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与大象
2017-09-26周齐林
周齐林
1
在南方潮湿阴暗的出租屋里,我总会想起卡夫卡短篇小说《地洞》中的那只小鼹鼠,在小说真实而又荒诞的叙述里,一种强烈的情感共鸣在内心弥漫开来,我也愈发清晰地看到自己生存的困境。
读《地洞》时的人生遭遇恰恰与其所需表达的主旨暗暗吻合着,一只小鼹鼠的焦虑与恐隘,恰好就是一个人的生存隐喻。
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其实暗藏危机,那时母亲身患子宫内膜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落雨的黄昏,奶奶出去拾掇破烂时又不幸遭遇车祸。疾病与车祸把一个贫寒的家庭推到了生存的边缘,经济上的极度拮据和死亡笼罩下的巨大阴影,让整个家庭陷入焦虑恐隘的境地。
《地洞》中,小鼹鼠费尽心思地建造一个地洞,让自己有一个相对安全的栖息之地,借此来保护自己。但安全是相对的,永远没有绝对的安全,为了让自己心安下来,它不断地修复巩固城墙,挖掘一条又一条通道,并同时储存足够的粮食。它终日不知疲倦地挖洞、修洞,只不过是为了换取内心的安全感。
母亲在省城的医院做完手术,大病初愈后,为了以防旧病复发再次陷入疾病的深渊,一天三餐总会腾出特有的时间去运动一番,母亲以这种力所能及的方式来尽可能地抵御着外敌的入侵。无法预料的疾病以及天灾人祸,让我深刻感受到人生的无常。我从年迈的父亲手里接过生存的接力棒,平常工作之余,总会想着去兼职,尽最大的努力来给年迈的他提供一种经济上的安全和独立,我试图通过一分一秒的努力来建筑起一座坚固的经济上的宫殿。
每个人都是一只焦虑而恐隘的鼹鼠,通过终日不知疲倦地挖洞和修洞,来获取一种心理上的安全。在这里,洞成了一种丰富的象征,母亲通过日复一日的身体锻炼,来修复和巩固肉身的宫殿,抵御疾病这个敌人的入侵,不让肉身这座宫殿过早地坍塌下来。
地洞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野外则是一个无限开阔的世界。洞外的广阔映衬出洞穴内部的狭小和压抑。“即使从墙上掉下来的一粒沙子,不弄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这犹如母亲身体上的疼痛,每次剧烈的疼痛,不弄清它的具体原因,她总是显得焦虑和不安。一次危及生命的恶疾,让母亲对于疼痛变得异常敏感和恐隘。
我也是一只鼹鼠,只不过尚且年轻,暂时还不要像年迈的父母一样如何考虑去面对死亡所带来的恐隘与不安。现在,我所面对的是生存以及灵魂上的无处安放所带来的焦虑。卡夫卡笔下的鼹鼠只是一种符号化的写作道具。在喧嚣的都市,我也如一只小鼹鼠一般,蜷缩在自己逼仄狭小的洞穴里,为了确保这份粮食的安全,需要不断多挖几条通道来迷惑敌人,抑或迷惑自己。
蚁族已不是一个陌生的词语。相比一只鼹鼠的体型,用一只蚂蚁,来形容来作比喻这种身份的卑微,或许更加适合自己这些年来在异乡的四处颠簸和辗转流离。
“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关着门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最远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回到我的书桌旁,一边深思一边细嚼慢咽,紧接着又马上开始写作。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我将会从怎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卡夫卡通过手中的笔来抵御现实世界裹挟而来的焦虑与恐隘,而我只能通过陀螺般高速旋转的忙碌工作来转移生存的焦虑与不安。
蚂蚁与鼹鼠尚且有可以暂且藏身的洞穴,暫时与世隔绝,体型庞大的大象却无处可藏,
它时刻都处在一种即将被暴露的危机中,很容易落入敌人的陷阱。
一只蚂蚁在大象来临之前,迅速隐藏到洞穴之中,大象路过之后,它又破土而出,四处觅食。大象在猎人的追击下,却无处可逃,它笨拙的躯体难以迈动迅捷逃生的步伐。
我感觉自己是一只蚂蚁,也是一头大象,身藏洞穴时时刻担心着洞穴坍塌的危险,而置身野外时又容易暴露在猎人的枪口之下。
2
辽阔的草原上,正午的阳光刺热无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成年大象鲁鲁游离在保护区的边缘。烈日的曝晒下,这只头部带着疤痕的大象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长途奔袭后,它低垂着头,满脸疲惫,时而又抬起头来,朝天际怒吼几声,像是在传递自己内心深处的忧伤与疼痛。声波一圈圈荡漾开来,传递到非洲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关于大象的记忆,我总会想起家宝。疤痕代表着肉体伤痛的愈合,然而心灵的创伤与阴影却长久地留了下来,它像一个倒影一般给人以警醒。大象头部那道细长的疤痕点燃起我记忆的灰烬。我同样有这样一道细长的疤痕,隐匿在头发深处,难以发现。
童年的一幕幕迅速在我脑海里呈现。家宝是我年幼时最好的伙伴,彼时家宝的父亲在镇上的小学当校长,母亲在镇医院做主任。在富裕环境下生长的他,体格粗壮,臂膀宽厚,圆圆的脸蛋在双下巴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滑稽可爱,班上的同学都叫他小胖子。我们都十分羡慕他。站在又高又胖的家宝旁边,我显得十分瘦小。在饥饿的驱使下,我成了家宝的跟班。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在家宝的争取下,我跟着他们家人去市里的动物园游玩了一次,在拥挤嘈杂的动物园里,大象庞大的体型和苍茫沙哑的嘶吼声在我年幼的心灵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跟家宝近距离地站在象脚下,抬头朝大象仰望,仿佛在朝拜带着神秘气息的丛林之王。老虎、狮子、长颈鹿、豹子,这些原本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动物,此刻如此近距离地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感到稀奇和炫目。
市里的这趟新鲜而又欢快的公园之游,增进了我和家宝的友谊。然而年幼时,我内心深处对食物的异常渴望,让我们的友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家宝母亲洗衣服时不习惯搜裤兜,这给了我可乘之机。每次家宝母亲晾晒完衣服,我都会偷偷站在石头上踮起双脚掏裤兜。每次总会略有所获,掏到几块甚至几十块的零花钱。像一块细小的石头砸进大海之中,激荡不起大的浪花,一切似乎显得十分平静。一次待我再次从湿淋淋的裤兜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钞票时,家宝忽然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我面前,像是早早就发现了我这个不耻的秘密一般。我顿时手足无措,骑虎难下。他冲过来,像一头幼象一般,一下子就把我打翻在地。我们迅速扭打在一起,地上的灰尘扬起来又落下去。那次厮打,以我的头破血流而告终,额头上一条隐约可见的细长的疤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成为我年幼成长路上的一段耻辱。那次与家宝的扭打,他浑圆的手臂,庞大的身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划下深刻的印痕,以致年长后每次看见体型庞大的胖子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家宝。endprint
也就是在那次扭打之后,家宝命运的跷跷板迅速发生逆转。那次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他奔跑的过程中,忽然失去了方向一般,撞击在一旁的栏杆上,摔倒在地。家宝站起来,使劲揉着双眼,一脸恐『荒地跟我们说,我怎么看不清了。几日后,在医院,大宝被诊断患上了青光眼。不到半年的时间,家宝的视力一下子跌到了0.05,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曾经人人羡慕的家宝,一下子变成我们同情的对象。跌跌撞撞地坚持上了一年学,家宝最终退学了。我看见家宝一脸渴望地在教室外的窗户边徘徊的样子,脸上挂着少有的孤独和忧伤。她的母亲就站在他一米开外的地方,一脸心疼地看着他,步步紧随,形影不离。
出自《大般涅架经》的成语“盲人摸象”,这个略含贬义的成语把盲人和大象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事物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循环往复的食物链,让万事万物都存在着一种隐秘的联系。时过境迁,我觉得大象与盲人存在着诸多相似之处。盲人摸象,暗讽人看问题的主观和片面。在生活这头巨象面前,其实每个人都扮演着盲人的角色。你自以为看清了生活的真实面目,当你继续前行,生活又露出另一副嘴脸。在变幻莫测的人生里,事事都存在着不确定性,往往你一不留神,一个趔趄,就会跌入陷阱之中。家宝年幼时遭遇的命运变化在我内心投下巨大的阴影。
盲人摸象,这幅画面带着世界的隐喻。横亘在盲人面前的,除了肉身这句沉重的大象,还有广袤至极的世界这头大象,在广阔的物质世界里,隐藏着精神的种种隐疾。一年后,家宝被送到了市里的盲人学校。一下子,我们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从此,我们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联系。
多年后,我从别人口里打听到家宝的双眼经过治疗,视力恢复到了0.1,幽暗的世界瞬间被一根蜡烛擦亮,希望之神再次降临到他身上。
然而在经历过多年平静而温馨的生活之后,命运的刺客又向他亮出了寒光闪闪的刀剑。结婚生子刚做上爸爸的家宝被查出身患重病。病像一把手术刀一般,剔除着他身上每一块看似多余的肉,直至接近死亡的色泽。一个晚上的颠簸,我抵达老家,在苍白的病房里,我看见了亲人围观下的家宝。见我进来,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我很難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是我所认识的家宝。家宝还是去了,寂静的病房里回荡着他五岁女儿抽泣的声音。上帝把苦难隐藏起来,一点一滴堆积着,直至它把所有的苦难聚集到一个时间,直至把苦难推到极致,推到死亡的阴影里。死亡这头无形中隐匿着的大象,在疾病的挥舞下,慢慢走出阴暗潮湿的洞穴,它微微扬起巨大的象腿,踏死了如蚂蚁般卑微的生命。
3
此刻,广袤的非洲草原上,鲁鲁正处于躁动不安的繁殖期,体内雄性激素的飙升,几乎让他时刻深陷在亢奋之中。满身疲惫的他必须穿越这块面积达一万公顷的草原,才能尽快找到自己理想中的伴侣。烈日的曝晒让原本干旱不堪的环境变得更恶劣,它显得疲惫不堪,低垂着头,在枝繁叶茂的树下喘息着。
夜的帷幕落下,干燥闷热的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丝丝凉意,飙升的雄性激素,让鲁鲁体内短暂沉睡的原始欲望重新点燃起来。最原始的欲望在它体内翻滚膨胀着,这将支撑着它穿越大半个草原去寻觅自己理想中的伴侣。这注定是一场崎岖坎坷的情路。
大象在烈日下的辗转颠簸,让我想起与妻子长达五年的异地恋。六百公里外,每天晚上,手机那端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的传播,抵达到我的心尖,带着滚烫的爱意。喧嚣拥挤的火车站,我守护着内心这份爱的秘密,在人群的缝隙里左右穿梭前行。那时,她在江西,我在广东,每个月末的一天,夜色中,我穿过喧嚣的人群,走进人流拥挤的火车站,在阵阵火车的轰鸣声中进站,而后躺在狭小坚硬的卧铺床单上,等待着火车急速奔驰起来。无线延伸的铁轨伸开又闭合,被火车车轮碾压过的轨道被瞬间擦热,转瞬却又凉下去。我火热的胸膛早已点燃。那时,每一次分开,都是一次悠长缠绵的思念。每一次相聚都是为赶赴一场爱的盛宴。火车呼啸着穿透黑夜,把我带向黎明的曙光之中。每次晨曦时分,我看见婷静静地在出站口守候着,心底便腾起一阵浓浓的爱意。寒风中,我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这个我最爱的女人。有时,禁不住内心浓浓的思念,会频繁地去看她。为了省下路费,给婷买一件好点的礼物,买的是无座,我提着行李袋挤压在过道里,彻夜站下来,腿部发酸,困了便蹲下来,蜷缩在两个车厢的连接口处打盹。抽屉里,那一张张发黄的火车票,见证着我们这一段可贵而又真实的爱恋。
细长的睫毛让大象视力微弱,但它们有着非常灵敏的嗅觉、听觉以及触觉。平静的湖水下面,暗流涌动。看似沉默安静的大象,却一直在用自己独特的语言窃窃私语。大象用低于二十赫兹的次声波交流,人类的耳朵无法捕捉到这些声音。它们用自己独特的次声波语言筑造出一个隐秘的世界。发情的母象用时而发出炽热的呼唤,时而抖动大腿,发出振波,让弥漫着爱意的次声波传递到远方正处于发情期的大象身上。次声波通过大地的传播,抵达雄象厚实粗大的脚下,这种特殊的爱的信号又迅速攀爬,传递给骨骼。爱的信号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传递到雄大象身上已经变得十分微弱,此刻雄象身上具有扩音作用的扩音脂肪充当了拯救的角色,它接过冲锋号,重新吹响了爱情的号角,把最动人最浪漫的声音传递到雄象的耳尖。
大象这种无声的交流,让我想起年幼时那场无声的暗恋。初三那年夏天,我走到校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心跳剧烈加速起来。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眼前,是兰,我一直暗恋着的女孩。我顿时心底怦怦乱跳起来,脸上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和班里的另外一个女生手挽着手,正往校门走去。擦肩而过时,我原本想大大方方地打声招呼,最终嘴巴却像黏住了一般,羞涩地低下了头。看着她渐行渐远,我倍感失落。继续往里走了几步,我又鬼使神差转过身来,朝兰的方向张望着。回眸的一刹那,触电般,我们的眼神撞在一起,一阵莫名的颤抖和兴奋刹那间久久弥漫在我的全身。一直到学校坐下,这股电流依旧在我身上快速流淌着。这种触电的感觉就这样轻易间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并以一种别样的方式灌输到我脑海里,长久地影响着我对爱情和情感的认知。endprint
世界万事万物都开始弥漫着爱的味道,我紧跟着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内心的湖荡起阵阵涟漪。这种柏拉图似的形而上的爱恋,使我进入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事物都形成我们彼此默默交流的低音区。兰白皙的手指抚摸过的每一片树叶,默默凝视过的每一个风景,独自走过的每一条山间小路,我都会暗暗重新抚摸一遍,重新行走一遍。我渴望抚摸那一片树叶时,能与她的指纹完美地吻合在一起。我期盼独自行走在这段山间小路时,自己的脚印能与她的步履重叠。
年少暗恋时这种无声的交流,多年后移植到成人世界里,演变成一种无声的勾心斗角和防不胜防的人性的倾轧。有处于同一起跑线的奔跑者,他们狼狈为奸,暗暗在崎岖的跑道上秘密安放定时炸弹,炸弹引爆,在体内发出震耳的响声,直至遍体鳞伤,他们嘴角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奸笑,没有硝烟的战争似乎才停顿下来。这让我想起2009年的盛夏,我独自躲在阴暗潮湿的出租房里,受伤的刺猬一般,默默舔舐着身上的伤口。彼时刚大学毕业两年的我在南方工业小镇的一个鞋厂做仓管,趁着香港老板年事已高,仓库主管与管生产的经理勾结在一起,暗夜时分,偷偷把仓库一批批原材料运出去卖掉。东窗事发,丝毫也不知情的我最终成了他们的替罪羊,被公司老板扫地出门。
喧嚣的尘世,人在欲望中沉浮,内心安置的钟表行走匆匆,耳朵被欲望的棉布遮蔽,难以聆听到内心行走的秒表发出的细微响声。在陌生的都市,我习惯于作茧自缚,把自己包裹起来,躲在暗夜深处,作无声的呐喊。在寂静的夜晚,每个孤独的人习惯于做自己内心的牧羊人,只放牧属于自己的羊群。
平日里,我们故意大声交谈着,却听不到彼此内心发出的声音。我们相隔很近,却又相隔最远。
4
烈日下连续多日的奔波,在非洲草原保护区的中央,大象鲁鲁终于看见心仪雌象的倩影。近在咫尺的雌象身上弥漫着的特殊气息让炽热的空气变得浓烈无比,在这种气息的催化下,大象鲁鲁变得焦躁不安兴奋不已。大象鲁鲁正欲走上前去,一只未成年的雄象忽然出现在雌象面前。这个处于发情期的毛头小伙步步紧随母象,急欲交配。雌象几番躲避着,她明显没相中这只。大象鲁鲁站在一旁,忽然发出一声怒吼,不远处那只未成年的雄象像是受到惊吓一般,低着头,一脸识趣地走开了。看着这只为成年雄象垂头丧气离开的样子,大象鲁鲁又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的模样。
一切开始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几番试探之后,一脸害羞的母象终于安静下来,雄象娴熟地骑了上去。陆地上,两只庞然大物的交配呈现在眼前。粗暴、原始、却又自然无比。交配的间隙,象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声,像是在欢迎这只健壮而有威严的大象加入这个大家庭。作为群居动物,大象鲁鲁的加入,无疑会提升他们整个家族在这个区域的领导力。
世事难料。半年后,这头身怀六甲的母象在保护区的边缘,被射杀身亡。这是一场有组织有密谋的凶杀案。凶杀现场十分惨烈,两米多长坚硬的象牙早已不知踪影,一滩腥红的血迹残留在硕大的头骨上,已经凝固成暗紫色。还未断奶的幼象,寸步不离地站在死去的母象旁,神情显得无比哀伤。黄昏已经降临,更远的地方,一群大象正在河流边自由地嬉戏玩水。
大象是一种高智商和高情商的动物。多年前纪录片里的一幕依旧长久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一只母象突然暴毙在干枯的河床上,不到一岁的幼象长久地站立在她身旁,不肯离去。幼象低垂着头,不时用鼻子触摸着母象的肌肤。大象的皮层里隐藏着丰富的语言信息。幼象仿佛是在试图寻找母亲给她留下的遗言,更像是久久回味母亲身上的味道,感受着母象的体温一点点凉下去。雨水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长达几个月的干旱画上了句号。跟着画上句号的还有母象的生命,一切来得太突然。幼象长久地站立在雨水中,一动不动,显得十分无助。闻讯赶来的象群在雨水中陪伴着幼象,不时用鼻子触摸安慰着对方。噩梦在重复上演着。
几日后,雨水消失,烈日当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热意,死去的母象开始慢慢腐烂,粗大的象腿旁,一群蚂蚁正在聚集,试图把一块腐肉搬运到远处的洞穴里。多日前,正在野外集体觅食,搬运食物的一群蚂蚁,无意中被路过的母像一脚踩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厄运,来不及一番感慨,蚂蚁的生命顿时变成灰烬。然而,多日后,同样遭受从天而降的厄运的母象,瘫倒在地,一时成为蚂蚁的食物。造物主以食物链的方式,保持着世界最大的公正和平衡。大象腿已被蚂蚁啃食得一干二净的骨头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白。蚂蚁不止善于啃骨头。它们开始爬进骨头内里的缝隙里,被凿空的骨头成了蚂蚁藏身的洞穴。蚂蚁与大象,这两个处于食物链两端的动物,在生与死的聚集处,以这样一种方式紧密的联系上了。
当同伴陷入恐慌和悲伤之时,一旁的大象会用洁白的象牙温柔的抚慰对方,直至对方慢慢安静下来。浓浓的悲伤,潮水一般,几乎把它淹没。失去母亲的幼象,在族群同伴的安慰下,心绪渐渐平静。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在时间的缓慢作用下,它失去至亲的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似乎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缝合。多年后,它变得强壮,对于险象环生的生活,它已经能应付自如。
当深谙大象情感的研究者,把逝世五年的母象生前的声音重新播放给那头幼象听时,在广袤的草原上奔跑嬉戏的非洲大象忽然怔住,整个身子仿佛僵住了一般,眼角溢出一滴晶莹的眼泪。它开始深陷在悲伤的回忆里。那是母亲熟悉的呼唤。大象开始往声源的方向缓慢走去。
这悲伤而又动情的一幕深深地把我攫住。陌生而又遥远的大象生活,此刻在我眼里变得如此熟悉。象与人的生活竟然如此相似。眼前的这一幕仿佛是特意为我摄制的一个场景。我在大象的悲伤里,看见了祖母的悲伤和眼泪。那年夏天,当父亲突然把祖父生前的一段音频播放给我们听时,我看见一旁端坐在木凳上的奶奶,眼角顿时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水。那滴浑浊的眼泪沿着她沟壑纵横的脸缓缓落下。祖父已经去世五年了。这段不到一分钟的视频是父亲去看望病中的祖父录制的。视频里,身患食道癌晚期的祖父颧骨突出,形容枯槁,他張开嘴,发出微弱而又沙哑的声音。祖父走后,年愈八旬的祖母独守在几近坍塌的祖屋里,不肯搬离。祖父的声音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但他却已走得很远。endprint
5
上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时,我分不清“象”与“像”的区别,经常把“大象”写成“大像”。年长几岁的哥哥拧着我的耳朵说,大象是动物,没有人字旁。经哥哥一点拨,年幼的我终于恍然大悟,从此长了记性,再也没写错过。多年过去,哥哥拧着耳朵教育我的那一幕却长久地回荡在脑海里,时过境迁,开始带着别样的深意。象字旁边加上一个单人旁,变成了像字。几千年过去,大象已不再像大象。自然界的动物,一旦与人依傍在一起,大多走上了灭绝的道路,大象也不例外。
大象,丛林之王,体型庞大,步履从容,身材的优势造就了他王者的风范。在广袤的大地上,大象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它们似乎无所畏惧,除了细心照顾年幼的小象免受猛兽的侵袭之外,它们从容地在草原上漫步。很难想象,处于食物链顶端、体型庞大的大象以食草为生,健壮的身躯下竟隐藏着一颗食素的心。上帝暗暗设置下一个巨大的平衡线。大象庞大的体型成就它王者风范的同时,却制约着它行走的速度。在以弱肉强食为法则的丛林里,奔跑的速度决定了捕猎和逃生的胜算率。作为森林之王的老虎不仅拥有迅捷的速度,而且具有锋利无比的爪牙,在辽阔的非洲丛林里,它们是优秀的伏击猎手。同样处在食物链的顶端,体型庞大的大象性格温顺,行动缓慢,吃草为生,而老虎则迅猛伏击,虎口经常沾满猩红的鲜血,令人不寒而栗。
大象,在人类欲望的侵袭下,深陷在绝种的边缘。隐藏在人内心深处贪婪的欲望,让大象从神坛跌落到民间,沦为急需呵护的弱势群体。洁白的象牙再锋利也难以抵御人类枪火的袭击。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大象引以为傲的庞大身躯,只要站立身子,无形中就会起到一种威慑的作用,无人敢侵犯。多年后的今天,大象一脸忧伤地发现自己庞大的身躯,毫无遮掩,如此醒目地出现在非洲草原上,轻而易举就成为猎人狩猎的对象。同样食草为生的野兔在猎人的追捕下,飞快地迈开步伐,一脸惶恐地躲进自己幽暗而隐蔽的洞穴。危险的导火索暂时掐灭,瘦弱的野兔忽闪着眼睛望着洞穴外的世界,远处的大象嗅到了空气里发出的危险气息,急躁地迈着笨拙的步伐,却已无处可藏。
有着庞大身躯却濒临绝境的大象不过是人的另一种化身罢了。早有预谋的猎人扣动扳机,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这个庞然大物顿时坍塌在地。大象痛苦地挣扎着,直至没了声息。大地发出沉重的叹息声,人类膨胀的欲望在那声沉闷的响声里发挥到了极点。携带着非洲草原气息的象牙,在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之下,变成精美的首饰和珠宝,它们被装饰在人类身上,变成一种富贵身份的象征。曾经象牙身上弥漫着的血腥气息,在人类欲望文明的伪装点缀下,闪烁着近乎邪恶的光芒。一个富有的男人用一颗昂贵的象牙珠宝赢得女人的芳心,崎岖的情路在象征着富贵身份的象牙的助攻下,变成了一条坦途。洁白的脖子上佩戴着象牙项链的年轻女人,无心去揣摩一头大象的忧伤。他们始终不会想到,此刻非洲草原上,正处于发情期的成年大象鲁鲁为见上心上人一面,正在烈日下长途跋涉,一脸疲惫。欲望蒙蔽了人类的双眼,那双纯净的眸子早已不再清澈,被欲望的泥沙弄得浑濁无比。
在大象濒临灭绝的命运里,我们看到人类贪婪的影子。表面上文质彬彬的人类,撕开那道面具,露出凶残的一面。大象成了一面凸显人类罪恶的鲜活镜像。
聪明的科学家通过反复的实验研究,发现除了黑猩猩,原来笨拙庞大的大象也能认出镜子中的自己。它站在镜子前面的异常举动,说明镜外与镜内自己的相遇与重逢。半岁的婴儿在镜中认出自己时,面部的表情会变得异常兴奋,于是一段认出自己的路从初洗的婴儿这里开始了。这无疑是一条漫长而又曲折的认识道路,贯穿了人的一生。镜中的人是你又不是你,近在眼前,却又无法触摸。它是一个理想而虚幻的存在。
我站在镜子前,看见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镜中的我缺乏运动,身体开始发福,神情忧郁,浓密的头发里开始冒出几根白发,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暗示着生活的重压。柜子里保存的旧时照片是另一面镜子。照片中的我是另一个自己,那时正念高中,朝气蓬勃,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嘴上的胡须开始微微隆起,嗓子发出的声音不再尖锐细长,而是带着年长后特有的沙哑和磁性。我看一眼照片再看一会镜子,循环往复之间,看见的是生命的曲线和下坠的姿势。endprint