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的生意经(短篇小说)
2017-09-27兆禾
兆禾
一
我和凤姐儿打小在一起,两家斜对门儿,都住村东头。
奶奶说,凤姐儿娘怀她时已有姐仨儿了,她爹又是单传,这次要再生个丫头,就送人了。没承想,那年数九天下大雪,凤姐儿娘摔了一跤,娘胎里不到七个月的凤姐儿便早产了。
看这情势,凤姐儿的爹心软了,用羊皮大袄包了带回家。凤姐儿奶奶拆开包一看,只见凤姐儿跟个透明人儿似的,身上的血管儿都看得真切。凤姐儿奶奶把家里的粗布单子拆了絮了新棉花,做成小被褥,把凤姐儿包裹了放到灶火旁。之后,奶奶把柴火棍儿削尖了,裹好棉花,蘸上米汤往凤姐儿的小嘴唇上抹。凤姐儿眼睛还睁不开呢,竟知道拿小嘴儿一抿一抿地吮着,倒也挨过了寒冬,足了月,也算是过了危险期。
说着笑着,凤姐儿就到了读书的年纪,可那年凤姐儿奶奶病了,凤姐儿得照顾奶奶,晚上了一年学。
该上初中了,凤姐儿家终于有了男婴,爹娘不想再给凤姐儿交学费了,就让她退学。这时,村西头儿的张四爷爷来找凤姐儿奶奶,说:“这娃命大,好生养着,将来有你的福享呢。”
那会儿子,正打鬼子,张四爷爷和凤姐儿爷爷原都是村里民兵队骨干,用凤姐儿奶奶话说,凤姐儿爷爷当年那个“霸”呀,谁家孩子要是不听话,大人就唬着说:“看,村东头的王大眼来了。”凤姐儿爷爷的眼睛大,瞪起来就成了两个火球。
刘邓大军过村时,张四爷爷和凤姐儿爷爷就跟着参了军。后来在渡江战役中,凤姐儿爷爷牺牲了。四爷爷也在战役中折了腿,从此走路就一瘸一拐了。
凤姐儿奶奶看四爷爷一个人回来就啥也明白了。四爷爷只说我们走失了,王大哥许是跟着大军南下了,我成了个废人,想着将来得埋到祖坟去,就跑回来了。
说完这些话,四爷爷还说,我这儿有点抚恤金,拿去给凤儿识字吧,女娃娃读书好。
二
那时,一下学我便跟着凤姐儿到她家。凤姐儿奶奶干烤的辣椒盐特别好吃。我打小就见凤姐儿奶奶把晒干的红辣椒用铁丝儿串了架到火上烤焦,再用蒜臼子兑点儿盐捣碎了,就着玉米面儿窝头吃,那个香,真是香到骨子里。
后来我们长大了,该念高中了,凤姐儿却彻底不上学了。一是她自己也不想学了,二是家里催着给她找婆家。十七八的姑娘,浑身的纯洁,人见人爱。然而,正说下婆家,聘礼也下了,看好日子要成亲呀,不曾想凤姐儿奶奶睡着觉就过去了。凤姐儿哭岔了气,还没等报丧,凤姐儿的未婚女婿拉着彩电往家走,被大货车撞得当场断了气。
这下,凤姐儿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挨了几日,凤姐儿竟跳了井。
万幸的是,凤姐儿被救活了。
那天,四爷爷来看凤姐儿了,他拿着生锈的盒子枪,枪上绑着手编红缨穗子。四爷爷跟凤姐儿说:“这是你爷爷留下的,红缨穗子是你奶奶编的,凤儿,不为别的,单单为了他们养你这么大,你也得好好活着。”
自那以后,凤姐儿变了个人,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
我们县盛产辣椒,被誉为“辣椒之乡”。县城有个叫“红天下”的辣椒厂,生产辣椒酱、辣椒酥、辣椒粉等。凤姐儿在县城辣椒厂觅了个称辣椒的活计。
原本,凤姐儿打算到辣椒厂掰辣椒梗的,这是制辣椒酱的第一道工序。这活儿属劳动密集型纯手工活儿,虽然不累人,但耗时间。计工按斤数算,一般是一斤几分钱,如果辣椒又小又蔫,一斤也就一两分钱。手快的妇女们一天能掰个千把斤,挣个十多块。
辣椒成熟期基本是深秋,那时地里活儿多,家里的壮劳力都下地干活了。干这营生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那时凤姐儿、巧儿我们仨成天地在一起,晚上还一起挤在凤姐儿奶奶的炕上。巧儿是辣椒厂的会计,她说辣椒厂缺个过秤的,问凤姐儿愿不愿意来,凤姐儿当然愿意了。
三
这下,凤姐儿算是有了稳定的工作。
辣椒厂的老板是村西头儿东堂爷爷家的大小子东堂,从部队转业后回家乡创业的人。
在部队时,东堂找了个城里媳妇儿。后来部队裁军,裁下了东堂。东堂回家乡时,媳妇儿不愿跟着。东堂只好带着八岁的儿子回到了家乡。回来后,东堂一门心思经营辣椒厂。
刚开始,厂里的辣椒酱味儿不够纯,人们吃着不过瘾,总叨叨:“凤儿奶奶的辣椒盐才有味儿呢。”凤姐儿听了这话,在灶口烤辣椒做了一罐子,大伙儿说这才够味儿!
东堂也爱吃凤姐儿做的辣椒酱。没多久,东堂把凤姐儿娶回了家。凤姐儿就这样当了辣椒厂的老板娘。过了一年多,在凤姐儿和东堂的苦心经营下,辣椒厂一路飘红,竟成了全省驰名商标。有了几万亩的种植基地,工人也從几十名发展成几百人。
时间从指头缝里溜走,东堂的儿子壮儿上高中了,东堂和凤姐儿还有了个闺女妮儿,也读小学了。凤姐儿待壮儿如亲生,送壮儿去国外留学,打算着将来有一日给他爹接班。
凤姐儿全身心扑在辣椒厂经营上,她利用从奶奶那里学的手艺,亲自设计了辣椒酱瓶子。她用麦秸秆儿编形儿,制成玻璃瓶子,比香水瓶子还要好看。凤姐儿还让巧儿管财务,但凡进出账目,巧儿不签字,管是谁签字都不好使。
有了凤姐儿严格把关的产品、精美的包装,辣椒厂的生意红红火火的。国内几个大城市都有了网点儿,就连日本、韩国、东南亚都有销售商。
东堂只管销售,住到海港上发货,几个月回一趟家。
只是,有一次,东堂回来了,脸色发沉。凤姐儿看出什么来了,但她不想戳破。她不想。
“凤儿,我知道我这是负你,是要遭天打雷轰的,但是,我回不了头。我不求你原谅,你只把厂子打理好就足了——”
凤姐儿和东堂背靠背地躺着。
“啥也别讲了。”凤姐儿淡淡地说着,停顿一会儿,继续说,“从今后,我只当你跟爷爷一样扛枪打仗去了。再回来,全当你是个住店的,来与去,都依你。”
只是没多久,凤姐儿病倒了。
巧儿陪着去医院检查,大夫说八成是乳腺癌。隔了几日,结果出来了,却不是癌,但得做手术。凤姐儿不依,她想起奶奶生前讲过的一句话:开肠破肚伤元气。endprint
凤姐儿信奶奶的话。
巧儿说要不咱到村头的庵里走走吧。
庵里有老中医,老中医把过凤姐儿脉后,给凤姐儿熬了一碗汤药。
第二日,凤姐儿便回了家。回来后说自己大难不死,得感恩行善,要修学堂、建敬老院。说干就干,凤姐儿再次忙碌起来。
四
壮儿学成回来了,在辣椒厂当业务经理。见凤姐儿这么挥霍,左一句右一句说凤姐儿这是报复他爹,要败他们的家业。壮儿的这些话很快传到了凤姐耳朵里,但她没立刻找来壮儿问个明白。
几个月后的一天,凤姐儿找来壮儿说:“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说句话。想干就踏踏实实地干,而且要听我的。”
壮儿是个分得清轻重的人,他选择了留下来。
我去找凤姐儿的时候,正是她跟壮儿谈完话的第三天。
见我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惊疑地:“哟哟,大记者啊,是哪儿的风把你给吹来了?”
“什么大记者,还不是想你家的辣椒酱了。”
俩人寒暄过后,我说:“正好通讯社有个年会要驻外记者参加,我就回国了,听说村里的凤姐儿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女企业家,我这就马不停蹄地来了——”
凤姐儿照着我的后背就是一拳,随后带着我去参观她的地盘儿。
小学堂、敬老院、CBD……令人眼花缭乱。但最吸引我的是辣椒园里的零星墓地。
“当年专家检测说就这方圆万亩地土壤最好,我就承包下了。但是,有很多鄉亲的祖坟都在里面,有些是给多少钱都不愿意迁走的。四爷爷曾告诉我,这祖坟里,多数是跟着大军南下的老军人。”凤姐儿说道。
有人曾对凤姐说,辣椒园有坟头儿,不吉利。可凤姐儿说:“不管啥,不迁,不但不迁,还要好好修葺。”
凤姐儿出资修陵园,清明时亲自祭扫。慢慢地,陵园成了凤姐儿辣椒园的特色。生意更是空前的好。
待了两日,我要回去了。临别,凤姐儿和巧儿送我到机场。巧儿说:“你放心吧,庵里的师父给凤姐儿卜了个卦,叫:诸恶不做,众善奉行,埋头耕耘,不问收获,皆顺遂。凤姐儿正践行着呢。”
没多久,凤姐儿和东堂的女儿妮儿去瑞士留学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东堂回来了。回来后,对啥事都不问不顾的,一脸的憔悴模样。
巧儿就劝东堂到老中医那儿看看。
东堂去了,他没去庵里,直接去了老中医的家里。
去时,正是午后,老中医刚睡了个子午觉,在天井的躺椅上闭目养着,徒弟根儿迎着东堂进来,老中医微睁了眼看看,便让根儿迎进诊室。
望闻问后,老中医把着脉,说:“也无大碍,只是空——心空。”
东堂听了一下子明白了,心里又悔又难过。
老中医把着脉继续说:“都说夫妻生活久了就有夫妻相,你夫人有贵相啊。”
诊完了,老中医给东堂开了几盒丸药,说,按时服药,把心收了,一切便会顺当。
过了些天,凤姐儿见东堂大包小件儿地站着,以为要走了,便说了几句送别话。谁知,东堂却慢腾腾地说:“我不走了,凤儿……”
凤姐儿听着,没回头,硬把涌到眼皮下的泪水咽回去。
妮儿大学毕业了,嫁了个瑞士人不回来了。过了几年,妮儿带着孩子回来了。妮儿见了四爷爷,便央求着四爷爷给闺女赐个名儿。四爷爷想了想,说:就叫缨儿吧,红缨穗子的缨。”
那日碧空如洗,大家伙儿都玩儿去了,凤姐儿在院里坐着。东堂走过来,他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凤姐儿跟前,把一杯递给凤姐儿,凤姐儿接过,呷了一口,大大地叹口气。
多年以后,有人说,凤姐儿本名叫王小凤,长得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
[责任编辑 娜仁高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