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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彬《20 世纪中国文学史》中的“史”与“论”
——以对郁达夫的文学史书写为中心

2017-09-28○段

文艺评论 2017年10期
关键词:郁达夫郭沫若文学史

○段 煜

顾彬《20 世纪中国文学史》中的“史”与“论”
——以对郁达夫的文学史书写为中心

○段 煜

在中国传统的史书中,对人物的记述总是受到史家的重视。纪传体史书被称为“正史”。具体到文学史这一专门史中,所涉及到的“人物”便主要是作家。如何对作家进行选取、介绍与编排,是每一部文学史著作都绕不开的问题。德国汉学家顾彬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后文简称《顾史》)也不例外。《顾史》的现代文学部分中,其编排体例虽然是作家、文体和文学思潮并存,但整体上仍是以一个个的作家为线索串联起来的。其中,占据较大篇幅的作家有鲁迅、郭沫若与郁达夫3人。这3人中,对郁达夫的书写较为特殊,值得我们作一些详细分析。

《顾史》对郁达夫书写的特殊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章节的设置,其二是具体的述史内容。在此,我们不妨将《顾史》与中国现存的几部认可度较高的文学史作些比较,以求更清晰直观地说明问题。

从的章节设置来看,《顾史》涉及现代文学的部分主要是第二章。该章共分3大节13小节,有3位作家独自占一小节的篇幅,郁达夫为其中之一(另两位为鲁迅和郭沫若)。而在具体的篇幅上,《顾史》的第二章共208页,郁达夫占11页,所占篇幅之大仅次于鲁迅(16页),而另一位独占1小节的作家郭沫若,算上散见于介绍抗战历史剧中的部分,也只有9页的篇幅。可以说,从量的层面来看,郁达夫在《顾史》中坐的是“第二把交椅”。

至于具体的述史内容,《顾史》写郁达夫,首先是通过郁达夫与郭沫若的比较来说的。顾彬认为,“郭沫若偏爱电光,郁达夫则偏爱黑暗。前者所宣告的新世界似乎被后者又收了回去。这不能误解为是一对矛盾。这恰是郭沫若被人们大大忽视的成就:给光明的另外一面——黑暗——腾出一片隐蔽的地盘”①。“郭沫若与他的诗性自我间没有表现出任何距离,而在我看来,郁达夫作品中的作者和叙事者有着明显区别。”②除此之外,顾彬还认为郁达夫“有可能是第一个能够用本土语言去诠释西方感伤病故事的核心概念、且给予充分理解的中国作家”,郁达夫创作主题为“揽镜自照和孤狂症”,并提到了郁达夫的“自叙传”小说,“零余者”形象,和带有变态倾向的性苦闷。至于具体的作品,顾彬则主要对小说《沉沦》《茫茫夜》和《过去》进行介绍与分析。最终,顾彬得出的结论是“郁达夫属于理性主义者。但如果我们把它作为青年病症的分析家来认真地对待,就应该把他归入理性的代表者一类,哪怕他所描写的人物毫不隐瞒自己在情感王国的存在”③。

1951年出版的王瑶著《中国新文学史稿》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奠基之作,这部著作采取的是在时间分期的基础上按文体进行编排的体例。郁达夫在第一编第三章“成长中的小说”第四节“青年与爱情”和第五章“收获丰富的散文”第二节“写景与抒情”部分。与郁达夫同处于一节中的作家,小说部分主要有张资平、郭沫若、郑伯奇、冯沅君、蒋光慈、废名,和部分创造社和浅草—沉钟社的作家;散文部分则有朱自清、叶绍钧。郁达夫在小说部分所占的篇幅约与其他所有人之和相当,散文部分中则没有明显偏重。在具体述史内容上,小说部分主要是对《沉沦》的分析,并提到了《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与《茫茫夜》,散文部分则将郁达夫散文的特点归结为“直截诚挚”和“委婉动人”,著作中对郁达夫的主要作品均有列出,基本可以囊括郁达夫的创作。④

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出版于1979年,是新时期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第一部总结之作。全书共20章,其中鲁迅独占两章,郭沫若、茅盾均占一章。对郁达夫的论述集中在第一卷第五章第二节“郁达夫及创造社诸作家的创作”。在小说方面,分析了郁达夫作品中的颓废气息与“自叙传倾向”,并指出郁达夫在1923年后的思想与创作中的“积极因素有所发展”,介绍得较为详细的作品有《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和《出奔》;散文方面,则重点介绍了郁达夫后期的小品随笔。由于时代的局限,这部著作认为郁达夫的作品“没有杰出的价值”,只肯定了其创作具有鲜明的特色。⑤这显然是一种偏见,这种偏见在此著1984年缩编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时进行了改正,不仅指出郁达夫是创造社小说和散文创作的最杰出代表,并总结“郁达夫的一生谱写了一曲令人悲愤、促人奋起的爱国主义的诗篇”⑥。

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重写文学史”的兴起,现代文学史著作的数量明显增多,1987年出版的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王超冰著《现代中国文学30年》是其中的主要代表。此著于1998年进行过修订,总章数由32章缩减至29章,并修改了很多内容,但这些修改在郁达夫的部分并不明显,郁达夫在两版中都是在第一个十年中的小说和散文部分(第五章、第六章)各占半节,即“‘自叙传’的抒情小说”和“郁达夫和创造社作家散文”,这样的篇幅与占两章的鲁迅和有专章论述的“郭茅巴老曹”以及沈从文、赵树理、艾青难以相比;在具体叙述中,则只是述及了郁达夫的写作特点,并没有对某一具体作品进行详细介绍。

而在进入新世纪以后出版的现代文学史著作中,对郁达夫的书写虽各有不同,篇幅也有所起伏,但总体上趋于稳定。在主要以作家区分章节的写作框架的著作中,郁达夫多独自或与创造社的张资平等作家占一节的篇幅,如刘勇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和罗振亚、李锡龙主编《现代中国文学(1898-1949)》;在主要以文体区分章节的框架中则多在小说和散文部分与同一时期的一些其他作家共同论述,如严家炎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在具体的论述中,多将郁达夫置于创造社作家或抒情小说家中论述;介绍其小说中“自叙传”的特性和“零余人”的典型形象;指出其内心苦闷与性苦闷的思想倾向以及后期向现实主义的转向和风格向明快方向的转变;其散文的主要风格被归结为清新与明快;朱栋霖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3)》中还提到了郁达夫文学理论成就、旧体诗成就。在涉及到的作品方面,除前述的几个代表作之外,提到较多的还有《银灰色的死》《零余者》《茑萝行》《迟桂花》等。

与顾彬将郁达夫与郭沫若并列,给予其仅次于鲁迅的文学史地位相比,中国学者撰写的文学史中的郁达夫的地位远达不到“第二把交椅”的地步,至少明显逊于“鲁郭茅巴老曹”以及沈从文等作家,对郁达夫的文学史定位也基本没有超出创造社的范围。

而在具体述史过程中,顾彬对郁达夫的论述则完全在小说部分,而没有涉及散文;在创作风格和特点上,也更集中在其阴郁颓废与性心理等层面,对郁达夫后期作品中的现实主义转向和国家民族叙事则没有涉及;在作品方面,顾彬详细介绍了《沉沦》《茫茫夜》和创作于1927年的《过去》,而这一作品在中国学者撰写的文学史中几乎没有被提到过。

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虽然顾彬在《顾史》中将郁达夫放在了一个仅次于鲁迅的地位,但他对郁达夫的叙述仍然不够全面和客观,而是具有明显掺入顾彬自身喜好的片面性。这不仅表现在《顾史》将一个在小说、散文、旧体诗乃至文学理论上都有所成就的文学家郁达夫窄化为了小说家郁达夫;还表现在即使是对郁达夫作品的具体介绍,其侧重点也仅仅限于与性相关的内容和对个人苦闷的刻画,而对后期的思想转变则几句代过,既无细致分析,也无具体作品作为例证。考虑到《顾史》最早是以德文写作并在德国出版,那么,如果从一个并不了解郁达夫的德国读者的视角出发,就很容易将郁达夫误读为一个简单的具有忧郁症和性变态倾向的作家。这无疑是不合文学史应有的精神的。

顾彬之所以对郁达夫进行如此的解读,在笔者看来,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第一,是顾彬本人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料掌握的不足。具体来说,《顾史》书后的参考文献中涉及郁达夫的参考文献有4种,分别为:泰东图书局1921年版《沉沦》,香港三联书店1982年版12卷本《郁达夫文集》,以及Amandus出版社1947年版德译本《沉沦》(Untergang)和外文出版社1984年版“熊猫丛书”(Panda Books)英译本《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作品选》(Nights of Spring Fever and Other Writings)。正文部分在涉及具体内容时也以脚注征引了一些其它的作品集与研究文章,但是这些文章中缺乏郁达夫后期作品的相关资料,且没有一部涉及郁达夫生平史料的文献,这也解释了为何顾彬对郁达夫本人的经历提及较少。顾彬有意无意间对郁达夫生平史料的忽略,自然会导致他对郁达夫的理解主要集中在其早期主要作品的固有印象上,而对其后期的转变缺乏足够的重视。

第二,郁达夫符合顾彬写作时选材的需求,即契合了顾彬的“世界文学”标准。“世界文学”是《顾史》中评价作家作品水平高低的主要衡量标准。在全书开篇的中文版序中,顾彬就下了“从《诗经》到鲁迅,中国文学传统无疑属于世界文学”的判断。但是,在具体的述史过程中,“世界文学”标准被偷换为了一种“西方中心主义”⑦。如顾彬在诟病中国研究者忽视郁达夫时说:“那些名气最大、影响最广的小说往往不是郁达夫的最好作品,又是因为没有把他的作品充分地纳入世界文学语境中,才导致了阐释上的不当。”在解读《沉沦》的结尾时则提到:“保守的诠释者会对该结尾信以为真,可从西方视角读来,如果不把它当作戏仿来理解,这段文字会不由自主地显得滑稽、媚俗。”⑧加上对郁达夫“用本土语言去诠释西方感伤病故事的核心概念”的评价,可以看出在顾彬眼中,郁达夫符合其西方中心主义的标准。

在五四时期的作家中,郁达夫的确是受到西方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这种影响尤其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中。郁达夫“在日本留学数年间,所读俄、德、英、日、法诸国的小说约一千部左右”⑨。其小说中的自叙传倾向明显地受到日本“私小说”的影响,《茫茫夜》明显脱胎于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零余人”的形象则与屠格涅夫密切相关,《零余者》和《茑萝行》中便有《零余者的日记》的影子。而《过去》中对主人公自我意识和性意识的描写,尤其是主人公对少女双足的性幻想,则带有强烈的现代性倾向。这也就解释了顾彬为何在详述《沉沦》的同时,对《茫茫夜》和《过去》如此看重,而将现实感较强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几笔之间便匆匆带过,对偏于明快的散文则更是不加提及了。

客观地说,顾彬对郁达夫的一些认识和论断不乏创见,顾彬将郭沫若和郁达夫以“光与暗”的关系加以对照,既深入地阐释了二人的文学观之间的内在联系,又对现代文学中昂扬与沉郁两种风格做出了准确的界定,这一见解对郭沫若研究和郁达夫研究均有有益的启示。但是,这种成绩也不能掩盖顾彬在述史过程中存在的偏颇。外国的影响和“现代性”气息并不是郁达夫的全貌,后期激昂于民族,为国事奔走的郁达夫也是不应当被忽视的。诚然,每个研究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研究和思考对作家作出判断,顾彬对郁达夫如此解读不失为一种学术观点,但文学史之所以为“史”,便是因为它能够尽可能客观而全面地反映作家作品的面貌。研究者的主体意识必须服从于史料的真实与全面。对郁达夫生平史料的忽视可能是一种无意的疏漏,而“世界文学”标准所造成的就是一种有意的遮蔽。

这样的问题也广泛存在于《顾史》的其它章节。对鲁迅小说的论述,顾彬把大量的篇幅集中于《呐喊》,很少论及《彷徨》,对《故事新编》更是只字未提;谈到叶圣陶时,论及的唯一一部作品是侧重表现个人情感的小说《马玲瓜》,而不提内涵较为复杂的《倪焕之》等作品;涉及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时,对现代性较强的海派文学,不惜打破体例,与“小说家”“现代主义诗歌”“散文”“戏剧”并列成一小节,对当时上海的文学发展环境和从张资平到施蛰存的作家进行了一个清晰的归纳,而乡土性较明显的京派文学则只得到了2页的篇幅,对萧乾、师陀和李劼人仅略作叙述,没有介绍任何作品。

从顾彬的述史过程中可以看出,顾彬似乎试图寻找到一种标准,将20世纪中国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或者至少是以新中国成立为分野,对两个半期的文学分别进行整体的观照。在实际操作中,这种标准就是以西方中心主义为实质的“世界文学”标准。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现代性”与“对中国的执迷”便成为了顾彬的主要述史线索,指导着顾彬对作家和作品的选取与评价。然而现实的情况是文学的发生与发展不是“决斗”———其一,文学的场域中不会只有一个或两个“选手”,而是多种创作倾向与创作实践共同发展;其二,对文学的评价不能以“谁打败谁”为单纯标准来探讨其优劣,而是应当理性且客观地分析不同派别、不同倾向的作家与作品的价值。毕竟,文学史不同于论文,论文可以以一条线索和一个标准对一个时期的文学进行某种认识和解读,可以追求“深刻的片面”,但既然以《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为书名,那么就理应在作者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反映中国文学史在这一时期宏观的面貌,而不是单纯地以主观好恶取舍材料。顾彬这种以某一理念为线索来串起的文学史不失为一种文学史的述史模式,但是对这种理念和线索的选择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便有失之偏颇之虞。

因此,《顾史》虽然在具体的论述中多有创见,且不乏十分精彩的高论,但总的看来,其“论”的色彩要明显强于“史”的色彩。《顾史》与其说是文学史,不如说是在西方中心论视角下对于现当代中国文学现代性发展的梳理,在“论”的层面对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性”倾向进行梳理的同时,所带来的却是对其他领域的遮蔽。如此看来,若以文学史著作的标准来衡量,其启发性价值虽然不能否认,但也很难说它很好地完成了一部文学史著作本应完成的任务。

①②③⑧顾彬《20世纪中国文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2页,第54页,第62页,第52-53页。

④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M],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版,第97-99页,第128-130页。

⑤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22页。

⑥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4页。

⑦参见罗振亚《“世界性”眼光与中国现当代文学评价问题》[J],《中国文学批评》,2017年第1期,第80页。

⑨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45页。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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