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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
——《陈国峰文集》印象

2017-09-28○海

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海 崴

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
——《陈国峰文集》印象

○海 崴

特立独行的自由写作是中国人文知识分子所渴望的选择和理想。

国峰的三卷文集,无论是特立独行、先锋气质的戏剧文学卷,还是洞见非凡、慧眼独照的理论批评卷,以及卓尔不群、不同凡响的经典研究卷《反说水浒》,都给我留下一个明晰强烈的印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媚俗泛滥、精神缺席、思想弱化的当下文坛,能坚持独立思考,自由抒写,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品格。

一、非同寻常的剧作

陈国峰的戏剧文学卷共收入7个话剧文本。只要你认真读过,就会发现作者跳出了同代人的剧坛怪圈,从而获得了广阔而纯正的精神自由。这显然不大容易获得社会认可,然而恰恰是这种不合时宜,反倒成就了他的先锋性,使他的剧作走在了前面。国峰的先锋剧作大多数我早就看过,显然,这种写作是超功利的,创作的驱动力来源于他自由的心灵,来自他强大的理性,来自他不甘平庸的欲望,所以无论能否发表和上演,他都会在创作中得到巨大的欢乐和舒畅的快感。

这7部话剧文本有着鲜明的特征:独立思考,胆量超凡,立意高深,理性强大,视角新颖,形象独特,想象奇异,哲思隽永。

我们常会评论一些作品写小了,这个所谓的“小”,是说作者的立意低、视野小、格局小。读国峰的剧作则完全不同,会感到他如一个智者站在高峰上向下俯视,他笔下的形象都蕴含了历史、文化、社会、人类的巨大信息,既有对民族的悲剧本质的深刻剖析,又有对人类灵魂的深邃审视。以我对他的了解而言,国峰对于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有独立的深入思索。

有良知的学者常感叹:当下文坛最大的缺失,就是失去了对问题的关注兴趣,以及批判勇气和能力,更失去了对自身,对民族国家,对人类命运的深入思考。写作,一旦从表达意义的维度中逃避开,必然会沦为福柯说的那种只指涉自身语言的游戏,必然带来精神意义的极度匮乏,形成灵魂虚空。

读国峰的先锋剧作,会有这样的体认,他像一个横槊睥睨的斗士,有一种横扫一切、狂狷不羁的气魄。他对东西方文化的浸洇,形成了强大的理性素养,他反感任何虚假的偶像与愚昧的偶像膜拜。他笔锋尖锐犀利,机智雄辩,直指一切虚假蒙昧,一切伪道学。这种无畏的批判,敢于对中国乃至世界常识的甚至权威的文化系统质疑辨伪,对很多人的思想,具有明显的颠覆力和震撼力。

荒诞喜剧《阿Q的神灯》,副题是“向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鲁迅先生致敬”,还有话剧《辫子·辫子》,副题是“为纪念辛亥革命而作”,批判锋芒指向了两千年的专制政体和被历代皇权改造过的虚伪的儒家文化。他笔锋直指阿Q们、周秀才、周举人们所代表的国民劣根性,以及这些人得以滋生的文化土壤。不改变这土壤,就不能产生理性精神和自由独立的人格,而没有现代的公民意识,一切强国盛世的梦想最终都是空幻。我们知道中国的传统儒家文化经过统治者两千多年的改扮、侵蚀,变成一种只要面子,不求里子的虚伪文化。所以他发展了《阿Q正传》的情节,让阿Q做了不可一世的皇帝;他写了明末的周秀才为了不剃发而自杀,他的后代周举人呢,却在辛亥革命时,不但杀了自己闹革命的儿子,还宁可自己不要命,也要那条大辫子,构造了极为合理又极为荒唐的戏剧情境。正如鲁迅所说: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真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上帝作证》和《天堂或地狱》更是向神圣的上帝发出质疑追问,显现出世界经典作品的意蕴味道。新和独是创作的灵魂,是艺术不可或缺的生命。《上帝作证》别开生面,从宗教角度切入,以日本军人为主角,这就超越了以往的抗日剧作。剧中主人公吉野良平,深受一系列的强烈刺激,目睹了善良的基督徒无辜被杀,他喜欢的诗人堕落为疯狂的军人,他儿时的玩伴和引导他信奉基督教的好友却为抗日惨烈牺牲,这些刺激促使他向自己信奉的上帝发出了责问:“上帝,你能不能告诉我,人间的杀戮什么时候能够停止?耶稣基督不是以死救赎了人类的罪恶吗?我的上帝啊,你究竟是在考验人类,还是早已遗弃了人类?”这发人深省的一问,使剧作立意超越了此类题材一般意义上的反侵略的层面,升华到对全人类的生存困境的拷问。在尾声里,吉野良平不肯执行上司的命令,不肯杀害发疯的同胞军人,逃离了日军的医院。但是,国峰却设置了这样令人心堵心痛的结局:心怀坚定善念的吉野良平,身后是追捕他的日军的枪口,前方是抗日游击队的枪口,一声枪响,主人公倒下了。一个巨大的银色十字架项链从空中哗哗坠下,钟摆般在舞台上摇荡着,交响乐《哈利路亚》富有激情的段落响起——这一剧情设置,意味深长;这一舞美提示,则是对上帝最形象最生动也最冷酷的质疑。

最能表明作者独立精神的是黑色幽默话剧《天堂或地狱》。这个故事是说天使和魔使来接三个将死之人的灵魂,引导他们的灵魂或升天堂或入地狱。这3个将死之人分别是前市长、大富翁和老妓女(即有权的人,有钱的人,有色的人)。如果说他们是作者对人间俗世的高度概括,那么天使和魔使就是人间善和恶的化身。在剧情演进中,作者不断地酣畅淋漓地颠覆、戏谑、反讽,上帝的神圣形象不断崩解塌落,天堂虚幻图景的光辉逐渐暗淡,从而传导出人类只能自我救赎的立意。最奇绝的是剧中天使和魔使的形象,完全颠覆了我们的认知常识和传统理念。剧中天使的形象十分可笑,他矮小瘦弱、严重口吃、翅膀退化、羽毛脱落、萎靡木讷。而魔使形象则十分完美,他身材高大、英俊潇洒、器宇华美。二人对话交锋,天使也是处处下风,魔使处处上风。魔使张扬率真、雄辩洒脱、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天使常是张口结舌、呆如木鸡、面红耳赤。这是作者故意标新立异,以图哗众取宠吗?非也,这恰恰是非常深刻的寓意象征。

无论历史记忆还是当下的社会生活,我们有时能看到也都会感受到,恶比善更强势,更有力量的现象。恶人张扬,善人无语,恶行总伴着富丽堂皇、不可一世的表象,善举则是默默无语,其强大隐于其内。耶稣就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形象。但是,最终善能胜恶。《天堂或地狱》也是如此:魔使强大堂皇的表象在剧中被层层解魅,最终露出软弱无依的灵魂;天使不仅没有被打倒,反倒以对自我内在罪恶的忏悔而摆脱了心理障碍,口吃不治而愈,最终战胜了魔使。魔使害怕无功而返地狱会受到惩罚,天使则自愿替他前往赎罪。剧本在这里有一段戏谑的对话,意味深长:魔使说他上天堂一眼就能被上帝看出来。天使说上帝看不出来,上帝得了白内障,你只要学会赞美奉承上帝,他就分辩不出你是不是天使。魔使当然不放心,因为还有那些天使,他们也看不出来吗?天使说:他们当然看得出来,但是他们不敢说,没人敢在上帝面前随便说真话。这是作者对一切权威神圣的戏谑反讽,启迪人们在虚幻的天堂与虚妄的地狱之外寻找灵魂的归宿,选择生命升华的出路。就像《国际歌》中唱的: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与其说这是在理性自由地书写,不如说是对理性自由的书写。

值得赞赏的还在于:国峰能把他的独立思考、自由理性化为一个个生动复杂的形象,能把他深刻的严肃立意以喜剧化的风格表现得酣畅淋漓,构建一个个精妙的戏剧性规定情境,一个个意味深长、哲思隽永的结构形式。

比如让一无所有的阿Q得到了神奇的阿拉丁神灯,神灯可以满足阿Q的3个愿望。于是,这盏神灯便对阿Q形成了精彩的烛照,不仅烛照出阿Q的荒唐和丑陋,更烛照出国人心灵深处的阴暗、肮脏的文化成因。

再比如明末的周秀才,清末的周举人,一个因不肯留辫子而决然自杀殉国,一个因不肯剪辫子而决然自杀殉国(还杀死了剪了辫子的亲生儿子)。正如国峰在创作谈中说的那样,看来自杀的理由和行为文化属性截然对立,但在本质上他们又极为相同。这种精妙构架,既有历史吊诡的哲学意味,又是一个大的象征。

《最后的卡伦》中作者独创了一种舞台表现形式,一种极简朴写意的游戏化风格,像一个孩子在恣意玩耍,这新形式又和滑稽荒诞的故事默契吻合。这是一个历史和人物错位的喜剧,也是中西价值观的一场交锋。主人公托克拉是清朝负责守卫罗布泊哨所(卡伦)的低级小吏,他不知道大清朝已经灭亡几年了,仍然忠于职守,为不存在的大清与一伙外国来偷宝的现代强盗斗争,于是喜剧性、戏剧性由然而生。在喜剧荒诞的表象下,表达一个悲凉严肃的主题。

《上帝作证》的主人公吉野良平既是虔诚的基督徒,又是日本关东军士兵,作者这一人物设置,将人类的两大极致状态——宗教和战争作为戏剧冲突的规定情境,使故事超越情节层面而走向审美,使主题超越传统伦理叙事而走向人类普遍困境的哲学高度。宗教的博爱精神和人类战争的杀戮意志,鲜明集中地反映了人类的困境。

《精神病患者》核心的表达也是颠覆传统观念,质疑人类文明,为此作者营造出别致的规定情境和复杂多变的人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人物无名无姓,就叫男人和女人)因逃避战火撞到一起,从互相戒备,到相帮相助,交流对话,两人一起探讨政治、经济、战争、秩序、文明、人性、宗教、哲学、法律等高大上的话题,男人身份不定,精神分裂,女人失去记忆,难辨来路……最后,男人因突来的炮击受伤而得以从病态中苏醒,瞬间便露出独裁者和战争狂的真相。他在剧中有多重嘴脸,是总统也是精神病人,是基督徒也是战争狂,是医生也是刽子手——我们人类不就是半为天使半为野兽吗?我最欣赏的是,国峰并没有在剧中对人物进行任何道德评价,尽管男人的最终形象是个无耻而暴虐的独裁者,但是,这种道德谴责显然不是作者真正想表达的主题意旨。有人说作者以男人的最终形象,揭示了独裁者的可笑与虚弱,我觉得只看到这一步,那就还没有彻底读懂这部作品。国峰让这个人物在前面妙语连珠,所言所思皆显得深刻睿智,随处显露出悲天悯人的情怀,是一个典型的哲人形象,然而他此时却是个失忆的病人,他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然后,炮弹炸落的石头击中了他的脑袋,他苏醒过来后恢复了记忆,等于说他找回了真正的自我,但是这个自我,却是个荒唐暴虐的独裁者,一个善于和乐于蛊惑民众的邪恶政客。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个富有寓意的双向逆反的主题建构:当他像个好人时,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当他知道自己是谁时,他是一个坏人。然而,好人和坏人,都是他同一个人,都内在于他自身。这就超越了具体的故事层面,上升到哲理象征的高度,主题指向了对人类自身和人类文明的质疑与嘲讽。同样,剧中的女人初看是个令人同情与怜悯的弱者,富有正义感,代表了一般情态下普通人对战争与罪恶的愤懑谴责。但是,随着男人对她的精神分析,她那隐藏的罪恶逐渐显露,她竟然跟弑母的罪恶有着不清不白的牵扯!国峰再次颠覆了我们的线性审美习惯,让我们根本无法在伦理正义的层面上体认人物的定性归属,而这,不但写出了人的复杂性,不但符合真实个体的一般社会性,更可贵的是,主题指向了一个宏大而深邃的象征域:我们的经验可信吗?我们建构起来的社会伦理与文明体系可靠吗?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我们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当我们觉得她不可靠不可信时,这个感觉也会反馈回来,动摇我们对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习惯性认知。简而言之,男人和女人都是精神病患者,而他们所表述的内容,就是我们日常习惯的文明建构,统统因为人物内在性的反转与坍塌,而变得不再可靠可信。

最意味深长的是全剧结尾,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被女人用一根木棍一下就打死了。这时,幕后响起冲锋号声——杀死独裁暴君的女人,是一个清白的正常的人吗?她究竟是出于正义而杀死了他,还是出于恐惧与湮灭罪证而杀死了他?当她的内在品质和动机令我们质疑时,杀死暴君的行为本身也是一种暴虐,而我们习惯的正邪善恶之分别,顿时错乱混淆,需要重新涤荡澄清了。我觉得,国峰用这样的剧情结构和结尾,把我们推进了剧中的那座巨大的弹坑里,迫使我们体验意义的惊悚和灵魂的觳觫!

据说,这部作品参加了中国剧协的全国剧本研讨会,曾经让一位老专家很生气,也让著名剧作家郑怀兴先生非常欣赏。当年在辽宁研讨这部作品时,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很多人表示看不懂。确实,这部作品,是国峰所有戏剧作品中最艰涩难懂的,他自己曾明确说,这部作品是给大学本科以上的观众看的。我觉得,这部《精神病患者》是具有世界戏剧气象的杰作,其写法之奇特,内涵之丰富,思想之深刻,皆为国内所罕见。这部作品,曾由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们在下河迷仓演出过。后来,国峰亲自执导一个民间剧社排演本剧,还参加了宋庄的艺术节,可惜我连演出录像也没有看过。

这7部先锋文本,只有《好莱坞的蟑螂》我在剧场观看过,可惜演出有违原著,甚为遗憾。《好莱坞的蟑螂》构思之独特,营造之精致,幽默之高级,哲理之隽永,可谓杰作。故事很有趣味,情境颇为独特:中国的青年演员刘艺灵来到美国好莱坞寻梦,当他穷困潦倒之际,获得了为电影剧组看管三只拍戏用的蟑螂的工作,因一只蟑螂的丢失,引发一系列啼笑皆非的幽默情节,由此他陷入难解困境,最后变成一只巨大的蟑螂。大写的人变成恶心的蟑螂是作者剑锋所指,立意所在。

可是,他为何会变成蟑螂呢?故事中的蟑螂在美国真是太幸福了,是法律规定的三级保护动物,不仅有专人守护,还有无微不至的昆虫学专家玛莉娅如慈母般的精心照顾:噪声大点不行,震动大点也不行,有强光更不行,它们还要吃高级的比尔兄弟蛋糕店的正宗哥伦比亚巧克利蛋糕。这幽默真够黑的。刘艺灵饥饿中就偷吃过给蟑螂的蛋糕,人不如蟑螂。他为保住这份工作百般讨好,甚至最后不得不向玛莉娅求欢,不惜出卖色相。实质上他出卖的是人格,由此可见他的异变有他对蟑螂的羡慕,更是他放弃自我人格之果。

刘艺灵的美国遭遇让人五味杂陈:荒诞表象昭示真实本质,庄严法律显出滑稽规则,高度自由反致人的异化,美丽梦想包含苦涩的无奈,哲理反思、丰富蕴意油然而生。动物保护本无可厚非,法律条文之细密也是好事,可是一旦过度也会失去应有本义,反会伤害人类本身。知识精细当然是人类文明之追求,但也会因此失去阔大的视野。玛莉娅这个形象在剧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她是从事昆虫研究二十多年的专家博士,对蟑螂有精专的认识,过人的见解。但哈耶克就说过:知识分子的真正陷阱是沦入过度的专业化与技术化的陷阱,失去对更为广阔世界的好奇心。玛莉娅只关心她的昆虫,对人对上帝对这个世界是漠视的。这个剧本证明了好作品是多元多义的。当然,作者的核心批判锋芒指向了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指向了美国高度发达的所谓文明。好莱坞是美国的象征,蟑螂是异化的象征,《好莱坞的蟑螂》是真正的荒诞。

国峰在本剧创作谈中有一句话:制造美丽童话和绚丽梦幻的地方,往往也最为冷酷与庸俗。这是作者深刻的思辩。他还说:这样的现象和故事,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我认同他的说法,我们当下社会生活中这类荒诞事还少吗?

保护蟑螂看似荒唐,实际有真实的美国背景。当下美国保护同性恋,大麻合法,堕胎合法,法律如果保护这种放纵的人性自由就会走向荒诞。前不久,左派民主党希拉里大选败给右翼共和党的特朗普发人深省。此刻读国峰2008年创作的这一剧本,更有新的体认,他想到了前面,这就是先锋作品的意义。

国峰关注中国,关注历史,关注人类,关注人性。他尝试的带有实验性的先锋剧本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寻求答案的可能,是一种独立的自由的怀疑精神,这种精神是文化精神的精髓,是艺术精神的灵魂。

二、不同凡响的研究

如果说国峰的剧作显现了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那么他的理论批评文章更直接印证了这一点。他的文章挑战权威,质疑圣言,撼动定论,颠覆成见。他喜欢挑战,并乐在其中,满足于智慧之思辩,思考之乐趣。

请看作者卷首几篇文章的副标题:对《哈姆雷特》的新解读,对话剧《雷雨》的新解读,对奥尼尔《琼斯皇》的新解读,对刘邦、项羽形象的另类质疑。新解读也好,质疑也罢,都明显表明了作者的独立立场和自由理性。特别是他的压卷之作《尼采误读和误读尼采》,对被世界艺术界称为“艺术圣经”的名著《悲剧的诞生》中的“酒神和日神”学说发出深刻的质疑与否定。

让我列举一下他的文章都对哪些大人物发出了质疑和挑战:在《尼采误读和误读尼采》中,他以对古希腊艺术的丰富了解,详尽解析了尼采对古希腊悲剧的体认错误,认为尼采既不懂哲学,也不懂艺术,尼采误读了古希腊艺术,而很多学者又误读了尼采;在长篇论文《琼斯皇,你能逃到哪里去?》(北京大学学报发表)一文中,他向权威的诺贝尔奖评委会的授奖辞提出质疑挑战,认为评语受精神分析学说的误导,对奥尼尔的杰作《琼斯皇》的理解是错误的,并进一步对集体无意识理论的自身缺陷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从文化人类学角度提出全新的解析;在《奸雄时代与古典美德的哀歌》中,对司马迁的伟大《史记》进行质疑,指出《史记》对刘邦和项羽的很多记载与评价是不可靠的,甚至是错误的;在《哈姆雷特的石磨》里,国峰对“汉姆莱特的延宕”这个难题,这个争论了几百年的世界艺术史上最著名的公案进行了新解读,对较有代表性的流行说法深入质疑,挑战了以法国大艺术理论家泰纳和大哲学家尼采、大诗人歌德、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等巨匠大师的观点;在《天才直觉,残酷的寓言》一文中,国峰对中国大陆对《雷雨》的主流看法提出挑战,对大中学校教材中对《雷雨》的解读进行了颠覆。他认为流行的“模仿说”“宿命说”“佳构剧说”“批判封建之家、预言革命说”等等,都是对《雷雨》的严重误读。他甚至认为曹禺对剧中人物的有些看法,也是值得商榷的,乃至是引起人们误读本剧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反说《水浒传》(专卷)中,国峰对这部家喻户晓的古典名著进行了彻底的颠覆,质疑之深刻,否定之全面、批判之彻底,态度之鲜明,可谓前无古人、不同凡响。他批评了明代大思想家李贽对《水浒》的赞赏,严重嘲讽了清初第一才子金圣叹对《水浒》的推崇,否定了国内学者们对《水浒》的褒扬。他不仅把林冲、宋江等古有定论的英雄人物,批得体无完肤,更明确提出了总结性评价:“《水浒传》是以小人儒学为指导思想,宣扬封建专制意识形态,推崇怪力乱神的故事情节,以虚假拔高的传销笔法渲染血腥残毒的暴力美学,充斥着势利投机的价值观念和浅薄庸俗的江湖伦理。不用说以今天眼光去看,就是以苏轼所谓君子儒的眼光看,它也是一部流毒人间的恶劣作品。”

我不能说国峰的新解析就一定是完全正确的,也不能肯定他的挑战观念是接近真理的唯一。但是,我不能不为他强大的逻辑力量所折服,我不能不赞叹他丰富的知识储备,我更不能不为他的超人胆识叫好。那么,他的自信,他的睿智,他的勇气,他的通才,他的独立自由精神从何而来?

他有一个经典人文知识分子的坚守和纯粹,他对专制政治,对腐朽文化,对压制自由、泯灭个性,对戗害生命、涂毒美好,所表现出来的势不两立的义愤填膺在文章中处处可见,在他的剧作中也可得到清晰体认。比如,他谈到为何要反说《水浒》时说道:“如果我们的青少年学了那些梁山好汉,我们的价值观、英雄观将会错乱到什么地步!”

他是一个学者型的理性作家。如果去过他家,就会感到他成天生活在书海之中。他掌握了批判的武器,所以才能得心应手地进行武器的批判。正是因为他对精神分析学说和人类文化学有认真的研读,所以才敢于质疑诺奖评委会对《琼斯皇》的评说;他对古希腊神话和艺术有相当丰富的研究,所以才能质疑尼采;他也掌握了新史学观,所以敢于质疑“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

他的文章和剧作不仅关注人物内心,也关注历史环境条件。比如对哈姆雷特的延宕,国峰就认为:他的悲剧不在于思虑过多,不在于他的高尚情操,更不在于他的人文主义理想或俄狄浦斯情结,而在于邪恶的强大,现实的黑暗,公众的愚昧自私和他的孤独虚弱。国峰在文章中对此有着细密的分析推理,他甚而推论出莎翁这部作品是一个双重的政治影射剧,影射伊丽莎白女王和一个真实的谋杀案。他总是多元的全方位地表现和论证问题,考虑到历史的、文化的、体制的、人性的多重因素,这是国峰的一个特殊的优长。

他是一个通才。他的感性和理性,左脑和右脑都很发达,他不仅对政治、经济、历史、文化、宗教有浓厚兴趣,精细研读,更对艺术和戏剧真心喜爱并有透彻的理解。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他对《雷雨》的新解析。

《天才的直觉,残酷的寓言》是解析《雷雨》的一篇杰作。这篇文章我早就读过,非常赞许。此文荣获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2016年度推优活动优秀作品奖,专家们的终审评语对这篇文章给予了高度的褒扬。我们知道,一部作品的主题立意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来传导的。国峰对剧中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有透彻深入的把握分析,可谓抓住了牛鼻子。《雷雨》是由多个人物三角关系构成的,并非指三角恋,而是指人物不同立场、不同理念、不同动机、不同诉求构成的戏剧冲突。国峰根据不同冲突把剧中7个人物,分别3人一组进行变化组合,精心提炼出7组不同的三角人物关系。他指出,这不仅表明曹禺是营造戏剧性的天才,更隐含着剧本一个宏大的象征指涉,这一象征指涉,才是《雷雨》伟大之所在。我们要看懂这一象征,必先看透剧中的人物。

国峰认为以往对周朴园的解读都是片面的肤浅的,绝不仅仅是宿命的双重乱伦,封建家长引发的悲剧。国峰认为剧中周朴园的身份和言行,恰恰涵概了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当时西风东渐,新旧杂陈。然而,周朴园留学西洋却没有接受民主法制、人文思想和契约精神,而作为传统守旧人物,他又摈弃了儒家文化的仁义道德,也没有道家文化的冲虚淡泊,他身上不仅保留着封建文化的独裁专制、冷酷虚伪,又汲取了资本主义的唯利是图、血腥原罪。可以说这个形象是中国那个时期的民族资产阶级的真实原型。曹禺生活的时代,正是民族资产阶级兴起之时,不幸的是周朴园式的资本家们只能寄生在畸形的社会和腐朽的文化上,所以周家在他的主控下,崩溃和死亡的悲剧是命中注定的。国峰说得不错,周公馆和剧中人物,其实是当时中国的象征。

再让我们看看国峰分析的剧中其它人物。

周萍是个新旧文化掺杂的知识分子,也是那个时代多数知识分子软弱形象的指涉。他的反抗只是勾引继母,他的追求是迷恋年轻美色,既没有改变周家的坚强新意志,更远离社会改革的洪流,其无所依傍、犹豫摇摆犹如一叶浮萍。曹禺笔下的底层民众又是怎样的形象呢?鲁贵就不用多说了,典型的市侩小人,在中国这样的人太多了。那么,曹禺欣赏同情的四凤呢?她在作家笔下也仅仅是普通百姓的一般品相,朴实、顺从,精神上是平庸陈旧的。被人们认为是自由叛逆的繁漪有火样的热情,有强悍的心灵,也有冲破罗网的勇气,但她的追求梦想只停留在肉欲性爱与周萍私奔上。国峰指出:在人类精神等级上,这是一个低级的层面,也可以说是潘金莲形象的一个翻版。我同意他的看法,用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作比较,繁漪不像娜拉,而更像是潘金莲。还有鲁大海,国峰认为以前说他是新兴的工人阶级的代表,是标签式的粗糙定论。从剧中有关他的情节来看,他只是一个为温饱而争斗的人物,与过去农民造反是相同的低级觉醒。国峰认为全剧中只有半个新人——周冲,他正直、浪漫、有爱心,有真正的追求,也有责任感,但他还太稚嫩。他最终的意外死亡也是深刻象征:制度陈腐、文化陈腐、精神陈腐的中国,必然会有意无意地扼杀新鲜的精神活力。为此,国峰认为《雷雨》不是写一个家庭的悲剧,而是写一个时代和一个民族的悲剧。《雷雨》不仅仅是人性的悲剧,也是文化的悲剧,制度的悲剧,是国人相互戕害的“与汝偕亡”,这既是曹禺天才的直觉,也是《雷雨》最高深的艺术价值。

国峰文集中的影评、诗评文章也不同凡响。比如他对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和《一步之遥》的解析,对美国大片《盗梦空间》和《阿凡达》等片子的解析,都有独到的精彩观点,这里不多赘述。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我觉得,辽宁乃至中国有这样一位风格独特的剧作家和批评家,是一件幸事。他的作品,体现了一种真正的艺术品质,一种非凡的文化重构的胆识。正像著名剧作家郑怀兴先生在他的《戏剧文学卷》序言中说的,国峰的作品是能够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作者单位:辽宁省艺术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