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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纳博科夫与“新批评

2017-09-28喻妹平

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普宁纳博科洛丽塔

○喻妹平

论纳博科夫与“新批评

○喻妹平

新批评是20世纪最重要的批评学派之一,上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于英美盛极一时,深刻影响了后世文学批评。二战后,新批评理论几乎在所有美国大学文学系占据统治地位,大批文论家、美学家、大学教授归附新批评派。纳博科夫1940年移居美国,先后在威尔斯利学院、哈佛和康奈尔大学教俄语和文学课程,见证了新批评派在美国高校及文学理论界的盛况。厄普代克为纳博科夫《文学讲稿》所作前言指出:“50年代……信仰新批评理论……较之以后的六七十年代,50年代对于纳博科夫的思想来说,是一个更为情趣相投的活动场所。”①可以设想,在众多大学教授、文论家接纳新批评派的环境中,纳博科夫能否“出污泥而不染”?若两者有相似之处,差异又在哪里?关于纳博科夫文论思想的此类问题至今探讨不多。本文试以新批评的主要理论观点为参照,勾勒出纳博科夫文艺思想的新批评内涵及其超越性。

一、细节就是一切

文本细读是新批评最重要的理念和批评方式,一度为新批评的代名词,影响至今。它指“对一部作品中文字和修辞成分间复杂的相互关系和歧义(多种含义)作细致的分析。”②这种对文本细节的注重态度在纳博科夫的文学批评与创作中得到了显著体现。1941年纳博科夫在威尔斯利学院发表题为《文学艺术及常识》的演讲,进一步肯定了文学艺术中细节的重要性:“……细节优越于概括,是比整体更为生动的部分,是那种小东西,只有一个人凝视它,用友善的灵魂点头招呼它……”③。他甚至宣称:“在高级艺术和纯粹的科学中,细节就是一切。”④他的文学创作证明他是“细节理念”的积极实践者,体现出鲜明的个人特色。

纳博科夫带着科学家的显微镜创作细节,他用文学之笔构造的形象,如同蝶翼上的细胞,复杂而精微,散发生命活力。纳博科夫描写人物形象,偏好将一个个细之又细的状态、动作作仿佛客观冷静的观照,仿佛为读者制作了一副特殊眼镜。亨伯特回忆第一次看见洛丽塔:“……我又看到了她可爱的、收缩进去的肚子,我的往南伸去的嘴曾经短暂地在上面停留;还有那幼小的臀部,我曾经吻过短裤的松紧带在她的臀部留下的那道细圆齿状的痕迹……”⑤。《微暗的火》中谢德回忆中学时代与希碧尔约会,他这样描绘希碧尔的手:“一只五指分开的手掌,在一棵星形的延龄草和一块石头之间,压在草皮上。一个娇小的指骨不断在扭动。”⑥《普宁》中人物叙述者V.N的情人丽莎则“眼睛是透明的淡蓝色,衬托着黑睫毛和粉红眼角,两边还微微翘起,几道微细的皱纹不太显眼地扇形般展开。”⑦《王,后,杰克》中乘客玛莎在打呵欠,弗朗兹看见:“……她嘴巴红色的半阴影里舌头绷紧皱起,看见了她的牙齿亮光一闪,随后她立刻举起一只手捂住嘴巴,以免失态;于是,她眨巴起眼睛,扇动眼睫毛驱除一滴使人发痒的眼泪。”⑧洛丽塔臀部松紧带的齿痕,希碧尔的指骨,丽莎眼角边细微的扇形皱纹,玛莎的那滴眼泪,无不显示纳博科夫描摹人物的精细到位,诗意的激情中透着一股科学家的冷静与理性。这些细节让他的人物不再虚幻无着,而是真实动人、富于个性。

纳博科夫式细节还常带画家的色彩。他从小喜欢绘画,约八九岁便跟随家庭教师学画。他后来回忆,“对我好处更大的是母亲和她原来的老师在这之前给予我的色彩上的享受”⑨。这种对色彩的偏爱也体现在他的细节刻画中,文字的描摹呈现出彩笔的意境和效果。《微暗的火》中谢德如此描绘妻子:“那抿嘴轻咬朱唇的晶牙;长睫毛眼下的晕影;粉面桃腮;从鬓角颈背梳拢起的深棕色丝发;那白白净净的脖颈;那波斯人脸型的俊鼻秀眉……”⑩再看亨伯特笔下的洛丽塔:“那是同一个孩子——同样娇弱的、蜜黄色的肩膀,同样柔软光滑、袒露着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她的胸口扎着一条圆点花纹的黑色头巾……”⑪谢德和亨伯特并没有用华丽的辞藻描述恋人的美丽,而是通过较为平实的语言向读者转述他们所看到并感受到的对方鲜活而真实的生命力,读者似乎看到一幅希碧尔的彩色画像,她的红唇白齿,睫毛的阴影、粉色的脸颊,棕色的头发,白净的皮肤;也看到了阳光下草坪上色彩斑斓的洛丽塔。如此笔法若画家调色为佳人作画,人物色彩弥漫的诗性形象便跃然纸上。

同时,纳博科夫式“细节绝不是惰性的,它们的周围存在着静电”⑫,是“经过精心选择的、高度开放的、富于变化又密切相关的”⑬,具有统辖全篇的重要意义。《王,后,杰克》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描写:“摊位上摆放着滚圆光亮多肉诱人的鲜红草莓;它们自信地吆喝着,诱人品尝;所有的瘦果都在吆喝,愿意亲近人们舌头上的味蕾。”⑭这是主人公弗朗兹坐在列车上瞬间看到的景象,暗示玛莎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行为的放荡。4页之后,纳博科夫借助玛莎的丈夫德雷尔说起没有水果吃的遗憾:“那些草莓肯定渴望有人去品尝。”⑮似乎暗示玛莎对他的厌恶和背叛。5页后,弗朗兹看到玛莎打呵欠,纳博科夫不失时机地回到草莓:“弗朗兹无法抵抗打呵欠的样子,尤其是那种不知怎么的有点儿像性感淫荡的秋季草莓那样的呵欠……弗朗兹无法克制嘴里涌起的那种味觉,他战栗着张开嘴巴。”⑯弗朗兹细微的动作碰巧被玛莎看在眼里。小而艳的草莓,是玛莎与外甥弗朗兹奸情的象征,各种欲望的综合体,揭示了整部小说的欲望主题。弗朗兹最后深陷不伦之恋无法自拔;玛莎则为欲望湮没,谋杀亲夫不成反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纳博科夫的细节设置不仅如小说的敏感神经,且能引人诗性的遐想,为理解小说提供意外的切口。“赞巴拉,一个遥远的北方国度。”⑰这是小说《微暗的火》的最后一句,是金波特所编索引的最后一个词条。与其他索引词条不同,该索引恰恰缺了页码。这个细节很容易被忽视。正是这个细节包含了丰富的想象,无尽的意义空间。无页码或是金波特有意为之,说明赞巴拉无处可寻,它根本不存在,赞巴拉的故事不过虚幻,一切不过金波特的想象而已。金波特虚构这样一个王国并把自己臆想为国王给读者制造了多种阐释空间;其次可能说明金波特或纳博科夫不想透露这个地方所在,那也许是记忆中迷失的故乡;可能是痛苦的梦魇,不堪回首的折磨;也可能是甜蜜的温馨、永远回不去的光辉往昔。又或,无参考页码可能并非金波特故意为之,而是无法写了——金波特写作时突然中断,他彻底疯了;又或者他死了。有心的读者发现,纳博科夫后来提供了一个解释,金波特自杀了,⑱读者可以有种种猜测。这最后一句是作品的关键句,“消融的地平线,以及它对未完成、受干扰生活的暗示。”⑲如薇拉所言:“‘一个遥远的北方国度’,这句话的调子中有诗,有乡愁,有几乎令人心碎的啜泣。如果我们说‘一个不存在的北方国度’,那就成了一只空瓶子上的标签。”⑳这是典型的纳博科夫式细节,低调、琐碎、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激烈而深刻的思想情感汹涌其间,意蕴无穷。

细节的雕琢与掌控是纳博科夫个人风格的鲜明表征,也是解读小说的关键。博伊德曾言:“纳博科夫没有哈代懂建筑,没有狄更斯或乔伊斯懂市景,没有阿诺德·本涅特懂哗叽、花呢和纽扣,但没有哪个小说家像纳博科夫这样细心地去掌握小说家手艺中的永恒细目:色彩,光线,阴影,天气;飞鸟,花朵,树木;眼睛、嘴唇,面庞,脖子,四肢,手掌那态浓意远的细节。”㉑如此重视细节很难说是源于其科学家背景还是他个人的性格气质。不论如何,珍视细节的背后是一位作家倡导艺术与科学结合的思想态度,是他个人主义人生观和艺术观的集中表现,因为正是这些细节决定了每个个体的与众不同。

二、文学艺术多棱镜

文本意义的含混与多元是新批评的另一核心理念。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提出与此相通的艺术棱镜概念:“在丛生的野草中的狼和夸张的故事中的狼之间有一个五光十色的过滤片,一副棱镜,这就是文学的艺术手段。”㉒他的果戈里传记也有类似表达:“……以至最终结果的强大艺术价值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怎么说(所有杰作都如此)——在于对单调乏味的部分进行令人眼花缭乱的组合。就像在昆虫的鳞片排列中,美妙的色效不在于鳞片的色质,而在于它们的位置和折射的能力一样……”㉓以棱镜喻艺术手段,契合纳博科夫美学追求——艺术是困难的、复杂的。他的创作技巧和叙事手法运用灵活,折射出多层隐含意蕴,具有“棱镜”的多面性、强烈的折射及色散效果。

他偏好的手法之一是戏仿。他的戏仿包含着隐喻,“仿”中有“变”。《普宁》中美人鱼隐喻的运用是一个典型的例证。该隐喻让读者自然联想到纳博科夫十分推崇的俄国诗人莱蒙托夫两首有关美人鱼的诗歌:《美人鱼》和《海宫公主》。前者讲述了美人鱼爱上一位被水湮没的勇士,僵死的勇士无法感受到美人鱼的抚爱,而美人鱼却不知勇士已去,毫无知觉,她的爱再不可能得到回应。后一首讲述一位王子自以为俘获了美丽的海宫公主,谁知她燃烧着爱情的蓝眼睛竟是欺骗,她原是有着绿尾巴的海妖。纳博科夫在《普宁》中戏仿了莱蒙托夫美人鱼的爱情故事,并进一步发展,为小说阐释提供了广阔空间。

《普宁》中有一个普宁最为悲痛的情节:前妻丽莎找到普宁,普宁暗自惊喜,以为深爱的丽莎可能回到他身边,谁知丽莎竟要求普宁给她和温德的儿子维克多生活费。普宁听后极度失望,心情十分痛苦。这时房东琼给他看杂志上的广告画,希望转移他的注意力。在一个荒岛上,有一个失事船只的水手,一只猫咪,一条闲荡而挺愁闷的美人鱼。见此画后,一贯坚强的普宁反而控制不住当着房东的面哭起来。纳博科夫在文中说“水手想象美人鱼长着两条腿,那只猫却想象她彻头彻尾是条鱼”㉔。这个隐喻折射出普宁、丽莎与叙述者三个主要人物迥异的个性和命运。丽莎与普宁初遇时“普宁是个年轻有为的学者,她是条比现在更水亮的美人鱼”㉕。普宁似那失意的水手,虽才华横溢,善良真挚,却为看似“正常”,实则“荒谬”的世界抛弃。他深爱的丽莎有着海妖般的蓝眼睛,她的爱情到处燃烧,对象不断变更。小说通过美人鱼的隐喻,不同程度地暗示了丽莎身上兽性因子的强大力量,而人性因子式微,她走马观花似的人生集中了美人鱼的无知、庸俗、美丽与欺骗。

小说另一主要人物叙述者V.N.是丽莎这条美人鱼心中冷冰冰的水手。他为丽莎的美丽引诱,玩弄丽莎,又不负责任。他似那广告画中的猫,觊觎女性的美貌却从不尊重她们的感情。他说:“我个人对布罗托夫和他的哲学著作从来就不怎么感兴趣……但是我对这位无精打采的哲学家的神完气足、体格风骚的妻子瓦尔瓦拉却一向有好感。”㉖有研究者中肯地评论道:“语气中的轻浮和淫亵暴露了一个阴暗邪恶的灵魂。”㉗此外人物叙述者V.N公布同胞普宁的隐私,擅自保存普宁给丽莎的求婚信并公之于众,无视他人尊严。他运用娴熟的小说技巧欺骗、诱惑读者,让读者和他一起成为普宁隐私与伤疤的残忍看客。在读者看来,他“这条鱼”一直不理解普宁的善良和他对爱情的忠贞:普宁竟然跟丽莎结婚,容忍她的出轨和欺骗,接受她和温德的私生子,甚至攒钱给维克多。这不仅反映了“人与人无法真正了解彼此的事实”㉘,而且反映了为自由意志支配的人与由理性意志支配的人之间的必然隔阂,这正是纳博科夫戏仿托莱蒙托夫的诗歌,设置水手、美人鱼、猫的多重隐喻,表达出的种种内涵。

不可靠叙事是纳博科夫最为喜欢的另一艺术棱镜。他的代表作《绝望》《普宁》《洛丽塔》和《微暗的火》都采用小说主要人物为叙述者,打破全知叙述者权威、统一、明晰的意义世界,创造出复杂迷离、模糊不定的艺术天地,加剧了故事的复杂性与多面性,赋予作品广阔的阐释空间。

纳博科夫创造的最“臭名昭著”的不可靠叙述者当属亨伯特。这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如同一枚深水炸弹,搅动整个故事情节走向、影响读者的认知、情感和审美判断。一方面,由于整部小说是亨伯特的自述,他的立场迫使读者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待所发生的事,进而在他的巧舌如簧中去理解他的所作所为,读者甚至被他的言辞迷惑,全然忘记了洛丽塔这个可怜无助的小女孩的悲惨命运。他作为有预谋的强奸犯的罪恶行径听起来不仅少了读者预期的恶心,反而赢得了读者的感动和同情,读者被迫在令人嫌恶的主题和令人动容的讲述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之间摇摆,做出种种不断变化发展的情感反应和美学判断。虽然最好的纳博科夫读者薇拉会说:“(洛丽塔)不是黄色小说,而是对一个恐怖的疯子不可思议的、最微妙的探测,是在探讨一个毫无防备的小姑娘的悲剧命运。”㉙若不是对小说有十分深入的研究,不可靠叙事的迷雾使读者无法轻易看到这一点。另一方面,亨伯特基于他的立场和他不正常的精神状态,极有可能瞒报、谎报、曲报事实,不充分地理解或错误地理解各种事实,同时作出不可信的价值判断。他的讲述因此多了一层亦真亦幻的色彩。比如读者根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相信他到什么程度。到底是他诱奸了洛丽塔还是洛丽塔迷惑了他?他少年初恋死亡的故事是否只是他犯罪的借口,借弗洛伊德理论为自己做狡猾辩护,以博得读者同情和理解?通过不可靠的叙述者亨伯特,作者在读者心中激起了重重疑惑,小说的人物、人物关系、故事情节都处于混沌状态,存在多种解释的可能。

不可靠叙事同时也使隐含的作者态度趋于模糊。尽管纳博科夫着力在小说中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是收效甚微。事实表明,作者对洛丽塔的同情和对亨伯特的谴责并没有被大多数读者看到,作者的立场被叙述者亨伯特的“魅力”遮盖。当初西蒙和舒斯特的编辑认为《洛丽塔》是“彻头彻尾的色情文学”㉚而拒绝出版。连平日对纳博科夫作品十分赞赏的埃德蒙·威尔逊,因为“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他的小说”,只得出了“令人反感”的结论。㉛可见,小说触犯禁忌的题材与不可靠叙事手法的运用蒙骗了不少专业读者。纳博科夫坚称自己在小说中是有立场的:“当你果真阅读《洛丽塔》时,请注意,它是非常道德的。”㉜这就是纳博科夫“棱镜艺术”的魅力所在和对艺术的理解:重要的不是写了什么,而是怎么写;也是纳博科夫对人性或现实的独到理解:绝对的完全的善或恶在现实生活中很少存在,人性是复杂多面的,也是难以彻底理解的。而只有优秀的反复阅读者能透过精微又绚烂的艺术棱镜发现真实的隐藏的纳博科夫。

戏仿与人物叙述者是纳博科夫偏爱的两种叙事方式,在他的代表作中有着突出体现。当然,他的叙事艺术远不止如此,如花样繁多的语言游戏、文体杂糅等等都在创造小说的“棱镜”效果方面有着不同作用,无法在本节一一讨论。他有着喜欢制迷的小说个性,钟爱复杂艰难的设计,为读者制造发现的惊喜。他的艺术间接而委婉,经得起反复阅读,呈现出新批评的“含混”特征,以及一种与新批评“不谋而合”的自然亲近。

三、艺术本体论的情与思

新批评主张艺术本体论,认为作品本身才是文学研究的对象。新批评代表兰色姆率先将“本体论”这个哲学术语引入文学理论,在《世界的形体》中首次提出批评应着眼于诗的“本体”。这种思想注重研究单篇作品,忽视作品间的关系以及与文学传统的关系,主张绝对文本中心。

纳博科夫广为人知的观点表明他赞成文本内研究。他发表过关于艺术的三个观点:“……这就是达到极致的嗬嗬声,它是因给感官带来快感的想象的影响而产生的愉悦——给感官带来快感的想象——这是真正的艺术的另一个说法。”㉝“艺术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奇特的骗局和复杂。”㉞“风格与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㉟以上说法表明纳博科夫认为艺术不过是给带来感官快感的东西、是风格和结构、是骗局和复杂,作品的思想内容则无关紧要。换言之,只有文本是重要的,文本外的因素可以忽视。他把作家更多地当成魔法师而非教育者,作品的魔力即它的艺术性远远高于故事性和教育性。我们在这种看法中仿佛听到新批评不关注作品的社会历史功能而只关注文本本体的回声。

他的创作实践表明了同一立场。典型例证是《洛丽塔》。他声称:“为了艺术的原因必须写那本书,我真的不太考虑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㊱他坦承小说的主题是大多数美国出版商的三大禁忌之一。但他很自信,要让艺术为他辩护。如果读者最终能抛开恶心的题材,认可《洛丽塔》,那么这是真正艺术的一大胜利。事实证明,纳博科夫做到了,他的《洛丽塔》如今已成为经典,走进美国各大学的文学课堂。他对《包法利夫人》的态度同样印证了他重视文本内远胜于文本外因素。他说作者或许呈现了“一个肮脏的世界,里面居住着骗子、市侩、庸人、恶鬼和喜怒无常的太太们”,但文学大师福楼拜能“将这样一个世界写成一部富有诗意的小说,一部最完美的作品”㊲。由此可见,创作题材于真正的文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的处理手段。敏感题材或许为作家所处时代忌讳,然真正高明的作家无论写什么,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为读者奉献充满诗意的完美篇章,这就是艺术的本分。

纳博科夫这种为艺术本体辩护的态度招来不少批评,他在小说文体上的大胆创新加剧了这种状况。不少研究者认为他的文学批评固然独树一帜,有不少真知灼见;文学创作也个性鲜明,极具独创性。但他的作品脱离生活,缺少现实关怀,成了语言的狂欢。“纳博科夫活着的时候,人们常常指责他是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㊳事实是否完全如此呢?

细读他的《文学讲稿》,我们发现注重文本分析的同时,他没有完全忽略作品的现实意义。《堂吉诃德讲稿》中几乎全篇充满着他对这部作品伦理意义的阐释,特别是对小说残酷性的批判。这同他不考虑文外因素的立场看似十分矛盾。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他坚持作品本体,反对外部研究的态度要追溯到“艺术自律论”以及“为艺术而艺术”的起源。实际上,他坚守艺术本体的立场是“作为艺术家的一种反抗诞生的:反抗强迫他们为某个他们觉得格格不入的、束缚人的或可耻的目的服务的企图”㊴。他的创作也并非完全是脱离现实只专注文本语词细节或技巧的空中楼阁。他对艺术的另外两个说法证明,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始终都在他的小说理念中占有一席之地:“美加怜悯——这是我们可以得到的最接近艺术本身的定义”;㊵艺术即为“好奇、温柔、善良和狂喜。”㊶不难发现,“怜悯”“温柔”“善良”这三个带有明显价值指向的词语是纳博科夫艺术世界中不可缺少的尺度,其文学品评与创作看上去都有艺术本体论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艺术世界是纯粹唯我论者的世界,在他用语言和机智构筑的诗性世界中,一股哲学和纯粹道德的光辉在深处熠熠地闪烁着”㊷。纳博科夫公认的代表作无不显示他的艺术背后的现实意识,这种意识既有哲性的批判,也不乏切身近情的关怀。

《微暗的火》中海丝尔的悲剧是对教育功利主义的无情讽刺。海丝尔所受教育是只认智商而不认人的功利教育。这种教育无视学生个性,不注重培养学生独立自由精神。海丝尔聪慧,法文和历史课得了优秀奖,这从智力培养方面来看是非常成功的。但她长相丑陋,她在学校哑剧表演中只能扮演弯腰的女仆,老妪,跟扫把和污水桶打交道,也没有异性喜欢她。为此海丝尔悲痛绝望,变得沉默寡言。最终无法接受不被外界认可的自己而走向自杀的道路。独立自由精神的缺失导致海丝尔没能真正认识自我、进而悦纳自我,了解到个人的特殊性和精神世界的重要性,而仅仅为功利主义的标准所羁绊,世俗的眼光让她没有勇气生活下去,这是教育功利主义的恶果。纳博科夫用海丝尔的死表达了自己对教育功利主义的批判,对无视学生个性的抨击。金波特的话恰当地表达了作者的这种反讽,海丝尔“值得深切的尊敬,宁愿选择美丽的死亡而不愿赖活在丑恶的生活中”㊸。

《普宁》可以算是学院派小说的典范,以极具讽刺现实主义的笔法对美国学界堕落腐败的现象进行了无情讽刺。主人公普宁极具个性与才情,然身处异乡,外语能力有限,经常遭到温代尔学院同事的嘲笑。该学院的一些主要领导不但自己不学无术,徒有虚名而占据重要位置,还对多才多艺的普宁进行冷嘲热讽。该院法语系主任布劳伦吉拒绝普宁到法语系任教,他说如果普宁法语不错,“那我们更不能用他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只相信会话教学唱片和其他机器设备。不允许看任何书”㊹。这位法语系主任自己的法语水平如何呢?纳博科夫在小说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场合通过克莱门茨与恩特威斯尔教授的对话对这位法语系主任的无知进行了无情揭露。在克莱门茨家中聚会的尾声,克莱门茨询问恩特威斯尔对布劳伦吉的印象,恩特顺口道出:“那位法文系主任,竟然以为夏多布里昂是位出名的厨师长哩。”㊺这位将法国著名作家当成厨师的法语系主任,既无真才实学,又不能任人唯贤,他可笑可恨的行为是对学界腐败堕落的挖苦与嘲讽。

纳博科夫还以颇具哲学理性的态度批判了另一种“社会现实”,即人类普遍的庸俗。这在他所著果戈里传记和关于俄罗斯文学的讲稿中进行了充分表达。这种名为“庸俗”的人类“某种普遍存在的缺点”俄语称为poshlost,英语中找不到对应词,纳博科夫译为“poshlust”㊻。他认为果戈里并非现实主义作家,但他又“称赞果戈里不是具体社会环境的批评家,而是麻木不仁、沾沾自喜的庸俗这一普遍恶习的批评家”㊼。然而,“麻木不仁、沾沾自喜”的人类恶习也是社会现实之一种。纳博科夫反对的是“仅仅”将果戈里的艺术粗浅地理解为对“某个特定时空”中“具体社会环境”的批判。在他看来,果戈里作品体现的不仅是“受害者的形象”,也不仅仅是“一次社会抗议”,而是体现了更为深刻的另一种社会现实:“某些东西出了大错,所有人都有点儿疯狂,他们蝇营狗苟,却以为性命攸关,荒谬的逻辑力量迫使他们继续徒劳地挣扎下去——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真正‘信息’。”㊽他以极具洞察力的眼光,看到了果戈里作品体现的更深层次、更具震撼力和警醒力的社会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果戈里于纳博科夫也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只不过,他的“现实”比一般批评家定义的“现实”更为普遍与深刻。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纳博科夫“在进行形而上探索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在文本中探讨一些永恒的话题,即普遍意义上‘人’的生存现状”㊾。

脱去艺术的外衣,读者看到一个具有艺术家良心、深切关怀人类命运的严肃的纳博科夫。艺术是他的第一追求,他的护身符。无审美狂喜,无肩胛骨间的震颤,作品将沦为庸俗的二流作品,因赤裸裸的道德说教遭人厌弃。艺术品的生命也如沙滩城堡,无法经受时间考验。这样的艺术家于他是失败的,不称职的。纳博科夫拒绝做这样的作家,他一再声称自己的作品无关道德,没有目的,无非是表达自己做真正艺术家的决心,由此他实现了对新批评本体论的超越。

纳博科夫的文学批评与创作立足文本,注重细节,创造性地运用文学技巧实现艺术的多棱色彩,使得他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到了新批评的阵营;同时他的文学创作和批评又超出新批评的本体论视野,坚守文本艺术性背后的现实内涵。他将社会历史、思想文化内容掩盖在作品表层精妙的意象、戏剧化的情节、语言的游戏、黑色的幽默、多变的文体以及精心设计的结构之下,正是这些让他及他的故事独步文坛,超越时空,历久而弥新。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

①③㉒㉟㊲㊵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5页,第330页,第4页,第22页,第128页,第217页。

②哈珀姆,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3页。

④㉞纳博科夫《独抒己见》[M],唐建清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页,第33页。

⑤⑪㊶纳博科夫《洛丽塔》[M],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60-61页,第60-61页,第500页。

⑥⑩⑰㊸纳博科夫《微暗的火》[M],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6页,第37页,第360页,第356页。

⑦㉔㉕㉖㊹㊺纳博科夫《普宁》[M],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页,第65页,第45页,第145页,第177页,第37页。

⑧⑭⑮⑯纳博科夫《王,后,杰克》[M],黄勇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第2页,第6页,第11页。

⑨纳博科夫《说吧,记忆》[M],王家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95页。

⑫㊳布赖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M],刘佳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1页,第389页。

⑬Julian W.Connolly,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Nabokov(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 p.33.

⑱⑲⑳㉑㉚㉛㉜㊱㊼㊽布赖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M],刘佳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04页,第511页,第511页,第329页,第288页,第290页,第290页,第288页,第57页,第57-58页。

㉓㊻纳博科夫《尼古拉·果戈里》[M],刘佳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0页,第69页。

㉗㉘王青松《纳博科夫小说:追逐人生的主题》[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155页,第147页。

㉙史黛西·希芙《薇拉:符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夫人》[M],李小均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2页。

㉝纳博科夫《堂吉诃德讲稿》[M],金绍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8页。

㊴徐岱《审美正义论——伦理美学基本问题研究》[M],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页。

㊷刘佳林《论纳博科夫的文学观》[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第37页。

㊾唐希《文化形态上的认同与借鉴——纳博科夫文学观与我国后现代小说的精神缠绕》[J],《文艺评论》,2014年第11期,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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