀爱》和《章某某》中的中短篇小说基本上都废弃了第一人称叙事,转而采用较为客观的第三人称叙事,似乎见证了马小淘试图超越自我的限制,扩展叙事经验的努力。就人物设置、线索安排而言,马小淘小说基本上都以都市女青年为主角,以其爱情发展经历为主线,为了丰富小说的叙事内容,往往增设主角闺蜜的情感经历为副线。而且可能是女作家的潜在心理使然,马小淘叙述女主角的爱情故事时,多是一女多男模式。例如《慢慢爱》中冷然和高铭、江潼、钱源先后发生恋爱关系,《琥珀爱》中冷朗、沙池、武熙沛同时爱着萧宵,《不是我说你》中的林翩翩是叶庚的地下情人,是张未爱慕的人,也是欧阳雷的恋人。就小说叙事的节奏而言,马小淘小说往往开篇能够单刀直入,抓住情节的关键点,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然后时快时慢,对话和叙事转换自如,虽然没有大开大合的情节转换,妙趣横生的人物对话和细腻丰富的人物心理渲染却始终能够吸引住读者直至掩卷。
当然马小淘小说幽默俏皮、生动伶俐的语言风格也值得一提。她在短篇小说《过去的好时光》中写道:“洪梅姓洪,却叫了一个这么俗气的名字,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姓。还不如加个字叫洪梅赞,或者叫洪塔山什么的,会有更高的知名度。如果喜欢两个字的,可以叫个‘洪七’之类的有点英雄气概的。”⑪对小说人物的姓名能够来这样一段令人几欲喷饭的解说的确值得称赞,而且其中蕴含的对主流革命意识形态和大众文化的戏仿也颇耐人寻味。在《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中,马小淘这样写班级女多男少的情况:“放眼全班整体的感觉就一个:阴盛阳衰。来之前我就听说过,不光播音系,整个A大都是如此。如果做一盘菜的话,女生都是菜,而男生就是稀少的葱花。”⑫菜和葱花之喻,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亦不由得令人莞尔一笑。
在《慢慢爱》中,马小淘幽默俏皮、生动伶俐的语言风格得到最好的发挥,许多地方甚至带有王朔小说式的京味油滑。例如,光是描写钱源的脸就有五光十色的比喻。冷然和钱源相亲时相见,“冷然淡妆素裹按照规定时间来到规定地点,戳在对面的居然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一样冷硬的脸”⑬。后来冷然回忆小学时的钱源,“他黑着一种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脸,表情诡异,默然地自我介绍,像个面瘫”⑭。冷然后来更有这样的感慨:“话说他当然长着一张死脸,很没惊喜的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如今他还那样。他的脸常年缺乏表情,像一枚忘记装火药的手雷,永远沉寂,压根没有爆炸的可能,打死也不会眉飞色舞。”⑮“一张过于懂事麻木百毒不侵的脸。”⑯“冷然忽然觉得他长了一张背井离乡的脸,满脸漂泊和尘埃。”⑰“他也许是不错的人,但是那混凝土一样生硬的脸,太不适合恋爱了。”⑱“冷然发觉钱源有一张向死而生的适合做遗照的脸。”⑲真是个蔚为壮观的读脸时代啊,一副脸就具有这样丰富的信息!幽默俏皮、生动伶俐的语言风格使得马小淘小说的可读性大为增加。
马小淘小说创作已经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思想艺术风格,应该说,她小说的价值由此显现,局限也于焉滋生。要说价值,无论是她在《不是我说你》《章某某》《毛坯夫妻》等小说对当今中国都市人的无根人生的独特描绘,还是《慢慢爱》《琥珀爱》等小说对当今中国都市男女的爱情婚姻心理的细腻描绘,都具有相应的文学价值。至于局限,首先也表现于她小说的题材较为单一。马小淘小说基本上都是围绕着都市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展开,更为丰富阔大的社会生活、历史生活没有进入她眼界的机会。这自然和她个人同时也是她这代人的生存境遇有关。像她这样的“80后”,成长于改革开放的和平环境中,如果没有独特的个人命运造成的例外,他们往往会被按部就班的学校教育彻底格式化、社会化,很容易形成萎缩封闭的自恋主义人格,从而丧失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更为独到的洞察。在小说集《章某某》的《自序》中,马小淘也承认自己的小说题材单调的局限,“一直想跳出自己狭窄的世界,但是对荒诞、扭曲、挫败并不太熟悉”⑳。其实,要跳出自己狭窄的世界,并不必然意味着就要荒诞、扭曲、挫败;更为关键的在于作家视角的更新和眼界的扩大,慢慢地超越人生经历和日常生活对自己的内在视野和外在视野的限制,去发现更为阔大的、陌生的、丰富的生活。其次,马小淘小说的局限也表现于对人物心理开掘不深,对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没有足够的领悟和把握。即使是聚焦于都市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问题,也可以像张爱玲那样在此领域写出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无论是写纯情,还是写杂色的爱情婚姻,马小淘对爱情婚姻的理解还较为粗浅,还是停留在大众认可的凡俗层面上,对爱情婚姻中呈现出来的人性的矛盾性和悖论性都缺乏足够的警觉。刘小枫曾说:“在我看来,所谓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个体偶在的喃喃叙事,就是小说的叙事本身:在没有最高道德法官的生存处境,小说围绕某个个人的生命经历的呢喃与人生悖论中的模糊性和相对性厮守在一起,陪伴和支撑每一个在自己身体上撞见悖论的个人捱过被撕裂的人生伤痛时刻。”㉑的确,对于立志高远的小说家而言,真正深入当今时代生活的爆裂和伤痛中,深入个人生命的严峻和悖谬时刻,在相对主义雾霾和肉欲喧嚣的时代去追寻光华煜煜的超越精神,才是更有意义的事情。这就必须超越深中消费主义之毒的青春写作。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①②③④⑤⑩⑳马小淘《章某某》[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60页,第88页,第162页,第155页,第279页,第89页,第4页。
⑥⑦⑫马小淘《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页,第240页,第23页。
⑧马小淘《琥珀爱》[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56页。
⑨⑬⑭⑮⑯⑰⑱⑲马小淘《慢慢爱》[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页,第1页,第2页,第3页,第4页,第46页,第53页,第55页。
⑪马小淘《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㉑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