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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琴岛

2017-09-27高兴

延河 2017年9期
关键词:青岛

初冬篇

晴朗。丝绸的光线。早晨在光线中移动。

正是初冬。二○○九年初冬。北京,三场大雪已在时空中留下痕迹。与去年相比,形成鲜明的反差。去年,北京几乎一冬无雪。雪全下到南方去了。持续的冷,然后又渐渐的暖。被压弯的树枝重新挺直身子。风暂时也有了抚摸的意味。冬天终于郑重地伸出手,向你发出邀请。那竟然是温暖的邀请。没错,温暖,冬天,你才有可能感受到真正的温暖。温暖往往与冬天相关。

在冬天,曾写下那么多的文字,也曾读过那么多的文字。冬天就是文字的季节。在文字里做梦。那些文字,从冰雪中诞生,成为冒着热气的呼吸。雪片。胡同里的足迹。三条被子捂暖的夜晚。《当你老了》的诵读。逆着风的呼唤。等待。窗外和屋内。黑海边,城堡顶楼渗透出的灯光。壁炉旁打开的诗集……这些全都是幻觉。

可是记忆,总在纠缠,总在说,没完没了,仿佛要顽强地显示存在,让你低下头,又抬起,接着,站起身,喝口茶,走到窗边,眯缝着眼,望着被光照亮的房子和草坪,最后索性放弃书本,任由自己陷入记忆撩拨的思绪。

此时此刻,思绪正围绕着青岛摇曳,像光线中的影子。依然是幻觉吗?青岛在升起,舞动,言说,牢牢拽住你的目光。

特殊缘由,青岛之行从仲秋延迟到初冬,倒也为想象开辟出一番天地。九月,因故未能与中先和苏玲同行。他们归来,带回不少美好的信息。有关青岛大学师范学院。有关“回归文本研讨会”的种种细节。有关李汝成老师和他的团队。这些信息加深了我的期盼。

高科技时代,速度颠覆时空概念。坐动力火车,从北京到青岛,只需五个小时。前一夜,作为评委,刚刚参加了第二届中坤国际诗歌奖颁奖典礼。大雪纷飞,可许多人还是如期来到现场。要向诗歌致敬。令人感动的姿态。此刻,在列车的疾驰中,一些镜头在脑中再现。北岛、阿多尼斯和赵振江分别获奖。不能出席的北岛,通过他的夫人甘琦女士,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要特别感谢中坤诗歌奖评委会的各位评委,你们为我提供了一个缺席演讲的机会。正因为缺席,才会领悟我们所拥有的空间;正因为缺席,才会探知这镀金时代的痛点;正因为缺席,才会让命名万物的词发出叫喊。”缺席者,以如此方式,发出的叫喊,更加悲壮,更加有力,也让他的缺席成为更加生动的在场。在一个喧嚣、功利和荒谬的世界,命名的词语微乎其微,却异常重要。词语在空中穿越,你要用尽心血,才能将它们捕捉。

在出席和缺席之间,在叫喊和沉默之间,在离去和停留之间,是巨大的张力和空白,诗歌源源不断的根本。不禁想起了帕斯为昆德拉写下的那首诗《在走和留之间》:

在走和留之间,日子摇曳,

沉入透明的爱。

此刻,环形的下午是片海湾

世界在静止中摆动。

一切都清晰可见,一切都难以捕捉,

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都无法触摸。

纸,书,笔,玻璃杯,

在自己名字的阴影里栖息。

时间在我的庙宇震颤,重复着

永恒不变的血的音节。

光将冷漠的墙

变成幽灵般的反光剧场。

我发觉自己处于眼睛的中央,

用茫然的凝视望着自己。

瞬间在弥漫。一动不动,

我留,我走:我是一个停顿。

(高兴译)

在路上,思绪同列车一道疾驰。时间不知不觉。傍晚时分,抵达青岛。还没走下站台,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鼻子和眼睛都已等待了许久。总觉得有一缕微笑在朦胧中浮动。那么,这就是青岛了。

毕竟是初冬,海风吹来,寒意顿生,尤其在夜晚。可海滨在召唤。都能听见涛声了。久违的涛声。

那段日子,在黑海边,几乎天天枕着涛声进入睡梦。涛声中还夹杂着海鸥和海燕的叫声。越到深夜,涛声就越清晰,海也就越近,近得仿佛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脚下,就在你内心。感觉整个身心都被海包围着。涛声在头顶轰鸣,睡梦在内心起伏。常常,它们相互补充,相互交融,相互协调,我都无法将它们区分。涛声因此成为睡梦的基调、前提和动力,以至于,风平浪静的时刻,没有涛声,我就难以成眠。连豆豆都习惯了涛声。有时,它会对着大海吠叫,坚定而又深情的样子,仿佛听懂了什么,仿佛在同大海聊天。在涛声中,它究竟听懂了什么呢?我好奇。这是它同海的秘密和默契,超越人类的想象。离开海滨这么久,只要一听到电视或CD中传出涛声,豆豆依然会激动,会冲到客厅,欢快地吠叫,耳朵豎得直直的,尾巴摇个不停。它有它的记忆。

我也有我的记忆。自然同青岛有关。七十年代,哥哥曾在青岛附近当兵。于是,我们便和青岛有了情感上的联结。整整五年,青岛不断地给我们全家带来期望和温馨。青岛就是期望和温馨。我曾在纪念父亲的文字中描绘过这样的情形:

哥哥去青岛当兵。于是,盼信成为我们全家的心情。在那个没有电话,没有因特网的年代里,书信是一种极具美学意义的情感交流方式。可惜,书信时代正在消失。我怀念那个时代。哥哥的来信会点亮我们全家一天的日子。全家人围坐桌旁,听父亲念哥哥的长信,那简直是一种仪式。有时,哥哥会捎来一个邮包,一袋花生外加一封长信。那时,我们家乡不产花生。吃花生是件奢侈的事。母亲不紧不慢地炒着花生。炒好后,每人分那么一把,然后,我们就一边吃花生,一边听父亲读信。我至今仍十分感激哥哥的那些长信。那些信带给我们全家一种特殊的温馨,一种特有的亲和力。

如此缘由,青岛在我内心始终是个亲切的地方,随时都能唤醒童年,把童年拉近,成为童年的一部分。

到海边去,哪怕是顶着寒风。约上几个朋友,打辆的士,直奔栈桥。顺便欣赏一下青岛的夜景。我们没有方向,方向完全由的士司机掌握。从青岛大学,到栈桥,走的好像是一条朴素的路,有着一些朴素的灯光和朴素的轮廓。夜色肯定遮蔽了许多细节。只突出了远处“青岛啤酒”几个大字。青岛啤酒,已是一张通行证,不仅是青岛的,而且是中国的。记得在欧美,每每和老外谈到啤酒,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说到青岛啤酒。在他们含糊不清的发音下,青岛变成了琴岛,阴差阳错,反倒平添了一层诗意。此时此刻,要是能喝上几杯青岛啤酒,多好。再听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要用俄文唱。一定要用俄文唱。那种韵味唯有俄文才能传达。晓都和苏玲就会唱。呵呵。又开始做梦了。一到海边,就做梦。风,在解构梦吗?刺骨的冷。兴许穿得太少了。栈桥上,人影稀疏,连灯光都显得冷清。忽然,我们听到了风铃声,从海边飘来,清脆,却有点腼腆。我们同时转过身来,寻找海滨的音乐。endprint

那些忙碌而优美的身影,融入画面。不可替代的暖色调。汝成老师。印玲老师。袁音。宏莲。小辛。小菲。莉莎。还有……

汝成老师,总是眯起眼,微微笑着。无论面对男士还是女士。那微笑绝对是件秘密武器,不是谁都能掌握的。他的热情和豪爽,让他成为温暖的中心。能接连喝上三十九杯啤酒。不是闹着玩的。不是谁想豪爽就能豪爽的。热情和豪爽,需要能量和资本。像个艺术家,他调动着他的团队,自己首先忘情地投入。豪爽,却又那么细腻,深谙细节的力量。典型的性情中人,朋友少不了。

印玲老师,实在,而又安静。安静得富有韵味。在一个喧嚣的时代,安静,常常就是最美的语言,魅力由此生发。她站在海边,挺拔,秀气,同那幢白俄时代的别墅楼极为协调。在海边短暂的几天,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她:我是多么喜欢她的安静。可最终还是由于生性腼腆,未能说出口。

袁音,戴着那副眼镜,卡通般可爱。语言极具色彩,热情中透着幽默。我们都爱听她说话。她一说话,就会给我们带来欢笑。宏莲,南方女孩,又在北方生活多年,身上有了不少海边的气息,自信,能干,落落大方。动与静,判若两人。静时,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像个哲人。小辛,高挑的身材,像个模特,往那里一站,就能吸引住大家的目光。我喜欢坐着同她聊天。坐着,才有一种平等感,同时能欣赏到她高高的鼻梁和黑黑的眼睛。青岛女孩,可说起话来,却轻柔,细腻,特别礼貌。小菲,一直端着相机,在捕捉着一个个瞬间。不说话时,像个小女生。进入话题,你就能感觉到她的修养和见识了。这可是个小才女,文字已有自己的风格……她们在忙碌着,带着饱满的热情,让细节闪烁出光芒,在初冬的海边营造出温暖的氛围。有这么一群生动而优秀的女孩围绕着,你绝对会变得年轻的。当老师,真好!难怪汝成、振武、亚丁等诸位老师从内心到外表都那么年轻,精神,充满活力。

那些忙碌而优美的身影,融入画面。不可替代的暖色调。青春。校园。同学的笑脸。我曾经的二十岁。这一切仿佛都回来了。在海边。在一剎那。在涛声点缀的梦中。

会议在流畅地进行。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起,围绕着文本阅读、文本翻译和文本研究。对于文学,文本自然是根本的根本,同时又是无边的天地。文本展现,你走进一个个世界,一个个世界向你走来。回归文本,实际上就是回归文学本身,就是回归创造力、想象力和生命力,就是回归文字、意味、韵律、形象、意象、情节和细节。它们有自己的色彩、体温、节奏和性情。正是它们构成了文本。反过来,也正是文本让它们成为有血有肉的生命。

正因如此,文学从来就不是一种职业。它是生命对生命的凝视,是词与物的冲撞和融合,是思想的探究和发问,是身与心在语言之美的照耀下的欣喜和愉悦,是大地有了水和树,宇宙有了太阳、月亮和星星,是“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你歌唱”。哦,伟大的文学!

倘若没有文学,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苍白、灰暗,丧失了灵魂,丧失了梦幻的能力。有人说文学会死。如果文学会死,那么,就让我们一同死去吧。那就是世界末日了。我不能想象没有文学的世界。

幸好,起码此时此刻,我们还在阅读和谈论文学。起码此时此刻,在青岛的海边,我们还会做梦。

梦,多好,还能做梦,多好

做同一个梦,一生只做同一个梦

伟大的虚幻,坚忍不拔,又无可救药

……

黑暗中,有道光渐渐亮了

轮廓和侧影,填补一个个空白

记忆在说,梦在说

记忆和梦,界线究竟在哪里

(高兴《思绪弥漫,在这闷热的夜晚》)

我的这些诗行写于夏日,可此时此刻,它们仿佛就是我的青岛幻觉。

一群人,聚集于海边,谈论着文本,谈论着文学,是件多么浪漫而奢侈的事。我不由得想。

沙滩上,那只船在静静地等待。远方的目击者。气候的证人。它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和夏天有关。和青岛有关。和一场伟大的约会有关。这是宿命的时刻。

风,忽然,改变了方向。

贴近船身,清除所有的杂念,集中全部的精力,我在倾听。空白。静谧。时间滴答作响。然后顿悟:必须首先成为船,才能听懂船的语言。

抬起身的刹那,我真的变成了船,情不自禁地驶向海面,用船的语言问候大海,并去赴初冬的约会。

初冬的约会。背景闪烁,音乐响起,一道道门敞开。是校园,还是海边?时空已经倒错。那些少女,手捧歌谱,公主般点亮夜晚,走向海边搭起的舞台。海上钢琴师,此刻,已端坐于钢琴旁。用音乐拥抱和拒绝。是幻觉吗?青岛。琴岛。整座岛都散发着茉莉花香。歌声,从天上飘落。

简直就是台晚会。舞美,灯光,服装,音乐,主持,一应俱全。八零后和九零后的展现。哪里是在外语系,分明到了艺术系。或者仿佛在超级女声比赛的现场。宏莲,莉莎,小辛,所有的同学们,今晚,你们如此的动人,神奇,可爱。我爱你们。我像爱豆豆一样爱你们。

温暖的意图,终于打破季节的界限。在同学们身边,我竟然也有了年轻的感觉。起码在青岛的三天,我真的有了年轻的感觉。年轻,实际上是一种生活态度。是幻觉吗?

海在做梦。青岛在做梦。我知道,从今往后,青岛,于我,已成为一种召唤。

仲夏篇

北京,都市,大半个中国,热浪滚滚而来。极端的热,仿佛上天的考验。说考验,已有诗意的色彩,和宗教的意味。其实更是惩罚。是自然对人类的惩罚,是法则对无度的惩罚。自以为是的人类,贪欲无限的人类,陷入恶性循环的人类,总在开采,挖掘,总在破坏,扩张,追逐无休无止的利益。林子在消失。农田在消失。湿地在消失。我们童年曾经的漫游天地在消失。太湖边的野鸭和苍鹭在消失。慢在消失。对慢的想象和感觉在消失。而官在升官,商在招商。官商结合,权力和资本联手,导演出一幕幕卑鄙的戏剧。他们在代表人类。常常还以人民的名义。厚颜无耻的人类,以人民和现代化的名义,显示出的却是反人类性。endprint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诗人北岛在三十多年前写下的诗句,在现时的天空下,竟然发出了更加令人悲愤和感慨的回音。我多么希望这句话成为历史,不幸却反反复复地成为现实。我多么希望不再引用这句话,却一次次地别无选择。

电视新闻中的情景:绿色和平组织成员,登上捕鲸船,打出标语,发出自己的抗议。高压水龙头在冲击着他们。他们一次次地爬上,又一次次地摔下,像西西弗斯。可在捕鱼船巨大的背影下,他们显得如此的弱小,无力。弱小,无力,却英勇,却执着,却坚定不移。茫茫海域中跃动的火焰。有一阵子,我常常想:什么时候,如果我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的生命或许就有了实在的意义。这当然需要行动的勇气和能力,需要意志,综合素质,和大爱大恨的情怀。每每看到他们的身影,我都会流泪。人类,正因了他们,以及同他们一样的人,兴许还有希望。

酷热中,人在晕眩,书在晕眩,文字在晕眩。要人命的天气。我在南京的兄弟前天夜里刚刚失去了母亲。我们的母亲都不在了。我的父亲也不在了。在一个没有父亲和母亲的世界里,我如何是好?!孤独,是一种宿命,是这滚滚而来的热浪。已不仅仅是晕眩。我们如何是好?!好兄弟,节哀,保重,照顾好老父亲,在这让人难以承受的夏天。极端的夏天,天地,浑浊不堪,仿佛失去了本真。阴霾笼罩,就连近旁的人与事,你都难以看清。哪怕付出一生的努力,也不见得能读懂一句话。那句话此刻就悬在空中,遭受着酷热的折磨。酷热,和寒冷,从高处看,实际上来自同一个源头。我在酷热中,瑟瑟发抖,咽喉疼痛,说不出话来。热感冒的症状。酒的后遗症。朋友来了。妹子来了。总得喝点酒吧。可我又不胜酒力。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自青岛,来自海边。是诗与歌的声音,仲夏夜的召唤,仿佛一条出路。真的是一条出路。那么,还犹豫什么呢。因为犹豫,已错过了太多的东西。大半生都已在错过中荒废。还能抓住点什么吗?那么,就邀上诗人树才,到青岛去。

在路上。其实,从一出生,我们就时刻都在路上。

是个过程,从这里,到那里,从此岸,到彼岸,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幼稚,到成熟,到衰老,从生,到死。既漫长,又短促。永远都是相对的。也是种状态,运动的,起伏的,新鲜的,变化的,变化中的不变,运动中的静止,行走中的停留。还是种姿态,敞开的,探寻的,前瞻的,期望的,解放的,创造的,每时每刻,你都有可能遭遇意想不到的人与事,每时每刻,你的思想和心灵都有可能受到滋润、激发、震撼,或冲击。在路上,就意味着,你主动拥抱,而不是断然拒绝这个世界。就意味着,你想真真切切地活着。在路上,既是地理的,也是心理的,既是物质层面的,更是精神层面的。在路上,杰克·凯鲁亚克似乎想说,要让生命更像生命,心灵更像心灵。

一旦上路,即便没有约定,你也依然会问:路的那头,什么在等待?这是个未知。而未知总有一缕神秘的、迷人的气息,总能激发人们的好奇心。于是,就开始想象。一路上都在想象。什么在等待?或者,我们在等待什么?某个人?某些事?某个动人心魄的景观?只要上路,什么都有可能。你就尽情地想象吧。想象中,时间变得轻逸,甚至不知不觉。青岛在下雨,是那种蒙蒙细雨。有消息从百里之外传来。校园中,细雨霏霏,诗意缠绕,正是漫步的好时光?可与谁一道漫步呢?再度陷入想象。

有时想想,我们生命中的各种努力,说到底,都是与时间的抗争。意大利作家卡尔洛·莱维在评论《项狄传》时写道:“钟表是项狄的第一个象征。在钟表的控制下他出生了,开始了他那不幸的一生。钟表也成了他不幸的象征。贝利曾经说过,死亡躲藏在钟表之中。死亡就是时间,是一步步变得具体的时间,是慢慢分成片段的时间,或者说是渐渐走向终结的抽象时间。”因此,他断言,项狄迟迟不肯出生,实际上是在对抗时间,也就是死亡。对时间的这种认识,既有可能消磨人的意志,也有可能打磨人的意志,就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了。我们在等待什么?我们在等待等待本身吗?等待本身散发出莫名的芬芳。一路上,芬芳浮动,忘掉疲顿,可以做会儿梦了。在梦中,也常常在漫游。那是梦游。那么,我们究竟是为了上路而做梦的呢,还是为了做梦而上路的?抑或一切都是梦。闭上眼睛,是梦。睁开眼睛,还是梦。人生如梦。天空也在做梦。

做着做着梦,就到潍坊了。上来一个姑娘,高个子,戴着副黑框眼镜,一身短打,很青春、很阳光又很大方的样子。她径直走了过来,坐到了我的身旁。是在做梦吗?好像不是。一坐下,她就和我聊上了。我们聊到了武汉,她上大学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在那里工作过,就住在长江边上的晴川饭店。我的青春,和她的青春,交织在了一起。又聊到了潍坊,她的故乡。当然还聊到了文学。当我把诗人树才介绍给她时,姑娘瞪大了眼睛:“哇,好厉害。会写诗。那肯定是天才。”姑娘的惊叹和目光里闪烁着对诗歌的敬意。这让我意外,也让我感动。哪一天,如果大学生们都对文学无动于衷,那么,文学真的没有前程了。我告诉她,树才叔叔不仅会写诗,还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姑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树才,坐在不远处,好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笑盈盈地望着我们。我很想邀他过来,和我们一道聊天。但车厢满满当当,有不少乘客站着,过于拥挤,走动实在是费劲。毕竟是夏天,正值旅游旺季。许多人都要到海边去。海边,风,沙滩,浪涛声,穿着泳衣奔跑的姑娘,蔚蓝的背景下,酷热被抛到了一边。海边也是想象,仲夏盛开的想象。

反差,一到青岛,我就感觉到了反差。气候上的反差。空间上的反差。是种令人愉悦的反差。反差让我暂时忘却了北京的热。可一个短信又提醒我,亲人朋友们还在火热中苦熬。心里都有点隐隐的内疚了,觉得自己仿佛在该坚守的时刻没有坚守,而是选择了逃避。连豆豆都在坚守呢。

夏天,下午五点,天色依旧明亮。雨后的青岛,空气清爽,与北京,与我近期到过的延安、上海、苏州等地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上海,承蒙马洪兄的周到安排和热情款待,一切都那么美好。就是天公不作美,城市上空总是灰蒙蒙的。灰蒙蒙中,世博园也暗淡了许多。我在中国馆前拍了无数张照片,没有一张能呈现出那种厚重的、大方的红。索性和马洪兄早早离开,来到一家露天酒吧,喝起了啤酒。友情沖破灰暗的天空,给心情带来了晴朗。这一时节,几乎到处都是阴霾笼罩,唯独青岛,蓝天碧海红瓦,魅力丝毫不减,点亮了旅者的眼睛。endprint

曾经来过,可印象朦胧。那次,整天投身于会议,没来得及细心地看看城市。路上有点堵,车缓缓行驶,目光正好可以变得从容。第一感觉,这座城市有着地理上的优势,基本上具有英国建筑学家罗杰斯所说的那种“整体的连贯的美”。说到“整体的连贯的美”,上海是相当突出的。上海无论在整体上,还是在细节上,都让人感到一种和谐,一种讲究,一种洋气,一种美。如果要评比中国的国际化和现代化大都市,上海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北京还差好几步。只不过上海太密集了,在空间上有种压迫的感觉,有种容易被淹没的感觉,像纽约。青岛不大不小,规模恰当,有着呼吸的节奏,似乎更适合居住和生活。海的气息,海的暗示,又让它获得了某种起伏和韵律,视野也随时可以辽阔。想象中,生活在海边,肯定是充满诗意的。但这里也有一个危险,就是当你对诗意都习以为常时,你会不会反而失去了對诗意的敏感?

抵达青岛大学。还没来得及洗个澡,换身衣裳,还没来得及向先到的朋友打声招呼,树才的电话便开始催促:快下楼吧。一大帮青岛朋友在等着我们呢。

天色已暗。更辨不清方向了。完全是被人引导着,来到了海景花园。从名字判断,应该是在海边,望得见海景的地方。能感觉到海的气息。不少朋友已在等候,其中有前辈王老,有小说家尤凤伟,还有翻译家林少华。

诗人毛秀璞在忙着张罗。见到他,我乐了。我们实际上见过面。那是初冬,在一场校园诗会上。他应邀前来参加。可到诗会现场时,显然由于酒的缘故,言行已不太能自控。记得他不断发出一些怪叫,听着像是俄语,带着青岛口音的俄语。后来了解到,他确实和俄罗斯有着深厚的因缘。十年前,俄罗斯海军“库尔斯克号”核潜艇沉没事件震惊世界。这震惊,在毛秀璞内心,酝酿出组诗《“库尔斯克号”挽歌》。他因此获得了俄中友好协会授予的俄中友谊勋章。从此,俄罗斯情结便在他心中扎下了根。他当过十年专业芭蕾舞演员。京剧唱得出神入化。若论京剧,在诗歌界,绝对可以称王称霸。用树才的话说,只要和酒搞好关系,他便是个极其可爱、魅力四射的人。

热感冒,嗓子疼,状态比较低迷,我基本上沉默着,无力回应青岛朋友的热情。热情,这时对我,其实是一种压迫。幸好有树才。幸好还有几位优雅美丽的女士。红十字会负责人。音乐人。作家。啤酒节策划人。她们始终微笑着。微笑着望着树才。树才立即举杯呼应,充满诗意和机智的言语也紧随其后。也不知是谁的提议,宴会在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了一场即兴艺术晚会。王老用纯正的俄语唱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拉开了即兴晚会的帷幕。王老上世纪五十年代曾留学苏联。担任过青岛市委常委、秘书长。后到学界,当过青岛大学党委书记。但在老人身上,你感觉不到丝毫的官场气息。席间,他不断地给我夹菜,照顾我,语言也十分朴实,亲切。秀璞兄介绍,他为诗歌、为文化做了不少事情。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者。没想到,还这么富有情趣,乐感极好,歌唱得很是地道。

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可我的嗓子疼得更厉害了。秀璞、举华开始朗诵自己的诗作。他们都很投入,显然先被自己感动了。举华兄还朗诵了金斯伯格《嚎叫》片段。他同金斯伯格有过交往,在金斯伯格访华时,曾为金斯伯格当过翻译。诗歌朗诵,或者诗歌吟诵,曾是我们的一个美好的传统。很长一段时间,这一传统不是遭到了扭曲,就是遇到了忽视,已有濒临湮灭的危险。近些年来,不少诗人百般努力,重新寻回了这一传统。诗会已有遍地开花的趋势。诗歌当然应该发出声音。诗歌发出声音,才能全面展示它的魅力。也有人反对诗歌朗诵。南方一位著名诗人就持有这种观点。他认为,诗歌朗诵不利于深度阅读,容易让诗歌大众化。其实,诗歌朗诵和深度阅读完全是两个层面进行的事情,处理得当,彼此并不冲突。偶然间,得知这位南方诗人是个结巴,而且口音极重。朗诵肯定不会是他的喜好和强项。

树才站起来了。他也该站起来了。法语。柔软的法语。起先看着我。看着我,怎么能保证朗诵效果呢?我让他把目光投向晓亚。同样会说法语的晓亚。立竿见影。朗诵上升到令人迷醉的高度。是诗意迷醉,致命的。诗歌的力量。朗诵的力量。树才朗诵完毕,故意低下头,留出点间歇,控制着节奏,让人回味,随后缓缓昂起头来,目光回到晓亚的身上。这时,掌声响起。诗,激发起歌。轮到晓亚了。法语歌。笑盈盈的眼神,自然纯正的歌声,仿佛牵引着海风,贴着这个夜晚的心。效果好极了。在她的歌声中,感觉青岛在摇曳。青岛,琴岛。

雨夜,突然的凉爽,叫我不知所措,又让我心安理得。青岛,琴岛,此刻,雨在说,天空在做梦。

青岛大学离海,也就咫尺之遥。即便在校园里,海也已成为某种心理暗示。每天都梦想着到海边去。梦想,梦想,是先有梦,再开始想,还是先开始想,再有梦的呢?!仿佛是个早晨,应该是个早晨,我独自在海边漫步,除了愉悦,还生出几分莫名的感动。远离都市,面朝大海,静谧,风,湿润的空气,独处的自由自在,这些多么难得,多么珍贵,仿佛奇迹,仿佛天赐的礼物。我知道这样的时刻转瞬即逝。用不了多久,人群将涌来,炎热将涌来,渔船将重新起航。海边将再次一派喧嚣。静,只是一个瞬间,像那些暂时停泊的渔船。唯有镜头和光线能留下这样的静。那么,静只是一种幻觉吗?也许,那些船知道。

在海边逗留,久久的,总也不想离开。自由的空气像只手,紧紧抓住我。此时,在海边的幽静中,心思和脚步全都听从于目光。而目光完全是散漫的,悠闲的,宽大的,学生气的,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那么,目光也会等待吗?当然。等待一次邂逅。等待一阵风。抑或等待照亮人与事的光线。光线在生长,色彩也在生长。光线,就是色彩。一幅幅画面闪过,动人心魄。起码在一些瞬间里,世界是和谐的。可惜,只是一些瞬间。

茉莉在弥漫。茉莉香。女人香。《闻香识女人》。那是部多么精彩的影片。它的主题,实际上,就是梦想。梦和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动力,爱的动力,生活的动力。这动力魔法无边,一旦落到实处,一旦获得响应,又会上升为创造力,上升为诗歌,上升为阳光下的奇迹。人生因而有了歌唱的理由。世界因而有了存在的理由。有人又要翩翩起舞了。有人又要朗诵诗歌了。这回是在海边。雨在下。世界在旋转。真的是在做梦吗?雨夜,想象,记忆,诗与梦,已难以辨别。endprint

去崂山。沈华姐、秀璞兄和举华兄陪同。沈华姐周到,备好了火腿、牛肉、香肠、面包、水果和饮品。当然包括酒。要到山上野餐。正合我意。仿佛让我回到青春岁月。金子般的八十年代。野餐几乎就是一种仪式和庆典。我们到香山,骑着自行车,带着收录机,到颐和园,到圆明园,到八大处,先疯玩一通,然后,找一片空地,野餐,边听歌,边聊天,边狼吞虎咽。激情,放松,无拘无束,那种感觉真好。那种感觉就叫青春。好像还曾在月光下野餐过。那是中秋节。三五个男女同学。在月光下野餐,那是另一种感觉,柔软的感觉,浪漫的感觉,言行也轻柔了许多,更多的时候在凝望,一会儿望望天上的月亮,一会儿又望望身边的女同学。月光下,女同学都那么好看,格外的好看。望着望着,鼻子就会忽然发酸。想家了。想远方的亲人了。他们正在团聚吧。他们正在吃月饼吧。他们也在想念吧。时间顿时有了各种滋味。青春,各种滋味都那么的浓烈,鲜明,让情绪变化起伏。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故事。八十年代有。七十年代也有。去年,印象最深的几本书中就有《七十年代》。它把我们带入特殊的历史氛围中。许多故事,在今天读来,都像小说,带有荒诞,或魔幻色彩的小说。可那是现实。几代人可以同时作证的现实。中国特有的现实。将这些现实加以整理、挖掘、组合或变形,就能创作出摄人心魄的文学。我相信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话:所有的一切实际上都有现实依据。

一路畅行。车直接开到了崂山山腰上。这才是崂山。我不由得惊叹了一声,想起了去年初冬的经历。第一次来青岛。觉得不到崂山,就像没到青岛似的。几个朋友,同出租车司机说好价钱,到崂山去。司机看上去极为诚恳,憨厚,一下赢得了我们的信任。车开到一片海滩边停下,司机说,这就是崂山了。山上上不去了,你们就在海滩上照几张相吧。反正就算到崂山了。我们半信半疑,来到了海滩边,待了十来分钟,就匆匆忙忙打道回府。今天才明白,那回,实际上只是到了一片野海滩,离崂山差不多还有一半距离。呵呵。几个北京来客,被一位山东老乡蒙了。这让我想到了单位评职称的故事。我尊敬的童道明先生曾将这个故事改编成一个短剧。一位职称申请者给某位评委打电话,以诚恳甚至有点可怜的口吻说:“某某老师,我知道自己水平不行,肯定评不上的。但评委投票时,如果我一票都没有的话,也太没面子了。我毕竟也五十多了,也有自己的自尊心。您若投我一票的话,就不至于让我太尴尬了。”结果,此人全票通过,当上了研究员。因为,他给每位评委打电话时,都是同样的说法,而且使用的都是“憨厚”的方式。真是绝妙!真是高智商!他确实可以当研究员了。呵呵。几声苦笑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时代已渐行渐远,很快恐怕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退步?你很难回答。

这当然只是插曲,是无谓的感慨。有缘分的话,怎么都挡不住。这会儿,崂山就在面前,绝对错不了。秀璞、举华和沈华姐的微笑就是保证。秀璞兄开道,我们开始登山。是那种舒缓的山路,一点都不陡峭。可以边登山边聊天。事实上,几位诗人一刻不停地在聊天。对于他们,风景都在言语里了。幸好,我要拍照,还能光顾一下自然风景。时不时就能看到泉水、小小的瀑布和山洼处的水潭。不少年轻的游客在戏水。对于他们,夏天就是游戏的季节。时不时还能看到石头,千姿百态的石头,常常就在水潭中。水潭好像有着各种名字。自取潭。清心潭。得意潭……不一会儿,几位兄弟停住了脚步。有三条路可以上山。我们面临着选择。最终,好像是秀璞兄决定走第三条路。他后来还为此写了首巧妙的诗。抵达潮音瀑。觅得一块宝地。野餐的时刻到了。就在一块石头上,铺上一层台布,摆上各种吃的喝的。在风景中,在知了的鸣叫中,我们开始干杯。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简直有点奢侈了。秀璞兄始终把持着那瓶红酒,给别人倒时,故意显出惜酒如命、极不舍得的样子,呵呵,太可爱了。几杯过后,他老兄兴致大发,一下窜到了山顶。不一会儿,高亢的京剧唱段便向四处扩散。游客们纷纷回头,露出异样的目光。他们不知道,这是位诗人。而诗人,有时候,就是疯子,尤其在几杯酒下肚后。哈哈。票友毛秀璞,让崂山有了京剧的韵致。而诗人毛秀璞,几天后,又用诗歌记录下了这次崂山行:

可以用一句话

覆盖一个夏天。

比如去崂山的路上

用远镜头

照下石老人额头的皱纹

比如

在一挂挂下跌的山泉里

忘却所有的喧哗与炎热

绿色中

山石的骨骼

为我们裸露成

一首首诗。

山路上

我们说着前世的话

石头餐桌铺下

今世的野餐——

现在我已经知足了

因为这个夏天

我可以抛弃所有的季节。

——毛秀璞《崂山行》之一《我们的夏天》

自然,简洁,注意剔除词语的杂质,从寻常中提取诗意,又在叙事中融入真情和力度,这样的诗句让我们感动,也让我们的崂山行,有了最优美的见证:诗歌的见证。

再访青岛,本想弥补几个遗憾,去几个上回来不及去的地方:小鱼山,德国总督府,康有为墓,梁实秋、闻一多和老舍故居。另外再陪树才到八大关转转。他是第一次来青岛。但研讨会,诗会,聚会,密集的安排下,时间不知不觉。猛然间意识到,三天一晃而过,傍晚就要回北京了。只剩下几个小时。又一次:来不及。生活密密麻麻,时间却如此有限,我们总是来不及。起码得到校园走走吧。好像还没好好看看校园呢。对校园,我总有着莫名的喜欢。喜欢那种氛围,喜欢那种气场。喜欢那种味道。图书馆,教室,操场,宿舍,食堂,读书声,谈话声,背着书包的男女学生,各类讲座……所有这些构成了校园。在校园里浸润几年,你就有了某种气质、某种修养以及某种面貌。学生气。书生气。都是在校园中培养出来的。校园,相对而言,是个比较单纯、比较精致、比较理想的世界。起码在我们那个时代。我肯定是有校园情结的。有校园情结的人,一般都厌烦社会和人际的复杂。可我们最终都要走向社会。因而,校园,最终,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缅怀。对青春和理想的缅怀。如今,校园还是我印象中的校园吗?我不知道。

听说我們要到校园走走,红莲自告奋勇:几位老师,我来给你们当向导吧。太好了。校园建在山坡上,层次感极强,树林,花草,小湖,林中和湖畔小道,似乎应有尽有。漫步的好地方。我心中暗自叹息:如此优美的地方,这几天,竟然没约人一道散散步。几分钟后,来到校园大门。红莲要接着带我们去海边走走。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丫头。对面,就是海边。那么安静的海边。温和的风,淡蓝的海面,白色的浪涛,开阔的视野,这就是青岛。青岛,琴岛。树才站在海边,站在红莲的身旁,说着什么。他肯定在说:“哎,到了海边,就到了青岛了;到了青岛,就到了海边了。哎。”一到海边,树才立马年轻了许多,连篇妙语逗得红莲们一阵一阵的笑。女生都开始叫他树才哥了。此情此景,让我欣喜。海,是能让人年经的。诗歌呢?诗歌,既能让人年轻,又能令人苍老。一把双刃剑。一个复杂的问题。就像树才,有时,你会觉得,他那么年轻,像个孩子;有时,你又会觉得,他那么苍老,“一棵树,全白了头”。看来,今后,得经常邀请树才到海边,到青岛这样的地方。

“倘若离别紧挨着抵达,约会又如何才能完成?”幻觉中,我发出另一种声音。人生,就是一连串的抵达和离别,就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青岛,琴岛,我们来过吗?我不由得问自己。到了海边,就到了青岛了;到了青岛,就到了海边了。我还想加上一句:见到朋友们,就到了海边和青岛了。印玲老师告诉我们,十月,青岛最美,那时,光线和气候,让青岛显得分外多姿多彩,错落有致。那时,小鱼山盘旋的石子路,几位名家的故居,八大关鹅黄的银杏叶和火红的枫叶,肥美的海蟹和红酒,定会让你对青岛产生更加丰富和饱满的印象。已经是诗了。已经是幻觉了。

那么,我们就期待着。十月。青岛,琴岛……

责任编辑:刘羿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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