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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与文学批评新秩序
——以“顾彬事件”为例

2017-09-28○赵

文艺评论 2017年10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批评秩序

○赵 洁

媒体与文学批评新秩序
——以“顾彬事件”为例

○赵 洁

2006年底,《重庆晨报》上一篇名为《德国汉学教授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新闻稿在中国社会引起轩然大波,这篇新闻稿中的“德国汉学家”就是“对中国文学情有独钟”的顾彬。此稿件虽然被证实为夸大其词,然而顾彬之后又在媒体上接二连三地对中国当代文学发表尖锐批判,引起了整个社会的激烈讨论,并掀起了文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价值的“重估”热潮,形成了所谓的“顾彬事件”。

十余年过去了,对顾彬的文学观和文学著作的研究一直持续不断,而对这一文化事件的挖掘却极少。一个言过其实的“标题党”竟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讨论,梳理事件会发现,它其实清晰呈现出了新世纪民族的矛盾心理和全球化浪潮下的身份焦虑,以及为缓解焦虑对重建文学秩序的渴求。在文学价值标准混乱之时,媒体作为不速之客,介入并重建了文学批评秩序,并同时建构批评主体和受众,新秩序的文化霸权成为媒体和批评主体的合谋。

一、“顾彬事件”的社会文化语境

将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分别比喻为五粮液和二锅头,或“中国作家是包子”,这些都是顾彬在中国媒体上的发言。然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外国人的否定能引起中国文学、文化界如此激烈的反应,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一时间市面上的大部分期刊报纸纷纷刊载相关讨论。支持者们同意顾彬“垃圾论”,“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分析顾彬这些批评意见,难道不会认为他是切中了当代文学的要害问题吗”①?韩浩月认同顾彬的批评方式同时,还要附和几声:“国内的文学批评不像胳肢就像挠痒,通常看着像文学批评,看完之后发现原来是文学按摩。”②而反对者们对顾彬的论断与“垃圾论”的风格是一以贯之的,残雪认为顾彬“蠢里蠢气,根本就不懂文学”③,虹影对顾彬的评价是:“我见过顾彬一面,我没怎么理他。我觉得他这个人傲慢无礼。”④张光芒在接受采访时称顾彬“是标准的傲慢和偏见在作祟”,“只有垃圾才武断地说人家是垃圾,而且振振有词”⑤。无论支持与否,这些回应都过于情绪化,更像是本能的反击。

为何会出现如此火爆场景,则不得不回到当时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去。

上个世纪80年代,文化界因极力摆脱“文革”的影响,重举“科学”和“民主”的大旗,大量翻译、引进西方的科学与社会科学著作,引起了一股“西方热”。在主流话语重构中,“是参照西方中心重构中国在现代世界上的边缘位置,并有力呼唤着一场朝向中心的伟大进军”⑥。很多在这样的热潮中成长起来的青年,内心深处有着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主义,“西方标准”成了重要的价值衡量准则。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社会浮现意识形态危机与消费社会的拜金浪潮,对西方中心主义的反思开始出现,并进而重新唤回了中国社会的民族主义。1996年图书《中国可以说不》⑦的热销正是最好的例证。这本书具有强烈的反美情绪,虽遭到部分学者的批判,但在青年人中极受欢迎,甚至形成了一股“说不”图书热潮。新世纪以后,西方中心主义所带来的边缘位置焦虑,和渴望身份认同的民族主义夹杂在一起,构成中国人矛盾复杂的文化心理。以西方中心主义为底色的民族主义,意味着对他者的批评异常敏感,闻风而动奋起反击,然而这种反击是以他者的文化逻辑为依据的,注定是徒劳的。这种矛盾的文化心理在国人对顾彬言论的反应中清晰地体现了出来。

在这样的焦虑下,文学秩序的重建成为亟待解决的命题。事实上,年轻的批评家们已经在尝试。

世纪之交的文坛上,“酷评”一词甚是流行,它是指不求学理、直率犀利、短小精悍的文艺批评,基本上均为否定性批判,犀利、刻薄,甚至谩骂是其主要的特点。1999年葛红兵发表《为20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全面否定“五四”之后的作家、作品,王朔发表《我看金庸》一文,对金庸作品进行了严厉批判。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同年出版了一本“对当下中国文学的一次暴动和颠覆,把获取了不正当名声的经典作家拉下神坛”的《十作家批判书》,对钱钟书、余秋雨、北岛等名作家进行了颠覆性讨伐。其后,《十诗人批判书》《五作家批判书》《十美女作家批判书》等相应出版,一时间文学界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这种以反叛姿态出现的文学批评新形式,其背后是深层的身份焦虑与对新的价值标准的渴求。他们希望通过“大破大立”的方式重新探寻世界与中国文学新秩序的可能,表面是否定的中国文学,实际是否定的长久盘踞文学批评界的西方评价标准。同时我们也可看出,早在顾彬发出惊世之言之前,文学界内部已然已经开始自省,因此对顾彬的不容忍,大有一种“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的阵势。

缓解民族身份焦虑的有效办法是寄希望于新的文学价值标准和文学批评秩序,这个秩序不是依照十七年的政治标准,也不是20世纪80年代的西方标准,而是能肯定民族文学价值的全新的标准。而就在作为文学批评主体的批评家们试图重构文学秩序时,不速之客到来,媒体揭开了新秩序的序幕。

二、媒体与文学批评秩序重构

新世纪的社会文化环境较之之前的不同,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来自于媒体的影响。现在回望新世纪初,甚至可以断言,21世纪初的中国社会文化是媒体主导的文化。传统媒体告别了“传声筒”的单一定位,与官方的距离逐渐拉远;互联网带来新媒体的发展,更快捷的信息和互动性更强的传播机制,使得媒体使用已成为很多人每天必不可少的生活体验。媒体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向广大受众施展着它的无限影响,媒体被称作除立法、行政、司法之外的“第四种权力”。媒体的影响自然也伸到了文学领域,尤其是文学批评。在某种程度上,前文提到的新世纪的身份焦虑恰为媒体建构文学新秩序、抢占话语权提供了好的契机。“顾彬事件”中媒体的参与即是最好的例证。

2006年11月27日,“德国之声”中文网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德国汉学权威另一只眼看现当代中国文学》的采访稿。在这篇文章中,记者问顾彬对中国最近出版的“美女作家”的作品如何看待,顾彬的回答是:“开玩笑。这不是文学,是垃圾。”从采访稿看,顾彬的“垃圾”话语只是针对20世纪90年代的身体写作,并未指向中国当代文学的全部。这篇文章最开始发表后,只有少数媒体转载,无甚影响。真正引起强烈关注的,是2006年12月11日《重庆晨报》记者摘录了这篇采访稿,并将其命名为《德国汉学家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这篇文章是这样开头的:“日前,在国际汉学界有着一定知名度的德国汉学家顾彬,接受访问时,突然以‘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中国作家相互看不起;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等惊人之语,炮轰中国文学。”看似言之凿凿的话语,却在原采访稿中找不到依据,《重庆晨报》的这篇文章无论是题目还是内容,都在断章取义、甚至是歪曲顾彬的原意。

《重庆晨报》的文章见报后不久,新华网、人民网、中国日报、新浪、网易等中国国内重要媒体未经核实就原文转载。之后又衍生出多个文不对题的“震惊”标题:“我和中国作家无话可说”“德国汉学家:中国作家被称嫖客”“顾彬:中国作家应该沉默20年”等等。一时间,对中国当代文学价值的讨论甚嚣尘上,成为文学界的热点。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媒体策划,也是媒体建构文学批评秩序的有效尝试。

一方面,媒体消解了传统的文学批评,使得单一的精英批判转化为众声喧哗。传统的文学批评发声自权威专家学者之口,见诸专业文学刊物,是严肃的、权威的、断定性的。而大众媒体的出现,为更多的普通人提供了文学批评的平台,批评主体由单一走向多元,批评场域由高雅的象牙塔走入大众广场,批评空间不断扩展,批评角度新奇多变,读者数量和需求也向多元化发展。传统的精英批判不再,而解构的、娱乐的、符合大众文化口味的批评风生水起。也就是说,大众媒体对文学批评的影响不是平面、简单的,而是立体的、全方位的颠覆与消解。因此在大众传媒时代,媒体反客为主,成为文学批评的主导性的力量,常常是媒体开启某个话题的讨论,专业批评家才紧随其后,依据媒体设置的脚本展开或学理性或大众化的文学批评。“媒体的编辑记者不时地客串批评的主角,左右着批评的舆论导向,媒体命题由批评家作文的情况比比皆是。”⑧在“顾彬事件”中,整个事件最初不过是来自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记者的违规操作——一个夸大其词的标题,却为传统文学批评主体提供了言语的契机和理由,最终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文学标准论争。

另一方面,在消解的同时媒体也在建构新的文学批评秩序。除上述所说的多元化的批评格局外,媒体也在用一些“专属力量”制衡文学批评角力场,如文学“议程设置”“震惊效果”等。美国传播学家麦克姆斯提出媒介的“议程设置”功能,即媒体可以通过提供信息和安排相关的议题来有效地左右人们关注哪些事实和意见及他们谈论的先后顺序。在文学批评领域,媒体也在进行着“文学的议程设置”,正如前文所说,“媒体命题,批评家作文”,进而引发大众的关注。

很明显,“顾彬事件”即是媒体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所做的议程设置。《重庆晨报》的标题是有意为之,网络媒体盛行的当下,这样的新闻处理方式并不罕见,甚至已成为公认的争夺注意力的有效范式。媒体出于自身的利益,为吸引眼球而故意使用似是而非的、惊异式的标题,将公众视线引入事先设计好了的路线,这样的方式被戏称为“标题党”,它并不符合新闻写作规范,却是无论传播者还是受众都心照不宣默认的“公理”。而在此范式中,“震惊效果”是终极要义。一条新闻只有提出不同常人的、惊世骇俗的言论,才能在茫茫的信息大海中脱颖而出,成为被关注的重点。“顾彬事件”也恰恰证实了这一点,同样的访谈文本,平淡的标题下无人问津,歪曲原意的标题却引起众声喧哗。“震惊效果”可以吸引短时的社会关注,而其他媒体跟风的话题讨论则能够延长事件的热度,形成历时性的关注和讨论,至此,媒体才算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文学议程设置。它从一个有“震惊效果”的标题开始,通过多次重复、补充、对话等信息一步步引导受众的关注视线,最终构造出一个受人关注的事件,为受众的议程表添加了极为重要的一项。

经过不断的消解和重构,在新的文学批评秩序中,媒体处于领导统帅地位,拥有至高的话语霸权。

三、新秩序的话语霸权合谋

在福柯的话语理论中,话语的实践是用符号界定事物、建构现实和创造世界的社会实践活动,而其无所不在的建构力量即话语的权利所在。

新世纪以来,媒介就是通过文学议程设置、“震惊效果”、命名暴力等种种方法构建着由自己主导的文学批评霸权,它通过集中陈述设置社会的关注议程,引导批评主体和受众的注意力,并通过命名、曲解等方式用符号建构“真实”,进而影响人们的认知。“德国汉学家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即是一种话语权力的施展:凭借大众媒介的传播优势,定义、导演一个“事实”。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掌握世界唯一标准的西方对中国当代文学价值的否定,而这个否定借顾彬之口说出,这时顾彬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他成为代表西方评价标准的符号,承载着国民的“西方想象”。

然而,如果认为媒介对文学批评的影响仅在于话题选择和舆论导向,那实在是太天真了。事实上媒介也在无时无刻不建构和异化批评主体的话语模式、批评策略,甚至是思维方式。媒体时代,批评主体对媒体话语霸权的应对本身陷入逻辑悖论——他们如果希望纠正话语霸权命名的错误标签,就不得不通过媒体发声,而话语一旦进入媒体传播过程中,就再一次被符号化、标签化。顾彬大概体验过这种无奈,新闻出来没几天,顾彬再次接受采访时就澄清过,说自己从未说过此话。而几天后新闻出来,标题成为:“顾彬否认说过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这句话依然存在,加上“否认”二字彷佛又多了欲盖弥彰之感,所以这条新闻虽然是在纠正之前的误解,却又在制造新的、更加暧昧的能指。

在这个冲不破的“网”中,批评主体如要对抗则无路可走,而合作则路路畅通,于是,文学批评的媒体化成为媒体与传统批评主体的合谋。2006年顾彬被曲解后,或许是发现否认无效,在后来的媒体发声中,他并没有用词更加谨慎,反而一再重申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否定,并用各种多意性的比喻,而丝毫不担心媒体的曲解和读者的误解。他似乎是发现自己碰到了中国文化界的痒处,于是一挠再挠。批评主体在发表言论时,为媒体提供可抓住的“把柄”,从而在媒体制造轰动效果的过程中成为事件的主角,以求与媒体共分话语霸权,这是批评主体在媒体时代学到的新的批评策略,也是从被媒体建构到主动建构的过程。

不仅是顾彬,中国的批评家们对这种批评策略并不陌生。上文中提到的“酷评”即是此类,正如前文提到的批评主体反抗媒体话语霸权的悖论,“酷评”有着天生的矛盾之处,它一方面带有打破“歌功颂德”式批评的独立、自由之决心,另一方面又陷入哗众取宠、尖酸刻薄的窠臼,正如李建军所说,“真正意义的批评意味着尖锐的话语冲突,意味着激烈的思想交锋。这就决定了批评是一种必须承受敌意甚至伤害的沉重而艰难的事业”⑨。然而,聪明的学者发现了共谋的可能,如果“哗众取宠”是叛逆言论的必然附属品,不如利用“哗众取宠”,使叛逆成为可能。刘心武在接受访问时曾提到,“如今的酷评,百分之百来自民间,无论它怎么个酷,不影响我每月领工资,也不影响我投稿挣稿费(甚至因为有那酷评,本已边缘化的我,还会被传媒短暂地唤回到中心,甚至约稿反多起来),当然更引不出什么运动,什么斗争”⑩。

正是如此,当顾彬的原意和“垃圾论”的真实内涵明确之后,学者依然自说自话,不愿纠正这种误读,依旧针对“中国当代文学到底是不是垃圾”进行争论,这可以说是争夺“顾彬事件”中媒体和顾彬分成的话语权。

于是在新的文学批评秩序中,媒体在很大程度上引导文学批评的走向,而文学家和批评家沿着媒体规定好的路线,被媒体利用的同时利用媒体,文学批评的话语霸权成为媒体和批评主体的合谋。

似乎媒体和批评主体处在合作共赢的状态,然而事实是,大众传播中处在弱势地位的受众也在被影响着。媒体的话语重塑受众的审美倾向和思维方式,充满“震惊”的媒体话语一方面使得受众思维走向极端化、简单化,另一方面又使得媒体和权威批评主体丧失公信力,受众的“看客心理”膨胀到极致——不管中国当代文学是不是垃圾,只要有热闹看就好——而这或许并不是新的批评秩序所希望看到的。

①肖鹰《顾彬不值得认真对待吗?》[N],《文汇读书周报》,2007年4月13日。

②韩浩月《当代文学缺乏自我批评精神》[N],《中国图书商报》,2006年12月19日,A01版。

③④⑤彭晓芸《汉学家集体批判中国作家》[J],《南都周刊》,2006年版,第 82页。

⑥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

⑦宋强《中国可以说不冷:战后的时政与情感抉择》[M],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9年版。

⑧陈俊涛《略论90年代文学批评的变化》[A],《世纪末的中国文坛》[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页。

⑨李建军《关于“酷评”》[J],《文学自由谈》,2001 年,第4期。

⑩刘心武《酷评与暗算》[J],《文学自由谈》,2004年第1期,第31-34页。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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