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程晓兰

驱车五六个小时，我终于到家了。我站在门前，看见门上却挂着锁头。我有些纳闷，知道我今天回家，老爹怎么会不在家呢！我抬起手顺着门框上缘摸着，家门钥匙还放在老地方。我开了门，走进院子。院子里的小菜园里，西红柿、辣椒、黄瓜长得油光水绿，生机盎然。屋门没有锁，屋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家里的桌椅板凳、床铺躺柜早已送了邻居，只有地上堆了几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

看着地上的包裹，我笑了，这个老头子终于舍得把他的那些破烂家什送人了，终于愿意跟我进城了。

我是家中独子，父亲四十岁才有了我，不知该咋宠着我才好。母亲常说他惯着我，会把我惯坏了，他却总是笑着不说话，依旧宠着我。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他都顺着我。大学毕业父亲想让我回县城工作，这样离家近，他可以经常看看我。但是县城比起都市来，贫穷，落后，我不想回去，于是我留在了离家几百公里的都市，我的家也安在了那里。

每年只有春节我才能回家几天。那几天，是父亲最高兴的日子，虽然父亲不说，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因为从我们一进家门，他就满脸堆笑看着我，一会儿也舍不得离开。

后来母亲去世，家中就剩下父亲一人。想想他已经七十多岁，突然间冷锅凉灶，孤独凄凉，我决定把他接到城里和我一起住。但是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父亲却怎么也不答应，他说他挺好的，吃得好，睡得香，闲了和村子里的老头晒晒太阳聊聊天，日子过得可舒心了。

去年春节回家，我看到父亲蹲下起来都很吃力，原来前一阵子他倒腾屋子扭了腰。我埋怨他扭了腰不告诉我，他却说不碍事。但是我分明能感觉得出他行动明显迟缓了许多，有时弯腰起来他还会咬牙皱眉。我带他去县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是腰椎间盘突出症，需要静卧休养。但是他却说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哪有那么金贵，仍然进进出出、里里外外为我们张罗吃喝。当时我就提出要带他回城里，但他坚决拒绝了。

今年，我再次和父亲提起这件事，并且软硬兼施地跟他说，孩子上学需要他接送，他要是不来，我就不认他这个爹。他终于答应了，并且定好了我来接他的日子。

看着眼前的包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寻思着：这老爷子，东西都整理好了，人跑哪去了？

我掩上门，沿着门前的小道向村里走去。父亲莫不是离不开他的老伙伴们，又和村里的老人们聊天了？一路上，村里人纷纷和我打招呼，伸出大拇指夸我能干、孝顺。我心里很得意，越发佩服自己的英明决策。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父亲。我向村外走去，难不成父亲又去地里了？家里还有五亩地，全都种了耐旱的张杂谷。我是吃着家乡的小米饭长大的，虽然到了城里，有的是各种美食，但我还是改不了打小养成的爱喝小米粥的习惯。每年秋收后，父亲都会第一时间碾了黄澄澄的新小米托人给我捎去。

跨过山沟，再上了山坡，眼前是一片即将成熟的谷地。已经有些变黄的谷子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成熟的光芒。眼前的景色充满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世外桃源般的安恬宁谧。离开家乡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家乡有着如此优美的景色。再仔细一看，北边的地埂上，有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我，望着农田。我知道那是父亲，原来父亲看他种的谷子来了。

我喊了一声，他没有动静。我又喊了一声，他才如受惊了一般，身子一颤，抬手在脸上抹了几下，然后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回来了？”

“嗯，爹，你干吗呢？”

“没干吗。”父亲又抬手抹了抹眼睛。

我走过去，看见他的脸上挤出一个欢喜的笑，眼中有晶莹的光芒闪烁。那张黝黑苍老的脸上，额头、眼角、脸颊全是深深浅浅的沟壑。

父亲真的老了。我再一次慶幸自己的正确决定。父亲老了，我把他接到城里，让他和我们一起生活，享享清福，颐养天年。

“爹，你不是把这地都托付给老叔了吗？你怎么又来地里了？我回来没见你在家，我在村子里找了你好一会儿呢。”

笑容收起，父亲的眼神黯淡下来。“我……”父亲嗫嚅着，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他又把目光投向那块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儿子，咱们这一走，你就吃不上咱家的小米了。”我看见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着。“没事。”我安慰他，“咱可以去超市买，超市里边啥都有。”

“你呀，从小嘴就特别刁。小时候你娘奶水不足，爹给你买了奶粉、麦乳精你都不喝，就爱喝你娘给你熬的小米汤。”爹说着过去，沉浸在回忆中，脸上溢满了对那段时光的回味和留恋。看着父亲满怀深情的苍老面庞，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好久，父亲说：“走吧，咱们回吧，要不天晚了你开车不方便。”

回去的路上，我在前边走，父亲跟在后边。我的步子不快，父亲的步子更慢。我回头看见父亲佝偻着身体，脚步沉重。那步子仿佛在地里生了根似的，每走一步都需要使大力气向上拔脚，一步一步，非常艰难。

进了村，路边坐着的老邻居们见了纷纷和父亲打招呼：“老爷子，这下你也成城里人了！”“老爷子，你真有福气！”“老爷子，你养了个好儿子呀！”听着村里人羡慕的话语，我发现父亲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兴，他只是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应着。

看着父亲的神情，我突然间心疼起来，脸也腾地一下子火辣辣的。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只考虑了自己的方便，却没有考虑父亲的感受。毕竟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七十多年了，这里是他的根，有他的爱，有他儿子的成长印记，有他种了一辈子的谷子地，有陪伴他一辈子的老友。人常说叶落归根，人老了，哪里都不想去，待在家乡最踏实最安心。而我，现在却要把父亲这棵老树连根拔起，让他离开生养他的家乡，到钢筋水泥遍布、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扎根。离开熟悉的环境，在高速运转的城市里，他这样的步伐跟得上吗？

父亲其实是舍不得离开村子的，为了让我开心他才做了这个决定。与其让父亲远离家乡为难伤心，不如顺了他的心思让他在老家安度晚年。

我思忖了一阵，走到父亲跟前，拉起他的手说：“爹，咱不走了，不进城了，我们回来和您在村子里住。”

“什么？”听了我的话，父亲大吃一惊，怀疑耳朵有问题听错了，他愣愣地看着我。

“是的，爹，咱不走了，不进城了，我们搬回来和您一起住。”

“真的？”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说的是真的，儿子！”

“是真的，爹，您还在家种您的谷子，我回来办一个农产品公司，收购乡亲们的农产品，和乡亲们共同致富。”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了，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粲然绽放的山菊花。

“走，那咱回家去。”此刻，不知哪里来的精神，父亲脚下的步子一下子迈得飞快，拉着我向家里奔去。

回家，回我们的家！

（发稿编辑/苏 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